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浮生沐烟雨》 / 作者:墨涵元宝 文案 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 却一朝跌入泥潭,藏身青楼为奴为婢。 他是皇城司总指挥使之子, 武艺超群,十岁便立下救驾奇功,得圣上赏识。 却以心狠手辣闻名于世。 两个本是云泥之别的人, 却因为一具被泡的面目全非的女尸,牵扯在一起。 扑朔迷离的死因,莫名其妙的遭遇, 将他们推入一张无形的大网。 是人心叵测,还是命运捉弄? 待到浮生梦醒,谁错将春心暗付? 他说,留下来,我定一心待你…… 她说,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第1章 真假抚琴      烟雨净手焚香,端坐于木质的雅间隔板前。深吸一口气,平静自己的心绪。   她静坐了一刻钟,听到隔壁雅间中传来小姐清嗓子的声音,知道这是开始的暗号,便抬手放在古琴之上,轻轻拨动琴弦,悠扬的琴声从她指尖传出。   紧接着是小姐婉转的歌喉伴着琴音,萦绕在两室之间。   看似她和小姐之间是隔了一堵墙,实则烟雨所坐的地方,只是用很单薄的木板仿作成墙壁的样子,隔出了一个小小的暗室。   她手下琴音仿佛是从小姐手中的琴拨弄而出,隔壁间的动静,在她听来,也仿佛就在眼前。烟雨从小听觉异常敏锐,隔壁雅间之中的斟酒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哪怕是鞋面摩擦厚厚的地衣之声,她也能在一片嘈杂之中分辨出来。   她听得雅间内,有一人起身,行了几步,停了下来,往一人杯中添酒,并端起酒杯,声音格外恭敬的说道:“今日是为宣公子庆生,能得宣公子赏脸前来,实在是王某的荣幸,王某敬宣公子一杯!”   却不听那人拿杯子的声音。   说话人讪笑两声,“王某先干为敬,宣公子请随意!”   烟雨闭目抚琴,而隔壁雅间中情形仿佛就在她眼前一般。她听得雅间之内有五六位男客,并八九位陪客人喝酒的花娘。   坐于上位被敬酒那人,身旁却无花娘相伴。不知是他无此嗜好,还是他长得太过骇人,竟使得花娘甘愿放着尊位者不去伺候,都簇拥在旁的客人身边。   敬酒之人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并推了一把身旁的花娘,示意她前去伺候上位之人。   那花娘紧走两步,举着酒壶想要往那人杯中添酒,却见那人酒杯是满的,便身子一软,向那人怀中倒去,口中娇吟着:“宣公子,来了春华楼,怎么能不喝也不玩儿呢?让徐妈妈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不好好伺候您呢!”   只听得那人却忽然起身,娇吟的花娘还没碰到他的衣衫,便被他一躲,狠狠的摔在地上。   “哎哟----”一声痛呼。   烟雨听得小姐歌声无异,琴音便不敢停。   却听得那宣公子的脚步向自称王某的人走去,王某身边坐着的花娘立即起身,让到一边,宣公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低声道:“王大人今日宴请宣某,可是为了和宣某谈谈,你家后院水井之中打捞上来的女尸之事。”   宣公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起码正在弹唱的花魁并未听到。   但坐在暗室之中的烟雨,却听觉敏锐,他辗磨与唇齿之间的“女尸”两字,她更是听的格外清楚。   心下一惊,立时弹错了一个音。   她但立即掩饰过去。   雅间的众人都未发觉这一个小小的错误,甚至连正在弹唱的花魁都未发觉有错音。   说话的宣公子却是抬头,看了一眼正弹唱的花魁。   烟雨心下紧张,弹琴愈发谨慎,恐再出什么纰漏,引他怀疑。   闻得那王某口气讨好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小丫鬟,挨了骂便想不开,寻了短见。此事怎么还惊动了宣公子您呢?你可是御前的人……哦,我和皇城司指挥使大人还有些交情呢!您看……”   “王大人既是和父亲大人有交情,今日就该请我父亲来赴宴!”宣公子不阴不阳的说道。   烟雨听闻此言,却心中一震,皇城司指挥使?父亲?他是皇城司指挥使的大公子宣绍?   传说中的不世奇才,十岁便武艺超群,并立下救驾之功,特赐御前行走,不需通禀,不凭腰牌,随时可出入宫门。   可谓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大红人!      第2章 露出马脚      这对烟雨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有个做皇城司指挥使的爹爹!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乃是掌管宫城出入、宫门启闭、伺察民臣动静,凡事皆直接上报皇帝的地方。直白的说,皇城司是皇帝设在皇宫内外乃至整个天朝的眼睛。大至官员升迁,小至鸡鸣狗盗,没有皇城司管不了的事儿。   皇城司既负责皇帝安危,皇宫安全,又监管群臣天下。   皇城司是神秘的存在,更是天朝最霸道的存在。   皇城司储有天朝最详尽的情报卷宗,最完备的天下纪事。八年前叶家惨案,皇城司的卷宗里一定有记载。哪怕那一场大火泯灭了一切的痕迹,也一定掩盖不了当年的真相。   只要能接近皇城司的卷宗,一定可以揭开八年前叶家满门惨遭屠杀的真相。   接近皇城司的机密卷宗并不容易,但如果可以接近皇城司总指挥使的公子宣绍。   一切似乎就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烟雨心中急转,宣绍几乎从来没有到过这种风月场所。起码她呆在春华楼已经八年了,却是第一次遇见他。   用什么办法,能够接近宣绍呢?   她皱眉深思,琴音已经接近尾声。不知刚才那个错弹的音节,究竟有没有被宣绍发觉呢?   烟雨面色沉敛,在结束前故意漏弹了一个并不明显的音节。   若宣绍足够细心,或许就会发觉,雅间内的花魁,并非弹琴之人。这样,自己或许就有机会,接近与他。   一曲奏毕,花魁并未发现琴音有误。盈盈起身,朝着众人施礼。   宣公子却看着花魁身前的古琴,若有所思。   “穆青青小姐,不愧是咱们临安城的花魁呀!人长得美艳自是不必说,这琴音歌喉也这般妙哉,实在是不可多得!今日能请的出穆青青小姐,还真是托了宣公子的福!”王某并不高明的拍着宣公子的马屁。   宣公子却是起身,缓缓在雅间内踱步。   又复而出得雅间在廊间走了一遭。   众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宣公子。   宣公子却看向花魁穆青青。   穆青青双手攥在一起,手心微微有汗,脸色略有些不自然。   藏在暗室之中的烟雨也紧张起来,这位宣公子,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她听到宣公子的脚步正在向自己身后的木墙靠近,心跳骤然加速。   “宣公子!”穆青青闪身挡在宣绍面前,“宣公子从进来至今,还未饮酒,不若青青敬宣公子一杯酒吧?不知宣公子可否赏个脸呢?”   宣绍挑起眼角看着穆青青,忽然在她耳边说道:“雅间之内十六步,雅间之外十八步,说明……此间有暗室。我可以不揭穿穆姑娘的‘双簧’,不过穆姑娘是不是也该叫那藏于暗室之人出来一见?”   雅间众人只见宣绍靠近临安头牌穆青青,姿势十分暧昧,却不知他低声说了什么。   暗室里听觉不同于常人的烟雨,却听得十分清楚。她心中砰砰直跳,见自己的办法果然引得宣绍的注意,不禁暗自庆幸,只待小姐同意了,她便可以借此机会接近宣绍了!   穆青青见被他识破,也不显尴尬,倒看他刻意为自己隐瞒,没有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顿时心情放松起来。   点了点头低声道:“理当如此,公子稍后。”      第3章 美人入怀      众人不知何故,只见穆青青忽然离去。宣绍却不慌不忙的在主位上坐了,今日王大人是借了为宣绍庆生的借口,才将宣绍请了出来。众人恭贺的话还没出口,却见穆青青去而复返。   穆青青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容绝佳,丝毫不亚于临安花魁的女子。   但此女子却十分面生,便是在座时常混迹于青楼的男客,也从未见过这女子。   “这是我妹妹烟雨,并不在堂前伺候,宣公子乃是难得一见的贵客,便让我这妹妹来陪陪宣公子吧?”穆青青拉着烟雨的手介绍说。   王大人见烟雨十分漂亮,以为是老鸨亲自安排的,宣绍根本不让花娘近他身,王大人正在发愁,却见如此毓秀的女子,顿时心花绽放,“那是那是,宣公子岂是一般人能陪的,唯有青青小姐和烟雨小姐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方能一陪!”   烟雨从未在人前伺候过,虽是她故意引得宣绍的注意,想要接近他,但真的被拉到人前,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但见众人都看着她,她有些紧张,敏锐的耳力似乎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烟雨,去给宣公子斟酒!”穆青青推了她一把,猛给她使眼色。   穆青青提点着烟雨,却是不知,自己被人识破正是烟雨故意所为。   烟雨从一旁花娘手中接过酒壶,缓步上前,行至宣绍身边。   宣绍面前的酒杯却是满杯的酒,一丝未动。   烟雨稳了稳心神,放下酒壶,端起宣绍面前的酒杯,“请宣公子满饮此杯。”   宣绍闻言,抬眼看向烟雨。   妖孽一般完美的脸,视线却是冷冰冰的。   烟雨顿时觉得后背直冒冷气,心下转了几转,扬起无辜的笑脸,将酒杯又向前送了几分。宣绍却毫无预兆的抬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一拽,带进怀中。   满满的酒杯握在两人手中,滴酒未撒。   周遭众人见宣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顿时都嬉笑起来。   脸上最开心的当属王大人,今晚宴请宣绍,就是为了能让他通融通融,后院死了个女人,算得什么大事呢?闹到皇上面前就不好了。   宣绍一直不苟言笑,不近女色,可是把他给愁坏了!   眼下见他把人家小姑娘抱在怀里,抱的那般紧,他也放开了怀端起酒杯,和请来作陪的友人对饮起来。   “原以为你躲在隔间抚琴,是面目丑陋不敢见人,如今一看,倒并非如此,那为何藏于暗处,甘为她人做嫁衣?”宣绍寒凉如冰的气息,吐在烟雨的脖颈之上。   烟雨忍不住在他怀中打了个寒战,“人各有志……”   “既是人各有志,那你好好呆在暗处就是,为何故意漏弹音符,引我注意?”宣绍冷笑道。   烟雨一震,当即否认,“宣公子多虑了,谁曾想宣公子竟会这般精通音律。小女子是误弹,并非故意漏弹。”   宣绍想到错处并不大,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便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正欲推她起身之时,目光却落在了她手腕上的赤金手镯之上。   当即又捉住她的手腕。   “宣公子,你弄痛我了!”烟雨低声道。   宣绍看向她的目光却满是森森寒意,“是谁派你接近我?”   烟雨一愣,却见宣绍抬眼看向正抱着花娘饮酒的王大人,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王大人还没那个胆子!”   “你是想随我回刑狱再交代,还是现在就老实告诉我?”宣绍捏着她的手腕越发用力。   烟雨不想刚接近宣绍,就被他如此怀疑,略为惊讶,但心中叮嘱自己定要冷静,面上摆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宣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小女子不知道宣公子在说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宣绍冷哼一声,扣着烟雨的手腕,起身说道,“王大人,这女子我带走了。”   王大人忙不迭的起身,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好好好,宣公子请便请便,我来与老鸨说!”   宣绍拉着烟雨就走。   宣绍力气十分大,烟雨的手腕被他扣的紧紧的,哪里能挣脱的掉。   她心中反复思量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宣绍会以为她是被人派来刻意接近他的?似乎就是他看到她的手镯开始变了脸色?   烟雨被他拖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镯。   赤金打造,雕花繁杂,做工精良。但这手镯的重量不太够,若非是以铜混金,便是空心。   空心?烟雨心中一惊,莫不是这镯子里还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镯子是小姐送个她的,从小姐那里听说,是上个月被赎了身的小红送给她的,还叮嘱她一定要带着,说是带了能保平安。   小姐从不信那个,嫌这镯子分量轻,但做工不错,便赏了她带。      第4章 命案      烟雨脑中正飞快的转着,却见把她推向宣绍就转身离开的穆青青正带了老板娘走了过来。“这位公子,这丫头不是堂前伺候的花娘,您不能将她带走!”徐妈上前拦住宣绍。   宣绍冷眼看她,“哦?这里还有我不能带走的人?”   口气十分倨傲。   连穆青青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徐妈赶紧解释道:“这丫头是专门伺候青青姑娘的婢女,并非春华楼里的花娘,您这么将她带走……”   “瞎了你的狗眼!皇城司带人,何时还要经过旁人同意?”王大人从宣绍身后冒了出来。一听到皇城司,三个字,老板娘立即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闪到一边,眼中带着惊恐和无奈,十分担忧的望向烟雨。   宣绍也不理会王大人,抓着烟雨就走。   两人出了春华楼的大门,烟雨敏锐的耳朵还听到老板娘徐妈的抱怨:“你怎么把她弄出来了?不是说了你在明,她在暗,不能让她出来见人的么?”   接着是穆青青漫不经心的声音:“妈妈在担心什么?别听他们用皇城司吓唬人,定然是那宣公子看上烟雨了,所以才把烟雨带走。要我说,烟雨能出来见人也好,凭白那么一副好皮相,整日的藏在我的身后干什么?还老让我伪装抚琴之态,累不累啊?要我说,我俩来一个组合,她弹琴来我唱歌,定然能让春华楼生意更加红火,就是你们这些古人脑子转不过这弯来……”   烟雨被丢在马车上,马车渐行渐远,春华楼里的声音,远得听不到了。宣绍靠进铺了玄狐皮的宽大座椅里,漫不经心的看着跌坐在车内地衣之上的她,端起象牙小几上精致的茶盏,“说吧,春华楼里可还有你的同伙?”   烟雨翻身在地衣上坐好,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了下来,她不知宣绍究竟为何怀疑她,只知或许和这镯子有关,现下弄清楚这镯子是怎么回事,乃是当要之计。   可镯子圆滑精致,除了镯面上有繁复错杂的花纹之外,并无异处。   烟雨看不出这镯子有什么不对,双手将镯子递给宣绍,“公子可是因为这镯子怀疑小女子?”   宣绍抿了口茶水,见她皱着眉头,神情认真,便出声提醒道:“适才在春华楼里做东的王大人,昨日家中出现一具女尸,女尸投井而亡,已经被水泡的满目全非,手腕上戴着你手中这镯子一模一样的金镯。”   烟雨心中一惊,不曾想到,这一只镯子,到把她和一件命案给牵连在了一起。   “若我说,这金镯是旁人送的,公子可会相信?”烟雨平静了心绪,沉声说道。   宣绍闻言,看他一眼,轻哼一声,“倒也并非不可能,但你故意接近我,定然是有所图谋。”   宣绍虽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却觉得他视线犀利,自己恍如进被他看穿。   暗暗提了一口气,羞涩道:“公子,我确实是刻意接近公子……宣公子大名,临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要接近公子的,又何止我一人?”   烟雨说着,一双莹白玉润的手就攀向的宣绍的膝头。   抬眼仰慕恭顺的望着宣绍。   宣绍冷冷看她。   烟雨却生涩的顿住,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她虽身在青楼,可她却只负责伺候穆青青,负责暗中配合穆青青抚琴。   穆青青乃是春华楼里的清倌,只卖艺不卖身。   至于伺候男人的活儿,穆青青没做过,她更没做过。   宣绍嗤笑一声,抬脚踹开了她,“就这点儿功夫,还想勾引我?”      第5章 镯中机括      烟雨讪讪的爬起来,在马车内厚厚的地衣上坐好,宣绍不说话,亦没有说是把她带到哪里。她虽是主动想要接近他,却不想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更没有料到,自己竟跟一具女尸牵扯到了一起。   她盯着手里的金镯细细查看。   却忽然一直大手从头顶伸来,一把拿去了她手中镯子。   她抬头去看,却见宣绍掂了掂手中镯子的重量,又细细看那镯上花纹,但见他忽然伸手取过她头上发簪,用发簪的尖端挑刺金镯上的花纹。   烟雨耳中听得细细的喀嚓声。   那金镯表面的花纹却裂开两半。原来那缠枝的花卉看起来是合在一起的,实际却是另有机括。宣绍剑眉微颦。   烟雨也连忙探头去看。   却见那金镯之中,竟有一张薄薄的纸卷成细卷,藏在镯内。   宣绍用簪子将那纸卷挑了出来,捻开一看,纸张上写着“西街梧桐巷大枣树”。   他面无表情的将薄薄的纸张递给烟雨。   烟雨接过一看,“这是哪里?”   “这问题,不该问你么?”宣绍靠进座椅里,看着她。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主子,刑狱到了。”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烟雨心中一紧,他竟真的把自己带来的刑狱?雅间之中的话,不是吓唬她而已?   “宣公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您也看到了,镯子是您打开的,这镯子是旁人送的!我……我只是无辜受了牵连!”   烟雨立即解释道,却怕他不信,仍要对自己用刑,脸上便带出了些急色。   宣绍看着她,仍是面无表情,“那你到说说,这镯子是谁送给你的?”   烟雨踟蹰了一瞬,还是如实说道:“镯子是小姐送给我的,但却是另一位被赎了身的花娘送给我家小姐的。”   “那位花娘是谁?又是被谁赎了身?”宣绍语气平静无波。   烟雨却喉头发紧。   “花娘花名唤作‘小红’,实际叫什么我并不清楚,她被谁赎了身,我也不知晓,那日只来了几名家仆,我不在堂前伺候,并不晓得那是谁家的仆从。”   宣绍闻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宣公子明察,小女子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您。”   车厢内短暂的寂静,烟雨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心跳,更听得到车夫在马车外无意识的拿脚蹭着地面的声音,听得到马哧哧的喘气声。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无人经过。寂静的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   不对呀?   车夫说,刑狱已经到了。如果这里是刑狱,应该听到的有兵吏巡逻的声音,还有火把燃烧的声音。   此时却没有,很安静,安静的仿佛街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驻足的马车。   这里不是刑狱。   他是在吓唬自己?   烟雨发现这一点,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看来他也并非真的怀疑自己,只是想诈她一诈。   “穆青青可曾带过这镯子,里面纸条她可知道?”宣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烟雨正待回答。   宣绍忽又开口道:“想清楚了再答。”   烟雨吸了口气,“我家小姐收下后一次也没有带过,隔日便送给了我。小姐说这镯子做工不错,只是分量不够,扔了可惜,便给我带了。”   宣绍闻言垂了眼眸,“这么说,这镯子跟你家小姐没关系了?”   “小女子不敢妄言。”烟雨颔首说道。   “下车!”宣绍忽然吩咐道。   烟雨一愣,依她听来,外面并非刑狱,她以为,他不过是叫车夫随便找个人少的地方,吓唬吓唬她罢了,一下车,岂不漏了陷了?   却见宣绍已经起身,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烟雨皱眉,只好也跟着下了马车。   一阵夜风吹来,却是寒气逼人。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连一点光亮也看不到,只能借着月光,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似有一排低矮的房屋。   周围听不到一点动静,也不闻有人呼吸之声。   “这里是衙门的停尸房。”车夫在她身后忽然开口。      第6章 一模一样的镯子      停尸房三个字着实将烟雨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寒战,僵硬的扭头去看车夫,只见月光下,车夫呲着牙泛着寒光,甚是骇人。“大半夜的,来停尸房做什么?”烟雨冷着脸道。   “王大人家中后院水井里打捞出来的女尸就放在这里,那女尸的手腕上带着与你一样的手镯,或许你会认识她。”宣绍说着已经抬脚向那一排低矮的房子走去。   “就算是要认尸,也该是白天来吧?这大半夜的……”   见车夫提了油灯,跟着宣绍向前走,她便也只能跟上,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   “择日不如撞日,谁让今晚我遇上你了呢?”   烟雨心下无奈。   “这大晚上的,便是认尸,也看不清吧……”   “白天看也是一样。”   烟雨起初还不太明白,这句白天看也是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待看到那被水泡的发了涨的女尸之时,才恍然醒悟,便是白天看,也不见的能认出这是谁!   车夫举着油灯,将女尸从头照到脚。   女尸已经在这里停了一日了,却不知在水里是泡了多久,整个人仿佛泡发了的馒头,皮肉已经被泡的烂开。   但看衣着打扮,应是大户人家里的妾室之类。   车夫最后将油灯停在女尸的左手腕处。   烟雨低头一看,女尸手腕上,正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手镯,但因女尸被水泡的发胀,镯子嵌在胀起的皮肉里,取不下来。   忽见宣绍抽出袖中匕首,挥手斩断女尸手腕,女人的手伴着金镯,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冰凉的青石地板上,哐当之声,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反复回荡。   烟雨青着脸看向宣绍,“人已经死了,你怎可还毁坏尸身?”   宣绍看都不看她一眼,示意车夫捡了手镯,转身便走。   早就听说此人行事心狠手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烟雨拧眉跟了出去。   烟雨回到马车上,见宣绍已经在宽大舒适的狐裘座椅中坐了,正拿着两只金镯比对。   两只金镯,外表看起来是一模一样。   但烟雨手上那只分量明显比另一只轻了许多。女尸身上的金镯,是实心的!   宣绍将之前从镯子中取出的薄薄的纸张又卷了起来,塞回到空心镯子中。   啪----的一声,将镯子复原。完全看不出镯子上能打开的痕迹。   他冷眼看着烟雨,“你愿意去刑狱还是回到春华楼?”   烟雨看了看他,“自然是回春华楼。”   “那你便继续带着这镯子,这些天,会有人暗中跟着你,若有人向你要这镯子,你定要留心那人,若能办好此事,便是你将功赎罪。若办砸了,便是你谋财害命!”宣绍冷冷说道。   “那女尸分明是在王大人家中发现的,小女子有何能耐,能到王大人家中谋财害命?”烟雨讽刺道。   “这么说,你还是想去刑狱喽?”宣绍也不急,淡淡说道。   烟雨皱眉,“我答应你就是。”   早就听说,皇城司的人只会强行逼供,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蛮横不讲道理,果然是如此!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要人合作,口气还这么生硬!   但烟雨早就明白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八年前,她的家被付之一炬,她被春华楼的老板娘收留时,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宣绍看着她,勾了勾嘴角。      第7章 温暖一隅      金镯又回到了烟雨的手腕上,烟雨也被送回春华楼。虽是深夜,春华楼前厅却仍旧歌舞升平。   守在门口的老板娘一瞧见烟雨的身影,便赶忙迎了上来,目露焦急的看她一眼,“没事吧?”   烟雨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别从前门过,直接从角门去后院。”老板娘嘱咐道。   烟雨点了点头,转身离了前门,向角门走去。   走了老远,还没听到老板娘转身离开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果然见老板娘还站在原地,朝她的方向探头看着。   她心中一暖,老板娘虽说平日里严厉了些,其实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八年前若非老板娘收留,亦不知她今日和表哥会沦落到何种田地。   烟雨转过脸,绕过红墙,进了角门。   心下却有些惦念表哥,也不知表哥如今过的怎样了。   八年前的上元节,表哥一家来到她们家中做客,谁都没有料到那一晚,会发生那样的惨案……一百八十七条人命,在一把大火的吞噬下,不留一点痕迹。她和表哥全都成了孤儿。无依无靠的飘荡在临安城中,在愤怒和悲绝中,又要担心那害了他们全家人的仇人连她们两个也不放过……   幸而遇上了春华楼的老板娘。   老板娘收留了她,答应她只卖艺不卖身,还将表哥送到青城山学剑。原以为她在春华楼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没想到,老板娘人很好,真的只要她弹琴,好吃好喝的待她,还不用她到堂前去。   原以为是老板娘怜惜她年幼,还担心长大了就会变了,却在遇到穆青青以后,她才终于放下心来。穆青青面容甜美,且有一副异常好的嗓音,会唱很好听的歌,只是不会抚琴。   穆青青自愿卖身给青楼以后,老板娘便让她和穆青青配合,穆青青在台前,她在幕后……   “烟雨,你回来了?他……为难你了么?”烟雨的回忆被穆青青突然打断。   转过头,穆青青正坐在春华楼后院的月牙桥的栏杆上,轻轻晃着两条腿,等着她。   月牙桥是汉白玉砌成,在柔和的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华。   坐在桥栏杆上的穆青青微微笑着,脸上的线条也十分柔和。   烟雨摇了摇头,“没有,这么晚了,小姐不去睡,坐在这里多冷啊?”   穆青青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小没良心的!”   说罢,穆青青就把手搭在烟雨的肩头,揽着烟雨,一同向后院的厢房走去,“那宣公子把你叫走做什么?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看他长得挺帅的!你动心了没有?”   “小姐……”烟雨无奈的看了眼穆青青,“我们一起去了趟停尸房。”   穆青青一愣,随即把胳膊从穆青青肩膀上拿开,登时倒退了两步,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刚从停尸房回来。”烟雨好笑的看着穆青青,她知道,穆青青虽然口里说着自己不信佛神鬼怪,其实胆小又怕黑。   穆青青哆哆嗦嗦的上下看了眼烟雨,“你说,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自然是人,好了,不吓唬你了,不过你也不用多想,那个宣公子对我没意思,不过是让我去辨认一下尸首。”烟雨上前抓住穆青青的手。   穆青青一开始还想要躲,但触到烟雨温热的手心时,才松了一口气,“便是认尸,也该是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去啊,大半夜的去认尸,不嫌瘆的慌么?”   穆青青嘟囔道,“还以为你要钓个金龟婿了,没想到这样……他为什么找你认尸,你认识那人么?”   烟雨摇了摇头,“认不出了。”   穆青青正欲再问,烟雨却猛地握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因为她敏锐的耳朵,已经听到,有人正悄悄向她们靠近。      第8章 暗下决心      她全身紧张戒备,却听得那人的脚步,在离她们尚有些距离的地方,便已停住,不在前行。   也许是宣绍说的,派来在她身边的人?   这么快就到了?皇城司还是很有效率的嘛!   穆青青整日里和烟雨相处,自然知道烟雨耳力过人。收到暗示,便没再说话。直到两人进了房间。   她才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烟雨看了她一眼,伸手挽起袖子,露出那个金镯。   穆青青看了眼金镯,“怎么了?这不是小红送的镯子么……小红死了?”   烟雨摇了摇头,“我去看了那女尸,已经被水泡的看不出面貌,不敢确定是不是小红。”   穆青青伸手就要取下烟雨手上的镯子,“人都死了,你还带着这镯子做什么?快取下来!我这里还有很多漂亮的镯子,你挑一个去!”   烟雨躲开一边,“不了,这个就挺好,又轻便又精致。”   穆青青皱眉看了她两眼,“你该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吧?我可当你是好姐妹,什么都跟你说的,你有秘密也要跟我分享!”   烟雨看了眼巴巴望着她的穆青青,叹了口气,“没事,不早了,早点睡吧。”   穆青青坐在圆凳上没动,又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子,见她实在没有开口的意思,才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起身去洗漱。   烟雨虽叫着穆青青小姐,可穆青青在她面前却从来没有一点小姐的架子,大小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并不对她颐指气使,算是春华楼里最好伺候的小姐了。恐怕也是临安城最没有架子的花魁了。不得不说,遇上这样的小姐,烟雨的运气算是很好的。   她曾经也是家中嫡出的小姐,伺候人的活儿,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   幸而穆青青并不那她当丫鬟,倒是对她以姐妹相待,倒是让她悲绝的心,多少有些温暖。   穆青青洗漱完,烟雨正坐在外间的软榻上,见她进来便起身道:“我伺候小姐睡下吧?”   穆青青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转身进了里间,自己在床上躺了。   烟雨追了进去,穆青青却翻身给了她个脊背。   烟雨原地站了一瞬,又悄悄退到了外间,在软榻上躺了。   阖目却没有睡意。   她还能听到里间内穆青青时短时长的呼吸,能听到前院春华楼里的琴瑟之声,甚至能听到两条街之外的敲梆子的声音,自然也能听到,厢房外不远处一丛茂密的美人蕉中,兴许是皇城司那人藏身其中,衣衫和美人蕉的叶子摩擦的声音。   烟雨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镯,这镯子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那张字条上写的“西街梧桐巷大枣树”究竟指的是什么?会有人来找她,向她要这镯子么?   她原本是想要凭借美貌琴技,好接近宣绍。   可如今看来,自己虽身在青楼,却甚罚以色诱人的天赋啊?且看宣绍那一副冷肠冷面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被人色诱的。   如果自己在这次新行动之中,好好配合,是不是还有接近他的可能呢?   想到此处,烟雨握着手腕上的镯子,暗下了决心。   内室的呼吸已经变的既轻且绵长,春华楼的琴瑟声还在继续,那敲梆子的人渐渐走远了,美人蕉终于不动了,兴许是那人找到舒服的姿势,亦或是坐在地上睡着了?   烟雨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在睡梦中。      第9章 五芳斋遇邀      却是不想,穆青青从第二日起来,便不再理会烟雨。   吃饭,散步,练声,皆不搭理烟雨。无论烟雨好言相劝,还是温声相哄,她都别开脸,不看也不答。   烟雨亦很是无奈,两个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不说话的闹别扭,多是尴尬?   但烟雨心中明白,也就是穆青青性子好,生气了也就是不搭理她,赌赌气罢了。若是换做旁的小姐,婢女敢惹了小姐不痛快,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把她打的不知今夕是何夕才怪!   烟雨看着穆青青赌气的样子甚是别扭,向徐妈妈告了假,来到街上五芳斋里买新出锅的小点心。她知道穆青青其实很好哄,虽身在青楼,性子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包新鲜的点心就能将她哄得笑逐颜开,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称自己是“吃货”。   若是一包点心就能让主仆间不这么尴尬,烟雨觉得,她就算买上十包八包的点心也是划算的。   从五芳斋买了点心出来,烟雨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   昨日晚上去过了停尸房,又知道了镯子里的秘密,烟雨精神甚是紧张,且她耳力本就敏锐。   她听得跟着她的人,并非昨夜藏在美人蕉中那人,这人步子更为稳健,应是比那人高壮一些。且是练家子,步伐又稳又快,气息却均匀绵长。   烟雨心下打鼓,加快了步伐,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身后跟着她那人,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   更是随之加快了脚步。   烟雨心中一紧,抱着点心,欲跑起来。不料那人却忽然紧走几步,立时到了她身后。   她听得那人已追至身后,想躲却是已经来不及了,来人抬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烟雨心中紧张,却做足了气势正要呵斥。   那人却拱手说道:“姑娘得罪,我家公子有请,请姑娘随我走一遭?”   来人是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身量高大结实,一身灰色长衫,瞧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仆从。   “你家公子是谁?”烟雨皱眉问道。   “姑娘见了就知道了。”中年男子说道。   烟雨面上不动,心下却思量起来,她离家八年来,一直躲在春华楼中,遇见穆青青以前,一直在后院练琴,教院子里的花娘们弹琴,遇见穆青青以后,才跟着穆青青到堂前去弹奏,却也一直是躲在暗室之中。   临安不应该有人会认识她啊,只除了昨天遇见的宣绍。   莫非是宣绍要见她?   “姑娘请----”中年男子见她不动,便催促道。   烟雨点头,跟在那男子身后,向路旁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此时刚过了晌午,还未到下午茶的时候。茶楼中人并不是很多。   烟雨侧耳听了听,二楼的雅间之中,只有三间是有人的。   其中一间,有三人在,却没有交谈之声,只能听到一人抖放茶叶之声。   中年男子带着她,正走到这三人所在的雅间门外。躬身道:“公子,人带来了。”   里面没有应声,却有站着的一人走到门边,将门从里拉开。   烟雨抬眼一看,坐着喝茶的正是昨夜才见过的宣绍。   中年男子率先进了房间,在宣绍耳边低语了几句。   旁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烟雨却是听得清楚。   那男子说:“公子,这位姑娘不知是不是有功夫在身,十分警觉,属下刚从五芳斋外跟上她,就被她发觉了。”   烟雨脸上不动声色,抬脚迈进了雅间。   推拉的门,在她身后关上。      第10章 自诩天生警觉      屋里仅有宣绍一人在坐,其余三人皆站在一旁。   烟雨也端端正正立在门口。   宣绍抬眼看了看她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坐。”   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烟雨立着没动,“宣公子有什么事,就吩咐吧,奴婢还得回去伺候我家小姐呢。”   宣绍却忽的起身,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便靠近了她,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烟雨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正欲甩开宣绍之时,他却已经放开了手,眨眼间,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昨夜我便探过,你不会功夫,今日再确定一番,仍是如此。我的手下却说,他刚跟上你,便被你发觉,你是如何做到的?”宣绍挑着眉,似是有几分兴趣的看着她。   烟雨垂着眼眸答道:“奴婢天生警觉。”   宣绍像是被她的这个答案逗乐了,笑了两声。   烟雨抬眼看了看他,却见他嘴角最勾着,脸上却仍是一副寒冰笼罩的样子。   “既然如此,这次的事你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宣绍看了看她的袖口。   那只镯子正藏在略宽的袖子底下。   “昨晚上那女尸已经命人绘出泡发之前的样子,你看看是否认得此人。”宣绍说道。   旁边站着的男子,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铺开来。烟雨上前一看,点了点头,“正是上个月,被赎了身的花娘小红。”   “此时不宜声张,你且不要告诉旁人。”宣绍说着,忽然靠近烟雨,冷冰冰的声音在烟雨头顶响起,“你没有告诉旁人吧?”   烟雨心中一惊,摇头道:“没有。”   宣绍冷冷一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声道:“真的没有么?”   烟雨下意识的摇头。   宣绍却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烟雨这才恍然发觉,刚才那句话,宣绍说的声音极低,且两人距离有三四步远。在她听来那话虽是十分清晰,但旁人却应是听不到的。   知道宣绍是故意试探,烟雨有些懊恼。   “你走吧,有事我会再叫人找你。”宣绍吩咐了一声,转过脸去,端起红泥小炉上炜的茶,正欲倒入杯中。   烟雨转身欲走,临到门口,却是顿了一下,“那水已经沸了半柱香的功夫,此时茶水已老,茶叶却是极嫩的采片,可惜了。”   说完,烟雨拉开门,抬脚走了出去。   宣绍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怔了一瞬,回头看着自己三位下属道:“她从进来到现在,有半柱香的功夫么?”   带人前来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不足半柱香。”   “茶水是什么时候沸的?”宣绍又问道。   另一男子颔首答道:“那姑娘来之前没多久。”   宣绍闻言,看着桌几上的红泥小炉,脸上显出几分意味来。   烟雨下了茶楼,手里提着的点心却已经有些凉了。   抬头看看五芳斋门前排着的长队,她叹了口气,再去买已是来不及了。   烟雨回到春华楼后院的时候,穆青青正站在桥头,翘首朝角门这边张望。瞧见她的身影,却是立即背过脸去,又有些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眼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然后不情不愿的向着月牙桥这头,挪了过来。   烟雨轻轻一笑,还真是吃货,瞧见五芳斋的点心盒子就走不动路了。她紧走两步,将手中的点心盒子提在面前晃了晃。   穆青青立即走上前来,一把抢过点心盒子,“别晃,晃散了就不好吃了!”   “小姐不生气了?”烟雨笑着揶揄她。   穆青青打开点心盒子,纤长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捏起莹莹润润,压成碧色的五瓣花样子的绿豆糕放入口中。      第11章 拒演“双簧”      五芳斋的点心是临安最有名的,也是穆青青最喜欢的,她总念叨说这是“无添加纯天然无公害的舌尖上的美味”,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也能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喜欢这点心的。细细品味着绿豆糕绵甜沙沙的口感,以及在口中化开的幸福感觉,穆青青享受的闭上眼睛,满足的叹了一声,“真好吃!看在你这么诚心的跑去给我买五芳斋点心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了!”   穆青青一手拿着点心盒子,一手颇为大气的拍了拍烟雨的肩膀,笑嘻嘻的转回了厢房。烟雨一边在心中感叹穆青青真是好打发,一边好似不经意的向月牙桥头,枝繁叶茂的樟树上看了一眼。   她听得昨夜蹲在美人蕉中那人,如今正藏在树枝间。   一瞥之下,却没发现那人的身影。   适才在茶楼,宣绍并没有提到已经派了人来盯梢,如果她挑明一问,不知道宣绍的脸上会不会十分精彩呢?   烟雨勾了勾嘴角,跟着穆青青回了后院厢房。   穆青青是连续三年来的临安花魁,自然也是春华楼里头牌中的头牌。名气大,想要见穆青青的人很多。但花魁的好处就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像穆青青这种才貌双全的清倌人,平日里的应酬并不是很多,她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一般的有钱人相请,她根本不会应邀。唯有权势大,徐妈妈扛不住的,或是特别有才之人,亦或是面貌不凡之人,她才会应邀会客。   像宣绍那般,既有权势,又相貌极佳的男客,不是常有的。   烟雨陪着穆青青优哉游哉的在后院过了两日。   那盯梢的人,除了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会离开一阵子,便也陪着在后院儿蹲了两日。   这两日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第三日,日落西山,夜色渐临。一位贵客来了春华楼,进来就点了要穆青青相陪。   徐妈妈见客人面相不错,且出手十分阔绰,便让人去请穆青青。   又亲自去安排烟雨躲进暗室,配合穆青青抚琴。   穆青青原本就对配合演“双簧”之事有所排斥,上次又在宣绍面前漏了馅儿。   这次说什么也不肯配合。   “徐妈,要么我就清唱,要么就让烟雨陪着我,在一旁抚琴。上次就漏了馅儿,这次再露馅怎么办?不会弹琴不丢人,不会弹琴,还装成一幅大师的样子才丢人!”穆青青坐在桌边圆凳上,翘着二郎腿,小口的吃着点心。大有一幅,你不答应,我就不去的架势。   徐妈好言相劝:“竞选花魁的姑娘,那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你若说不会弹琴,这三年来的花魁不就等于骗来的了?到时候别说你没脸,咱们这春华楼都跟着甭开了!”   穆青青撇撇嘴,“烟雨这么好的材料,您都给耽误了!您不让她露脸儿,难道在咱们这春华楼待过了,还能嫁到什么好地方去?”   “说你的事儿,别扯烟雨!”徐妈妈看了烟雨一眼。   烟雨静静的站在一旁,并不插话。   若是平时,她定会跟着徐妈妈一起劝小姐。   可如今不同,她若不露脸儿,如何能露出镯子来?鱼儿如何能上钩呢?   鱼儿不上钩,她怎么表现自己?怎么能进一步接近宣绍呢?      第12章 钓鱼上钩      烟雨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徐妈,小姐不愿意弹琴,便称小姐手受伤了,让奴婢在一旁抚琴就是。奴婢拿出平日半成的水准,不会让人怀疑的。”   徐妈闻言,眼中有些诧异,随即皱了眉,“不行,你表哥回来,定要怨我!”   穆青青闻言却高兴的从凳子让跳起,“就这么着吧,一次半次的,不让她表哥遇见不就是了!”   说完,穆青青拽了烟雨就走。   嘻嘻笑着在她耳边道:“终于不用伪装了,你不知道每次我都有多紧张,生怕被人给看出来了!多丢人啊!”   烟雨点了点头,其实在坊间这么做的,也不在少数,有些姑娘琴艺好,但面容不佳,有些姑娘妩媚妖娆,却音律不通,老鸨们都会让两人配合着来,为的是让客人们能有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之感。其实也是坊间人人皆知的秘密,少有人像穆青青这么不自在的。   两人一同来到雅间。   那出手阔绰,面相不错的客人正坐在珠帘之后,轻轻拨动着琴弦。   穆青青顿住脚步,有些紧张,扭过头来看着烟雨道:“他若精通音律,非要我弹琴怎么办?”   烟雨垂了眼眸轻声答道:“小姐就称右手扭伤,抚不得琴,让奴婢代劳。”   穆青青点点头,这才抬脚,跨进了雅间。   烟雨却是通过那人拨动琴弦之声听出,那人并非精通音律之人,拨弦不过是随意乱拨而已。但听得那人呼吸,却应是个习武之人。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脸来。   烟雨抬眼一看,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偏黑,五官硬朗,线条分明。一双眼睛大而深邃,眼眶微深。到有些不像中原人。   “穆青青小姐果然貌美非凡,今日得见,实在是李某荣幸。”男人笑道。   穆青青福了福身,烟雨也跟着行礼。   那男子开口却是一口纯正的官腔,听不出是哪里人。   “李公子客气了。”穆青青说着向里走去。   烟雨上前一步,抬手撩开珠帘。   穆青青在里间圆桌旁坐定,那李公子却是看了眼烟雨,道:“不知能否和青青小姐单独聊聊?”   烟雨眉心微蹙,会不会是这男人?   穆青青拿了帕子,沾了沾嘴角,有些不自然道:“这是我的婢女,我今日受了伤,不便抚琴,便让我这婢女留下为公子抚琴可好?”   李公子抬眼看了看穆青青的手腕,犹豫一瞬,“不用,只愿与佳人相对而坐,便是只看着青青小姐,在下心中已然有佳音。”   如此奉承的话,穆青青听了很是受用,抬手让烟雨退出去。   烟雨却有些急,她虽不在堂前伺候,却也是知道,凡是来青楼的男人,都是来寻乐子的,哪有人会嫌身边美人太多的?   烟雨不用揽镜自窥,也是对自己的颜色有几分信心的。   那李公子却忙不迭的将她往外赶,若不是垂涎穆青青美色,想坏了她清倌之名,便是另有所图。   烟雨思及此,没有退出去,反而进了珠帘里的内间,端起桌上青瓷茶壶,轻声漫语道:“奴婢为李公子和小姐添了茶就走。”   倒茶的时候,她专门拉了拉袖口,将腕上金镯露了出来。      第13章 不胜酒力      虽未抬眼却可以感受到,李公子的视线紧紧的盯在她的手腕上。烟雨添了茶,放下青瓷茶壶,便垂手向外退了出去。   “等等!”   她退到门口时,那李公子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烟雨心中一动。   “听闻青青小姐歌喉乃是临安一绝,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幸聆听?只是青青小姐手上有伤,便让这婢女琴音相伴,也是妙哉。”李公子摩挲着手中的青瓷杯,慢声说道。   “也好。”穆青青转过脸来,对烟雨点了点头。   烟雨便来到琴后落座,抬手试了试琴音,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悠扬的琴声在指尖流淌。这曲子她很喜欢,是她根据小姐的哼唱,所谱的曲。   烟雨很不明白,为何小姐会唱,却不会谱曲,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赋?   穆青青伴着琴声,轻轻唱着:“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烟雨弹着琴,耳中却时刻留意着李公子的动静。   那李公子分明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金镯之后,才故意将她留下。   莫非这李公子真就是宣绍要钓的鱼?   一曲毕,李公子示意烟雨随便奏些旁的曲子,再不说赶她走的话,便和穆青青轻声聊起来。   琴声未止,烟雨却是听得穆青青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她听得衣衫摩擦,霍然起身之声。   抬头一看,那李公子已向她走来。   而穆青青却已经趴在桌上,不动了。   她还听得到穆青青浅长的呼吸声,心下略定。   起身道:“李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公子以为她在专心弹琴,不料她会突然抬头。   原本欲打晕她,此时却已错过了时机。   “没什么,瞧你弹琴的模样,竟是比你家小姐还要美上几分,不如你跟了我如何?”李公子用手中折扇去挑烟雨的下巴。   烟雨退了一步,“你把我家小姐怎样了?”   李公子一笑,“无事,不过是你家小姐不胜酒力。”   烟雨嘴角抽了抽,桌子上只有香片茶好么?喝茶也会喝得不胜酒力?   此时她已确定这李公子确实有问题,可春华楼里十分嘈杂。在雅间之内,虽说这嘈杂之声已经多数被隔在外面。   可那是对平常人而言,对听觉敏锐的烟雨来说,耳旁之声仿佛置身熙熙攘攘的菜场一般。   宣绍派来盯梢的人,现在何处?那人注意到李公子了么?   倘若这李公子要欲要夺取金镯,害她性命,那人会不会袖手旁观?   烟雨看着逼近的李公子道:“烟雨虽是小姐身边的婢女,可这赎身之价,确是不低!”   边说,边向后退了一步。   “无妨,你看公子我像是拿不起钱的人么?”李公子说着就要来抓烟雨的手腕。   烟雨向后退至珠帘之外,点头道:“公子说的也是,若能被公子赎身,自然是比在春华楼好得多,若公子真有此意,不如去向妈妈说明。”   “我自然会向妈妈说,如今,你坐下陪我对饮几杯才是正事。”李公子仍旧向她逼近。   烟雨看了看趴在桌上昏迷的穆青青,“奴婢也不胜酒力。”   那李公子却是将眉轻轻一皱,有些不耐烦,猛的上前一步,一把捂上烟雨的嘴,抬手就要打晕她。   烟雨虽不会功夫,但听觉着实敏锐,衣服的摩擦之声,抬手的动势,她皆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公子劈下的手刀,被她往怀中一靠的躲过,手刀劈在她的肩头,痛的她两眼直冒泪花,痛吟之声却被捂回腹中。   李公子似是不料她能躲过自己的招式,扣着她的脉门,摸了摸,确定她并没有功夫在身,忽而嘿嘿一笑,“你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说罢,便携着她,从二楼的雅间破窗而出。      第14章 落脚之处      寂静的夜里,李公子带着她在屋顶房脊之上,辗转腾挪,飞掠而过。行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李公子才带着她忽然飞下屋顶,进了一家小院儿。   烟雨听得追来之人守在临近的房顶之上,并不敢靠的太近。   李公子将油灯放在屋内圆桌之上,抬眼看着烟雨,“你手上的镯子哪里来的?”   “这是春华楼里的姐妹,小红送给我的。”烟雨说道,“公子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李公子闻言笑了笑,起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了下来。   映着油灯的光,细细看着金镯表面繁复的花纹。   烟雨静静的立在一旁。   李公子起身从书案的抽屉里,寻出一把尖长的匕首在金镯的花纹上戳了几下。烟雨听得机括的喀嚓之声。   金镯又被打开了。   烟雨立即作出一脸惊骇的样子,“这……这镯子能打开?”   李公子一笑,并不理她,用匕首将镯子中的纸卷挑了出来。他捻开纸卷看了看,便将纸放在油灯上燃成灰烬。   烟雨听到远远的又来了三人,皆在不远的房顶上蹲伏着。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李公子忽然问道。   烟雨垂了垂眼,抬头道:“公子若想杀我,在春华楼就有机会,既然费力把我带到这里,想来是要留着我的命的。”   李公子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金镯,啪的合上,又套回到她的手腕上。这才起身离开房间,并将房门,从外面锁上。   烟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李公子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听到房顶上蹲伏的几人都追着李公子而去。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的听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烟雨听到远远的有马车之声响起。   并在小院之外,停了下来。   有人翻身跃入院中,扯断上房门外铜锁,将门推了开。   烟雨静坐着看来人,正是在那日在茶楼里见过的,宣绍身边之人。   “姑娘出来吧。”那人说道。   烟雨进了车厢,却是一愣。   宣绍正在马车上坐着。   这辆马车,并非她第一次见宣绍时,所乘坐那辆,却是比那辆小了很多的。但马车内仍旧奢华,黄花梨的坐榻,象牙小几,金丝熏笼里有袅袅淡香溢出。   马车板上还铺了灰鼠皮,让人看起来格外的舒适。   宣绍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眼中有一丝了然,“看来你确实只靠听觉,我屏息而坐,你便没有发现,车上有人。”   烟雨低声道,“我在屋内听闻,外间有三人呼吸之声,但出来只见公子那位属下和车夫两人,以为另一隐在暗处。不想原来是公子。”   宣绍脸上却带了几分认真,“你真的在屋里便能辨别出?”   小院儿虽不大,但隔着马车院门屋门,却也有好几丈的距离,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尚且不能有如此敏锐的听力。   眼前小女子身上无半点功夫,却有如此敏锐耳力,实在令人惊奇。   烟雨点点头,“我自小耳力便异于常人。”   宣绍点了点头,“很好。”   说完,便闭了嘴。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车外动静越来越小,烟雨留心听着车外各种响动,辨别着方向。   有流水之声,马车过了一座桥。   周围有林立的房屋。   行了一段新修的石子路,最后在一家空着的院子外停了下来。   “这里是城西么?”烟雨睁开眼眸,问道。   宣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起身,下了马车。   烟雨也跟着下了马车,左右看了看,应是新建的城西。   临安繁华之地皆在城东,由最东的皇城向西蔓延。   城西是近几年,皇帝下旨兴建的,虽建有商铺住宅,但还未发展起来,商铺宅子都是空着的居多。   眼前这宅子,门庭修的很高,应是哪个大户人家响应圣上的旨意,买了城西的地皮,修建了这宅子,但并未居住。   “打开。”宣绍说道。   宣绍的下属立即上前,拿了钥匙,将院门打开。   烟雨莫名的看了他一眼,这是宣家的宅子么?不然他怎么会有钥匙?      第15章 就在宣府之内      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门楣,却是什么也没有悬挂。   “进来。”宣绍走在前面说道。   烟雨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跟了进去。   烟雨跟在宣绍身后走着,忽然停住脚步,“有人!”   宣绍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烟雨听到寂静的院中,内院某间房屋内,却有长鞭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那人却是牙关紧咬,半句话也不吐,甚至连痛都不呼。   烟雨抬眼看到宣绍的目光,心中一顿,他既有这里的钥匙,又是直接带自己来了这里,熟门熟路的样子,分明是之前就来过的。且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在这深门大院之内,无故鞭打人呢?   烟雨心中已有了猜测。   宣绍冷着脸,转过视线,继续向里走去,“你的听觉看来不是一般的好。”   烟雨闻言,并未做声,倒是更加留意了四处的动静。   宣绍带着烟雨径直走进了内院,一间亮着灯的房间之外。   随从立即推开房门。   烟雨便看到之前带了她出春华楼那位李公子,被反剪了双手,绑在桌角上。   在他对面站了一男子,手持着满是细小倒钩的长鞭,微微喘息,似在休息。   长鞭垂着的地方,满是血迹,李公子身下也是斑驳的血。一推开门,满面扑来浓重的血腥气。   “还没有招么?”随从问道。   持长鞭的人摇了摇头。   “换夹棍!”那随从说完,回头看了眼宣绍。   宣绍不动声色的立着,似是没有意见。   垂着头,被绑在桌角上的李公子这时抬起头来,缓缓转过脸,看着宣绍。披散的长发和脸上的血污,使得原本可以算是清秀的脸,显得狰狞可怖,他嘿嘿的冷笑:“早就听说皇城司的手段不入流,只会刑讯逼供,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你既知道皇城司的手段,又何必嘴硬,老实交代东西藏在哪里,也免得再受这诸多的痛苦。能活着出皇城司的人可不多,你的嘴再硬,也硬不过皇城司三百六十道刑具。”宣绍淡淡的开口,说出的话,却是让人脚底生寒。   李公子冷笑两声,却是被自己喉头泛起的血给呛的连连咳嗽,“那就试试看吧!”   “别把他弄死了,看他的命能扛过多少道刑具。”宣绍说完,就转身欲走。   李公子的手上脚上却是都被上了夹棍。   烟雨耳中听得他的手指脚趾在夹棍下吱吱的响声,细微的嘎巴声,使得她身子都忍不住一颤。   她知道,这是骨头夹裂的声音。   “啊----”李公子的惨叫众人溢出牙缝,豆大的汗珠从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滑下。   “有本事,你就自己找到啊!那城防部署图就在这宣府庭院之中!”李公子扭曲的脸上出现森然的笑意,但笑意很快被疼痛扭曲。   烟雨跟着宣绍出了施刑的院子。   “这里是宣府?”烟雨低声问道。   宣绍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烟雨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淡淡的开口,“你还记得纸条上写的什么吗?”   “西街梧桐巷大枣树。”烟雨回道。   “我爹字梧桐。”      第16章 羊皮纸卷      烟雨哦了一声。   想来西街定然指的是城西,梧桐巷指的是宣绍的爹宣文秉的家。那么“大枣树”究竟指的是什么?   烟雨原地等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提步跟上宣绍。   穿过细密的竹林,是一个白墙灰瓦的小院落。   院门闭着并未上锁。   宣绍伸手推开院门。   “这个院子,叫朝华院,我的人追上李旭时,他所行方向,应是往朝华院而来。”宣绍说着,已经抬脚跨进了院子。   烟雨闻言,也跟进了院子。   朝华院,“朝华”指早晨的阳光,“早”与“枣”同音,也许这里就是那字条上写的“大枣树”?   烟雨没有学过寻觅追踪术,也没有当侦探的天赋,但为了寻找被那被藏起来的东西,还是很卖力的认认真真的在朝华院中转了一圈。   所幸朝华院并不大,院中只有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一株杏树,楼后一株桃树。再无其他。   最便捷的办法,自然是宣绍派人直接来搜查。   若这里是旁人的府邸,恐怕这时候已经这么干了。   这李公子一众,也真是狡猾之人,居然想到,把东西藏在宣绍家中。   定然是料到,宣绍不会轻易搜查自家府邸。   烟雨在院中转了一圈,没有收获。   又进得小楼中,见宣召正站在一楼正厅,月光中,他静静站立的身影,竟也有几分温软的感觉。   烟雨不死心的在一楼一步步一圈圈的走着。小楼内并未放置家具,空旷的很。   转了一圈,每块地砖都用脚尖敲过,地砖都是实心的。她不死心的又将墙壁敲了个遍。   宣绍只静静站着,倒也并未阻止她。   “需要给你点灯么?”见她一面面墙,一寸寸,检查的仔细,宣绍忍不住问道。   “你带蜡烛了么?”烟雨抬头问道。   宣绍摇了摇头。   烟雨叹了口气,“那就不用了,我靠耳朵也是一样的。”   用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她细细检查了一楼,一无所获。   她抬脚走向二楼。   却在楼梯上,耳朵敏锐的觉察出不一样的动静。   她立在楼梯上,原地踏了几步,又向上走了两阶,再退下几步,惊喜的转过脸来,看着一楼立在月光之中的宣绍,“你听到了么?”   宣绍闻言抬头看她,“听到什么?”   烟雨退下两阶台阶,又向上走了三步,转过身来看他,“听到了么?”   烟雨看不到宣绍皱眉的表情,只能瞧见他摇了摇头,“除了你的脚步声,我什么都没听到。”   烟雨的声音里却有着明显惊喜的味道,“这两阶台阶踩上去,声音和其他的是不同的,说明,这两阶台阶,在整个楼梯架好以后,被动过。”   宣绍闻言,提步走了上来。   “你走走看!”烟雨退开几步,示意宣绍走在她指出的几阶楼梯上。   宣绍走了两遭,眉头却是没有舒展,他也凝神去听了,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同。   这楼体是木质的,却十分结实,他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每一阶上,都是一样的声音。   烟雨却是轻笑起来,“你比我重,脚步也比我有力气,你走上去,声音就更明显了。我能确定,这两阶台阶定然是被人动过手脚了,这两节台阶不仅在整个楼梯做好以后,翻动过,而且下面那层台阶里面是中空的。”   宣绍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烟雨十分有信心的点头,“你有匕首么?”   宣绍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递给烟雨。   造型简单的匕首上,还带着宣绍的体温,烟雨接过,小心翼翼的将匕首从鞘中拔出,窗外的月光将匕首映的寒光闪闪。烟雨将匕首扎入她说是空心的那层木质台阶中。   看似朴实无华的匕首,却果真锋利非常,硬质的实心木在匕首之下,却恍如软泥一般。   烟雨抬手拔出匕首,又奋力扎下。   她不会功夫,匕首虽然锋利,她的力气却是不大,扎了好几下,却仅仅是将台阶上豁出个小口子。   不过此时已经可以看出,木阶之内,确实是空心的。   “我来!”宣绍摊开手掌。   烟雨将匕首放在他手中。   他无意中触碰到烟雨冰凉的手。   两人都是一愣,对视一眼,但随即都转开视线。   宣绍将匕首插入木阶之中,几下,便将木阶上豁出一个方口来。   方口之下,确实被掏出一个空心方格。   方格之中,躺着一张羊皮纸卷。      第17章 城防部署      宣绍看了烟雨一眼,伸手将羊皮纸卷,拿了出来。并未看上面的内容,便走下楼梯。   “是你要找的东西么?”烟雨在后面追问。   宣绍停住脚步,静了一瞬,“我猜是,但究竟是不是,还要请圣上过目后,方能肯定。”   烟雨一愣,请圣上过目,宣绍的意思是,他不能看这羊皮纸卷上的内容?   “那李旭和死在王大人家中的小红,都是西夏的细作。”宣绍说完,回头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道:“能找到这东西,还真是你的功劳,你可想要什么嘉奖?”   烟雨此时还站在楼梯之上,闻言垂头想了想,如果她说她想看皇城司八年前的卷宗,宣绍会同意么?   想到皇城司卷宗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奴婢没什么想要的,若是能时常看到宣公子,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宣绍先是一愣,继而轻笑一声,转身出了小楼。   烟雨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下了楼梯,出了小楼。   李旭已经尝试了十几种刑具,但行刑之人故意吊着他的命,他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想死,却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宣绍带着羊皮纸卷回到行刑的院子中。   李旭抬眼,看到他手中东西,眼中显出挣扎狂怒的神色,“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找到的了……为了它,已经折了好几条命了……”   李旭说着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脸上表情甚是痛苦,但他很快睁开眼来,瞪大眼睛看着宣绍,“你以为你找到这张图就行了么?这张图是藏在你宣府的,你脱得了干系么?你们的皇上定然会怀疑是你和西夏勾结----”   李旭的话戛然而止。   等在门外的烟雨,却是清楚的听到锋利的匕首没入咽喉的声音。   “主子。”行刑之人取出李旭脖子上的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双手奉着,俯身递给宣绍。   “尸体抬到刑狱。”   宣绍接过匕首,吩咐了一声,转身走出屋子,路过烟雨身边时,见烟雨还站在原地,便低声道:“走吧,送你回去。”   烟雨闻言,立即跟了上去。   还是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   马车上的象牙小几上炜着热茶。   宣绍亲自到了杯水递给烟雨。   烟雨受宠若惊的双手接过,她见宣绍以来,宣绍一直是冷面冷语,不是出言讽刺,就是威逼胁迫,忽然他换了一副好脸色,她还真有点不习惯。   烟雨喝了口茶,双手捧着茶杯,暖暖手。   低头忽然看见手腕上一抹金色晃眼,便放下茶杯,将腕上那空心的金镯退了下来。   “这个,算是证物吧?”烟雨说着,将金镯推至宣绍面前。   宣绍看了看金镯,又看了看她,最后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什么也没说。   烟雨心中思量了一瞬,自己怎么说也算是破案有功的人,问几个跟案子关系不大的问题,应该不算是逾越吧?   “宣公子,那李公子说的,您脱不了干系……是真的么?”   宣绍闻言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没有在脸上蔓延,“你在担心我?”   烟雨想了想,自己担心好不容易接近了皇城司总指挥使的儿子,他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想要靠他接近皇城司八年前的卷宗,岂不困难了?   这么说来,应该算是在担心他吧?   遂深深的点了点头。   “雕虫小技,以为将城防部署图藏在宣府,就能将宣府拉下水了么?宣家若是对皇上不忠,就不会在八年前,拼了命保护皇上。世人皆知皇上宠信宣家,却哪里知道,这宠信,是用命换来的?”宣绍虽是笑着说话,但话音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烟雨到听出几分森然的味道。   八年前皇帝遇刺,宣绍当年才十岁,却立下救驾奇功。   从此得皇帝宠信,经常带在身边,乃是最最年幼的伴驾之臣。   宣绍的爹,宣文秉也正是那一年从御前带刀侍卫,转而成为皇城司总指挥使。   究竟是当爹的沾了儿子的光,才成为皇帝之下第一人。还是当儿子的沾了爹的光,才能立下那奇功,民间众说纷纭。   但不管怎么说,便是从八年前,宣家成就了泼天富贵,成就了天朝世家迅速崛起的传奇。   第18章 死人了   烟雨听出了宣绍话中,不以为然的意思。知道这件事,并不会真的对宣家,亦或是宣绍带来什么影响,便放下心来。   马车停在春华楼的角门处。   烟雨正要下车,宣绍却忽然出声,“你真的不要奖赏么?”   烟雨回眸冲他一笑,“你若能时常来看我,不比什么奖赏都来的划算么?我其实是很务实的人。”   宣绍闻言嗤笑,“你若务实,这么想接近我,怎不要求跟在我身边做个妾室呢?”   烟雨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真思量一番,“这样的要求也可以?”   宣绍却嗤笑一声,“晚了,下车!”   烟雨嘟囔道,“真是小气。”   随即跳下马车,还未站稳,马车便呼啸离去。   她险些摔倒,心下忍不住仍旧在思量,宣绍适才的提议。   做他的妾室,确实是进一步接近了他,还可以跟着他住到宣家去,也许还真有机会能早点接近皇城司的卷宗呢?   脑中突然就出现表哥净白纤长,恍如仙人的身影。烟雨摇了摇头,若是能在办案时帮上他,就如同今日这般,说不定,看到卷宗的机会更大上一些?   她拍了拍手上尘土,抬脚上前,叩响了角门。   却听不得里面前来开门的脚步声。   烟雨侧耳细听,角门附近没有人呼吸之声。   看角门的婆子哪里去了?   她听向更远的地方,春华楼接待客人的前厅喧闹非常。   她抬脚向前门走去,还为走近便听得惨叫之声,从春华楼里发出。   紧接着便是连成一片的惨叫之声。   烟雨加快了脚步,接着听到一人从二楼栏杆摔下一楼的钝声。   有人纵着轻功离开春华楼。   当她跑到春华楼时,险些被从里面涌出的花娘和客人撞翻在地。   她眼疾手快的抱着柱子,躲开人群。   人们惨叫着瞬息间便涌出灯火辉煌的春华楼。   见众人都或近或远的围在春华楼门口。   烟雨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找徐妈妈和穆青青的身影。   却是谁也没寻见。   听得春华楼内还有人呆在雅间里,呼吸急促,并未出来。   不知春华楼究竟发生了什么骚乱,烟雨壮着胆子,抬脚向门口走去。   忽然有人从背后拉了她一把,“别进去!”   是徐妈妈的声音。   烟雨回头一看,徐妈妈的脸上有惊恐,有不安,还有担忧和关切。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烟雨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都在微微的颤抖,更听得她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很是急促。   “死……死人了……”徐妈妈紧紧反抓住她的手,像是担心她会冲进去,又像是想要从她那里找到些依靠一般。   “谁死了?”烟雨绣眉紧蹙。   “是……花娘……铃兰……”徐妈妈说话间,上下齿都在打架,“你别去,别进去……”   正说着,春华楼里,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烟雨却是迅速将自己的手从徐妈妈手中抽出,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   因为她听出,这是穆青青的嗓音。      第19章 嫌疑人      徐妈妈在她身后大叫:“别进去呀----”   烟雨的身影却是已经没入了春华楼的门。“闪开闪开!”人群之后传来衙役驱逐人的声音。   “听说这里死人了?”走在衙役最前头,浓眉健硕,皮肤黝黑的捕头冲众人问道。   众人连连点头,纷纷指着春华楼的大门。   烟雨冲进春华楼,瞧见地上还有些散落的碎金叶子。   一楼正中间的地上,躺着已经死了的花娘铃兰,一把短剑插在铃兰的胸口上。   鲜红的血已经将她的衣衫尽数湿透,她的衣领是散乱的,未插着短剑那半边身子领口已经滑到肩膀下面,露着大片雪白的肌肤。铃兰的眼睛却是瞪的圆圆的,嘴角下巴上都是血迹。   穆青青正站在一楼和二楼见的楼梯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木栏杆,看着铃兰的尸体,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稳。   “小姐,你没事吧?”烟雨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穆青青。   穆青青闻言,僵硬的抬起头,看到烟雨的瞬间,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烟雨……我……我害怕……”   “小姐别怕!站在那儿别动,奴婢来扶您。”烟雨说着,便向一楼正中的楼梯走去。   楼梯口就是横着的铃兰的尸体,她若想要上楼梯,必要经过铃兰的尸体。   她走到铃兰尸体边上的时候,瞧着铃兰圆瞪的眼睛,和浑身的血迹,心中忍不住一颤。却是蹲下来,手探了探铃兰的鼻息。   已经没有丝毫的气息了。   “楼里所有的人都别动!”烟雨还未站起身。   便有衙役冲了进来,团团围住春华楼一楼。   皮肤黝黑的捕头走上前来,看着烟雨道:“你是什么人?站在尸体边上做什么?”   烟雨皱眉,“我是穆小姐的婢女,正要上楼搀扶我家小姐。”   那捕头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在她身上扫了扫,最后停在她的胸口上,“你是穆小姐的丫鬟,怎么会从外面进来?我看你和这花娘之死,是脱不了关系的。带走!”   “你们做什么?怎么能胡乱冤枉人?”穆青青双手抓着木栏杆,稳住自己的身体,见衙役们要抓烟雨,立时声音颤抖的吼道。   捕头抬头一看,正站在楼梯正中的穆青青,脸上露出一个淫邪的笑。   “旁人都跑出去了,为何你还在春华楼里?”   “我……我不敢下去,正要等我的婢女来扶我一把!”穆青青指着烟雨说道。   捕头看了看穆青青,再看看烟雨,“这两个人都有嫌疑,全都带走!”   “你们干什么?!”立即有衙役跨过尸体,冲上楼梯,架住穆青青走了下来。   穆青青想要挣扎,却是看到铃兰的死状,和死不瞑目的眼睛之后,吓的手软脚软。   “小姐!”烟雨上前拉住穆青青的手,“小姐别怕,本就和我们无关的,清者自清!”   捕头闻言冷哼了一声,瞧瞧地上散落的金叶子,吩咐道:“这些都是物证,全都捡了!”   架着穆青青的衙役一看要捡金叶子,便将她往旁边一扔,转身都去捡地上的金叶子。   烟雨上前扶住险些跌坐在地的穆青青。   穆青青很是害怕,好奇心却促使她忍不住一遍遍的回头,去看铃兰的尸体。   捕头站在一旁,见衙役们把金叶子都捡了干净,又吩咐道:“外面那些人,手里也都,去,全都清缴上来,这可是罪证,谁拿有金叶子,便是与此案有关!若不上缴,统统收入衙门!”   “我们可没有金叶子!”穆青青忍不住说道。   捕头冷冷一笑,“你们是案发现场最近的人,不用有金叶子,也是嫌疑人!”      第20章 梦魇      待收缴了金叶子,捕头吩咐人将尸首抬到衙门停尸房。 并将徐妈妈和穆青青,烟雨,以及春华楼的花娘,全都带走。   衙门的牢狱,一晚上就被填满了。   烟雨和穆青青想来是待遇最好的犯人了,两人在单独的一间囚室内,并未和春华楼旁的一众人关在一处,四周都是石墙,唯留一扇铁门和一扇还没有脑袋大安有铁栏杆的小窗户让人透个气。   透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发白。   穆青青在蒙汗药的作用下,已经昏睡了许久,如今遭此意外,已经是吓得十分清醒,毫无睡意。   烟雨却实在困得很,先是和李公子周旋,被李公子掳走后,又陪着宣绍找被藏起来的城防部署图,刚被送回来,想要回去睡上一觉,又遇到杀人事件。眼看天就要亮了,烟雨已经困的抬不起头来了。   好在石头的囚室内,还有一张石头砌成的床,上面铺了草席,总算能躺一下。   “小姐您困不困?”烟雨挪到石床旁,低声问道。   穆青青摇了摇头,“这会儿我哪有心思困啊,我一闭上眼睛,就是铃兰的尸首……烟雨,怎么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咱们被关在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去?该不会抓到真凶了才能放咱们走吧……”   穆青青说着便停住了,因为烟雨已经翻身躺在石床的草垫子上,阖目而憩。“真是服了你了,这样也能睡着?”穆青青走上前,将自己的外面的长衣脱下,轻轻盖在烟雨身上。   烟雨实在太困,但迷迷糊糊中,仍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钻入耳中。   似乎是普通牢房那边已经开始提审,身为老板娘的徐妈妈是第一个被提审的。   烟雨隐隐约约听到徐妈妈说:“有一位年轻公子哥,出手十分阔绰,没有指明了点哪一位姑娘,让我叫了一大群花娘到雅间里,他一眼便看上了铃兰,只留了铃兰一个在雅间……后来就瞧见他拥着铃兰站在二楼栏杆处,往楼下撒绞碎的金叶子。不管是花娘还是客人,都沸腾了,大家都在抢金叶子……就是这个时候,铃兰忽然惨叫一声,被推下了二楼。大家这时候都慌了神。跟着往外跑。我也没瞧见那公子是什么时候从哪儿离开的。”   “还记得那人相貌么?”提审的衙差问道。   徐妈妈摇了摇头,“昨个客人太多,我就在他要挑花娘的时候在雅间里伺候了一阵子,后来他撒金叶子的时候,我已经在楼下了,没看清,也记不得了……”   烟雨混沌之中,脑子想的并不是十分清醒。   春华楼命案现场的情景渐渐被另一幕取代。   她被表哥紧紧拉住,站在街角,看到丞相府冲天的火光。她大声的哭喊着,拼命的厮打着表哥,让她放开自己,她要去救爹娘。   表哥却任由她踢打,就是紧紧的拽住她不放。   她的眼泪将火光模糊,将表哥的身影也模糊。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爹娘还在里面,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在里面!我的家人都在里面!你放开我!”她嚎叫着。   可表哥却拽她拽的紧紧的。   她俯身一口咬在表哥的手上,她下口又猛又狠,很快便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可表哥的手仍然没有丝毫的放松,“我的爹娘也在里面,现在火太大,你根本进不去!”   忽然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她的脖颈之间,她抬头一看,表哥亦是满脸泪痕。   她顿时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是啊,表哥的爹娘也在里面……   除了她和表哥,竟是一百八十七口人,全都和偌大的丞相府一起化为灰烬……      第21章 那点龌龊心思      “爹,娘……不要!”烟雨大汗淋漓的从草席上坐起。灵动水润的眼中,满是惊慌失措。   “怎么了,烟雨?做噩梦了么?”穆青青瞪眼看着她,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轻轻为她抚着背,“别怕别怕,我跟你在一起呢!昨晚上瞧着你那么大胆,看见铃兰的尸体也不害怕,原来你也会被吓醒啊?”   烟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借着小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光,看到搭在自己身上,穆青青的外衣,便起身将外衣披回小姐身上。   “小姐还怕么?”烟雨低声问道。   穆青青点点头,“怕,怎么不怕?我怕的都不敢闭上眼,闭上眼便是满地的血迹,铃兰的尸体……”   烟雨耳朵一动,听到外间牢头儿说话的声音。“王捕头怎么把人关在这儿啊?这是死囚室啊?”   “唉,那有什么,待提审了之后在关回普通囚室不就是了么?你没瞧见那两个丫头长的那叫一个水灵漂亮!王捕头儿那点儿龌龊心思你还不知道么?”   “这回一次关俩,他还想同时御两女呢?”   “两女怎么了?这是春华楼的花娘,本就是婊子妓子……”   紧接着是两人奸笑之声。   烟雨转过脸,看穆青青,见穆青青脸上并无异色,想来她应当是没有听见。   “哟,王捕头您来了,是要提审嫌犯么?”   “我问她们几句话就走,把钥匙给我,你们都守在外面。”是昨晚那捕头儿的声音。   烟雨绣眉微蹙。   已经听得那捕头拿着钥匙,往这边而来。   其他人守在牢门口,窃窃的笑着。   烟雨看了看穆青青,她和穆青青都不会功夫,王捕头再不济也是个壮实的大汉,能做上捕头,恐怕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自己和穆青青两人,恐怕不能治住他。   “小姐小心,那捕头不是好人!”烟雨在穆青青耳边轻声提醒道。   穆青青正要张嘴问她为何。   便听得钥匙插入锁眼的声响。   吱呀呀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反复回响。   王捕头站在铁门口,阴着脸看着牢房内的两个女子,桀桀的笑着。   透过小窗户口的一缕光正好打在王捕头那张浓眉黑脸之上,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烟雨和穆青青相互携着,向后退了一步。   王捕头却已经进得牢房内,将铁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整个牢房里,就只剩下他阴测的笑声,及他搓着手向前的声音。   “说说吧,昨晚案发之时,你们都在干什么?说的不好,可是不能洗去你们身上嫌疑的!”王捕头说着,就走上前来抓穆青青的手。   穆青青吓了一跳,闪身躲在烟雨身后。   “问就问,动手动脚做什么?”穆青青呵斥道。   王捕头嘿嘿一笑,“这么黑,不抓着你,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便是提审,也应该将我们提出去审,哪有在牢房里,就开始审问的?”穆青青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   王捕头却是没了耐心,扑上前来,“老子懒得跟你们废话,你们若是伺候的老子爽了,老子便放你们出去,若是不识抬举,便将你们作为嫌犯压上公堂!上了公堂,有罪没罪,也是先要挨上一顿板子!看你们细皮嫩肉的,这一顿板子挨下来,怕是要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王捕头说着,嘿嘿冷笑着又向两人逼近,“老子也是心疼你们,才给你们条出路,你们可别不是抬举!”      第22章 沦为鱼肉      “王捕头,您以为只是春华楼死了一个花娘,此事上面不会追究,所以才如此办案,还是您平日里就是这么办案的?”烟雨忽然开口,声音清冷镇定,丝毫没有对王捕头惧怕之意。王捕头听得这清冷的声音,猛的一愣,“老子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婊子来教训了?”   说着就上前来抓烟雨。   但牢房内只有一扇小窗透过些许的光来,四面都是石墙,牢房内十分昏暗。   烟雨的听力却是不受光线的形象,敏锐非常,王捕头没能沾到她的衣角,她便拉着穆青青躲到了一边。   “此事并非一般,杀人者出手阔绰,想来和死者也并不相识,无缘无故,为何要跑到青楼这般杀一个花娘呢?背后定然另有图谋,王捕头,你大祸临头了知道么?”烟雨突然大声呵斥道。呵斥的声音在空当的牢房中,竟一遍遍回荡。   王捕头生生被她震住,“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王捕头是聪明人,一想便知。此人如此嚣张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说不得是个江洋大盗,或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王捕头若不尽早将此人抓捕归案,下一个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烟雨冷声信誓旦旦的说道。   “你……你休要造谣!”王捕头气势却已不似一开始那般足了。   却在这时,铁门咚咚咚的被捶响。吓得王捕头一震,板着脸吼道:“什么事?”   “王捕头,外面有人找!”   “什么人?不见!没看老子正忙着的么?”   “王捕头,来人是皇城司的!”   “什么?皇城司怎么会来这儿……”王捕头咕哝一句,抬眼看了看暗处的两个女子,他看的并不分明,“老实在这儿呆着!”   待铁门再次被锁上,烟雨才长长的吁了口气。   穆青青却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真的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么?什么连环杀人案?你是说,还有人会死?”   穆青青的声音已经带了些颤抖。   烟雨抬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只是猜测,这么说出来,不过是为了吓唬那个王捕头。”   “你怎么知道他姓王?”穆青青问道。   烟雨却“嘘----”了一声。   她听到,牢狱之外,有人说道:“这个案子移交皇城司亲办,里面嫌犯全部带出来!”   接着是王捕头的声音,“大人,这……这不太好吧,案子是昨天晚上,我们先到,先接下来的……人,人也是我们给带回来的……”   “怎么?皇城司接手,你有异议?”那人声音冷冷的,颇有些嗤笑的味道。   “不敢不敢……只是,您也没有公文,就这样贸然带人走,卑职也不好交代不是?”王捕头不甘不愿道。   “想要交代?”那人说话间,已经抽刀出鞘,烟雨听得刀划破空气,停在某处。   冰凉锋利的刀刃,架在王捕头的脖子上,险些将他吓尿。   早就听说皇城司蛮横霸道,不讲道理。   但都是公门中人,平日里也鲜少和皇城司打交道,王捕头倒是第一次真正体会这话的意思。   “皇城司在禁宫之外,代表的可是皇上。你对皇城司不敬,便是对皇上不敬。我便是一刀杀了你,也无人敢有话说。”那人冷笑一声,“现在,你还要交代么?”   “不不不,不要了。快,把人都带出来!”王捕头声音哆哆嗦嗦。   他手下之人,赶紧到牢狱中去提人。   但烟雨一直没听到,有人往她们这个牢狱来。   普通牢狱之中,抱怨哀叹之声响过一阵,徐妈妈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可是王捕头一直没说让人来带她和穆青青出去。   这厮,定然是想要单独扣下她们两个!想要蒙混过关!   倘若那皇城司的人,不知道她们俩在这间囚室该怎么办?   难道她们两个真要沦为王捕头砧板上的鱼肉么?      第23章 我的耳朵!      “你听到什么了?”穆青青紧张的握住烟雨的手,竖着耳朵,只是这石头囚室密闭性十分好,她什么也听不到。听着众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烟雨心下越发着急,她知道身在囚室之内,便是叫破了喉咙,那前来提人的皇城司的人也是听不到她们的声音的。   若是等他把人都带走,在逐个盘问下来,才发现少了她和穆青青,即便再回来要人。这么来回一耽搁,恐怕王捕头也早就下手了。   她刚才的话,不过是吓唬王捕头而已。如今案子都被皇城司接手了,不管是大案小案,哪怕真是连环命案,也不关王捕头的事了。   他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烟雨越发着急之时,忽然远远的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看看人群里,有个叫烟雨的女子么?不是花娘,是花魁的婢女。”   声音虽然很远,应当是在牢狱大院之外,且是从马车之中传来。   但因为烟雨精神高度紧张,所以此时听得格外远,便是那马车上的声音,她也辨的分明,这正是宣绍的声音。   清清冷冷的音调,此时听来,却是格外的悦耳。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耳中听到皇城司前来提人之人,折返回来的声音。   “官爷,官爷,少了两人,我们楼里的穆青青小姐,和她的婢女烟雨,都不在!”徐妈妈跑上前去,同那皇城司的人说道。皇城司的人嗯了一声,抬脚走到王捕头面前,二话不说,一脚踹在王捕头的胸口处。   王捕头被踹的飞起,撞在牢狱结实的石墙上,呕出一口血来。   那人冷笑,“跟我耍花招?你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是不是?”   “卑职不明白大人说什么?”王捕头依旧嘴硬。   那人却抽刀出鞘。   烟雨只听得王捕头一声惨叫:“啊----我的耳朵----”   她听得到鲜血汩汩涌出,王捕头抬手捂住自己耳朵的声音。   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皇城司办案,果然霸气!   立即有凌乱的脚步声,向着她们所在的牢狱跑来。   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传来的时候,穆青青吓了一跳,立即跳起来,抓住烟雨的胳膊,“不会是那个王捕头又回来了吧?”   烟雨低声安慰她,“不是,别怕。”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出来!”牢头儿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喊道。   囚室里太暗,直到烟雨扶着穆青青朝前走了几步,他才瞧见两人。   “赶紧着!”   两人走出囚室,跟着牢头儿出了牢狱。   猛的一见到外面的阳光,两人还有些不能适应。   抬手遮住被光线刺得生疼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渐渐睁开眼。   王捕头被人架着站在一旁,右手捂着右耳朵,不断有血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搀着他的手下,手里捏着个耳朵。   穆青青瞧见,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干呕了两下。   多半的重量都倚在烟雨的身上。   烟雨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但她还是看到了王捕头瞪着她和穆青青,想要生吃了她们一般的恶狼目光。   扶着穆青青跟着身着墨色锦衣的男子朝前走着。   除了衙门牢狱大院儿,却是不见春华楼众人,唯独徐妈妈在墙根处站着,焦急的朝院门口张望。   锦衣男子回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冷冰冰道:“你们且回到春华楼去,昨夜杀人案已交由皇城司承办,你们且回去等通传,无故不得随意外出。”   “多谢官爷!”烟雨拉着穆青青对那人福了福。   那人一抬手,“去吧。”   烟雨抬眼瞧了他一眼,男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鼻下有髯,面色偏白,一双眼睛清冷深邃,如同他的嗓音一般没有温度。   那人转身离去,烟雨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第一次乘坐那辆宽敞奢华的大马车在街角一闪而过。      第24章 案发现场      “青青,烟雨,你们……你们没事吧?”徐妈妈瞧见她们两个,快步走了上来。徐妈妈遣去雇马车的小厮带着马车折返回来,三人一道回了春华楼。   旁的花娘丫鬟,全都守在后院,不敢出来。   想来皇城司的人已经交代了她们,不得随意外出。   小厮粗使婆子们也都簇拥在后厨,廊间,不往前厅里去。   昨晚上,铃兰的尸体就躺在堂前一楼楼梯口。过来过去,都免不了要看到那里。   尸体虽然被抬走了,但是衙门的人,可是不会在好心的帮着清理现场。“青青,烟雨,你们陪我进去看看?”徐妈妈踟蹰的站在春华楼大门口,想要进去,却迈不开脚步。   烟雨的左手被她紧紧的抓着,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正微微颤抖。   “烟雨,你胆子大,你陪妈妈进去看看?”徐妈妈目露哀求的看着烟雨。   烟雨点点头,搀扶住徐妈妈的胳膊,“妈妈不必担心,烟雨必陪伴您左右。我家小姐昨日受了惊吓,便让她等在门口吧?”   穆青青闻言,连连点头。   徐妈妈也只能同意。   抬手小心翼翼的揭开门上封条,推门进了春华楼里。一楼除了凌乱的桌椅,便是那一地暗红干涸的血迹最是醒目扎眼。   烟雨还能想起铃兰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抬头看了看二楼的栏杆,指着一处问道:“妈妈,铃兰昨日是从那里被推下来的么?”   徐妈妈点头,脸色微微发白。   烟雨细细回忆,似乎昨晚在她跑到春华楼正门前,还听得一声撞裂木栏杆的声响。   铃兰身形消瘦,那一声却是灌满力气的,若真为铃兰撞到栏杆,想来退铃兰摔下二楼之人,定有不弱的内力。   烟雨很想到二楼栏杆处看看,那里是否有被撞出的痕迹。   可是徐妈妈将她拽的很紧,脸色也十分难看。   想来她虽壮着胆子进来查看,但心中也是惶恐难安的。   “妈妈,烟雨?”穆青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烟雨已经听到有十几个人靠近的声音。   他们速度非常快,骑马前来,在春华楼外,勒马停住,翻身下马。   春华楼的门被大力推开。   徐妈妈和烟雨站在一楼,愕然看着前来之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在衙门大牢里将他们提出来的那人。   “你们胆子不小啊,不知道衙门贴了封条的地方,是不能随意入内的么?”那人看着徐妈妈和烟雨两人,冷冷说道。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现在案子已经被咱们皇城司接管了,衙门的封条不管用了!”他身后一个瞧着比他小几岁的少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少年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看着徐妈妈二人,“这楼里的东西你们没动过吧?”   徐妈妈有些站不稳,但神情总算镇定,“没,我们进来什么样子,就还是什么样子的。”   那少年点点头,“那就行了,日后便在后院呆着,案子了解以前,春华楼不能在开门营业。好了,没你们事儿了!”   “哥哥,你瞧瞧,这衙门办事儿就是没个章程,让他们查案,能查出什么来?尸体的位置,姿势,连个记号也不标,就这么大大拉拉的把尸体抬走了,唉……”少年看着楼梯口的一滩血迹,边感慨,边忍不住摇头。   烟雨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搀扶着徐妈妈往外走,一边在心里不住的思量。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我记得那尸体昨晚摔下来的姿势。”   少年和那表情冰冷的男子都转过脸来,看着烟雨。   “你记得尸体的姿势啊?那太好了!”少年已经笑逐颜开。   那冷漠的男子确是微垂了垂眼睛,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叫烟雨对么?”      第25章 上供之银      烟雨放开搀扶着徐妈妈的手,福了福身,“回官爷,小女子正是烟雨。”   男子点了点头道:“姑娘既然知道昨晚上的细节,不妨留下来,助我们寻找线索。”   徐妈妈抬手握住烟雨的手,脸上的表情尽是担忧,“烟雨……”   “没事,妈妈,若我能尽绵薄之力,以助官爷们早日破案,也好让咱们春华楼早日开门营业呀!”烟雨冲徐妈妈点了点头,让她不必担心。   徐妈妈只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春华楼正门,和等在外面的穆青青一道回了后院。   “回禀各位官爷,铃兰应是从那个位置被推下来,仰面倒在这里,胸口插着一把短剑……”烟雨上前,谈及铃兰的死状和尸体的位置时,面上毫无惧色。   少年边听边点头,待她说完,便笑着上前,“烟雨姑娘一口一个官爷,听起来真是别扭,他叫路南飞,我是路明阳,你不必太客气哈!”   路南飞瞪了少年一眼,这女子不知和公子是什么关系,能让公子单独提起的人,定是不一般,他这般和人家不见外,会不会惹了公子?   路明阳不以为意,提气跃过地上的一滩血迹,便飞身上了楼梯。   到了二楼,烟雨所指的位置,细细查看栏杆上的痕迹。果然见栏杆上有一处已经被撞裂开来。   春华楼这种地方,所来客人多是一掷千金的,来往皆是贵客,所以楼中各种材料皆是上品,这栏杆便是用香楠木制成,纹理美观略带清香,且甚是结实。   能让一个瘦弱的女子撞裂,可见推她摔下楼的人,必是灌注了内力在掌上,且他内力颇为深厚。   路明阳看着楼下的烟雨,“你把昨晚上的事情再讲一遍。”   烟雨根据自己在牢中听到的说辞,陈述了一遍。   “他既在雅间之内,为何不就在雅间杀了铃兰,直接离开?非要跑到外面,先是撒金叶子,吸引众人的视线,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路明阳低声咕哝道。   路南飞脸色更沉了几分。   “那人是故意想要吸引众人的视线,分明是有恃无恐。”路明阳见哥哥不理会自己,便又自言自语道。   “大人,被衙门收走的金叶子取回来了。”这时门口走进一位官爷,身着鸦青色暗纹锦袍,和路南飞路明阳的衣着相似,想来也是皇城司的人。   路南飞走上前,接过那人手中布袋,拿了一片绞碎的金叶子出来。   路明阳也从二楼下来,一看那金叶子便嚷道:“这金叶子已经绞碎,还需拼起来瞧瞧,看是那家金银谱铸造的。”   带着金叶子来的人低声回道:“已经拼起来瞧过了,是上供的金叶子。”   路南飞闻言瞪大了眼睛,接着嚷道:“上供之财,怎会落入那贼人手中?”   路南飞瞪了他一眼,转脸看向烟雨。   只见烟雨低头退在一边,并不好奇张望,恭敬而沉敛。   路南飞不禁在心中对烟雨的印象好了几分。   “把物证带回皇城司,去查近年来供银可有失窃之案。”路南飞吩咐道。   拿着金叶子前来之人立时躬身退下。   “多谢烟雨姑娘,姑娘若是还知道什么线索,尽可以告诉我们。若是无事,姑娘可以回后院去了。”路南飞转过脸对烟雨说道。   烟雨福身出了堂前,从角门入了后院。   见穆青青和徐妈妈都在后院凉亭中等着她,便快步上前。   穆青青将她一把拉在一旁的圆凳上,“怎么说?找到凶犯了么?”   烟雨摇了摇头,哪里会有这么快,她离开春华楼前厅的时候,还听到路南飞声音十分低沉的说,此事恐怕还有后续。      第26章 我家公子有请      “妈妈,铃兰可与何人结过怨?”烟雨转过头来,问着坐在一旁的徐妈妈。   徐妈妈摇头。   “你又不是捕头,也不是皇城司的官爷,你管这许多作甚?我饿了,你给我找些吃的来吧?”穆青青攀住烟雨的胳膊说道。   烟雨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起身向厨房走去。   瞧着烟雨淡青色的身影渐渐远去,徐妈妈轻轻叹了口气。   “春华楼恐怕就此要一蹶不振了……”   到了后厨,却是看到冷锅冷灶的一片。   “人都哪儿去了?”烟雨站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瞧见屋后人影一闪,没有人应她声。   烟雨抬脚追上去,她分明听的屋后有好几人聚在那儿的声音。   转到屋后,果然见几个婆子揣着手,挤在墙根。   “你们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已是晌午光景,还不快些准备饭食?”烟雨问答。   那几个婆子脸色却都不好看。   “姑娘,咱们是春华楼里的粗使下人,平日里楼里的花娘得着好处了,咱们不眼馋,如今遭了灾也不能让咱们跟着顶屎盆子吧?昨晚上那事儿,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今已经跟着蹲了一趟大狱了,好不容易放回来,也该让咱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吧?”其中一个婆子被两边的人推搡着,挑头儿说道。烟雨冷冷一笑,“这话,您跟我可说不着,一不是我把您抓走的,二不是我把您放回来的,再说现在,我也没拴着不让您走。腿长在您自个儿身上,想走,您只管走啊?”   那婆子看了烟雨一眼,“姑娘这话当真?”   烟雨一笑,“自然是当真的!您瞧我这身板儿,您要走,我拦得住么?”   只见站在原地,并不着急拦着几人的样子。   那几个婆子对视一眼,往角门走去。   烟雨可是听到,路南飞等人离开之后,专门留了人,看守在春华楼各个出入口。   烟雨十分有耐心的等在原地,果然不多时,便见那几个婆子愁眉苦脸的走了回来。   烟雨道:“既然众位回来了,还是赶紧着准备做饭吧,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总不能让大家都饿死在这春华楼里不是?”   那几个婆子一想也是,便不情不愿的进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烟雨走进凉亭,穆青青已经趴在石桌上快要睡着了。   闻道饭菜的香味,这才睁开眼来,擦了擦口水,揉了揉眼睛,“我的好烟雨,你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徐妈妈却是看着食盒微微发愣。   烟雨打开食盒,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   徐妈妈瞧着还冒着热气的菜,幽幽叹道:“她们还愿意留下做饭?”   烟雨点了点头,“妈妈不要多想,快些吃饭吧。”   烟雨也陪着坐下,吃了些东西,穆青青从不讲就这个,总拉着她一起吃饭。   她表面是穆青青的婢女,实际上,更像是姐妹一般。   刚塞了点东西进肚子,烟雨便听得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并非女子的脚步声,步伐稳健速度快,来人呼吸均匀,应是练过功夫之人,且是个男子。   烟雨放下筷子,留心听着。   那人转瞬便来到凉亭之外。   “烟雨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第27章 你最近小心      凉亭内的三人皆是一愣,那人来的方向,正好是烟雨背对着的。烟雨起身转过来,瞧见正是那日在五芳斋外跟着自己的中年人。知道是宣绍找她,便冲那人福了福身。   “徐妈,小姐慢用,奴婢先去了。”烟雨低声冲两人说道。   出了春华楼后院的角门,宣绍那辆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停在角门之外。   烟雨深吸了口气,爬上马车。   车内淡淡的兰花香,使得她有些紧绷的精神稍事放松,她忍不住又嗅了嗅,这香可能有安神之用,她虽昨夜不断奔波,又受惊吓又蹲大牢,一直到现在都没工夫休息一下,不过嗅了这香,却好似轻松了很多。   宣绍正半躺在玄狐皮铺就的宽大舒适的座椅中,眼睛微眯,懒懒的看着她。马车动起来,车厢角上垂着的金丝镂空熏炉被震出更多的香味来,袅袅的兰花香逸散在车厢里。   烟雨疲乏,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但碍于宣绍在旁边,她又不敢真的合上眼睛。   偷偷掐自己一把,醒了醒神,“不知小红的案子可了结了?”   烟雨试探的问道。   宣绍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昨晚上的案子,公子心中可有想法?那贼人还会不会再出来行凶了?”烟雨又问道。   车厢内,好一阵子的沉默,烟雨以为,宣绍已经睡着了。   却突然瞧见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你猜猜,这是哪里?”   烟雨一愣,侧耳细听,外面有行人匆匆而过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还有叫卖之声,有孩童嬉戏的声音,还有水声。   “天水桥。”烟雨说道。   宣绍握着茶杯,还未送到嘴边,便听到了烟雨的答案,似是没想到她猜出来的这么快。   “宣禾?”宣绍唤了一声。   车外的宣禾立即应道:“回公子,正是天水桥。”   马车并没有停下,继续向前滚滚行进。   宣绍看了她一眼,“本事不错,说说吧,昨晚你回来之后,春华楼都发生了什么,你又听到些什么。”   烟雨细细回忆一遍,细细道来。   宣绍便握着茶杯,半躺回他宽大舒适的座椅里。   烟雨一直跪坐在软软的地垫上,午饭有些咸,眼前放着精致的梅花纹青瓷茶具,茶香袅袅,她却的控制着自己非常想抬手倒杯茶来喝的冲动,努力的别开视线。   宣绍将自己的茶杯扔回到高几之上,清澈透亮的茶水更在烟雨眼前晃了晃。   烟雨垂下眼眸。   却忽闻头顶宣绍的声音,“你最近小心些,那贼人抓住之前,恐怕还会对旁人下手。”   烟雨一愣,抬头看向宣绍。   正欲开口问他,却听得车外宣禾道:“公子,到了。”   “下去。”宣绍朱唇微启,对烟雨道。   烟雨连忙下了车,许是刚才太过专注,竟没有留心听车外的动静,马车此时已经停到了春华楼外的角门处。   等在一旁的车夫爬上马车,扬鞭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烟雨绣眉颦起,宣绍最后那句让她小心些是什么意思?      第28章 那贼人果然又来      烟雨摇了摇头,抬脚进了后院。院中许多花娘都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或是嗑着瓜子闲聊,或是窃窃私语着昨晚之事。   瞧见烟雨从外面走回来的身影,便都将眼睛盯在烟雨的身上。   “烟雨,打哪儿回来呀?”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烟雨闻声,知道是春华楼另一位清倌,芙蕖的声音。   在穆青青到来以前,芙蕖一直是春华楼的花魁,如今被挤了下去,自是看穆青青主仆都不顺眼。   她这么扬声一问,周遭看着烟雨的视线,便不那么友善起来。   “皇城司的大人提奴婢过去问话。”烟雨回身说道,声音清冷不卑不亢。   芙蕖却是冷冷一笑,“大家都是好姐妹,这个时候,又一起遭了难,最是患难见真情的时候,你可不能有福自己享,将姐们们都撇在一边啊?”   “这是自然。”烟雨不欲与她纠缠,应了声便想要走。   芙蕖却不打算放过她,“我可是听说,你出了院门,是爬上了一辆奢华的大马车的。怎么,皇城司提审,都问到那么奢华的大马车上去了?”   芙蕖话音一落,周遭立即一片声响。   有窃笑之声,有鄙夷之声,更多的愤愤不平之声。   烟雨静静立着一瞬,抬头看着芙蕖道:“芙蕖小姐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意思,你若是在这个关口,攀上了皇城司的大人,可不能撇下姐们么?有好处,自然要大家享嘛,也不枉平日里大家与你姐妹相称了!”芙蕖扬着声音道。   见周遭视线还停在她身上,烟雨便淡笑道:“芙蕖小姐,真是多虑了,没瞧见我现在不是又回来了么?我不是和大家一样还呆在这儿么?我是去伺候人也好,被提审也好,总之不是回来了么?芙蕖小姐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说我嫉妒你?”芙蕖一张美颜的脸,立时扭曲起来,“你不过是个丫头!是穆青青身边的一条狗!我嫉妒你什么?你也配!”芙蕖说着便从抄手游廊里冲了出来,扑向烟雨。   芙蕖一有动势,烟雨便已经听到,她静立在原地,冷眼看着芙蕖张牙舞爪的扑近。   周遭的花娘们许是念着昔日与她的情谊,又许是想到倘若她真的攀上了皇城司的某位官爷,往后便贵不可言了。   便纷纷有人冲上前来,拦住芙蕖。   “芙蕖姐姐冷静些!”众人拉住芙蕖。   也有人挡在烟雨跟前,芙蕖尖长的指甲挥舞着,却丝毫靠近不得烟雨。   “你这贱人,我不会放过你的!”芙蕖口中还在叫嚣。   烟雨却转身离开。   芙蕖在身后的咒骂之声,她只当没有听到。   晚间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穆青青呆在房间里,摸着饿扁了的肚子,不好意思的的看着烟雨。   烟雨手脚麻利的去了大厨房提晚膳。   回来走到半路的时候,却听得有人纵着轻功乘风而来。   她心下一紧,立即向穆青青的院子飞快跑去。   烟雨虽不懂功夫,但她听着这乘风而来的声音,和昨夜案发之后,在夜色中使轻功离去的声音十分相似。   在空中的速度,破空而来的身形应是相差无几的。   果然让宣绍说中了,那贼人又来了!   烟雨气喘吁吁的撞开穆青青院子的大门,见上房的门打开着,里面烛光摇曳,却没有看到穆青青的身影。   她脸色一变,飞快的跑进上房。   那贼人已经到了春华楼的后院之中,他似乎是将自己的气息收敛。烟雨已经听不到他现在身在何处了。   该不会……穆青青已经遭了什么不测吧?      第29章 我可以不杀你们      烟雨冲进上房,正间没见到穆青青的身影。她扔下食盒,紧走两步,撩开厕间的珠帘。   却见穆青青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回来了,烟雨。”   烟雨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穆青青见烟雨脸色不好,急忙起身,“怎么了?我本在等你回来,可是有些困,就想着在床上躺一躺,谁知,一躺就睡着了。”   “嗯,没事,今晚我陪着小姐睡,小姐不必害怕。”烟雨转身来到外间,捡起地上的食盒,“小姐不是饿了么,来吃饭吧。”   听到穆青青穿上鞋子,撩开珠帘走到外间的声音。   可在这些声音之余,她听到十分细微的,来自院中的声音。   烟雨精神一阵紧张,扬声问道:“谁在外面?”   院中寂寂无声,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声响。   是她听错了,还是有人在偷偷靠近?   烟雨回头看了穆青青一眼,穆青青也在紧张的看着她。   “烟雨,你是听到什么了么?”穆青青脸上已经有些泛白。烟雨的耳力,她是知道的。   烟雨点了点头,抬脚缓缓向门口走去。   精神更是高度集中,耳朵凝神听着院子外的一切动静。两人慢慢来到正房门口。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那棵高高的玉兰树,在夜色中轻轻摇曳。   穆青青松了一口气,“可能是风吧。”   烟雨并未说话,心依旧揪的紧紧的。只是此时若出门到院中查看,有些不明智,倘若那人正屏住了呼吸,纹丝不动的藏在暗处,她出得门去,不能与自己送上门么?   烟雨反手握住扇门边缘,“夜里有风,关门吧。”   穆青青点头,正欲去帮她。   忽然寒光一闪,一柄冰凉的长剑就架在了穆青青的脖子上。   两人吓了一跳。   穆青青哆哆嗦嗦的靠在烟雨的身上。   想要惊呼出声,却发现自己已经抖的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柄长剑正握在一只白净无瑕的手上。   那手的主人,从扇门遮挡处缓缓走出。白净的面容,柳梢眉,桃花眼,高鼻薄唇。   端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朱唇轻启,那人轻轻吐出一句:“你是花魁?”   穆青青已经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别叫,我的剑一滑,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烟雨赶紧点头,“我们不叫,大侠能不能先把剑收起来?怪吓人的?”   那人轻笑,“刚才问‘谁在外面’的人是你?”   烟雨皱眉看着他,在他出手以前,她竟没有发觉他已经藏在了门口处。   “进去!”那人冲两人挑了挑眉毛。   烟雨搀扶着穆青青退到的屋里。   那人抬腿用脚将门在身后关上,这才反手收剑。   穆青青开口想要大叫,被烟雨抬手捂上了嘴。   男子阴冷的看着穆青青,勾起嘴角,森森而笑。   穆青青瞪大眼睛看着烟雨。   烟雨却是冲她摇了摇头,“咱们只有一条命,不要冒险!”   男子眼中微微露出些赞赏,看了看烟雨,冷哼一声,“不晓得是能救你们的人跑的快还是我的剑快?”   穆青青颤抖的微微冲烟雨点了点头,烟雨才缓缓将手从她脸上拿开。   “你们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保证不杀你们。”男子挑着眉,冷声道。   听到他口气森然的声音,穆青青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是昨晚杀了铃兰那人么?”烟雨忽然开口。      第30章 我才是临安花魁      男子看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我可没说,你们能问我问题。”   外面夜色渐浓,已经听不到有人在院子外走动的声音。   “我听说,宣文秉的儿子最近迷恋春华楼的姑娘,可有此事?”男子的视线从穆青青和烟雨脸上扫过。   穆青青稍显慌乱,侧脸看向烟雨。   烟雨皱眉道:“宣文秉是谁?我们不知道?”   男子闻言,忽而笑了起来,“一瞧就是不会说谎话的,你们眼中分明写着确有其事,嘴里却还不肯承认!宣文秉乃皇城司总指挥使,临安城里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穆青青攥紧了烟雨的手,不发一言。烟雨也垂下眼睛,“我们都是浅薄之人,只识音律歌辞,不懂旁的。”   男子闻言,又将长剑抽出,尖锐的剑尖挑起烟雨的下巴。   “好一张俏媚的脸,我本怜香惜玉之人,可你若不是抬举,别怪我狠心划烂了你这张好看的脸!”   穆青青见状,不知从哪里又鼓起了勇气,“大侠说的可是宣绍宣公子?”   男子挑眉看向穆青青。   烟雨心中一紧。   “正是他,你可知道此事?”男子一笑,宛如桃李之艳,就算在临安头牌穆青青的相应之下,也不逊色。   “是,听说宣公子是来了春华楼几趟,不过我没有那福分,未见到宣公子本人。倒是听说,芙蕖姐姐见了他几次。若公子说,宣公子迷恋春华楼的姑娘,想必指的就是芙蕖姐姐吧?”穆青青垂着眼睛怯怯的说道。   她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喜欢四处乱看,怕被那人瞧出破绽,便低着头,遮掩自己的视线。   “哦?芙蕖?只听闻春华楼有个临安花魁,穆青青。芙蕖何等人物,为何从未听说过?”男子又用长剑挑起穆青青的下巴。   穆青青立时不敢再发抖,生怕自己一抖之下,那锋利的剑尖划伤了自己。   “公子一定不是临安本地人。芙蕖小姐,乃是前几年春华楼的花魁,近年来为人低调,才名声稍逊。”烟雨赶紧接口答道。   男子嗤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你们这青楼女子有何可为人低调的?还不是趁着年轻,搏个名头,有幸还能被那些大户人家收个小妾,若是待容颜老去,哪里还有归宿?”   男子说完,将脸一板,“我竟上你们的当,被你们拖延时间!”   男子说完就要上前来抓人。   烟雨推开穆青青,抓起圆桌上的细口陶瓷花瓶就砸向男子脑袋。   被男子闪身避过,一掌击在她肩头,烟雨立时跌出几步之外。   “烟雨!”穆青青大惊失色,“她只是我的丫鬟,大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我才是临安花魁!”   烟雨闻言一震。   男子扫了她一眼,瞧她身上服侍果然比烟雨身上富丽的多。   便上前一个手刀劈在穆青青后颈上,穆青青软倒之时,被他接住。   “不要走!站住!”烟雨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扑上去拦住男子。   男子冷冷回头,“我不杀她,你转告宣绍,若要救他的相好,便在明晚三更,独自一人前来城外古庙。”      第31章 他凭什么以为我会去      说罢,那人扛着穆青青纵身一跃,出了穆青青的院子。   烟雨捂住被那一掌震得生疼的肩膀,疾步向外跑去。   离的最近的角门外便有皇城司的人守卫。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烟雨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喊道。   角门外的人听到喊声,将门打开,“出什么事了?”   “我家小姐被贼人掳走了!”烟雨边喊边跑,几乎跑岔了气。   守卫一听,立即问道:“往哪个方向跑了?”   烟雨向西遥遥一指,“晚了,追不上了。”   见守卫欲追,烟雨赶紧上前,“他约了宣公子明晚三更在城外相见,还提到了皇城司总指挥使大人的名号,想来应是认得大人的。如今去追已经追不上了,不如尽快禀明大人!”   那人一听,立即用呼哨叫来了旁人,顺着烟雨所指的方向追去。又叫人守住角门,他亲自去向公子禀明此事。   烟雨从角门拖着疲累又挨了一掌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回挪的时候。   后院许多厢房都已经有了动静。   虽然房间之内并未点灯,但烟雨分明听到众人处在各自门前,偷偷向外张望的声音。   以及低声的窃窃私语之声:“出什么事了?”   “好像又有人被贼人抓走了……”   “快快把门插好,别让那贼人到咱们这儿来了……”   却见徐妈妈披着衣服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她院中的小丫鬟。“烟雨,烟雨你没事吧?”徐妈妈关切的看着烟雨。   烟雨的手已经被徐妈妈紧紧握在手中,她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家小姐被抓走了!”   徐妈妈脸上十分紧张。   烟雨安慰道,“暂时应该没有性命危险,说是要等着宣公子前去。”   “徐妈妈,您回忆一下,昨晚点了铃兰那位客官,是为面容白净,柳梢眉,桃花眼,高鼻薄唇,面容比女子还要精致的男子么?”烟雨忽然问道。   徐妈妈回忆着摇了摇头,“不对呀……若是你说的这般,我该是有印象的。可昨晚那位客官,想来应是面容十分平常,我才会不记得。”   烟雨一听这话,愣住了。   莫非今晚之人,不是昨晚杀了铃兰那人?   可她分明听起来,两人轻功声音十分相似。   且在风中,身形也是相似的。   烟雨的眉头紧紧锁住。   第二日一早,烟雨便被皇城司的人传召,在春华楼前厅和后院中间的过堂里静候。   等了不多时,便见宣绍走进房间,往上坐黄花梨玫瑰椅上一坐。   “你说那贼人掳走了花魁,要求我单独和他见面?”语气之中,倒并无意外。   烟雨点了点头,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忽闻他嗤笑一声,“他凭什么以为我会去?”   烟雨皱着眉头,不知是肩头的疼还是心中的紧张,让她额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细汗,“那贼人想来是和令尊大人认识的,先是提了令尊大人的名讳,又问的您是否最近常来春华楼……”   宣绍闻言,并未说话,视线落在烟雨的身上。   烟雨只觉一股莫名的压力传来。   但想到穆青青被抓走以前,对自己的维护,她仍顶住压力道:“大人,那贼人武功高强,我家小姐的命在他看来不过如蝼蚁一般,那贼人的真正目的还是公子和令尊大人。此计不成,定然还会有别的谋划,为了公子和令尊大人的安危着想,公子还是早日将那贼人收押方能安心啊!”      第32章 他居然又出现了      上方传来宣绍冷笑之声。   烟雨敛声,偷偷抬眼看着宣绍。   “照你这么说,穆青青我还是非救不可了?”宣绍勾着嘴角说道,脸上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烟雨蹙了蹙眉,心中深知,在这些官爷眼中,她们这些青楼女子的命,根本不算是命。   她看到宣绍冷漠的视线,立即低下头去。   那贼人也是个蠢贼,怎么会妄想用一个青楼女子的命,来换宣绍只身犯险呢?   “我记得那贼人的相貌,也能绘得出,不知可有用处?”烟雨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宣绍闻言敲了敲桌面,对门外吩咐道,“去准备笔墨。”   在笔墨送上之前,宣绍淡淡的开口,“这世上有种功夫叫‘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面貌,使人丝毫看不出破绽。”   烟雨闻言一窒。   宣禾已经拿了笔墨纸砚回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又退出了房间。   “过来。”   烟雨抬头,见宣绍正看着她,便站起身,来到桌边,抬手欲研墨。   可右手一抬,受了伤的右肩便疼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宣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烟雨换了左手研磨,更咬紧了牙关。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如果当年她肯听母亲的话,不是那么贪玩儿,好好学会了母亲双手写字,双手作画的本事就好了。   研好了墨,她用右手持了笔,单是抬手蘸墨汁的简单动作,便让她生生出了满身的大汗。   她死死咬住牙,忍住右肩剧痛,落在宣纸上的笔却是控制不住力度,立即戳了一个大污点出来。   瞧了瞧洁白的宣纸上猛然多出的污点,烟雨皱了皱眉,抬手将笔往下移了几寸,可右肩的疼痛让她握笔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她试了几次,都无法正常落笔。   烟雨心中越发焦急。   宣绍却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斜斜倚在椅背上,目光清淡的看着她。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将牙关咬紧,抬起左手猛的抓向自己的右肩。   宣绍皱眉,眸色深邃。   烟雨右肩本就疼的很,一把抓上去,恍如千万根针在扎着肩头一般。   汗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一些汗还流进了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她再抬右手,果然右肩已经疼的麻木掉……止住了手中颤抖的笔,她稳稳落下笔尖。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直起身子,搁下笔。   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脸上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请公子过目,这就是我昨晚见到那贼人。”   宣绍起身,向桌边走了两步,低头看着桌上的宣纸。   一开始落下的污点,被画到了头发的位置,倒也合宜。   “想不到你不仅耳力过人,还擅长丹青?”   烟雨垂着手,静静站立在一旁。右肩上的疼,确越发让她难以承受。   “我瞧着这人有些眼熟,宣禾----”宣绍唤了一声。   宣禾立即在门外应了,“公子有何吩咐?”   “把皇城司的‘活卷宗’叫进来。”   正被肩头疼痛折磨的痛苦不堪的烟雨,闻言却是立即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肩痛都忘掉了。   卷宗?活卷宗?皇城司的活卷宗?   她刚才确实是听到这几个字了吧?还是她肩膀太疼了,已经疼出了幻觉了?   少时,只见门被从外面推开。   路明阳一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门外。   “公子,您叫我?”   烟雨忍不住紧紧盯着路明阳。接触到他回看过来的视线,才发觉自己看的太过直接了。这才强迫自己低下头来。   宣绍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肖像画。   路明阳走上前来,伸手拿起桌上宣纸,仔细看了看。   然后一只手举着画像,一只手摸了摸还未长胡子的下巴,咧嘴笑道:“他居然又出现了!”      第33章 亮亮本事      见公子正看着自己,路明阳赶紧说道:“这人是上官海澜,五年前总指挥使大人亲手血刃的江湖恶霸杨霄,是他的相好!皇城司的卷宗里正好有他的单独一卷。杨霄死了以后,他好几次想要偷袭总指挥使大人,都被打伤。但这人轻功厉害,逃跑的本是一流,每次都被他溜掉了。后来他受了重伤,遁走之后,没有再出现过,也查无所踪,五年里也未听闻他做过什么恶事,不曾想,他现在居然把注意打到了公子身上!”   烟雨听的一愣,忍不住问道:“这上官海澜是女人?”   “谁告诉你的?这分明是个男人嘛!”路明阳摇摇手指头道。   “那,杨霄是女人……”烟雨问着,声音便小了下来,杨霄,怎么听也不像一个女子的名字。   路明阳嘻嘻一笑,“男人和男人就不能相好了么?当年杨霄看上容貌比女子还要精致的上官海澜,那叫一个穷追猛进,江湖一大乐谈呢!”   “知道的不少。”宣绍淡淡的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路明阳却是瞬间端正了脸色,再不敢嬉皮笑脸。   “宣公子,既然已经知道是谁,还请宣公子施援手,救救我家小姐!”烟雨对男人和男人相好没兴趣,转而恳切的看着宣绍。   当下看来,铃兰和穆青青都是无辜受牵连之人。   面对烟雨恳切哀求的眼神,宣绍并未多言,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过脸对路明阳吩咐道:“去请太医来。”   路明阳一怔,看了看烟雨僵硬的肩膀,眼中显出了然,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多谢公子……”烟雨福身。   宣绍看着烟雨脸上焦急,淡声问道:“他约得何时何地?”   烟雨闻言,心头一喜,立即抬起头来,“今晚三更,城外古庙!”   待路明阳请来宫中的太医为她看过,指挥着医女施了针,开了些内服外用的药,便离去了。   烟雨喝了药,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她立即翻身坐起,抬了抬右臂,经针灸之后,果然已经好了很多,只要不太用力,便感觉不到疼痛了。她将自己收拾利落,便来到角门处。   守在角门处的侍卫自然不会放她出去。   “请问路大人在么?”烟雨向那侍卫询问。   侍卫在角门处见过烟雨曾上下宣公子的车架,心知她也许和宣公子关系不一般,便好脾气的答道:“路大人在前厅,姑娘有什么事么?”   “我想求见路大人,请官爷帮忙通传!”烟雨福身道。   那侍卫果然去前厅请了路南飞过来。   “大人,不知大人可否禀与宣公子,今晚行动,奴婢愿尽微薄之力。”烟雨恳切的对路南飞说道。   路南飞静静的看了她一眼,“你不会武功,便是去了,也救不了穆青青,说不得还会将你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烟雨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但奴婢总会有旁的用处的,还望大人肯在宣公子面前说项。”   路南飞见她执着,便点了点头,“我会言明与公子,但公子同不同意,我却做不得主。”   “多谢大人。”   烟雨并非信不过宣绍,也不是为救穆青青就不自量力的想要往前冲。她总要在宣绍面前露出些本事,才能获取宣绍的重视,更能接近与他。   上官海澜既然敢约宣绍在城外古庙相见,必然有所准备,想来以她的听觉,获悉敌情应不是难事。   在晚些时候,一直等在后院凉亭之中的烟雨听闻有马车滚滚而来之声,并分辨出宣绍正坐于马车之上。   不等人通传,她便来到角门处。   打开角门,宣绍的随从宣禾见到烟雨已等在门口,还愣了一愣。   烟雨上了马车,宣绍淡淡看她一眼。   “你与穆青青倒是姐妹情深。”   烟雨颔首,并未作答。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城门已关。但看守城门的卫军一见到皇城司的令牌,立即又开了城门,将马车放了出去。   马车出城不久,烟雨脸色便凝重起来。   “有人在跟着马车,速度很快。”烟雨低声说道。   宣绍正执着黑釉兔毫盏品着茶,闻言点头,“有两人,轻功不错,但是跟得太近,内力倒是一般。”   烟雨抬头看了他一眼,晓得他武功超群,虽年纪轻轻却已内功深厚,能察觉到跟踪之人想来也不奇怪。   不过她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止两人!在这两人之后,还有三人,此三人轻功不弱,一直和马车保持较远的距离,却一直没有被甩掉。且追逐中呼吸平稳,心跳均匀。想来在速度上是故意有所保留。”   宣绍闻言却是有些意外。   “能确定么?”   烟雨毫不犹豫的点头,“此五人在我们的马车刚出城门的时候,是藏在一处的,后来有两人先追了上来,那三人远远跟在两人后面。”   瞧她说的确定无疑,宣绍不禁将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之上。   他向上勾起的嘴角,显出几分意味兴然。   马车临近古庙所在的山脚下。   烟雨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宣绍。   宣绍微微勾了勾嘴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烟雨点头,跟着他下了马车。   想来宣绍肯来城外古庙见上官海澜,定然是有所准备,果然让她觉察到有三十几人潜藏在附近之声。      第34章 你们是想抗旨么      马车停在通往古庙的石阶之下,宣禾正站在马车边上。宣绍回头看了眼烟雨,“想不想上去看场热闹?”   烟雨毫不迟疑的点头,既然来了,自然是亲眼看到穆青青才能放心。   她跟在宣绍身后拾阶而上,耳朵搜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   “古庙里有五人,一人呼吸短促,是女子,定然是穆青青,被倒挂在房梁之上。两人藏匿于房梁上。一人站在大殿中央,还有一人藏在佛像之后。之前跟着马车的五人已经从另一个方向上了山,此时已经到了古庙之后。”烟雨在宣绍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宣绍点点头,静静的走在前面。   石阶已经到了尽头,古庙的大门正在石阶之上。   两人抬脚迈过门槛,顺着青石板路来大雄宝殿门前。   借着月光,映入眼帘的便是倒挂着的穆青青。她头离地面一人多高,不知被拴住脚踝挂了多久,此时双眼紧闭,脸色涨红,呼吸短促。   “小姐!”烟雨喊了一声。   面容精致的上官海澜面色冷凝的向前走了几步,“宣绍,你果然来了!”   “宣公子已经来了,快放我家小姐下来!”烟雨冷声道。   上官海澜抿嘴一笑,“好!”说罢从手中掷出两枚暗器,一枚飞向将穆青青倒挂在房梁上的绳子,另一枚则飞向穆青青的咽喉。烟雨虽在他掷出暗器之前,已经听到他的动势,但暗器速度极快,她虽听到却也无能为力。   却见此时,宣绍身形一闪,手中弹出一颗珠子,正击在一枚暗器之上,暗器被击变了方向,向房梁上飞去。   绳子被切段之时,另一枚暗器也噗的没入某人的身体。   只见一黑衣人,咣当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宣绍旋身而上,接住掉落下来的穆青青。   穆青青恍惚的睁开眼睛,只看见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在自己面前,当宣绍将她放在烟雨身边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刚才自己是被那面容如此俊逸的男人抱着的。   掉落在地上的黑衣人抽搐了几下,便呕出一大口黑血,咽了气。   宣绍毫不迟疑,从腰间抽出软剑,寒光闪闪的长剑,立时宛如游龙一般飞扑向上官海澜。   “你约我独自前来,自己却找了这么多帮手,这可不公平呀?”   上官海澜亦抽出长剑相抗,兵刃交接之下,宣绍口气闲闲的说道。   “我知你功夫了得,我今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定要你死在这里。”   “小心暗器!”烟雨喝了一声。立时有数枚暗器向宣绍袭来。   宣绍手中软剑舞的飞快,仿佛在身边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任何刁钻的角度都不留空隙。   只听当当当几声,暗器均被击落。   上官海澜向烟雨看了一眼。   嘴角微微一勾,烟雨脸色一变,抱着穆青青就地一滚。   一枚暗器正钉在她们刚才依靠的木门之上。   但随即有更多的暗器向她们两人飞来。   烟雨不会武功,更何况还抱着一个穆青青,更是拖慢了她的速度。   便是对方掷出暗器之前,她已经听得动静,却躲不开如此多的暗器。   却在此时,只见宣绍身形如鬼魅一般,立时挡在她们身前,长剑快似闪电,将暗器尽数击落。   上官海澜等的就是宣绍去救她们的时机,立时有藏在暗中之人将暗器打向宣绍。上官海澜的长剑也已袭来。   烟雨瞪大眼睛担忧的看向宣绍。   却在这时,大雄宝殿之外骤然起风。   须臾间,风驻,殿内却多出了十多个人影。   几人守住门窗的退路,两人护在烟雨和穆青青跟前,两人持剑攻向房梁和佛像之后。   宣绍软剑一抖,瞬间挽出无数剑花,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的人眼花缭乱,待剑花停下。只见上官海澜身上各大穴位皆有鲜血涌出。他不用力便罢,一用力,鲜血便留的更加凶猛。只见他表情痛苦,仿佛拼尽全力也使不出力气,长剑脱手而落,咣当砸在地上。   他无力的跪倒在地,喃喃道:“对不起杨大哥,我还是没能为你报了仇。”   立时有人上前将他绑住。   扯出大雄宝殿之外。   他抬眼一看,先前跟着马车的五人,都被生擒。   藏在殿中的三人,一人中了暗器上的毒,已经身亡,另外两人,也被擒获。   他谋算许久之事,却还是瞬息之间,就功亏一篑。   上官海澜回头用血红色的眼睛看了眼正站在大雄宝殿门口的宣绍,“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功夫就有如此造诣,是我技不如人,不能为我杨大哥报仇,但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爹的!”   “杨霄是贼,我爹是官,他杀杨霄,职责所在,你有何可不甘的?”宣绍冷冷瞧着他,语气清淡的说道。   “杨大哥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他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你爹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亏他还是杨大哥的师弟,呸!他也配!”上官海澜吐出一口血水来。   宣绍抬了抬手,几个贼人均被压下山去。   爹是杨霄的师弟,这他倒是不知道。   宣绍回头看了看还在殿中的烟雨和穆青青,“还能走么?”   穆青青摇了摇头,目光希冀的看着宣绍,“宣公子,奴家被绑了太久,站都站不住了。”   宣绍闻言,勾了勾嘴角,“宣禾。”   原本等在马车边上的宣禾,却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古庙之内。   闻言上前,“姑娘得罪了。”   抱起穆青青向外走去。   穆青青张了张嘴,想到宣绍的身份,能指派个随从抱她下山已经不错了,便识趣的闭了嘴。   烟雨跟在宣绍身后,缓缓走在石阶上。   “多谢宣公子出手相救。”   宣绍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一行人都下了山,因穆青青腿上有伤,宣绍便大方的让出了自己的马车给穆青青和烟雨,而他则骑马回城。   待这一番折腾下来,马车到城门口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   马车刚进了城门,便被拦了下来。   烟雨只听车外有尖利的嗓音道:“皇城司佥事宣绍听旨----”   一群人翻身下马,那声音尖利前来宣旨的太监却是拿眼睛扫了扫马车。   宣绍冷冷看那太监一眼,太监倒也并未执着,扬声念了圣旨。   圣旨不长,大意是王大人家女尸案,宣绍办案不利,有渎职之罪,立时压入大牢,听后发落。   烟雨一惊,小红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马车外也是一片惊异之声。   烟雨听得皇城司侍卫将宣绍护在中间,太监身后所领兵将也并不敢上前。   “你们是想抗旨么?”太监扬声问道。   “退下。”宣绍冷声吩咐,“将人犯压入皇城司刑狱,马车上的人送回去。”   言毕,宣绍挥手让身边之人退下,信步向前,跟着那太监离去。      第35章 任何人不能见公子      穆青青平安归来的消息,在春华楼后院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众人都猜测,那贼人定然是被捉住了。人心浮动,有不少花娘已经在私下里商量如何摆脱春华楼另谋高就了。   但守在春华楼之外的皇城司侍卫并未撤走,反倒还增加了几人。   烟雨明显能分辨出,原本守在春华楼外,只有七八人,如今却是有十几人之多。   上官海澜不是已经被抓了么?为什么皇城司的人反而多了起来,会不会和宣绍被被抓走有关?   想到西夏的细作李公子临死前说,“这件事不会这么完了”,烟雨便觉心中不安。   宣绍不会真的被牵连吧?她好不容易才接近了宣绍,好不容易才引起宣绍的重视,倘若在这个时候,宣绍出了什么不测,她岂不前功尽弃?   “这位官爷,不知如今负责这里的是不是路大人?”烟雨来到角门口,看到守卫仍是见过几面的侍卫,便福身问道。“正是路大人。”侍卫对她有几分印象,“姑娘想见路大人?”   “是,不知官爷可否行个方便?”烟雨悄悄递出一张银票塞入那人袖管之中。   侍卫立时将银票送还回来,“姑娘太客气了,你且稍等。”   言毕,关了角门,提步离开。   不多时,又回到角门处,“路大人说在过堂等着姑娘。”   烟雨赶忙来到后院和前堂中间的过堂内,过堂的小间里有两人的呼吸之声。   她轻轻敲了敲门。   门从里面被打开。   路南飞和路明阳都在,且都是沉着脸,连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路明阳,也难得的没有笑。“烟雨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路南飞问道。   “宣公子情况怎样?”烟雨直截了当的问道。   路南飞淡淡看她一眼,并没有开口。   路明阳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头,也保持着沉默。   “那日在马车上,我听到宫里的太监说,王大人家的女尸案处理不当,不是已经找到那张图了么?那女尸不是西夏的细作么?为何说宣公子有渎职之罪?”烟雨此番话,自然是挑明,她是清楚其中事情的,也好让两人不必对她遮遮掩掩。   路明阳闻言果然抬头看向她,“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公子什么都跟你说?”   路南飞横了他一眼,轻咳一声,“既然烟雨姑娘知道这些,我不妨告诉你,经枢密院院事鉴定,那张图是假的。有人诬陷公子没有破案,伪造了假图蒙混过关。”   路明阳嗤笑一声,“真不知道这诬陷的人脑子是怎么想的!公子伪造假图难道就想不到会被人识破么?”   “想来,是宣家和枢密院院事大人有些私交吧?”烟雨闻言,淡声说道。   路南飞不禁深深看她一眼,心中忍不住赞她聪明。点头道,“老爷和院事大人是好友。”   “那举报之人就是利用这点来诬陷公子?”路明阳语气依旧不屑至极。   “那日我见到西夏细作看到宣公子手中羊皮纸卷时的表情,不像是伪装出来的,那张图应该是真的才对呀……只可惜,宣公子当初并未打开来看……”烟雨轻声说道,“不知宣公子现在被关在何处?”   路南飞眉宇紧蹙,“在天牢,自从公子被带走后,不许任何人见公子,连老爷都没能见过公子的面,也不知公子现下情况怎样!”   路明阳捏了捏拳头,“上面那位,真是个糊涂虫!”   “明阳,慎言!”路南飞冷着脸斥责道。   路明阳不屑的哼了一声,“这里有没有外人,对吧,烟雨姑娘?”   烟雨没有理会他,“路大人,不知可否带我到天牢一趟?”   路南飞闻言皱着眉,“便是去了,也是白去,圣上有旨,任何人不能见公子。”   “我知道,我只在外围转一圈,见不到他人,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现在境况如何,也是好的。”烟雨坚持道。   路南飞并不知道烟雨耳力过人,以为她只是担心公子。   想到公子对她的态度也颇为不一般,能让她知道西夏细作的案子,想来是将她当自己人的,便点头道,“这事我来安排,就今晚吧。”   路明阳挑着眉梢看了眼烟雨,倒也未多言。   夜间时候。   烟雨在约好的时间,等在过堂内。   等了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悄悄靠近,她分辨出来人应是路明阳。   果然见路明阳从堂前走了过来。   “给,换上!”路明阳扔给她一个包袱。   她一摸,是一包衣服,并未多问,转身进了过堂的小间里,再出来时,已经是和路明阳一样一席黑衣,面带黑纱。   路明阳带着烟雨并未从春华楼的正门出去,而是出了过堂,跃上房顶,于房顶之上,辗转腾挪,凌空飞度。   行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到城郊冰冷的高墙之外。   听到墙内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路明阳携着烟雨轻轻跃入高墙之内。   路南飞正蹲在墙头之下,一双眼睛,正高度紧张的向里张望。      第36章 让我得以遇见你      “今夜守卫似乎特别多,想要找到公子在哪间牢房实在不容易……你?”   路南飞正声音极低的说着。   烟雨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闭上眼睛,凝神去听。精神高度集中,一间间牢房听过去,不多时,额上便冒出细汗。   路南飞和路明阳皆不明所以,瞧着她专心致志的样子,却又不好打搅。   等了好长时候,才见她忽然睁开眼来,眼中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脸色却有些脱力的泛白,她轻笑道:“我听到了!他在西北角,第二间牢房!”   闻言,路明阳瞪大了眼睛看着烟雨,“姑娘,你没病糊涂吧?你听到?”   路南飞皱了皱眉,却知道这并非质疑的时候,“能确定么?”   烟雨笃定的点了点头,“那间牢房靠近高墙,墙外有一棵大槐树,咱们只要藏在大槐树上,便能看到宣公子所在牢房的小窗。”   听闻此言,路南飞率先跃出高墙,路明阳携着烟雨随后跟出。   三人的黑衣藏匿在夜色之中,行进速度非常快。   不多时便来到高墙西北角。   果然见到一棵硕大的槐树,大槐树足有四人合抱那么粗。底下的枝桠都被修剪干净,树冠高耸。   路南飞正欲飞身上树,却被烟雨拦住,“等等,里面正有一队巡逻之人经过。”   眼前的大槐树已经证明,看似柔弱的烟雨姑娘,身上却有着常人不能比及的特殊能力。   路南飞闻言立时等在高墙之下,侧耳屏住呼吸,细细听去,果然似有脚步声缓缓而过。“走远了。”烟雨朝他点点头。   路南飞率先跃上高处的树枝,朝里张望。   除了能瞧见一溜小窗户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小窗户里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便是公子在,他也是瞧不出的。   烟雨抬手将自己梅花形的耳坠子取了下来,递给身边的路明阳,“把这个扔进西向东第二扇窗户,宣公子睡的很轻,定会醒来的。”   路明阳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还是接过耳坠,扔给站在树枝上的路南飞。   路南飞瞧准第二扇小窗,将手中梅花耳坠弹射入窗内。   烟雨凝神细听,听得那耳坠的破空之声,进入牢房,被人抬手接住。   那人将耳坠在手中摩挲了一阵,低声道:“烟雨?”   高墙之外的烟雨忽然笑了。   路明阳瞧得莫名其妙。   “宣公子认出我的耳坠了!”说罢,她从怀中摸出裁成小片的纸及细细的炭笔,借着月光,在纸上写道:“奴婢和两位路大人在天牢外,公子有事尽管交代,低语之声,奴婢听得到。”   写完,便将纸揉成团交给路明阳。   路明阳蹙眉看她一眼,“你确定你能听见?”   烟雨轻轻一笑,“天牢高墙之内,共有守卫一千多人,六十间大牢房,二十间小牢房,十五间大牢房中共关押犯人七十五个。小牢房唯有公子一人。”   路明阳惊得瞪大了眼睛,将手中纸团抛给路南飞,低声嘟囔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蒙的?”   烟雨没理他,凝神听到宣绍已经接住了纸条。   他看过之后,低笑着说道:“想不到我在这天牢之中,第一个收到的竟是你的消息。”顿了顿才又说,“路家兄弟可信,让他们去找我爹,当日我呈给圣上的图虽未打开看,却是在羊皮纸卷背面做了标记,我怀疑是被人掉了包,请我爹去面见圣上,言明此事。另外,叮嘱路南飞,让他暗中看住已经撤了职的王大人,别让他被人暗杀。”   烟雨闻言咬了咬嘴唇,又摸出一张纸来,写上:“可是家中水井里捞出小红的王大人?”犹豫一瞬,又迟疑的写下:“公子可还好?”   她洁白的手指被碳条弄得乌黑,笔尖抬了许久,都不曾再落下,在路明阳的瞪视下,将纸团成团,让路南飞扔了进去。   宣绍打开纸条,静了一瞬,才回道:“就是请我在春华楼庆生,让我得以遇见你的那位王大人。我很好,相信你很快就能再见到我。”   宣绍在一片黑暗之中,摩挲着那枚梅花形的耳坠。      第37章 我只是紧张      听着宣绍不再说话,想来是没有旁的要交代的了。   “走吧!”烟雨对路明阳说道。   “公子都说了什么?”路明阳焦急的挠挠头,只见她往里扔纸条,却听不见公子回话,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烟雨抬头看了他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说。”   路明阳还要再问,路南飞却已经飞身下树,“走!”   见路南飞都开了口,路明阳只好携着烟雨飞身离开天牢。   三人回到春华楼过堂的小间里,点亮了灯,这才瞧见,烟雨的脸色十分苍白。   烟雨从不曾这般卖力的使用自己的听觉,以往也不曾知道,原来格外的全神贯注去听,也是极耗元气之事。   她只稍稍喘了口气,便说道:“宣公子说,让你们告诉指挥使大人,他在呈上的羊皮纸卷上做了记号,他怀疑是有人将图纸掉了包。还有,让路南大人您看住被撤了职的王大人,他怀疑有人要杀王大人灭口。”   路南飞闻言略点了点头。   路明阳却是围着烟雨转了两圈,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耳朵,“你确定是你听到的?该不会是你瞎编了来骗我们的吧?”   烟雨无奈的看他一眼,“等宣公子出来了,大人您去问宣公子不就知道我有没有骗您了?”   “公子什么时候能出来?”路明阳一听,急不可待的问道。   “那就看,路大人您什么时候把宣公子的话告诉指挥使大人了。”   路南飞闻言轻蹙眉头,“只怕姑娘还得跟我们走上一趟了。”   烟雨闻言一愣。   “老爷都见不到公子,我们又是如何得到公子消息的?想来老爷必不会轻信我们,所以,还要麻烦姑娘和我们一道去向老爷解释。”路南飞沉声说道。   烟雨闻言,心中竟浮起紧张。   她要见宣绍的爹,宣文秉大人啊?那可是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人物呢!皇城司总指挥使大人呀!   “这……”   “别这个那个了!你不是耳朵很厉害么,到时候小露一手不就行了!不怕老爷不信你!”路明阳笑嘻嘻道。 天一亮,换了一身格外正式衣着的烟雨,就被马车接到了宣府外。   路明阳正等在宣府角门处。   见烟雨下车,路明阳顿觉眼前一亮,瞬间竟有些看的失神。   烟雨因是要见指挥使大人,今日便格外用心装扮,唯恐失礼。烟雨本就貌美,只是平日里不予招惹是非,多为低调,潜藏了自己的光华。   “路大人。”烟雨上前朝他行礼。   路明阳回神之后,竟瞬间红了脸。   “跟我来,老爷在书房等你。”路明阳慌张转过身去,大步走在前面。   烟雨需得小跑才跟的上他。   到指挥使大人书房院中之时,烟雨已是气喘吁吁了。   见她忽然停住脚步,路明阳也停下看她,瞧她累得不轻,有些懊恼道:“你既追不上,怎的不早些叫住我?”   烟雨缓了缓气,轻笑道:“没事,我只是紧张。”   待她喘匀了气息,才提步上前。由路明阳敲响了指挥使大人书房之门。   烟雨从进屋,就平静了心绪,一举一动丝毫不轻浮失礼。   虽说,从八岁开始,她的生活便已经远离了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家,但礼节是她从小便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随着丞相府的坍塌就失去。   烟雨骨子里,还有着身为丞相之女的骄傲,虽然她明知自己的身份,无人知晓,却仍不愿在礼仪之上,落人笑柄。   “路南飞所说,真是你从绍儿那听到的?”宣文秉坐在黄花梨玫瑰椅上,一双睿智沉静的眼眸打量着烟雨。   烟雨点头,“不敢欺瞒大人,民女生来耳力不同于常人。”   在宣文秉的视线之下,烟雨只觉一股强势的威压灌来,但她却将脊背挺的笔直,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大人楼上煮着茶,已经沸过两沸,书童刚刚把茶壶移下了小炉。大人书房之后有一片竹林,林中豢养着一只小狐狸。穿过竹林的一条路应该是鹅卵石铺就的,此时正有一位姑娘走在上面,那位姑娘在寻找小狐狸,不知大人的宠物是否叫‘雪儿’?”   烟雨一番话说完,不仅在场的路南飞和路明阳都愣了。   就连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宣文秉都不禁目露惊异。   即便是儿子和这女子有过往来,也不至于连家中如此小事都讲与她听,书房之后的竹林,唯有从书房后门可以前去,她从未去过,却能说的丝毫不差。   且此时书童确实在楼上煮茶,按着煮上的时间推算,此时确实应沸过两沸了。   他释放出内力,探知这女子根本不会武功。能在他威压之下不显慌乱,这女子倒是让人不能小觑。   如此说来,路南飞带来绍儿的消息应是真的了?   既是如此,事不宜迟。宣文秉起身道:“明阳,将这位姑娘送回去,我即刻进宫求见圣上!”      第38章 他这唱的哪一出?      烟雨被送回春华楼,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到傍晚时候,便听得熟悉的马车声,向春华楼后院角门,缓缓而来。她脸上不自觉的便露出了笑容,提步向角门走去。   宣禾刚进了角门,正瞧见烟雨提着裙摆,快步走来。   “姑娘,公子有请。”得知了此次公子能这么快从牢里出来,眼前的女子功不可没,宣禾跟她说话的语气,都比往常客气了许多。   烟雨上得马车,见宣绍正懒懒的倚在狐裘软榻之上,头发披散着,还带着些许的水汽。   宣绍懒懒睁眼,瞧见烟雨,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拿过来。”   烟雨见宣绍指了指车厢角上挂着的熏笼,便起身将熏笼取下,来到宣绍身边,跪坐在柔软的灰鼠皮铺就的车厢地板上。   “帮我把头发烘干。”宣绍吩咐道。   烟雨一手持着熏笼,一手轻轻穿过宣绍黑亮光滑的发丝,动作轻柔又精心。   宣绍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总算不枉费他回到家,沐浴更衣之后便急急赶来见她。   “此事是了结了么?”烟雨一边为宣绍烘干头发,一边低声问道。   宣绍闭着眼,轻哼一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圣上宽限三天时间,要我找出真正的城防军务部署图,否则,就让我在天牢里好好住上一段时间。”   “这么说,上次找到那张图……”   “那张是真的,被人掉了包。”宣绍说道,“我倒不知天朝有如此大胆之人,连我也敢算计。”   烟雨闻言心下默然,宣绍年纪轻轻就颇具盛宠,且他为人处世狂傲不近人情,得罪人恐怕也是常有之事。   “公子,到了。”宣禾的声音传来。   宣绍却半躺着没动。   直到烟雨将他的头发都烘干了,并将熏笼挂回车角之上,他才坐起了身子。   “绾发。”宣绍看着烟雨道。   烟雨瞧了瞧象牙小几上的发簪,丝络,锦带,毫不迟疑的以手为梳,手脚麻利的将宣绍的发绾成四方髻,束上丝络锦带,簪上发簪。   从开始到停下,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   宣绍却是冷着脸看了她一眼,抬脚踢开象牙小几,飞身下车,一句都没再理会她。   烟雨有些懵,这位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从她上车,到绾发之前,明明都十分和煦的,她甚至还觉得,经过这次牢狱之后,宣绍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   这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姑娘也下来吧?”宣禾的声音在车外道。   “诶!”烟雨应了一声,下了马车。   马车正停在一户小院儿之外。院门正开着,宣绍已经提步进了正房。   路南飞和路明阳正在在上房门口。   路南飞跟着宣绍进了屋子,路明阳站在门口冲她招手。   “姑娘请。”宣禾示意她也进去。   烟雨点了点头,也进了院子。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天色渐晚,余光之中,路明阳的脸微微发红,“怎么这么慢?”   烟雨闻言看他一眼,他却立即别开视线看向别处。   烟雨微微一笑,并未搭理他,跟进上房。   路明阳带着她绕过屏风,却见本该是墙壁的地方,洞开着一扇门,幽暗的火光从门中倾泻而出。   她跟着路明阳进了门,只听身后有重物移动之声,洞开的墙壁已然合上,一旁的多宝架移动到原是洞开的位置。   这里是个暗室?通向哪里?宣绍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暗室的墙壁上安着火把,窄仄的台阶只容一人通过。   她听得宣绍的脚步已经走下了台阶,一转进了某处开阔之地。便跟着路明阳也步下台阶。   眼前霍然开阔,台阶之下,竟是比之前地面上那小院儿面积还要大上几倍的房间。   房间内此时正跪着面容怠倦,神色惶恐的王大人。   第39章 你说谎!   王大人听见脚步声,立即抬起头来,见是宣绍,慌忙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宣公子,宣公子饶命!”   他欲扑上前,抱住宣绍的腿,被路南飞抬脚踹向一边。宣绍撩起衣摆,在上座的圈椅上坐了。   “王大人这话可说错了,若非我派人保护你,此时,你恐怕已经死了好几次了。”宣绍淡淡开口。   王大人闻言,脸色变了几变,额上冒出细汗。   “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么?”路南飞冷着脸问道。   王大人摇了摇头,“下官……下官已经被撤了职……不……实在不知……”   “你弄丢了城防部署图,却仅仅是撤职这么简单?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宣绍斜看了他一眼。   王大人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抖,“不……不是……宣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城防部署图不是下官弄丢的……”   “你说谎。”烟雨忽然开口。   在场之人都看向烟雨。   烟雨却紧紧盯着王大人,“说谎之时,心跳和呼吸频率都会不能人为控制的改变,你刚刚说谎了!”   王大人脸色煞白。   宣绍将视线从烟雨身上移开,面无表情的看着王大人,“瞧见了么,你不说实话,我们这里是有人知道的。”他顿了顿又对路南飞道,“王大人每说一句假话,就切掉他一根手指,手指不够的时候,就切脚趾,二十个应该够了。”   “是。”路南飞脸如寒霜,手中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王大人瞧着那匕首,面如土色。   皇城司刑讯逼供的手段他是听过的。当即磕头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欺瞒宣公子。”   宣绍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卷,啪的扔在王大人面前的地上,“这张部署图,是哪儿来的,你可知道?”   王大人哆哆嗦嗦的捡起羊皮纸,抖着手打开来看,立时脸色大变,说话前,先瞧了瞧一旁站着的烟雨,深吸一口气道:“下官不知……”   “你说谎!”烟雨话音刚落。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路南飞已经手起刀落,王大人一脸血的捂着自己的左手,鲜血汩汩涌出。地上掉落着一根小指。   “这张图是哪来儿的?”宣绍又问了一遍。   王大人牙关紧咬,脸已经白的没有人色,“是,是下官画的……”   见烟雨没有说话,王大人吸了口气道:“前一阵子,院事大人催着要城防部署图,但是有一个细节没有完成,下官便将图纸带回家中,想要在家中完善。却不想,那图纸竟丢了。下官查寻无果,不敢上报,就凭着印象,连夜绘出这张图,第二日带回枢密院充数。下官也是提心吊胆,谁知院事大人一直都没有发现。下官这才放了心,可谁知,过了不足半个月,下官后院里的一房妾室突然死在了水井之中。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谁知这件事却惊动了皇城司,下官这才害怕了,怕会牵涉到城防图之事……所以,下官借着为公子庆生之事,在春华楼宴请公子,想求得公子高抬贵手……之后的事情,公子您都知道了……”听完王大人的话,在场之人先看向烟雨。   烟雨点了点头,“他说的是实话。”   宣绍脸上瞧不出喜怒,淡声道:“如此说来,院事大人应早就知道这张城防部署图是假的,却迟迟不上报……你那房侍妾哪里来的?”   王大人表情痛苦,紧紧按住流着血的左手,艰难道:“是……是下官从春华楼里赎了身的花娘。”   路明阳闻言忍不住嗤笑,“你可真会赎,不知道你赎回身边的是西夏的细作吧?”   王大人闻言瞪大了眼睛,“什、什么?”   烟雨看着他,知道他此时并非伪作不知。   “那,那真的图,是被我那死了的妾室偷走的?”王大人顾不得手上疼痛,咬着牙问道。   路明阳点点头,“正是。”   “那她既然已经偷得城防图,为何会死在水井之中?”王大人苦着脸问道。   “你家夫人恨你偏宠妾室,便趁你不在的时候让人给她下了药,先迷晕她,而后又将她投了井。”路明阳一脸坏笑的冲他解释。   王大人先是愣了一阵子,突然跪着爬向宣绍,哭喊道:“宣公子,我不知道啊……下官实在不知她是细作啊,宣公子……下官是被她蒙蔽了。”   宣绍抬了抬手指,路南飞立即出手封了王大人的哑穴,便只见他口一开一合,耳边却没了聒噪的声音。   王大人又过了一阵子,才骇然的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向宣绍。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待我找到真的图纸之后,你自己向圣上言明此事。二是我现在就放了你,你走出这里的大门,死活便与我无关。”宣绍说完,便靠进圈椅扶手之内,眼神淡漠的看着王大人。   王大人思量一阵子,着急的开口,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路南飞上前解了他穴道。   “我,我,我愿意留在这里……”王大人虽犯过糊涂,此时却不傻,他留在这里,尚有一线生机,他若出了这院子,恐怕就要丢了命去。   那暗中之人连宣绍都敢算计,又怎么会将他放在眼里?   宣绍勾了勾嘴角,起身向外走去。   “宣公子……”王大人忽然开口,“下官,下官前一阵子瞧见,院事大人和宫里一位公公有过来往。离得远,下官未能瞧清楚是哪位公公。”   当时院事大人也瞧见了他,或许这场祸事是从那时候就惹上了身,只是他直到此时,才发觉罢了。   宣绍嗯了一声,并未驻足,一行人跟着他出了窄仄的甬道。   不知路南飞拍了墙上何处机关,只听墙外的多宝架移向一旁,平整的墙壁霍然洞开。   一行人前后走了出来。      第40章 有你在能省不少功夫      “回去清点人马,今晚行动。”宣绍对路南飞吩咐道。   “是。”路南飞拱手离去。   路明阳却站在原地。   宣绍抬眼,淡淡的瞧了他,见他视线有意无意的停在一旁静立着不动的烟雨身上,轻哼了一声,“你杵这儿干嘛呢?”   路明阳抬头接触到宣绍视线,赶忙低了头,退出了房间。   待房间之内只剩下烟雨和宣绍两人,宣绍忽然靠近了烟雨,抬手勾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那只耳坠儿呢?”   烟雨抬眼,视线正对上他的。   宣绍摊开手掌,清晰的掌纹上静静的躺着那枚梅花形的耳坠子。   烟雨抬手要去拿,宣绍却忽然收了手,“我且帮你放着吧。”   说完,转身便出了房间。   烟雨的下巴上,还留着他食指的温度,口鼻间萦绕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沐浴之后的清香。   烟雨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他的喜怒。下车前好好的,绾了发就生气了,这会儿好像又好了?   她抬脚追着宣绍来到车边,有些踟蹰自己能不能跟上去。   忽闻车里传来宣绍的声音,“上来。”   烟雨这才轻笑着爬上了车。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宣绍阖目仰在宽大舒适的狐裘软榻上。   烟雨思量着刚刚在密室中听到话,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枢密院院事和宣大人私交甚好么?为何听王大人的话,却像是院事大人故意借此机会,陷害公子?”   宣绍没有睁眼,却是勾了勾嘴角,“官场之上,哪有恒定的关系?不变的唯有利益尔。”   烟雨依旧不甚明了,宣家父子在临安,声望颇高,且又是圣上眼前的红人,院事大人既和宣大人有私交,不应该抱紧了这棵大树才对么,怎会转而陷害他们呢?   可宣绍却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烟雨只好闭口不再追问。朝堂之事,复杂多变,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关心的,她只想知道八年前的真相就够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烟雨侧耳去听,却发现这里并非春华楼之外。   外面很安静。   宣绍忽然睁开眼睛,携着烟雨,跳出马车,跃上一株高大茂密的榕树。马车又向前缓缓动了起来。   “这是哪儿?”烟雨抱紧身旁树干,低声问道。   “你猜。”宣绍不答,只在暗中观察着。   这株大榕树是长在一堵高墙之内的,但繁茂的树干已经探出了墙外,此时,他们两人便是在墙外的树干上藏匿着。   烟雨凝神细细听去,不多时,便低声道:“这里难道是院事大人府邸么?”   她听出这里乃是大户人家,且院中守卫不少。又想起宣绍对路南飞叮嘱今晚有行动,便判断这里很有可能是要行动的地方。   宣绍点点头,“不错。能听出院事大人在何处么?”   此时夜色已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   烟雨闭目,细细听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烟雨睁开眼来,“离此处不太远,西南向,有一个院落,应是外书房,院落之外,守卫森严,院事大人就在书房里。”   夜色中,榕树掩映住了月光,宣绍并未瞧见烟雨脸色发白,以及额上细密的汗珠。   他只点了点头道:“有你在,果然能省不少的功夫。”   说罢,便携着她自夜空中飞掠而过。   两人在院事大人书房的屋顶上悄无声息的趴伏下来。   烟雨闭目细听。   宣绍却已经动手,轻轻撬开瓦片,朝里望去。   书房内的房梁上却张有承尘,宣绍只能瞧见月白色的承尘下,有隐隐约约的人影,旁的却是瞧不清楚。   烟雨忽然抬手抓住宣绍的手,“别动!”   宣绍的目光落在她纤白莹润的手指上,一时没了动作。   “院事大人从书柜由下向上数第四层的抽屉格里拿出了一个布包。他正打开布包……”烟雨闭目凝神听着,忽而,她睁开眼睛看着宣绍,“那布包里也是羊皮纸卷!”   她耳力敏锐,闭目之下,脚底下房中景象恍若就在眼前一般。   但她能够听出布包之内是羊皮纸卷,却不能判断出羊皮纸卷上究竟画了什么。   宣绍看她一眼,“你趴在这里别动。”      第41章 为何会在你这里?      烟雨点点头。   宣绍将手从她手中抽出,翻身跃下房顶。   寂静的夜里,他的身影鬼魅一般悄无声息,除却烟雨,无人听得他的动静。   烟雨趴伏在房顶,听到书房周围有十余位护卫。不过此时,没有人发现宣绍已经来到书房后窗。   她听得宣绍点破了后窗的窗户纸。   院事大人并未发现。   难怪传说没有皇城司探不到的秘辛,连枢密院院事的家中,宣绍都能这般无声无息的潜入进来,且是带着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她,都可以不被人察觉。更不用说旁的时候了。   烟雨正想着,忽然见一个幽兰色的火光从书房后窗直窜上夜空。   在高空砰的一声爆开,夜空上绽放出幽兰宛若凤尾一般的华光。   书房之内的院事大人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正要收起桌案上摆着的东西。   却见自家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宣绍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书房门口。   院事大人瞬间脸色苍白,跌坐到圈椅之上。   “贤侄,你……你这是……”院事大人慌张的将桌上东西扫落。   宣绍站在门口,并不着急。   伏在房顶的烟雨却已经听到,有数人闯进院事家中的声音,并向着书房院中赶了过来。   “大人,大人,皇城司的侍卫们闯了进来,奴才们拦不住……”书房门口,一个满身狼狈的家丁禀报道。   眨眼之间,路南飞已经带着十多人出现在外书房院中。   院事大人探头向外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却瞬间镇定了不少,他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贤侄啊,大半夜的,你带着人闯入我家中做什么?”   宣绍抬脚迈进书房,路南飞也跟了进去。宣绍的目光落向书案之下,被院事扫落的羊皮纸卷上。   羊皮纸是倒扣在地上的,上面画了什么瞧不见,纸卷一个角上却有着一个并不显眼的黑点,像是谁不经意弄脏了一般。   路南飞上前将羊皮纸捡了起来,呈给宣绍。   宣绍摸了摸那个黑点,“我寻到的城防部署图,为何会在院事大人这里?”   院事收敛了笑意,“贤侄可不要乱说话。”   “是不是乱说,你同我见了圣上,自有分晓。”宣绍淡声道。   伏在房顶的烟雨听到院事家中有为数不少的家丁,正向着书房这里赶来。   “呵呵,贤侄你还是太年轻,怎么,进了次天牢还没让你学聪明点么?这大半夜的,你只带十几个人,就敢闯我的府邸?就算是要见圣上,恐怕也不能这么见吧?来人,将他们拿下!”院事大人冲门外吼道。   立时书房外人影攒动,竟有几十人之多。   宣绍嗤笑一声,“院事大人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院事闻言,脸色有些难看。   宣绍未动,路南飞却是冲身后之人挥了挥手。   只见路南飞身后之人身形飞快的穿梭在包围着他们的几十人中间,不过须臾的功夫。   只听的噗通噗通倒地之声。   院事家的家丁,在皇城司侍卫面前,不堪一击,放倒他们,与皇城司众人来讲,不过探囊取物。   片刻,便只有路南飞身后之人,仍是站着,院事家的家丁,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都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院事大人此时的脸,已经煞白没了血色。   豆大的汗珠也从额头上连连滚落,“这……你们……”   “圣上说,禁宫之内有兵万千,院事大人,以为何意?”宣绍淡笑着抬脚靠近院事。   院事大人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贤侄,贤侄,想来咱们中间肯定是有误会,我与你爹是至交好友……”   “既是至交,院事大人为何要陷害与我?”宣绍扬了扬手中羊皮纸,“你早知道王大人弄丢了城防部署图,却按下不报,待西夏细作将图纸已经转移出去,才密报圣上,请圣上令皇城司查明此事。却在我找到城防部署图以后,将两图掉包,诬陷我拿假图充数?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院事看着宣绍一步步靠近,身体软倒在地,嘴唇哆哆嗦嗦,眼神慌乱,却只字不吐。   宣绍来到他身边,半俯下身,低声道:“你以为,到了圣上身边,就会有人为你脱罪是么?”   院事闻言,抬头看了宣绍一眼,嘴唇紧抿。   宣绍轻轻一笑,“那你就不怕,见到圣上以前,我就让你生不如死么?”   院事闻言一哆嗦。   却在这时,有人从院子外快步跑了进来,“公子,有禁军包围了院事府邸。”   院事大人闻言,松了一口气。那人说,会保他无虞,想来不是骗他。      第42章 投石问路      宣绍冷冷看了院事一眼,“来的倒挺快。把他带走,皇城司办案,任何人不准阻拦!”   “是!”路南飞命人押着院事,冲出书房。   却在院门口迎面遇上带兵前来的禁军千户。   那人抬手拦住路南飞等人,拱手道:“路大人稍后,卑职奉命收押院事大人,请路大人将嫌犯移交禁军。”   “这是皇城司的犯人,你来和皇城司抢犯人么?”路南飞冷脸道。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禁军千户一板一眼道。   宣绍从书房内走了出来。   禁军千户赶紧上前,先行一礼道:“见过宣公子,卑职孙威,奉圣上之命前来押解院事大人。请公子行个方便。”   “奉圣上之命?”宣绍冷笑连连,“孙大人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假传圣旨是死罪么?”   孙威脸色僵了僵,“公子玩笑话,卑职岂敢假传圣旨。”   “那圣旨在何处?”宣绍冷眼看他,笃定禁军能这么快赶来,必然不会手握圣旨。   院事背后之人,也算是消息够灵通,能这么快指使禁军千户赶来,也是有些手段了。“这……圣上没有手谕,乃是口谕。”孙威言道。   “带走。”宣绍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路南飞带着人继续向外走去。   孙威脸色难看,“请公子不要为难卑职。”   “此事,我会亲自禀明圣上。”宣绍并不看他,口气淡淡的好似在说今晚天气不错一般。   眼看路南飞一行已经走出外书房的院子,孙威挥手,“拦住他们!”   禁军刷的亮出手刀,映着院内火把之光,刀光晃眼。   皇城司侍卫仅有十余人,禁军仅围着书房院子的就有百余人。   刀光之下,气氛紧张。   被人拎小鸡一般拎在手中的院事大人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趴伏在房顶上的烟雨也是手麻脚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宣绍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孙威的脸上。   在宣绍冰冷的视线之下,孙威鼻头都沁出了汗,握在腰间刀柄之上的手心里,黏腻腻的。   “孙大人是要跟皇城司过不去么?”宣绍开口。   烟雨听得孙威心跳如雷鼓一般。   “卑职不敢……只是皇命在身……”   “皇城司在禁宫之外,代表的就是圣上,与孙大人的皇命并不冲突。都是公门中人,动起手来,未免太难看了些。”宣绍淡漠的看着孙威道,“孙大人,想留下多少兄弟在这儿?”   留下……多少……   孙威身子一颤,“放……放他们走!”   禁军闻言收起手刀,路南飞一行大摇大摆的从禁军身边走过。   “孙大人……孙大人,不能放他们走,不能放他们走啊……”院事大人凄厉的叫喊着,被人一个手刀劈在后脑,两眼一翻,不言语了。   听闻皇城司先知有公子,后知有总指挥使。   传言宣公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颇得皇上宠信,是圣上跟前第一红人。   孙威不想用自己手下弟兄的命来试试传言虚实。   他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拱手道:“既然嫌犯已收押,卑职先退下了。”   宣绍嗯了一声。   孙威挥手带着浩浩荡荡的禁军撤离院事大人府邸。   宣绍飞身上房顶,携着已经快趴不住的烟雨,下了地。   “怎的脸色这么白?”   烟雨抬手摸了摸额上细汗,“吓得。”   宣绍轻笑,“你像是会怕的人么?出去找宣禾,让他送你回去,我还有事。”   宣绍说完,抬脚向外走去。   烟雨紧随其后,“公子,圣上会怪罪与你么?”   “我不投石问路,怎能让那人露出藏在身后的尾巴?你且放心吧,想搬倒宣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宣绍先一步出了院事大人的府邸。   烟雨听到内院之中,传来惊慌失措的哭喊之声。   她抬脚出了大门,见宣禾正牵着马车,等在大门口。      第43章 你是光长了个脸,没带脑子么?      宣禾冲她点了点头,为她推开马车门,让到一旁。烟雨深吸一口气,爬上马车。   官场之中的事,比她想象中复杂的多。原本是为不过是死了个西夏细作的案子,如今看来,却是牵涉颇多。有人故意暗算宣家,见将图纸藏在宣家,未能使圣上疑心宣家,便仍有后招接二连三的等着。   只是这人究竟是谁?宣绍会平安无事么?   烟雨回到春华楼依旧有些心神不宁。   夜色之中,却听闻有人悉悉索索在墙角之声。   她悄悄靠近,藏身在溪水旁的柳树之后,见芙蕖从地上捡起一个布包,匆匆离去。   烟雨并未着急离开,静等了一会儿,果然听闻墙外之人离开的脚步声。   从脚步声来判断,墙外应是个不会功夫的男子,身量与她差不多。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来给芙蕖送了什么?   烟雨听着周遭已无人声,便悄悄靠近了芙蕖的院子。   春华楼中,除了掌柜的徐妈妈,便只有穆青青和芙蕖有单独的院子住。烟雨在芙蕖院门口静静立着,侧耳听去。   芙蕖进了里间,掀开被子,枕头,褥子。将布包藏在褥子下面,这才铺好了床,开始悉悉索索的脱下衣物,上床睡觉。   烟雨又听了一会儿,抬脚离开。   回到穆青青院中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穆青青翻身梦呓一声,又沉沉睡去。   烟雨躺在外间软榻之上,却有些辗转难眠,芙蕖究竟在做什么?徐妈妈带她不薄,她会不会在做不利于春华楼之事?   不曾想,第二日,她便知道了芙蕖要做什么。   第二日午后,皇城司侍卫从春华楼外撤走。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路明阳却专程跑了一趟。   命人叫来了烟雨,他满脸不自在的瞧着烟雨道:“上官海澜已经招供,春华楼的花娘确实是他杀的,你们这里已经没有危险了。户部点检向圣上禀报说,皇城司一直围着春华楼不让营业,影响了户部卖酒,所以,我们的人就要撤走了。”   烟雨闻言福了福身,“奴婢知晓了,多谢路大人告知。”   路明阳挠了挠头,“那个,你们开始营业以后……嗯,你……你赎身得多少银子?”   烟雨一愣,“你家公子要你问的么?”   路明阳脸上僵了僵,“我只是随口一问,告辞。”   也不等她再回答,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烟雨听着路明阳砰砰乱响的心跳,垂了垂眼眸,再抬眼时,眸中淡然无波。此时却听得后院之中,闹了起来。   她转身向喧闹之地快走而去,见众位花娘都围在徐妈妈院子外面。   穆青青也闻声赶来,“怎么回事?”   “恐怕是有人带头闹事。”烟雨上前扶了她道。   穆青青点点头,示意烟雨和她挤进去瞧瞧。   花娘们见花魁来了,便暗笑着让到一边。   穆青青和烟雨走进了徐妈的院子,上房的门正打开着,花娘们虽叫嚣的厉害,却倒还安分的等在门外。   穆青青瞧着奇怪,抬脚进了上房。   却见芙蕖正同两名春华楼里当红的姑娘,坐在上房之内,冷眼瞧着上座的徐妈妈。   “哟,这干嘛呢?”穆青青往芙蕖眼前一站。   芙蕖冷哼一声,“青青小姐也是来赎身的?”   “有让花魁站着,你坐着的道理么?”穆青青不答反问。   芙蕖皱眉,却是没有起身,“我马上就不在春华楼了,用不着受你的颐指气使!”   “你只要不离了临安,不离了这个行当,就得被我压在下面,见了我,就得让座。待他日,你被选为了临安花魁,我见你,也必定会为你让座,你看可行?”穆青青笑道。   芙蕖脸色难看,霍然起身,一甩袖子,让到了一边,将客座的首位给了穆青青。   见穆青青一来,便打压了芙蕖嚣张的气焰,徐妈妈脸色好了许多。   “芙蕖,我自问带你不薄,春华楼出了事,你不愿分担,我不怪你,但你在这关头,挑着头闹事,实在太过份了。”徐妈妈冷声道。   芙蕖笑了笑,“妈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看春华楼也开不下去了,妈妈若真是为姐妹们考虑,便应该放姐们一条路。咱们都靠一张脸吃饭的,等过了最好的年华,年老色衰了,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呢?自然得趁着这时候,择个好下家,妈妈也不必怪姐们们情谊薄,我们跟妈妈深情厚谊了,往后,妈妈养着我们么?”   “说什么呢?”穆青青看着芙蕖,扬声问道。   芙蕖冷笑一声,“花魁,你是光长了个脸,没带脑子么?春华楼死了人了,晦气!以后还会有客人来么?姐们们都等着妈妈开个价赎了身,离开这地方呢。你手里有余钱,也赶紧为自个考虑考虑吧!”   穆青青撇了撇嘴,“我可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徐妈妈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断不会因着一时的困难就抛下春华楼,独自觅出路的。”   芙蕖翻了个白眼,“你是花魁,私房银子不少,身边的丫鬟还攀上皇城司的大人了,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哪里知道姐妹们的困苦?”   “芙蕖,你若是自己赎身,我念着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可以应了你,但你挑唆着楼里所有的花娘来闹事,咱们的情分也就没了。我断然不会答应的。”徐妈妈冷声道。   芙蕖冷哼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答不答应的,大家伙儿都在外面等着。不答应,也得给个说法儿。”   “你们的卖身契,在我手里,这就是说法。”徐妈妈冷下脸来,别有一番威严在。      第44章 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      烟雨悄无声息的从穆青青身后退出了上房。徐妈妈瞧见,她冲自己挤了挤眼,以为她内急,便没有言语。   烟雨却直奔芙蕖的院子。此时人都聚在徐妈妈院中,芙蕖院子门虽掩着,却没有人在。   她直奔上房东里间,掀开了被褥,一个灰蓝色布包正平平整整的躺在围子床头。   她迅速打开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叠银票,银票顶上压着一封信。   烟雨拆开信来匆匆看过,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犹豫一瞬,将信放入自己怀中,银票放回灰蓝布包内,照原来的褶子叠好,压在床头被褥下面。   转而回了徐妈妈的院子。   “徐妈妈,烟雨有几句话想说。”烟雨立在穆青青身后,打断争执的几人。   芙蕖挑着眉梢看向她,“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徐妈妈点了点头。   烟雨根本无视芙蕖,开口道:“春华楼出了这档子事儿,确实是个难处,但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渡过了难关,时间一长,人们总会将铃兰的事情给忘了的。春华楼定然能够恢复以往繁华的。”   徐妈妈点点头。   “如今姐妹们最担心的,是在春华楼里蹉跎了年华,老无所依。所以妈妈不如允许姐妹们都参与到春华楼的经营中来,按姐妹们出钱出力的多少,每年年底给予大家红利,这样,便是姐妹们不如昔日当红,有春华楼做保障,也不会让大家少了花销的。”烟雨淡声说完。   与芙蕖一道进来的两个花娘就悄声嘀咕起来。   穆青青赞许的点头,“这主意好,那咱们都成春华楼的股东了,也翻身做主人了。烟雨,你该不会是跟我一个地方来的吧?这样的好办法都能想到!”   徐妈妈脸上还有些纠结,一时呐呐不语。   芙蕖却已是脸色十分难看,霍然起身,“我不同意,春华楼出了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不行了,你这又让姐妹们出钱出力的,不是让姐妹们和已经不行的春华楼绑在一起么?”   “你凭什么就一语断定春华楼不行了?春华楼昔日让你名声鹊起,让你锦衣玉食,如今遇到点困难,你便弃旧主与不顾,且鼓动众人都离开春华楼,究竟是何居心?”烟雨冷声道。   芙蕖板着脸,“我自然是为大家着想。”   “你是为自己着想吧?拿着大家的前途命运,换你自己的锦绣前程!踩低奉高,背信弃义,你勾结太和楼,陷众人与不义,口口声声说为姐妹们,其实不过是为了太和楼承诺给你的一成的红利!”烟雨说着,将怀中信封拿了出来,拍在高几之上。   芙蕖顿时脸色铁青,上前欲抢信封,“你!你这是污蔑!”   信封被穆青青眼疾手快的夺了去,迅速打开,并念出声。   屋里屋外的花娘们,霎时安静下来,唯有穆青青读信之声,声声回响。   信中说,只要芙蕖能带走春华楼半数以上的花娘投奔太和楼,掌柜便将太和楼每年盈利的一成给予芙蕖,并承诺芙蕖到太和楼以后,必然捧她成为临安花魁。   待穆青青读完信,众人再看芙蕖的脸色便不同了。   徐妈妈气的指着芙蕖,铁青着脸,说不出话来。   “徐妈妈往日对她那么好,不想倒养出一只白眼狼来!”   “拿着大家的命运,换她一个人的前途,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   “跟她走,真是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   屋外花娘议论的声音不小,屋里不仅芙蕖的脸色难看,连着跟芙蕖一道前来找徐妈妈赎身的当红姑娘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其中一位姑娘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往徐妈妈手边桌上一拍,“妈妈,昔日里你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此次是被奸人蒙蔽,一时糊涂,希望妈妈不要同我计较,这是我的份子钱,虽帮不上大忙,但也是了表我一番心意,希望妈妈收下来。”花娘说完,冲着芙蕖冷哼一声,转身出了上房。   外面围着的花娘有些进来想瞧瞧情况,有些则悄悄的退出了院子。   证实了芙蕖是卖了大家伙儿为她自己换好处,已经没有人在和她连成一气。   芙蕖气的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徐妈妈让绿痕拿了账册出来,哪位花娘入了多少份子钱,一笔笔记清楚。   “你偷拿了我的东西,神气什么!”芙蕖两步来到烟雨身边,压低着声音道。   “我若是你,现在就赶紧去瞧瞧那笔钱还在不在,这厢收了太和楼的好处,却没能完成任务,想来你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烟雨冷冷笑道。   芙蕖脸色一变,拂袖而去。   穆青青朝着她的背影嗤笑两声,“妈妈且等着,我也会去拿私房银子。”   徐妈妈抬手拉住她与烟雨,“今日多亏你们……不然,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春华楼是我的心血。虽说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楼里的姑娘倘若离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穆青青点头,拍了拍徐妈妈的手,“您说的我们都知道,妈妈对我们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往后大家伙儿入了份子,这春华楼便是大家伙儿的了,我们定然会比以往更加尽心尽力的。”   烟雨扶着穆青青离了徐妈妈的院子。   穆青青禁不住上下打量着烟雨,“说说,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你真不是和我一样,穿越而来么?”   烟雨摇头,“一是因为那封信。二是因为某人说,人与人之间,不便的唯有利益尔。将春华楼的利益和楼里的姑娘拴在一起,便不怕大家心不齐了。”   穆青青点了点头,“你这几日忙里忙外,都在忙活什么?可是为那宣公子之事?”   烟雨眉心微蹙,没有答话。   穆青青了然一笑,“是不方便说么?那我便不问,只是那一日,宣公子将我从贼人手中救出,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古人不是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我没有什么可涌泉相报的,但也该向宣公子表表我的感激之意嘛。”   见烟雨跟在她身后,没有答话,穆青青便停下脚步,看着烟雨道:“你说是不是?”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宣公子的身份……”   穆青青轻轻一笑,“别的我倒不担心,我瞧你与他走的挺近,怕你心中介意,他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却也是我的好姐妹,为了一个男人,让咱们姐妹之间生了嫌隙倒是不划算。你坦白与我说,你不介意吧?”   烟雨闻言摇头,“我为什么要介意?”   穆青青哈哈一笑,伸手揽住烟雨的肩膀,“你不介意就好。”      第45章 人尽可夫的小婊子      第二日穆青青便给十分迷恋她的严燕生写了一封信,请严燕生邀请宣绍游湖宴饮,她好借机向宣绍道谢。 若严燕生能帮她此忙,她必感激不尽。   严燕生是工部侍郎之子,三年前便拜倒在穆青青的石榴裙下,但穆青青对他一直忽近忽远,忽冷忽热,他倒是越发迷恋不可自拔。穆青青只要不肯见他,他便三天两头的往春华楼里送情诗。   穆青青给严燕生写的信,自然是烟雨代笔,穆青青出口成章,常常有惊人诗作,字却实在丑得拿不出手。   烟雨却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穆青青吹干了墨迹,将信笺填入熏了香的信封内。遣春华楼里的跑腿儿的小厮将信送了出去。   信一送走,穆青青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挑衣服,佩饰,头饰……就连平日里用惯了的胭脂都被嫌弃了。   “烟雨,你陪我到云香阁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新晋的胭脂和口脂。”穆青青对着菱花镜道。   烟雨应了一声,虽未多言,但已然看明白,穆青青对宣绍的态度,可不像仅仅是要道个谢那么简单。穆青青对宣绍,怕是动了心思了。   如此,倒也非坏事。若是穆青青真能得了宣绍的青眼,自己也可以借着穆青青来接近宣绍。总比干等着他找上门来好些。   烟雨尽心尽力的陪着穆青青去了云香阁,挑了胭脂,又去了金铺,买了铺子里最时新,金光灿灿的首饰。   又陪着将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将她会绾的发髻绾了个遍。   主仆两人折腾到日落西山,才收到了严燕生的回信。   回信极其简短,只说他已经约好了宣绍两日后一同游西子湖,到时会遣车来接穆青青,尔尔。   穆青青将回信捧在心口上,笑声止不住的溢出嘴角。   严燕生虽未在信中说,他如何约出了宣绍,烟雨却是觉得,他定是费了不少的力气。凭她对宣绍的印象,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因着穆青青一封信,就费心费力的去办,只为搏美人一笑。想来严燕生也真是把穆青青放在心尖儿上了。   烟雨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穆青青拽着烟雨的袖子问道。   “我后悔什么?”烟雨一愣,不明所以。   穆青青眨了眨眼睛,“见我要见到宣绍了,后悔之前说的那般大方不在意了呗。若是宣公子真喜欢上了我,你保证不会和我翻脸?”   烟雨轻笑着摇头,“宣公子喜欢谁,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可惜,严公子对小姐痴心一片,小姐莫负了真心人。”   穆青青大大咧咧一甩手,“男人哪有多真心,不过是吃着碗儿里的,望着锅里的,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我若次次对严燕生和颜悦色,他一来,我便颠颠儿的贴上去,你瞧着吧,不出一个月,他就腻味了。”   “那小姐还对宣公子这般费心思?”   穆青青扬起嘴角,露出妩媚一笑,“他不一样,你没瞧见,他第一次来春华楼的时候,根本不让花娘近他的身么?我瞧着,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就一辈子不会变了,这样的绝世好男人,怎么能放过呢?”   烟雨闻言轻笑,倒不曾将穆青青的话放在心上。   虽说皇城司已经撤离了春华楼,但毕竟死过一个人,楼里总要再修正一番,待请人看了黄道吉日才好再开门营业。   楼里八成以上的花娘都已经在徐妈妈那里入了份子钱。   芙蕖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敢再露面。   这两日也不听有人再闹着要走,徐妈妈脸上的笑容总算多了起来。   同严燕生约好的那日,用过了早膳,一大早便有严家马车来了春华楼外面。   幸而穆青青是天不亮就开始梳妆打扮,此时已经是盛装守候了。   坐着严家的马车到了西子湖畔。   严燕生备好的画舫正等在湖水边上,严燕生亲自下得画舫,扶了穆青青上船,“小心,今日有风,船有些晃。”   烟雨抬眼看了看湖边轻扬的柳枝,抽了抽嘴角,这细小微风,吹不动严家这两层奢华的画舫吧?   宣绍还没有到,烟雨和严家的丫鬟都被摒在画舫上的雅间之外。   绯色的轻纱被风吹起,珠帘碰撞的清脆之声伴着雅间内的谈笑声荡漾在湖面之上。   烟雨听闻有马蹄声自远处而来。   耳边却忽然有人低语,“不要脸!”   烟雨闻声侧过脸,见严家的丫鬟正恶狠狠的瞪着她。   她转过视线,没有理会那丫鬟。   “说你呢,没听见么?”那丫鬟见她不搭讪,横眉冷对道。   烟雨不欲与她冲突,只当没听见。   却不想那丫鬟当她是挑衅,两步来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家小姐不要脸,是个人尽可夫的小婊子!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烟雨淡淡打量她一眼,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的衣服,和发间金灿灿的簪子目露愤恨。轻笑道,“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   那丫鬟皱眉,“你说什么?”   “你们伺候在大户人家里少爷身边的丫鬟,不都想法设法,算计着爬少爷的床么?见你家少爷对我家小姐这般小心呵护,你心意难平,我明白的。”烟雨嗤笑道。   “你!你这没脸没皮的小婊子!”那丫鬟压低了声音啐道,蓄着长指甲的手猛的抓向烟雨的脸颊。   烟雨侧身避开,那丫鬟扑了个空,转身还欲扑过来。   烟雨脸色一冷,趁她尚未站稳,抬脚将她踹入水中。   噗通的水声刚一响,烟雨立即转过脸来对画舫的雅间内喊道:“小姐,严公子,不好了,那位姐姐不小心落水了!”      第46章 奴家敬公子一杯      雅间内的说笑声顿时停了下来,两人起身掀开珠帘纱帐,走了出来。那丫鬟在水中扑腾扑腾一边挣扎一边哭喊,“少爷救救奴婢……少爷……”   画舫之上没有小厮,不过因等着宣绍,画舫还停靠在岸边,岸边的马车上却是有严家家丁在的。   穆青青让烟雨上了岸,去唤了严家家丁下水救人。   岸边的水并不深,那丫鬟被救上来之时,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而已。二月末的临安,已经花红柳绿,算不得寒冷了。   “少爷,是她推我下水的!”丫鬟一身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顾不得下船去换衣服,先指了烟雨道。   烟雨闻言,一脸错愕,“这位姐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推你下水?”   严燕生先是看了烟雨一眼,见自家丫鬟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很是气愤。“休得胡言!快回马车上去,这幅样子,成何体统!叫青青小姐见笑了!”   后一句话,自然是陪着笑脸对穆青青说的。   那丫鬟愤愤然的下了画舫,路过烟雨时,眼神如刀般狠狠剜了她一眼。   烟雨并未将她放在心上,这种分明是对穆青青嫉妒不已,拿穆青青没有办法,转而对她满是敌意的丫鬟,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只是不料,那丫鬟头发未干,只换了衣裳,便又回到画舫之上伺候。   这次她倒是学乖了,许是发觉了烟雨并不好惹,她家少爷也不会给她撑腰,并未张牙舞爪的扑上来。安安静静的在烟雨一旁站着。   又等了些时候,宣绍才骑着马,姗姗而来。   宣绍只身前来,并未带丫鬟小厮,严家的家丁赶紧上前牵马。宣绍飞身,上了画舫。   穆青青眼神迷恋的看宣绍的身影。   严燕生表情有些僵硬。   宣绍却是先来到烟雨面前,低头打量她一眼,轻轻一笑,借着她伸手打起的珠帘,俯身进了画舫。   画舫缓缓驶离岸边。   雅间之内有谈笑之声传出,却尽都是严燕生和穆青青的声音。   烟雨听得宣绍一直摩挲着手中折扇,不曾开口。   “多谢宣公子那日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仅以薄酒敬公子三杯,了表我心。”穆青青起身道。   “有酒无乐不成席。”宣绍没有接酒杯,转而看向严燕生,“严公子没有安排么?”   严燕生抬眼看向穆青青,她在外颇有才名,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宴请之时,有她在,他怎么可能安排旁的人来夺她风头。   穆青青举着酒杯,有些尴尬的看向宣绍,第一次在春华楼与宣绍见面之时,宣绍已经知道烟雨是在暗中替她抚琴之人。   “烟雨,进来!”穆青青放下酒杯,“严公子,画舫之上,可有琴瑟?”   严公子指挥着烟雨和严家丫鬟抬来了古琴,安置在宴席一旁。   穆青青道:“我手上不适,今日便让我的丫鬟为公子添琴乐之乐吧。”   宣绍并未言语。   严燕生在一旁打圆场道:“也好也好!”   烟雨在一旁,纤纤素手拨弄着琴弦。   忽闻有人纵着轻功飞身靠近画舫,她抬眼去看,视线却被绯色的纱帐阻隔。   瞬息之间,那人已经来到画舫之上,在雅间外道:“宣公子。”   烟雨听出是路明阳的声音。   严燕生和穆青青却是一愣,不曾想到画舫之上会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进来。”宣绍吩咐。   果然见路明阳挑开珠帘,俯身进了雅间,伏在宣绍耳边,低声道:“院事死了。孙威上报院事是畏罪自杀,圣上下旨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查。”   宣绍点点头,路明阳抬眼看了看正在抚琴的烟雨,退出了雅间,立在船头。   路明阳说话声音虽然很低,烟雨听来,却不费功夫。   “可是有什么公务?”严燕生问道。   宣绍却轻笑,“无事,今日游湖,不谈公事。”   “如此甚好!”严燕生端起酒杯,敬宣绍。   宣绍来者不拒,一会儿功夫,便好几杯下肚。   烟雨一曲奏毕,宣绍抬手冲她勾了勾手指。   烟雨起身来到桌边,宣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穆青青脸色一僵,只见宣绍轻笑着伏在烟雨耳边,说了句什么。烟雨点了点头,坐在宣绍身边,并不离开。   穆青青脸上有些难看,起身添了酒,笑道:“今日春光正好,奴家晓得宣公子平日里繁忙,能抽出时间来游湖宴饮,实在是不易,奴家敬公子一杯。”   宣绍伸手接过酒杯,转而递给烟雨,烟雨毫不迟疑的把酒灌下了肚。   穆青青狠狠瞪她一眼,她只当不见。      第47章 他戏弄你你看不出来么      因为宣绍适才在她耳边道:“你家小姐想要灌醉我,路明阳的话你听到了?我待会儿还有旁的事。你若替我挡酒,我便记着你的情谊。”   不就是喝酒么?能让宣绍记着她的情,便是喝药也值呀!   小姐那里,回头解释安抚一番,定能过去的。   烟雨这么想着,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下肚。   宣绍三人玩起了行酒令,输了的酒也全都下了烟雨的肚。   不多时,烟雨便瞧着眼前的穆青青有了重影。   她按住额头,起身到雅间之外透透气,也好躲一阵子酒。   瞧见路明阳的脸,在眼前直晃,她只觉头晕目眩,腰间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脚下踉跄。   只听噗通一声。   烟雨周身便被湖水包围,口鼻间呛入凉凉的湖水。她瞬间清醒了不少,但一吸气鼻子里便灌入更多的水,头和胸口都疼的像要炸开一般。   忽然有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带出水面。   她连连咳嗽,本能的挣扎。   “别乱动。”耳畔传来路明阳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哗啦一声,路明阳带着她纵身飞起,离开湖水,稳稳当当的落在画舫之上。   烟雨只觉好累,头好疼,眼皮好重。胸腔胀满,火辣辣的疼。   “觉得怎么样?”路明阳的声音在耳边贯响。   烟雨摇了摇头,“难受……”   路明阳冷笑一声,“现在知道难受了?谁让你逞强挡酒?”   烟雨费力的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无奈的笑了笑,若非为了接近宣绍,若非为了得知八年前的真相,她又何须这般委曲求全的讨好他?   许是喝醉了酒,人就放下了平日里的坚强和防备,烟雨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抬手挡在脸上,“你不懂……你不懂……”   “不懂什么?”宣绍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你这丫鬟撞了穆青青的丫鬟掉入湖中,怕是存了歹毒的心思,直接发卖了吧。”   烟雨听得宣绍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立时忍住眼泪,将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严家的丫鬟慌忙跪在船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烟雨只觉浑身疲惫,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烟雨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躺在温暖和熟悉的软榻之上。   穆青青坐在近旁的圆桌便上,一边吹着茶叶末子,一边轻嗅着茶香。   见她醒来,先狠狠翻她一个白眼,才起身缓缓走了过来。   “你醒了?”   烟雨点点头,“小姐……”   她想要从软榻上坐起,却发现脑袋还有些疼。   “好了,你就躺着吧,我问你,你当不当我是好姐妹?”穆青青站在软榻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烟雨点点头。   “好,那我明白告诉你,我对宣绍有兴趣,你既然无意与他,就离他远一点。”穆青青说完,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了上房。   烟雨扶着额,长出了一口气。   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抬眼向门口望去。   却见路明阳推门走了进来。   烟雨立即忍着头痛,从软榻上坐起,“多谢路大人救命之恩。”   路明阳抬手扔下两包药在圆桌之上,一脸讽刺笑意的走到软榻边,半蹲下身子,和烟雨四目相对,“瞧你平日里也不像个傻的,他戏弄你你都看不出来么?”   烟雨低头没有应声。   路明阳则抬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让她目光正对着自己,“他说让你替他挡酒,你就死心眼儿的把自己灌醉?他若真的不想喝,起身便走,谁能拦得住他?分明就是耍你,你看不出吗?”   烟雨抬手按了按额角,“路大人,您小声点儿,奴婢头疼。”   她看出又怎样,看不出又怎样?为了讨好宣绍,就算明知他是戏弄自己,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把自己灌醉。   “哼,现在知道头疼了?回春堂讨的醒酒药,找人给你煎了它。”路明阳指了指圆桌上的药包,转身欲走。   烟雨看着药包,一时有些出神。   “路大人!”   已经走到门边上的路明阳停住脚步,回头看她,“有事?”   “上次无意中听闻宣公子称您是皇城司的活卷宗,您能背下皇城司的全部卷宗么?”烟雨试探的问道。   “这说法夸张了些,我从小记性好,为了平日里节省调阅卷宗的功夫,我便记下了皇城司近几年的卷宗。”路明阳站在门口,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烟雨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也如同那夕阳的余晖一般柔软。   “你有什么想打听的?”路明阳低声问道。   “哦,没有。只是好奇。”烟雨摇头,她真是喝醉了,晕了头了,枉说八年前的事,路明阳未必晓得,便是知晓,也未必会告诉自己,自己怎会以为他对自己有那么些意思,便能利用此得知当年真相呢?“谢谢你的药。”   路明阳又看她一眼,转身踏进夕阳余光之中,渐行渐远。      第48章 你对她有意?      路明阳回到宣府,却见哥哥路南飞正等在宣府大门口。见他回来,板着一张脸,冲他勾了勾手指。   “打哪儿回来?”   路明阳跟在哥哥背后,抬眼瞧了瞧哥哥背影,“有事?”   “公子要见你。”路南飞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及眼神,都十分冰冷。   路明阳顿时心底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跟着哥哥来到宣绍院内。   远远的瞧见,宣绍正坐在九曲浮桥通往的湖心水榭内,似在煮茶。   “去吧。”路南飞指了指水榭,退到一边。   路明阳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公子。”路明阳躬身道。   宣绍并未抬眼看他,淡声道:“上官海澜已经交代,卖给他我消息的正是璇玑阁,上官海澜精通易容之术,你同他一道前往建宁府,治理水患。”   “公子!公子何不一剑杀了他!”路明阳双拳紧握,隐忍着怒气道,“公子明知我全家皆丧生于五年前的水患……”   宣绍这才抬眼看向路明阳,“你在我身边五年,难道还没有学会什么是服从么?”   路明阳闻言单膝跪地,垂首道:“公子赎罪。”   宣绍却是看向他袖管之下,关节都泛白的手。   五年前,杨霄杀了皇上派去建宁府治理水患的安抚使,夺走官银。结果导致建宁发大水,死于水患瘟疫者不计其数。路家兄弟被奸人打晕卖进男风楚馆,他巧遇二人,又将他们从楚馆救出,带在身边,命人教习他们武功,见他们天资聪颖,安排他们进入皇城司。两人一直不负他的期望,对他忠心耿耿,是他的左膀右臂。   上官海澜一直为杨霄之死,对宣文秉耿耿于怀,但此次入狱,得知当年杨霄是好心办了坏事,因为他劫走官银,导致建宁府不能及时救助难民,已有悔改之意。   宣绍便给他机会,让他易容后,买官到建宁府,去治理当年遗患。   上官海澜虽是贼人,却标榜自己是绿林好汉,让他去当官,显然比一些贪官更好些。起码,他怀揣一颗利民之心,本着为杨霄赎罪的想法而去。   “建宁府是你的老家,此次派你前去,我以为,你会欣然前往。”宣绍靠进椅子扶手中道。   “若没有上官海澜,属下定然欣然前往。”路明阳闷声说。   “上官海澜精通易容术,若没有他,你以为你们能去的了建宁府?”宣绍冷声道,“城防部署图之事,你看不出是谁在与宣家作对么?建宁原本乃富庶之地,若非五年前大患,如今应当是进贡最多的州府。趁着旁人尚未将目光盯在建宁,你在建宁府将位置坐稳。日后必成宣家一大助力。”   路明阳这才抬起头来,“原来如此。公子赎罪,属下没想那么多……”   “上官海澜并非深有城府之人,也算的有情有义,他若愿意为杨霄赎罪,一心一意为建宁府的发展出力,你便放他一马,不可与他为敌,你能否做到?”宣绍看着路明阳道。   路明阳叩了头,“公子放心,属下知道孰轻孰重。”   “去收拾行装吧。”宣绍吹开茶叶沫,轻啜了口茶水。   路明阳起身,却原地踟蹰了一阵子,没有离开。   “还有何事?”宣绍勾了勾嘴角。   “春华楼的烟雨姑娘……”路明阳低声说了一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宣绍却已抬头看向他。   “今日她落入水中,你便毫不犹豫的跳下水去救她。你对她有意?”   路明阳眉头紧皱,他已经向烟雨表明过心意,可烟雨似乎只对公子有心。此次公子派遣自己去往建宁府,恐怕很长时间都不能回来。   “是,公子,属下想为烟雨姑娘赎身。”      第49章 青楼女子是好姑娘?      宣绍专心吹着茶叶。   路明阳心下越发紧张。   “她不简单,留着还有旁的用处,你不必惦记了。”宣绍放下茶盏,状似不经意道。   “是……”路明阳心头失落,想起今日公子对她的戏耍,忍不住道,“她是个好姑娘,公子您……”   宣绍嗤笑一声,“青楼里的女子,在你眼中,是好姑娘?”   路明阳脸上涨红,“出身有什么?我和大哥不也是公子从楚馆中救出来的么?”   宣绍抬眼看向路明阳,眼中难掩失望之色,“烟雨琴艺好,长相貌美,却仅仅是穆青青的婢女,甚至连经常流连风月场所的王大人都不认得她。暗中调查,却无人知晓她是从何时就进了春华楼,更是查不到她的底细。她刻意讨好接近我,我提醒你不必惦记她之后,你仍旧为她说好话。说明你不仅没有深想过她身上的可疑之处,更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路明阳闻言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宣绍淡然道:“起来吧,真不知让你去建宁府,你能不能让我安心。”   “属下知错,日后必定遇事多动脑子,必不让公子再失望。”路明阳言辞恳切道。   路南飞等在九曲浮桥的尽头,瞧见路明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了过来。   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欲安抚两句。   却见路明阳忽然抬了头,“哥,我真的很笨吧?”   路南飞还未开口,路明阳却纵身飞远。   烟雨并不知道路明阳受了打击,已经悄然离去。   倒是喝了他送来的药,身上舒坦了许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心中暗自打算着哪一日再见了要好好谢谢路明阳,却一直也没再见到他。也不曾见过宣绍的影子。   春华楼选的黄道吉日已经悄然来到。   夜色降临,噼里啪啦一大串鞭炮响过之后,春华楼盛大开业。   花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穿着轻纱薄衣,站在门口,笑声宛若银铃一般,传出很远,招揽着经过的路人。   但愿意进春华楼的客人并不多。许是死过一个花娘的阴影还未在众人心头消散。   临近半夜的时候,却有一顶蓝顶垂着金丝镂空雕花的八人抬大轿子停在了春华楼的外头。   徐妈妈一听,立即赶到楼下,亲自迎接难得的贵客。   那客官下得轿来,却带着一顶黑纱围帽,瞧不见长相,只见身量瘦长,旁边还有个面容白净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搀扶着。   “我家爷要见你们花魁,让你们花魁来伺候!”少年傲慢对徐妈妈吩咐道。   “这……”徐妈妈一脸为难,穆青青如今一门儿心思扑在宣绍身上,明说了不见任何人,来人摸不清底细,亦不敢贸然得罪。   “怎么,看不出我们家爷身份尊贵么?”少年语气十分倨傲。   黑纱掩面的客官更是冷哼一声,气势十足。   春华楼重新开业,本就生意不景气。再得罪了贵人,怕是别想在临安混下去了。   徐妈妈不敢耽搁,一面请了客官上二楼雅间,一面命人去请穆青青。   穆青青正想着宣绍,说什么也不肯见客。   徐妈妈无法,只得命人叫来烟雨。   “你知道妈妈的难处,我不叫你待客,你只在里间里坐了,冒充青青,抚琴就好。”徐妈妈双手紧紧握住烟雨的手,低声哀求。   烟雨瞧见楼下厅堂里坐着八位轿夫,皆是面容白净,唇下无须的男子。   耳中听得他们低声交谈,声音又尖又细。   她尚在丞相府的时候,见过这种人,心下便有了猜测,这些人怕是宫里的太监。   宫里的老鼠大死猫。   这种人伺候在贵人们身边,自是不能得罪的。   烟雨点点头,应下徐妈妈的请求。穆青青不知轻重,真得罪了宫里的人,怕是整个春华楼里的人都得跟着赔上命去。   烟雨立即打扮一番,带着面纱,进了雅间的里间,端坐在琴后。   徐妈妈好话说尽,总算请得带围帽的客官移驾烟雨所在的雅间内。   “青青小姐只卖艺不卖身,乃是清倌儿,客官您可千万……”   “行了,知道了!”少年打断徐妈妈的话,“这儿没你事儿了,快出去吧!”   徐妈妈担忧的望向珠帘后的里间,碎步退了出去。   “叫她出来。”围帽之下的人坐在八仙桌旁,终于开了口。   烟雨皱眉看向那人,那人声音虽轻,她却听得清楚,嗓音虽故意压低了,却仍旧有些尖细。   那人也是太监?   太监来逛什么窑子?   第50章 宣公子来了   “你,出来!离得那么远做什么?害怕我家爷吃了你不成?”少年说完掩口而笑,少时似乎觉得这动作太过女气,又将手放了下来。只是这动作已被烟雨看在眼里。   这少年嗓音未变,只是瞧这作态,似乎也是个太监。   宫里跑出一群太监来逛窑子,还真是件新鲜事儿。   “回禀客官,青青自家有规矩,不便见客,愿为客官抚琴一曲,望客官勿怪。”烟雨起身福了福。   那少年还要说什么,被带着围帽之人抬手制止了。   烟雨便拨弄起琴弦,悠扬的琴声绕梁而起。   烟雨有心去听,楼下抬轿子的太监交谈之声便进了她的耳朵。“高总管怎么想到来这种地方?”   “听说临安花魁就在这楼里,高总管许是要为圣上选美也说不准。”   “你们消息不灵通,我可是听说临安花魁和宣公子相好,高总管和宣公子不和……”   “别乱说!”   另外几人立即打断那人的话,那人自己掌了一个嘴巴,几人立即换了旁的话题。   烟雨一曲奏毕,抬眼看向珠帘之外。   那黑纱掩映之下,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坤?   爹爹还在时,高坤就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只是那时他还不是太监总管,听闻高坤面容俊逸非常,在皇上面前也算的脸。不想如今已是总管之职了。   烟雨抬手离开琴凳。   却见高坤也起身,向里间走来。   “客官!客官请留步!青青只抚琴,不见客!”烟雨立即出声制止。   少年却已经为高坤打了帘子,冲她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高坤带着围帽靠近她。   烟雨抬手按住脸上轻纱,颔首向后退却。   “你不用怕,我保证不会毁了你清倌儿的名声。”高坤低声道。   他声音轻,嗓音里的尖细便不明显,听来倒也不那么别扭。   “听闻你是临安花魁,我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一睹花魁芳容,也算不虚此行。”高坤低声说着,便抬手来扯烟雨的面纱。   烟雨立即躲闪,却发现高坤速度极快。   她避闪一边,他的手却立时跟上,且一只手已经擒住了她的肩膀。   “宣公子来了!”烟雨挡住他的手,突然说道。   “哦?”高坤显然对宣绍十分有兴趣,闻言收了手,朝那少年使了眼色。   烟雨送了一口气。   少年很快便去而复返,在高坤耳边低声道:“确是宣公子来了,正在楼下,听闻也点了穆青青作陪。”   话音刚落,便听闻徐妈妈在雅间外的叩门之声。   少年去开了门。   徐妈妈一脸汗的站在门口,讪笑道:“公子您瞧,我都说了青青小姐今晚有客了!”   “谁准许你让青青接待旁的客人了?”宣绍冷声道,视线已经向雅间内扫了过来。   开门的少年,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怯怯的看向带着围帽的高坤。   高坤走出珠帘之外,少年立即上前搀扶住他。但更多的像是想要从他哪里找到依靠一般。   烟雨听到那少年心跳极快,高坤的心跳到是平稳许多。   “怎么着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高坤刻意压低的嗓音从围帽之下发了出来。   宣绍嗤笑,“在我这儿,不讲究那个。老鸨你听着,从今日起,再让我听闻,穆青青接待了旁的客人,我便把你这春华楼给拆了。”   少年脸色十分难看,却紧抿着嘴不敢说话。   高坤隐在围帽之下的表情却是带了笑意,“罢了罢了,咱们走吧。”   分明认识宣绍,高坤却故作不认识的样子,许是不愿和宣绍正面起冲突,闻言倒提步出了雅间。回头看了已经迈步走进雅间的宣绍,抬脚下了楼。   “总管大人为何就这么走了?”   烟雨听得那少年在高坤身边低声问道。   高坤轻笑了一声,“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当咱们真是来逛窑子的?”   “可是那花魁的面容,咱们不还没瞧见么?”   “不打紧,既是临安花魁,总是错不了的……”      第51章 是在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      八位轿夫见高坤下了楼梯,便纷纷扔下酒杯,快步出了春华楼。高坤上了轿子,一行人悄然离去。   宣绍在雅间里坐了下来。   烟雨站在里间的珠帘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来。”宣绍淡声吩咐道。   烟雨迟疑了一阵,他是将自己当做了穆青青,还是已经知道是她冒充的?   “没听到么?”宣绍抬眼,看向珠帘之后。   烟雨这才挑起珠帘,缓慢的移了出来,“宣公子。”   宣绍直视着烟雨露出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并无诧异之色,“你不是藏在幕后抚琴的么?怎的也要到堂前接客?”   烟雨沉默着,没有解释。“知道刚才带围帽的是什么人么?”宣绍提起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倒了杯色泽清亮的茶汤在黑釉油滴茶碗中。   烟雨想了想道:“听闻楼下的轿夫称他是高总管,还提到了圣上和公子您,想来公子是认识他的?”   “你听到的倒是不少。”宣绍闻言抬眼看她。   烟雨抿嘴点了点头。   她若什么都不说,宣绍明知她听力非凡,定然会疑心与她。   “这高总管是什么人?为何要见我家小姐?”烟雨问道。   宣绍端起茶碗,吹开茶叶,饮了口茶水,轻笑。“很快你就会知道了,你家小姐恐怕要行大运了。”   烟雨闻言,眉头轻轻蹙起。   忽而听闻楼下过堂里传来争执之声。   “让我过去!宣公子要见的人是我!你们凭什么拦着我?”是穆青青的声音。   “你想去哪儿?适才三番五次的请你,你不出来,如今烟雨正替你顶着,你倒跑出来捣乱!”徐妈妈快步迎了上去。   “我不是捣乱!我要见宣公子,之前的客官连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让我见,我自然不能见。如今宣公子来了,你瞒着我不说,是什么意思?”穆青青蛮横道。   烟雨站在雅间之中,听闻到穆青青的话,脸色冷了几分。   宣绍脸色不变的浅饮小酌,悠闲自得。   “既然宣公子来了,想来我家小姐定然是愿意亲自服侍公子的,奴婢就告退了。”烟雨福身道。   宣绍闻言轻笑,“怎么,你不愿服侍我?”   烟雨脸色僵了僵,“奴婢不是堂前的花娘,何况公子点的不是我家小姐么?”   “你连不知底细的客官,都愿意替你家小姐接待,来了熟客,倒在这儿推三阻四。”宣绍挑着眉梢看她,“难道是在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   烟雨忽然想起,路明阳那日说过的话,说宣绍不过是戏耍与她。   既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又何必在意他如何想自己?   烟雨轻笑,“公子既然明白,又何须拆穿奴婢?”   宣绍只看着茶碗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没有作声。   烟雨只当他是默认,福身退出了雅间。   来到楼下过堂中,穆青青还在和徐妈妈僵持。   “妈妈,我回来了,让小姐上去吧。”烟雨低声道。   穆青青别有意味的看了她一眼,冲着徐妈妈冷哼一声,甩开拽着她的花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   徐妈妈看着穆青青的背影,轻叹一声,“我本要瞒着她的,也不知谁将宣公子来的消息告诉了她。”   烟雨摇了摇头,穿过过堂向后院走去。   却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快步追来。   她闻声站住。   气急败坏的穆青青追至她面前,抬手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   “烟雨,我当你是姐妹,对你掏心掏肺!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没有告诉你,我喜欢宣绍么?我没有告诉你离他远点么?”穆青青怒视着她,厉声质问。      第52章 是坑也得走下去      烟雨轻蹙了眉头,“他一来我就退出雅间,换你上去,你还想我怎么样?”   “你换我上去又有什么用!他走了……他走了……”穆青青忽然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越哭越是伤心,抱着自己单薄的肩膀蹲了下来,在烟雨面前,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我不是这里的人,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三年了,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动心,不要动情,或许有一日,我又会莫名其妙的走了……能认识你这么一个好姐妹,我已经很庆幸很知足了……可老天为什么让我遇见他……为什么让他救了我……那天晚上,我从古庙房梁上摔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那么着就死了……也许就能回去了……为什么他要接住我,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他,那么近,那么近……那么美好……再也忘不掉……”   烟雨站在一旁,脸上火辣辣的疼。   原本穆青青这一巴掌,她是可以躲过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任她打了下去。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需要宣绍的感情,需要不断接近宣绍。终有一日,免不了要辜负了这段姐妹情?   烟雨缓缓蹲了下来,“走吧,回去吧。”   今夜不忙,后院中不断有花娘来来往往。对着呜呜大哭的穆青青指指点点。   穆青青闻言,抹了抹哭花的脸,一把抱住烟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只是生气,为什么他愿意见你,都不愿见我……还疼么?”   穆青青眼睛哭得通红,歉疚的看着烟雨脸上的巴掌印子。   烟雨摇了摇头,“不疼。”   烟雨原本打算将高坤之事告诉穆青青,不知高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且宣绍为什么要在高坤面前,作出一副十分在意穆青青的样子?却在高坤走后,连见也不见穆青青,便悄然离去?   烟雨觉得,有必要让穆青青小心些。   可穆青青许是因为那一巴掌,觉得面对她有些尴尬,又许是哭了一通,想起些伤心事,甚觉疲惫。回了自己的小院儿,便早早的洗洗睡了。   烟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寻到。   却不想,第二日清早,便有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春华楼门口。   春华楼这种地方,是昼伏夜里笙歌。   大清早的,多半人还在睡觉。赶车之人将门拍的啪啪啪的响。   总算惊动了楼里的人去开了门。   “你们这儿的管事儿的呢?”来着尖着嗓子,翘着兰花指,表情倨傲道。   楼里的人迎来送往的,看人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这人一看就是有来头的。当下不敢迟疑,去后院请来了徐妈妈。   “你就是管事儿的?”翘着兰花指的娘娘腔道。   徐妈妈一看,这人正是昨晚上抬轿子的其中一位,点头道:“您里面请。”   “不请了,咱们还有旁的事,快请你们楼里的穆青青小姐出来,跟咱家走一趟吧。”   徐妈妈一听这话,可就愣了。   “是提前给青青小姐下好的帖子么?”   兰花指掩口一笑,“咱们不用下帖子,保管是给穆青青找的最好的去处。麻溜的,别跟这儿耽误时间!旁的事儿还多着呢!”   徐妈妈却是越听越糊涂,“没提前下帖子,青青小姐是不外出待客的。”   兰花指一听就恼了,“真是没一点眼力劲儿,你们开花楼都是在户部备过案的吧?”   徐妈妈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那这牌子,想来你也是见过的吧?”兰花指从袖管中露出一个明晃晃的金质牌子来,牌子上刻着一个“御”字,龙飞凤舞,甚是霸气。   徐妈妈一瞧这个牌子,脸色变了两变。这是宫里的牌子,她在户部见过的。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爷您勿怪!小的这就命人去请青青小姐,您先坐下,喝杯茶。”徐妈妈一面命人去叫穆青青,一面安抚了兰花指往雅间里坐了,将大叠的银票不动声色的塞入他的袖管中。   兰花指这才露出笑脸来,“是个懂事儿的!我也跟你交交底,昨晚上来的是宫里的总管大人,向圣上举荐了你们楼里的花魁,有没有福分留在宫里伺候皇上,还得看她自个儿。若真是能被留下来,你们这春华楼可就鸡犬升天了!”   徐妈妈连连点头,一听圣上两字,脊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了,“那是那是……”   “不过,你也交代她放聪明点儿,宫里那种地方,一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到时候不光是她,你们谁都躲不过!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   徐妈妈连连点头,心中对此事的担忧倒是真多过期待。   穆青青正在睡梦中,就被人叫醒,甚是不满。   梦中她正与宣绍对面而坐,宣绍刚抓了她的手,梦境就被人打断。   待烟雨为她梳洗装扮好了,她还板着一张脸。   “你去厨房给我端些吃得来,我去前面瞧瞧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大清早的,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好。”穆青青指着烟雨道。   烟雨心中不安,她知来人是宫里的太监,穆青青这么一去,恐怕就没可能再回来了。   “小姐……”   “好了好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们还是好姐妹对吧?”   穆青青拍了拍烟雨的肩膀,提步向前院走去,还回过头来,冲她做个了吃的动作,示意她别忘了给她找吃的。   烟雨眉心紧蹙,看着穆青青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没去厨房,只在后院的凉亭里安安静静的坐着,侧耳听着楼里的动静。   徐妈妈在雅间外拦住穆青青,十分紧张道:“前面是坑是路,你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知道么?”   “怎么了,妈妈?”   “咱们女人在这世上,多了去的身不由己,你若还想活命,不想让大家被你连累死,就把你的脾气收一收。往后,可没人忍着你的脸色。”徐妈妈顾不上理会穆青青的疑问,忙不迭的叮嘱道。   雅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兰花指走了出来,瞧了眼穆青青,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青青小姐,走吧!”      第53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穆青青还想再问什么,徐妈妈狠狠的捏了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她只好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和徐妈妈相互搀扶着,跟在那兰花指后头向春华楼外走去。   “妈妈究竟怎么回事?”穆青青压低了声音问道。   徐妈妈在她耳边道:“宫里头的人,你万事小心。”   穆青青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妈妈,两人已并行来到春华楼外。   华丽的马车黑漆红顶,金色的沿角上蹲着威风凛凛的神兽,顶沿下垂着朱红的麝珠,车厢上金色的柳钉映着清晨的阳光,直晃人眼。   穆青青被人搀扶上了马车。   挑开车窗上金丝纱帘,向外张望的她脸上还是懵然的表情。   车轮碾轧在青石板上,滚滚离去。   春华楼三个大字,渐渐遥远。徐妈妈攒着手走进后院的时候,烟雨还趴在凉亭里的石桌上,凝神听着什么。   瞧着她的表情,倒是比坐在马车上离去的穆青青还失魂落魄。   “烟雨,烟雨!”   烟雨愕然抬起头,“妈妈,小姐走了?”   她明知故问,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徐妈妈点点头。   “还……还回来么?”   徐妈妈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回不来了。”   这条路,若是幸运,便是留在君王侧,贵不可言。若是不幸,便是小命都得赔了进去,哪里有回来的可能?   烟雨点点头,表情有些怔怔的。   “别想了,个人有个人的命。这是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徐妈妈说完,转身出了亭子。   烟雨却恍然明白,为何昨晚宣绍要那么说了。为何他要在高坤面前,表现的对穆青青那么在意!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围帽之下的人,正是高坤!他也知道,高坤必然是冲着他来的!   高坤临走时说“已经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恐怕指的就是宣绍对穆青青的在意!   今日又故意接穆青青进宫,将她献给圣上。   恐怕就是想借着穆青青,挑起宣绍和圣上间的嫌隙!   看宣绍的样子,似乎对穆青青并无心意。   高坤此举,也算是一步废棋了。   可宣绍忘了,穆青青喜欢他呀!三年相处,以烟雨对穆青青的了解,她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   只怕她若是真的被留在皇帝身边,断了和宣绍在一起的希望,她会因爱生恨……成为高坤的助力……   烟雨霍然起身,疾步向外行去。   让人套了马车,直奔宣府。   她得将此事告知宣绍,让他有所防备。宣绍此人,狂傲自负,定然是从不将高坤放在眼里。亦不会将穆青青一个小女子放在心上。怕只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可心中焦急的烟雨却被拦在了宣家角门之外。   不管她如何说,宣家守门的家丁,都不肯放她进去。   烟雨无法,只好回到马车上,细细听去。想要在偌大的宣府只靠听力辨别出宣绍所在方位,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烟雨终于白着一张脸,爬下了马车,顺着宣府的墙根儿,一直走到了长着一株硕大的槐树墙角下。   她抬头望着高高的墙头,忽然无比怀念曾经被人带着飞檐走壁的光景。   倘若她有功夫,哪里用费这事儿,飞身就能越墙而过!   烟雨手脚并用,攀着槐树一点一点往上挪,宣府高高的墙头总算近在眼前的时候,她忽闻身后有人靠近。   那人走路没一丝声音,若非听到他心跳之声,她只怕还不能发觉。   心里一慌,噗通,烟雨又摔在槐树底下。   路南飞冷若冰霜一般的脸,就出现在烟雨的头顶上。   “路大人!”烟雨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随便拍打了下身上尘土,“您能带我去见见宣公子么?我有要事相告!”   路南飞只冷着一张脸看她。   看得她心里毛骨悚然的,反复回忆,自己没什么地方得罪了路南飞吧?   “明阳年纪不大,心思单纯,你既牵挂着公子,往后见到明阳就躲着点走。”路南飞终于冷冷的开口。   烟雨只觉他的视线如带着冰碴子一般,扫过自己的脸颊。   “哦……我知道了,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明阳大人了!”   路南飞冷哼一声,转身向角门处走去。并未告诉烟雨,路明阳已经去了建宁府。   烟雨皱眉瞧了瞧自己满身的狼狈,无奈的跟上路南飞,只盼着在宣府,别遇上旁人才好。      第54章 将她从春华楼里赎出来      跟着路南飞,很顺利的便进了宣府角门。绕过影壁,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走了好一阵子,又绕过了整块太湖石假山,才远远的瞧见,绿茵茵的草地上,铺了一层淡粉的海棠花瓣,微风徐徐吹过,海棠花枝拍打在凉亭朱红的石柱上。   凉亭里,两个身着粉色罗裙的丫鬟持着茶盏静立在一旁。   宣绍却与一女子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手持棋子,凝视着石桌上的棋盘,十分专注。   烟雨不留神,砰的撞在路南飞的后背上。   路南飞低头俯视着她,冰块一般的脸上,似有些嘲讽的笑意。   烟雨揉了揉撞酸了的鼻子,“突然停下怎的也不说一声?”   “你的听觉不是向来很好的么?”路南飞毫不留情的来了一句。   烟雨蹙了蹙眉头,没有反驳,“宣公子此时,想来是不便见我的吧?”   路南飞俯看着她,略点了点头。   “那请路大人帮忙转告宣公子,我家小姐今早上被接入了宫中,她对宣公子的心意,想来公子是知道的……”烟雨抬眼看了看凉亭中的一双璧影,忽然觉得剩下的话说来也是多余,难怪穆青青那般姿色,又有那般才名在外,都不能吸引宣绍为她流连,原来他早有佳人相伴。   她抬头看向路南飞,“路大人早就知道宣公子此时不便见我,又故意带我前来,是想让我亲眼看到此情此景,好自惭形秽么?”   烟雨轻轻笑了笑,转身便走,只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路大人真是多虑了,烟雨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   路南飞愣在原地,烟雨转身前的笑脸,恍如此时的阳光般刺眼。她此时挺直了离去的脊背,又犹如一根刺一般扎进他的眼睛里。   正在凉亭中下棋的宣绍听到了些许动静,侧脸望过来,却只瞧见烟雨已经走远的背影,和立在廊间的路南飞。   宣绍扔下手中已经变得温热的棋子,“表妹举棋不定,不妨再好好思索一番,我有事,先走一步。”   粉衫女子闻言抬头。   宣绍却已闪身出了凉亭,瞬息便在几步开外。   “表哥……”女子望着宣绍的背影泫然欲泣,宣绍却连头都不曾回便走远。   烟雨转过太湖石假山,迎面瞧见宣绍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假山一旁看着她。   “宣公子!”烟雨立即福身行礼。   低头瞧见自己爬树时蹭了满身的狼藉,甚是尴尬的站直了身。   “你寻我有何事?”宣绍瞟了眼她裙上的污迹,淡笑着移开视线。   烟雨略作迟疑,仍旧说道:“我家小姐,今早被宫里的人接走了。”   宣绍点点头,似在等她的下文。   见她话音就此打住,挑着眉梢道:“这是好事啊,我该恭喜她有个好归宿么?”   烟雨眉头轻蹙,“奴婢担心,那位高总管,会借着我家小姐对您不利。”   宣绍勾了勾嘴角,上前一步,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低语道:“你怎不觉得穆青青会为我所用呢?”   烟雨看着他忽然靠近的俊脸,心中露跳一拍,耳畔尽是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甚至连游廊里的脚步声,都不曾听到。   “公子若是有心利用我家小姐,昨晚就不会不见她便悄然离去。公子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不是哪种人?”宣绍忽然靠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你用什么熏香?味道不错。”   烟雨瞪大了眼睛,尚未有所反应,宣绍便已经退开一步,扬声吩咐道:“路南飞,将她从春华楼赎出来,安排在我身边伺候。”   “是!”   烟雨回过头,见游廊里不仅站着路南飞。   不远处,还站着原本在凉亭中与宣绍下棋的女子。   此时那女子正狠狠的揪着手里的帕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烟雨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一早就明白,不管宣绍是戏弄她也好,真的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也好,她从来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了八年前的真相,她只能一路向前。   游廊中的女子,静立了一瞬,转过头来对身后跟着的侍女道:“春华楼是什么地方?表哥怎么会认识她?”   那侍女露出一脸嫌弃,“表小姐无需在意,那是个肮脏地儿,少爷也就是图个新鲜。”   那女子点点头,优雅的甩着帕子施施然走远。   “跟我来。”路南飞伴着脸上前。   烟雨福了福身,跟着他向内院走去。   路南飞将她交给宣禾,仍旧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往后你便是公子身边的丫头了,我这便去春华楼替你赎了身。”   烟雨闻言叫住路南飞,“可否叫奴婢同路大人一道回去一趟?”   “有什么东西要取?”路南飞表情有些不耐。   “不是,徐妈妈一向带我不错,奴婢想同妈妈道个别。”烟雨声音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路南飞蹙眉,“不必了。往后你就是宣家的丫鬟,行事得按着宣家的规矩来,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随便。”   他说完,还上下打量了一眼烟雨身上满是污迹的裙子。   烟雨沉默了一瞬,“那请路大人转告徐妈妈,我一切都好。”   路南飞抿着嘴,转身便走,也没应声。   烟雨叹了口气,往后在宣家的日子看来十分堪忧啊?      第55章 总算不太笨      “烟雨姑娘,不必太担心,公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多,麻烦事儿也少,你先在这儿领了衣服换吧?”宣禾微笑着说道,声音倒是十分和煦。   “多谢禾叔!”烟雨福身接过衣服。   宣禾让她在里间换好了衣服,带着她认了认路。宣绍的住所虽也在宣府之内,却是单独的院落,与宣府间仅有一扇小圆门连着。   “平日里无事,不要往宣府跑,只在咱们少爷院中呆着就好。”宣禾专门嘱咐了一句。   烟雨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迎面却见适才陪在宣绍表妹身边的丫鬟碎步走来。   “管家好。”丫鬟冲宣禾福身行礼,却对一旁的烟雨恍若未见。   “这是打理少爷衣物的浮萍,宣府的家生子,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她。”宣禾说道,“这是烟雨姑娘。”   浮萍这才将视线扫过烟雨的脸颊,淡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烟雨却是福身毫无敷衍的行了礼,“烟雨初来,往后还望浮萍姐姐多多指点。”   宣禾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看着烟雨略点了点头。   将烟雨交代给浮萍,宣禾便去忙旁的事情了。   浮萍在游廊里对烟雨的不屑之言,烟雨是听到了的。已经做好了只剩下两人时,浮萍会对她冷嘲热讽的准备。   不料浮萍只是对她淡淡的,既不亲近,倒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认识字么?”浮萍领着她走在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小道上,问道。   “认得。”烟雨答道。   浮萍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也是,听闻你是花魁身边的婢女,不识字倒是笑话。”   说罢,便带着烟雨到了宣绍的书房。   “你既识字,便在书房伺候吧,记得书房里的东西皆不可乱动。”浮萍吩咐之后,塞给她一方干净的抹布,“把这儿打扫干净。我一会儿再回来看。”   烟雨手握着抹布,耳边听到浮萍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远得出了书房的院子,远得到了后院的月亮门处。   宣禾从月亮门边上的树丛后走了出来。   “安排在书房了?”宣禾低声问道。“是。”浮萍声音恭敬,“少爷既知她是有意接近,为何还要将她留在身边?”   宣禾轻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慎言!她耳力非凡,往后说话,留着些心。”   “是。”   浮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宣禾在原地站了一阵子,也提步离开。   烟雨脸色微微发白,一手攥着抹布,一手扶着桌角,稍有些气喘。   宣禾同浮萍说话地方实在有些远,听来着实费力。   宣绍果然是自负之人,分明看出她有意接近,还故意将她留在身边。幸好她听到了宣禾与浮萍的交谈,日后行事更要小心谨慎才行。   未到晚膳时间,宣绍忽然回了府。   来到书房院中,瞧见正在院中浇花的烟雨,勾着嘴角吩咐道:“更衣,随我进宫。”   烟雨扔下水壶,擦干了手上水渍,“进宫?”   “不想见见你家小姐么?”宣绍斜睨着她。   烟雨摇头,昨晚只因她见了宣绍,而穆青青未能见到,便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如今倘若知道她呆在了宣绍身边,还不得恨死她?   “别啰嗦,快去准备。”宣绍却没有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幸而伺候宣绍更衣的活儿不是她的,烟雨只消将自己收拾利落便可。   来到宣绍宽大舒适的马车上,宣绍低头看了看装扮平淡毫不出彩的她,轻哼一声,“总算不太笨。”   烟雨跪坐在莹润的象牙小几旁,为宣绍倒了杯刚煮好的茶汤,“公子请用。”   “你这一身规矩姿态,不像是春华楼里教出来的。”宣绍伸手接过茶盏,淡淡看着她,目光却犀利的像是把她看穿。   烟雨心中一紧。   她自幼长在丞相府,自懂事起,便是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亲自教的她闺中礼节。丞相府规矩严,她的礼仪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曾想,宣绍一个男人,倒会对这些如此敏感。   “春华楼教奴婢的是,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仪态。”烟雨稳了稳心神,轻声说道。   宣绍的目光仍旧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既不像信了她的话,亦没有出言怀疑。   烟雨不动声色的垂了头。   马车行进在宫道上,只能听到车轮滚滚而过之声。   烟雨听闻马车已经临近了宫门,车速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不是说文武百官皆不得乘车进入皇宫么?   宣绍的马车竟然畅通无阻。   一直过了两道宫门,马车才停了下来。   烟雨手脚麻利的下了车,躬身伸着手,想要扶宣绍下车。   宣绍并未理会她的手,侧身避过,跳下了马车。   一个面容白净的太监立即迎了上来,“公子您来了?圣上已经在殿内设下酒席,款待公子了。公子您请----”   “跟紧了我,禁宫之内,休得乱跑。”宣绍回头对烟雨吩咐道。   那太监一愣,目光炯炯的看向烟雨。   烟雨低着头,紧紧跟在宣绍身后。就算他不吩咐,她也不敢乱跑的。宫里到处都是贵人,稍不留意,得罪了谁,她只怕自己没命留着查清当年的真相。   灯火通明的皇宫大殿之内,圣上怀拥着美人儿,就着美人手中金樽一边朗声大笑,一边饮酒。   皇上身边,一个眉目如画,俊逸不凡的太监俯身说道:“圣上,宣公子到了。”   烟雨闻声看向那太监。   她听出,那太监的声音正是前一晚,带着围帽前去春华楼的高坤!   看来传言不虚,高坤比传言中还要俊美上几分。   见圣上目光扫来,烟雨赶紧低了头,侧身避在宣绍身后。      第56章 臣不认得      “恭请皇上圣安。”宣绍拱手说道。   烟雨却是吓了一跳,他见皇帝都不下跪?   却见皇上习以为常的抬手道:“爱卿不必客气,快快入座。”   烟雨福身行礼,见宣绍起身,也忙起身,跟在他身后,入了下座的桌席。   宣绍一落座,殿内便乐声大起。一群腰肢柔软衣袂飘飘的舞娘快步入得殿内,伴着乐声,翩翩起舞。   烟雨偷偷抬眼看向皇帝,见皇帝眼眶发乌,面色微白,体态稍胖,手正伸进怀中美人儿的衣裙内,一脸笑意的摩挲着。   那美人儿靠在皇帝怀中,柔弱无骨一般,在皇帝大手之下,喘息连连,绵软的声音娇媚道:“皇上……不要……不要嘛……”   烟雨眉头微蹙,她如何也不曾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原来是这般模样。在臣子面前,大庭广众之下,行事也这般不讲究。   一曲舞毕。   高坤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道:“皇上,奴才瞧着宣公子心情不错,那穆美人之事……”   皇帝抬手打断了高坤的话,笑着转过脸来看着宣绍,“绍儿,朕有件小事与你说。”   宣绍闻言拱手,“圣上请讲。”   皇帝对高坤点点头。   高坤拍了拍手。   立即有守在殿门口的小太监转身离去,不多时,便有两名宫女搀扶着一袭红衣的女子缓步出现在殿门口。   那女子脸色有些白,双目微垂,鼻梁高挺,唇不点而红,在一袭红衣的映衬之下,越发明艳照人。   不是穆青青,却还是谁?   烟雨却是瞧见,她的双拳攥的紧紧的。   她迈步进得殿内,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之下,来到皇帝面前,福身行礼。   却一语不发。   皇帝一直笑看着宣绍。   烟雨却是听得皇帝的心跳有些不稳,似是有些激动。   “绍儿可认得她?”皇帝出言问道。   穆青青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脸来,看向宣绍,目光流连在宣绍脸上,眼中盈盈有泪光滚动。抬眼又瞧见站在宣绍身后的烟雨,只见她眉心微微蹙起,看向烟雨的目光渐渐有了复杂的神色。   宣绍只看了穆青青一眼,便收回目光。   拱手对皇上道:“臣不认得。”   穆青青如遭雷击,身子一颤,本就有些白的脸,更是苍白了几分。   烟雨注意到,高坤脸上的笑,也微微僵住。   唯独皇帝却是高兴的,冲着宣绍连连点头,“好好,不认得就好!这是朕后宫新晋的美人,朕甚是喜欢,特封婕妤!绍儿,你看可好?”   宣绍薄唇微抿,“这是圣上的家事,圣上觉得好,便好。”   皇上哈哈大笑,对着穆青青招手道:“来来,过来让朕好好瞧瞧。”   穆青青迫使自己将视线从宣绍脸上移开,僵硬的迈步向皇帝走去。   还未走近,便被皇帝一把拉入怀中,宽大的手掌便向那红衣之下莹白半露的酥胸上盖去。   高坤的目光一直盯在宣绍的脸上,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宣绍淡笑着看着场中随着乐声,又翩翩舞动起来的舞娘,脸上不见一丝不悦。   “公子,奴婢为您斟酒吧?”烟雨见他不碰桌上杯盏菜肴,便拿起酒壶低声道。   “不用。”宣绍漠然道。   烟雨放下酒壶,只觉一道视线,宛如针尖一般狠狠的扎在自己身上。   她循着直觉望去,却见正被皇帝揽在怀中的穆青青冷冷的看着她。   烟雨别开视线,底下头,穆青青这次,怕是不会原谅她了。   忽听上座一阵杯盘相碰的凌乱之声。   烟雨抬眼,瞧见穆青青一双莹白的素手轻巧的搭在皇上的腿上,一双涟水美眸可怜巴巴的望着皇帝,低声哀求道:“皇上赎罪,臣妾不是有意的……”   烟雨往下看去,却见她红色的衣裙上洒落着酒污。   原本皇帝面有不悦,但见美人惶恐我见犹怜的神态又不忍责备,“无事,爱姬快去更衣。”   “谢皇上!”穆青青柔柔应道。并起身向殿外退走。   路过宣绍桌边时,她冷冷看着烟雨,低声道:“我知道你能听见,跟我来!”   第57章 我替公子教训一二   烟雨低着头,未接触她的视线。   待她出了殿门,她才附身在宣绍耳边道:“公子……”   “去吧。”   她还未说完,宣绍便出声打断。   烟雨躬身悄悄退出了殿外。   一名宫女正在殿外等着她,迎上前来,“随我来。”   烟雨跟着宫女行了不远,到了一旁稍小些的殿外,殿门关着,里面亮着灯。   “穆婕妤,人带了来。”宫女话音刚落,殿门便从里面打开。   另一名宫女从殿内迈步出来。   烟雨抬眼瞧见穆青青还穿着洒落上酒污的那一袭红衣,坐在殿内,冲她勾了勾手指。烟雨硬着头皮迈步进入殿内。   两名宫女退出殿外,并在她身后将殿门关上。   “小姐……”   穆青青闻声轻笑,“错了,如今我是穆婕妤,不是什么小姐了!”   烟雨又福身,恭恭敬敬道:“穆婕妤安好。”   穆青青没做声,也没说让她起来。   烟雨便半蹲着身子没有动。   不多时,听到有低低的抽泣声传来。她抬头一看,穆青青满脸泪痕,哭的好不伤心。   烟雨眉心蹙起,向前走了两步,“穆婕妤……您……”   穆青青忽然从圈椅上起身,紧走两步,猛的将烟雨揽入怀中,伏在她的肩头呜呜的哭,“烟雨……烟雨……我怕,你知道的,我是最胆小的,在这皇宫之中,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贴心之人,我怕……”   烟雨轻抚着穆青青的背,“不要怕,人生总是有很多措手不及,坚强面对,总要走下去的……”   穆青青滚烫的泪水滑入烟雨的衣领,烟雨心中也跟着有些酸涩。   “听说皇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如何能有那般多的心思,说不定……今夜里睡下了,明早上的太阳都见不到……”   “呸呸……小姐,莫说这种丧气话!”烟雨安抚道。穆青青从烟雨肩头抬起脸来,可怜巴巴的看着她,“烟雨,说心里话,你当我是好姐妹么?”   烟雨重重的点了点头。   “你不喜欢宣绍对么?”穆青青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烟雨坚定的点头。   穆青青破涕为笑,“那你也不要留在春华楼了,你虽不用接客,可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地,留在宫中陪我可好?我去求了皇上,你这么漂亮,皇上一定会应允的!”   烟雨脸色一白,倒退了一步。   原来她这般痛声哭泣,她这般可怜巴巴的诉说,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   穆青青定定的看着烟雨,“你说,当我是好姐妹,是骗我的么?”   烟雨摇头,“不是骗你……”   “那你肯留下来陪我么?”穆青青逼近一步,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烟雨沉默,无言以对。   穆青青冷笑连连,“什么好姐妹!你根本就是自私自利,没心没肺之人!你耳朵那么好使,我突然被接进宫里来,你会不知道?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你怕!你怕告诉我,我不愿来,牵连了你,牵连了春华楼!你对春华楼,对徐妈妈的感情都比对我的感情深!枉我整日里姐妹一般待你!你摸着心口说说,你整日里小姐小姐的叫我,我何曾真把你当婢女来看待?我一番真心待你,你竟如此背信弃义,如此背叛与我!”   穆青青一步步逼近烟雨,纤长的手指戳在烟雨的肩头,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姐妹!我与你恩、断、义、绝!”   话音刚落,她戳在烟雨肩头的手忽然收紧,尖长的指甲狠狠的划过烟雨的脸颊。   烟雨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抬眼看到穆青青眸中几欲疯狂的神色。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穆青青冷笑着,有泪光滑过眼眶,她却冷漠的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婕妤,您的衣服……”殿外宫女低声说道。   烟雨抬手捂住火辣辣的脸,脸上湿热疼痛,她看向掌心,却见掌心血迹斑驳。   她的脸,显然是被穆青青给抓破了。   烟雨环顾殿中,没瞧见有铜镜,不知脸上伤的如何,她只觉疼痛非常。   想到穆青青最后下手之狠,脸上定然是伤的不轻。   烟雨出得殿外,已经不见了穆青青和宫女的身影。她只好寻着来路,向回走。   回到皇上宴请宣绍的殿外,她捂着脸,垂首站在外面。   如今这幅样子,定然是不能进去了。免得再扣她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等了一阵子,远远瞧见换过了衣衫,重新装扮之后的穆青青正向大殿走来。   一身青衣的她,却是比适才更加美艳,却也更加冰冷。   穆青青的脚步停在烟雨面前,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皇一般俯视着她,“抬起脸来,让我瞧瞧。”   烟雨垂着头不动。   “哪儿来的丫鬟,这般没规矩?掌嘴!”穆青青冷声道。   她身后立时走上两名宫女,一名上前不由分说的钳住烟雨的手,另一名宫女抬手将耳光狠狠甩在烟雨的脸颊上。   当那宫女看到烟雨粉嫩的脸上赫然的血道子,不由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继续打----”穆青青的声音,却从她背后冷冷传来。   那宫女咬着下唇,高高扬起手来。   烟雨正要反抗,耳朵一动,却是闭了眼睛。   大殿内的丝竹之声一直未停,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   “不知我的丫鬟哪里惹了穆婕妤?”宣绍的声音冷冷传来。   烟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宫女高高抬起的手腕正被宣绍捏在手里。   力道之大,那宫女的脸都白了,额上有汗渗出。   穆青青的目光落在宣绍身上,“不知这是宣公子的婢女,宫中失仪,我替公子教训一二,还请公子勿怪。”   宣绍没有看她,只紧紧盯着将头埋得很低的烟雨,“把头抬起来。”   烟雨缓缓抬脸,只见宣绍一双黑眸猛的一缩,将那宫女甩向一边,上前一步,勾起烟雨的下巴,“谁干的?”   烟雨抿嘴,没有言语。   宣绍抬掌拍向穆青青。      第58章 给他留一个也好      不料殿门前黑影一闪,一人举掌生生接下宣绍蓄满内力的一招。   两人皆被震得倒退一步。   宣绍冷冷看着对面之人,“高公公这是何意?”   高坤笑了笑,“穆婕妤是皇上新好,宣公子是忠臣,还是不要伤了皇上的美人才好!”   高坤探头瞧了瞧藏在宣绍身后的烟雨,摸着光洁的下巴,语气迟疑,“这位姑娘,瞧着有几分面熟啊?”   烟雨垂眸又往宣绍身后躲了躲。“高公公眼花了,这是我的贴身婢女。”宣绍将贴身两字辗转唇齿间,重重念了出来。   穆青青藏在袖管中的手狠狠握紧,拂袖进了大殿。   高坤看了看穆青青的背影,又看了看宣绍,“宣公子还是回到席间吧,让皇上等久了可不好。”   烟雨闻言,轻轻攥住宣绍背后的衣角。   宣绍轻笑一声,“还请公公代为言明圣上,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烟雨却是脊背一僵,听闻到进了殿内的穆青青在皇上耳边娇声说道:“皇上,臣妾看宣公子身边婢女十分投缘,不知能不能求得她来臣妾身边伺候?”   好在皇帝沉吟了一阵子,轻声道:“朕已经夺了你了,给他留一个也好……”   穆青青张口还要再说。   皇帝却转过脸去,就着另一位美人儿的手,喝了一大口酒,呵呵直乐。   穆青青咬着下唇,咽下未出口的话。   烟雨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跟在宣绍身后,一步步向宫外走去。殿内笙歌也渐渐在耳中远去。   上了马车,宣绍从车内木匣中取出一个莹白玉润的瓷瓶扔给烟雨。   “能让人伤成这样,你也真是蠢到家了!”   没有理会宣绍语气中的不屑和讽刺,烟雨接住瓷瓶,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爽荷香扑面而来。   她将瓷瓶里的药水小心翼翼的倒在指尖上,轻轻涂抹在脸上。   车上没有铜镜,她只能摩挲着来,碰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宣绍看着她,忍不住蹙眉,“真笨!”   一把夺过瓷瓶,亲自上手,为她将药水抹在脸上。   他指尖微凉,触碰到她火辣辣的脸上时,却将她的脸又染红了几分。   少时,清清凉凉的感觉就将火辣辣的痛感压了下去。   “多谢公子。”烟雨将瓷瓶揣入怀中,如果她没有认错,这是荷香凝露,治疗外伤最好的药,新伤用它,不会留疤。价值不菲,她在丞相府时,也曾用过,是有价无市的金贵东西。宣绍倒是大方得很,居然舍得给她用。   “脸上若是留了疤,就别想在我身边伺候了。”宣绍冷冷的开口,仰在软椅中,闭目养神。   烟雨颔首,没有多说。   跟着宣绍回到宣府上,在宣府好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用费力,便可听到关于王公贵族的家长里短,各种八卦。   刚过了不到两日,烟雨正在书房擦拭着书桌时,便听到隔壁院中花架子下面坐着两个小丫鬟,笑嘻嘻的在议论。   原本她只随意听一耳朵,并未在意,可当听到新晋的美人,临安花魁等等之时,她忍不住放下抹布,细细听来。   原来她们谈论的正是刚入宫不久的穆青青。穆青青倒是好手段,见她之时,分明是不情愿留在宫内,这才三日不到,便连升三级,如今已是穆昭仪之尊了。   从一个青楼花魁,一跃而上,成为宫中昭仪,且仅仅用了三天。   虽然皇帝为遮人耳目,说穆青青是民间良人,可这些王公贵族又怎会不知真相。   这两个小丫鬟议论起宫中昭仪,却是因为今日穆昭仪召见了暂住宣府的表小姐林玉瑶。   小丫鬟议论了一阵子,便停下去干活儿了。   烟雨拿着抹布,反复搓着桌面。表小姐?就是那日和宣绍下棋的女子?   穆青青召见她做什么?      第59章 林姑娘      皇宫内院。   御花园凉亭之内,穆青青慵懒的坐在软垫之上。   林玉瑶面色紧张的福身在近旁。   “听闻你是宣公子的表妹,自幼与宣公子订了亲的?”穆青青淡淡道。   林玉瑶脸上一红,声音细微柔弱,“回禀昭仪,正是。”   穆青青轻笑,“甚好,甚好。本宫进宫那一日,恰逢圣上宴请宣公子,有幸得见传说中的宣公子真面。宣公子俊逸,林姑娘柔美,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玉瑶红着脸,嘴角满满是藏不住的笑意,赶紧又福下身来,“昭仪谬赞。”   穆青青摆了摆手,“你不必与我客套,我瞧着咱们年岁差不多,我在宫中时日尚浅,也没个知心之人,瞧着林姑娘倒是甚为面善,你不要与我疏远才好。”   “是昭仪抬举臣女了。”林玉瑶恭敬道。   穆昭仪进宫时日浅谁都知道,可穆昭仪十分受宠也是众所周知的。   又闲话了一阵子,穆青青忽然开口。   “对了,宣公子身边的婢女,林姑娘可认得?”   林玉瑶脸上一僵,摇了摇头道:“只知道似乎是叫烟雨什么的,旁的也不清楚。”   穆青青淡淡一笑,“我倒是瞧着她和我昔日的妹妹十分相像,瞧来甚为亲切。只是那日她在宫中,脸上受了伤,也不知如今怎样了,着实让我担忧。”   林玉瑶闻言呐呐,表哥的院子她并非时常能去的,那日在游廊里见过烟雨之后,便再没碰过面,还不知道她受了伤的事。   “宫里有上好的伤药,我特意从御药房求来的,林姑娘若是方便,请替我转交与她。只当是我关心昔日的妹妹了。”穆青青说着,对身边宫女摆了摆手。   宫女立时奉上巴掌大小,绘着富贵牡丹的青花瓷盏。   林玉瑶起身双手接过,心中禁不住有些许酸涩。那丫头分明出身卑微,怎的不光表哥要留她在身边伺候,连宫里正得宠的昭仪都对她关怀备至?   穆青青见她脸色,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还要多谢林姑娘。”   “昭仪客气了!”林玉瑶福了福身。   闲聊了一会儿,穆青青便借口困乏。   林玉瑶赶紧起身告辞。   看着她们主仆越走越远,穆青青身边的宫女忍不住道:“这林姑娘会将药送去么?”   穆青青看着林玉瑶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道:“一定会的。”   她专门求高坤,特意命人调制了这“上好”的伤药,不好好送给烟雨一份大礼,怎对得起她们最后的“恩断义绝”呢?   林玉瑶打从离开皇宫,一直到回到宣府,手里一直攥着那富贵牡丹青瓷盏。神情有些落寞。   “小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主仆两人向着宣绍院中走去时,林玉瑶身边的丫鬟低声劝慰。   林玉瑶摇了摇头,“没事,各人有个人的时运罢了。”   “什么时运呀,小姐您不知道,那位穆昭仪,据说是春华楼里的花魁呢!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曾经还不是草窝里的土鸡?说那丫头像她妹妹,说不得那丫头本就是她曾经的姐妹!”丫鬟低声说道。   林玉瑶立即端正了脸色,“住口!昭仪也是你能妄议的!慎言,慎言记住了没有?”   “是……”丫鬟低声应了,瞧见小姐脸上明显松快了的神色,暗自吐了吐舌头。   书房里正在弹落灰尘的烟雨收回耳朵,今日里议论穆青青的人还真不少。   连带着自己也被提及了数次。   她轻叹一声,正欲跳下椅子,却听到刚才说话的主仆向人打听着她的名字。并朝着书房走了来。   烟雨立即将椅子摆好,刚走出书房,便见宣绍的表妹主仆二人款步走来。   “表小姐。”烟雨福身行礼。   林玉瑶蹙着柳眉,扫她一眼,像是怕污了自己的眼一般,又飞快的移开视线,“喏,这是宫里的昭仪娘娘赐你的伤药,快谢恩吧!”   烟雨瞧了眼那花纹富丽的青瓷盏,躬身双手接过,“多谢昭仪恩典。”   青瓷盏刚碰到烟雨的手,林玉瑶就把手收了回去。   静站了一阵子,却是不着急走。   烟雨瞧她表情别扭的杵在这儿,心里也有些不自在。   “表小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我……你,你不赶紧抹抹药么?”林玉瑶正想有个借口留下,好等表哥回来,这番心思却又怎会对烟雨说。抬眼看向她的脸,见她左脸之上有四道淡淡的血痕,已经不十分明显。   但在如此白皙细嫩的脸上,还是忍不住让人叹息。   烟雨看了看手里的瓷盏,“这里不便,奴婢回去再用。”   “玲珑,你来替烟雨姑娘抹药。”林玉瑶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却十分生硬霸道,根本不给烟雨留拒绝的余地。   被叫做玲珑的丫鬟有些迟疑,被林玉瑶瞪了一眼,上前欲拿烟雨手中瓷盏,“让我来吧?”   烟雨立时倒退一步,“多谢表小姐美意,奴婢突然想起来,还有活儿没干完呢,奴婢先告退了。”   她欲开溜。   林玉瑶却厉声道:“站住!主子没让你走,你就敢走么?谁教你的规矩?”   烟雨心下一紧,这表小姐不会想要用强吧?穆青青送的药,她可不敢用。      第60章 出息了      “玲珑!”林玉瑶又唤了一声。玲珑挽了袖子上前,一把夺过烟雨手中瓷盏,“我家小姐让我为你抹药可是一番好意,你别狗咬吕洞宾啊!”   烟雨皱起眉头,又退一步。   穆青青已经和她翻脸,先是抓伤了她的脸,想毁了她的容貌,让她不能留在宣绍身边,如今又派人送药来,且是派宣绍的表妹前来,难道会安什么好心么?   这药,她决计不能让抹在自己脸上的!   玲珑手指沾了药膏,就向她伸来。   烟雨侧身避过,“奴婢卑微,回去自己用药就好,不敢劳烦表小姐身边之人。”   “站着别动!”玲珑边斥责,便又探手上前。   烟雨再次避开,可惹怒了玲珑,上前一把抓住烟雨的衣襟,就要把手上药膏抹在她脸上。烟雨不肯就范,两人立时撕扯起来。   烟雨耳朵一动,听到宣绍前来的脚步声。   “公子回来了!”烟雨低声道。   玲珑回头看向院门口,却未瞧见宣绍身影,“还想诓骗我!”   烟雨趁她回头之际,伸脚将她绊倒,算着宣绍走进院中的时间,猛然卸去手上力气,翻身被她压在身下。   “你们在做什么?”宣绍冰冷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林玉瑶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变故,迟缓的转过头道:“表……表哥……”   宣绍走近之时,林玉瑶的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表哥,今日穆昭仪召我进宫,托我送伤药给烟雨姑娘,可……可烟雨姑娘不仅不肯谢恩,还与我的丫鬟,厮打了起来……”   林玉瑶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委委屈屈。   玲珑爬了起来,烟雨也立即从地上站起,只是身上多少有些狼狈。   宣绍挑起眉梢,一脸讽刺的看着她,“出息了。”   宣绍声音不大,只是安静的小院儿内,四人都听得清楚。   烟雨低着头,没有说话。   “表哥,表哥还是不要责怪烟雨姑娘了,许是我没有表达清楚穆昭仪的意思,让烟雨姑娘有所误会。”林玉瑶声音温婉的劝道,抬起手上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转过头来对烟雨道,“烟雨姑娘,若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怀……”   说着就要向烟雨福身。   烟雨惊的躲到一旁。   宣绍见状立即抬手挡了下林玉瑶,语气严厉的说:“她不过是个丫鬟,你何需向她赔不是?烟雨,还不快向表小姐认错?”   烟雨抬眼看了看宣绍,见宣绍正面无表情的看她,从善如流的福身行礼,“表小姐,是奴婢的不是,您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谢穆昭仪的恩典,更谢谢表小姐专程给奴婢送药!奴婢不识好歹,您别往心里去!”   态度恭恭敬敬,语气诚诚恳恳。   林玉瑶许是不曾想到她认错的态度会这般好,以为她定要辩解一番,谁知她什么都不说,到让她准备好的一番话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好拿帕子又沾了沾眼角,“无事,我怎会跟你一般计较。”   “奴婢这就把药拿回去涂抹一番,也算是不辜负穆昭仪和表小姐的恩情!奴婢告退。”烟雨说着,两手奉着青瓷盏,就向院子外退去。   “站住!谁让你走了?”宣绍冷冷的看着她。   林玉瑶这会儿倒是想让她赶紧消失,终于等得表哥回来,她还有话想要和表哥说呢,“表哥让她去吧……”   “你不知尊卑,惹怒了表小姐,就打算这么过去了?”宣绍打断林玉瑶的话,看着烟雨。   “表哥,算了……”   “便罚你一个时辰之内,再将书房内外,全都打扫一遍。”宣绍转过头来,对林玉瑶道,“林二小姐到别去避一避尘吧,我尚有公务,就不相陪了。”   宣绍转身进了书房,林玉瑶站在原地,紧紧的拽着手里的帕子。   烟雨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拿起墙角的扫帚,在院中挥舞起来。   林玉瑶主仆被烟雨故意扬起的尘土呛的咳了两声,终于离了院子,渐渐走远。   “进来。”宣绍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第61章 你若本分便许你做妾      烟雨扔下扫帚,拍了拍身上尘土,进了书房。   “药呢?”   已经做好挨骂准备的烟雨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将怀中的青瓷盏拿了出来。   宣绍接过,打开来闻了闻,“这药你不要用,只用我给你的就行。”   烟雨心中暗自发笑,“可是表小姐哪儿……”   “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装腔作势?”宣绍轻哼一声,青瓷盏往桌案上一甩,“你若不是怀疑这药有问题,又怎会和林二小姐争执起来?”   原来他都知道?烟雨默不作声。   宣绍的眼睛却是微微眯了起来,“穆青青进宫不过三日。这药若是真有问题,她在宫中时日短,没有根基人脉,应该办不到。那便是。她已经和高坤勾结在了一起,你往后可得小心着些。”   烟雨偷偷打量宣绍一眼,“多谢公子提点。”   宣绍挥手让她出了书房,却是留下了那装着药膏的青瓷盏。   宣绍给的荷香凝露甚为好用,三五日后,烟雨的脸上便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这日烟雨正在宣绍书房院中洒扫。却听闻一溜的脚步声向着院子靠近。   宣绍院中伺候的人不多,脚步声她都认得,可今日这脚步声却十分陌生。   烟雨一面扫地,一面留了心听着。   听得一位妇人的声音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接着,便有两人缓步进了院子。   前面的妇人梳着高髻,簪着步摇金簪,发间点缀着宝石翡翠。绛红的对襟长衣。金色的撒花百褶裙,貌美且端庄大气。举步间风韵非凡。   进了院子便瞧见烟雨,提步向烟雨走来。   烟雨赶紧放下手中扫帚,垂手站在道旁,见那妇人走近,便福身行礼。   “你就是烟雨吧?”妇人开口,声音温润好听,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烟雨福身道:“回夫人,奴婢正是烟雨。”   妇人点点头,向着一旁的游廊中走去。   妇人身后丫鬟落后一步,对烟雨道:“这是咱们宣府的主母,宣夫人。夫人有话问你,你跟着过来。”   烟雨心中有些忐忑,宣夫人的身份,她已经猜到,且夫人的来意,她也有所猜测。   听闻林玉瑶是宣夫人娘家妹妹的女儿,今日莫不是为了林玉瑶来震慑她一番,好让她死了爬宣绍床的心思?   烟雨进得游廊,宣夫人已经在廊间坐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她。   “不错,有几分颜色。听闻你是绍儿从春华楼里赎出来的?”   烟雨福身应是。   “出身不要紧,我也听说了,你虽在春华楼,却也身家清白。只要绍儿喜欢,既赎了你出来,便是斩断了那些过往了,以后你在绍儿身边,尽心尽力的伺候,若是能得个一男半女,也是功劳一件,我也定然不会亏待你。”宣夫人淡笑着,温声说道。   烟雨却是一惊。怎么个意思?不是来替林玉瑶震慑她的么?不是应该疾声厉色的恐吓她休要奢望宣绍,离宣绍远一点么?   宣夫人这番话,怎么听着像是鼓励她去爬宣绍的床一样?   还生个一男半女?还不会亏待她?   烟雨瞠目结舌,犹豫一瞬,忍不住提醒道:“呃……表小姐哪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宣夫人轻叹一声,“玉瑶打小就和绍儿定了亲,近些年来,我也没少把她接到府上来住。原以为两个孩子见得多了,总会更有些情分,可绍儿的脾气……别的你不用管,只要你本本分分,在玉瑶进门之前,不要有孕,玉瑶进门以后,我定做主,让她抬了你做妾。”   烟雨目瞪口呆的看着宣夫人,这宣夫人的胳膊肘不往自己外甥女那儿拐,怎么净往她怀里拐?   “你要老实本分,也莫要仗着绍儿喜欢你,就做出些不合宜的举动来。我会再让人观察你,断不会因为玉瑶的片面之词就冤枉你什么!”宣夫人淡淡的看着她,“你明白了么?”   烟雨很想摇头,她不明白,她一点也不明白呀?这宣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但这不是质疑的时候,她只能本本分分的点了点头,“多谢夫人!”   烟雨心中很是莫名。   宣夫人却把她惊讶已经呆滞掉表情当做了宠辱不惊,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了,你日后常到主院中来向我请安,旁的也没什么事了,去干你的活儿吧。”宣夫人起身带着丫鬟走出了宣绍的院子。   守在院子外的一行人也跟着走远。   烟雨立在廊间,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宣夫人今日究竟为何专程跑这一趟呢?   就是为了告诉她,要本本分分的伺候宣绍?她话里的意思可不像。又是让她生个一男半女,又是许以不会亏待她,抬她做妾的,这话分明是在向她卖好嘛!   堂堂宣府主母,为何要向她一个丫鬟,还是一个从青楼里赎身出来的丫鬟卖好?   整整一日,烟雨的眉头都是蹙在一起的。   直到傍晚,宣绍回到府上。   她试探的在宣绍面前提了提宣夫人来过之事。   却见宣绍面上有些不耐,末了却讽刺一笑,“不管旁人怎么说,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还有,没事不要去主院!”   烟雨心中便有了猜测。   夜里吹熄了灯之后,烟雨轻声问道和她同屋的浮萍,“公子和老爷,关系不太好么?”   浮萍沉默了一会儿,不悦道:“主子的事儿,是你能议论的么?”   烟雨闻言闭了嘴,却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浮萍没有否认,这就说明确是如此。否则她定会斥责她胡说八道,继而才是叮嘱她不许议论主子。   宣绍和宣文秉的关系并不好。且宣绍不近女色,宣绍整个院里,出了新来的她,便只有浮萍一个丫鬟伺候。且浮萍只负责看管宣绍的衣物,并不近身伺候。纵私场血。   宣绍今年已经十八,与他同龄已经当了父亲的不在少数,可他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也难怪宣夫人见他从青楼里赎回来一个丫鬟,不仅不责备,还赶着上来安抚。   宣夫人怕是以为,自己的儿子终于开了窍,有了动心的女子。虽然这女子出身不好,但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想通了这些,烟雨便放下一半的心来。   至于宣绍和宣文秉的关系,为何不好,为何宣府主院和宣绍的院子里仅仅只留着一个小门通行,只要她能在宣府留下去,总有机会知道的。   这日烟雨刚吃了晚饭,路南飞便将她带到了宣绍的马车上。   马车驶离宣府,停在了一处离通行宫中管道不远的巷子里。   一直没说话,闭目养神的宣绍忽然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问道:“你最远能听到多远?”   烟雨凝神想了想,“若是白日嘈杂,便只能听得一里以内的动静,或是更近些。若是夜深人静,最远,能听得三里内的响动。”   “确定?”宣绍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泛出光彩。   烟雨被他明的明眸晃了眼睛,呆了呆点头道:“嗯。”   “足够了!你凝神听着,待会儿咱们要跟踪一人,但是不能跟的太近,此人非常警觉。”宣绍嘱咐道。   烟雨点点头。眼前却反复闪现他刚刚黑曜石一般华彩非常的眼眸。   “公子,人来了!”马车外路南飞低声道。   宣绍抬眼看向烟雨。   烟雨凝神点了点头。   一顶八人抬的轿子出了宫门。在官道上行了一阵子之后,轿子拐进道旁小巷,轿中之人,换乘了一辆马车穿过巷子向南而去。   “往南走。”烟雨说道。   宣绍看着她,冲车外吩咐,“走。”   路南飞驾着马车向南缓缓跟进。   “停!”行了一段时间,烟雨立即吩咐。   这次不用宣绍吩咐,路南飞已经勒停了马车。   “那人停下来,换成骑马而行。”烟雨说道。   宣绍的马车里仅点着一盏油灯,暖黄的灯光下,却也能瞧出烟雨微微发白的脸色,以及额上细密的汗珠。   “那人往回走了。”烟雨皱眉说道。   宣绍点点头。   马车里一时静了下来。   烟雨车里两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以及宣绍绵长的呼吸声。   “往西去。”烟雨听得那人声音渐远,说道。   这般走走停停,有时疾驰一段,终于一个时辰之后,那骑马之人,在临安城霸北西街一处宅子外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从角门进了宅子。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人又从宅子另一个门牵着马出来,上马在临安兜了几个圈子,回到了马车上,又驾着马车,寻到轿子,坐着八抬大轿回了宫。   宣绍这才让烟雨指着路,寻到了那人费尽周折,兜了这么多圈子,所去的那处宅子。   宅子平淡无奇,门楣上挂着“安府”。   烟雨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却一时神情怔住,险些掉下泪来。   这安府正毗邻八年前的丞相府!   只是那一把大火烧了整个丞相府以后,这里就被人说是不详之地,高官们渐渐搬离此处。富商们渐渐入主。   烟雨放下了帘子,后背紧紧靠在车厢上。   忍住心头酸涩,适才竭尽全力去听那人的动静,已经耗费她诸多精力,此时又触景生情,她脸色霎时间分外难看。   宣绍只记住了这处宅子,什么也没做,便让路南飞驾着车回了宣府。   下马车时,烟雨腿上一软,险些一头栽下马车去。   幸而宣绍眼疾手快,将她捞入怀中。   见她面色煞白,不禁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烟雨颤抖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她眼前是一片火海,一百八十七口性命皆被葬送在那一把大火之中,父母兄弟姐妹再没能走出丞相府……   “烟雨,烟雨?”宣绍见她眼神不对,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一面反复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一边横抱着她进了宣府。   过了许久,烟雨眼中才渐渐有了神采,左右一看,见自己正躺在烟青色的床帐下,宽大舒适的床,散发着淡淡的檀木清香。   她忽的从床上坐起,雕着龙凤呈祥的精致脚踏上正放着她的一双绣鞋。   烟雨正要下床,忽闻宣绍的脚步声靠近。   外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宣绍一只手端着漆盘缓步走来。   漆盘上正放着一碗汤药,随着他的步伐,在碗中轻轻晃动。   宣绍绕过屏风,见烟雨正莫名的看着他,便将漆盘放在内室的圆桌之上。“醒了就过来把药喝了。”   烟雨立即提上绣鞋,来到桌边嗅了嗅那碗浓黑的药汁,别开脸道:“我没病,喝什么药?”   宣绍凤眼微微眯起,嘲笑道:“你该不会是怕苦吧?”   烟雨赶紧摇头,“这和怕不怕苦没关系,我好好的喝什么药啊!”   “你过于劳神,大伤元气,且正在月信期间,不补一补,调理一番,以后难免落下病根。”宣绍说完,便转开脸去。   听到月信两字,烟雨脸滕然变红……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   抬眼向宣绍看去,却见他一张从不变色的俊脸之上,竟也微微泛着红晕。   一室之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烟雨红着脸,端起碗咕咕咚咚的就把一碗药灌下了肚。   还记得小时在家里喝药,每次她不肯喝,怕苦之时,母亲都会准备好了一碗蜜饯来哄她。   想到母亲,她眼眶又有些湿热。   模糊了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小碟裹着糖霜的金丝蜜枣。   她有些错愕的顺着端着小蝶子的手向上看去,宣绍正别扭的看着她。   她拾起一颗蜜枣放进口中,软糯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连带着宣绍棱角分明的脸在视线里似乎都跟着柔和了几分。   “早些歇下,明日一早再跟我去趟那家院子。”宣绍说完,起身离开房间。   烟雨听得宣绍的脚步声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缓缓出了院子。   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无不精致华丽,这才反应过来,想来这里是宣绍的卧室。   那舒适的绿檀大床上的淡淡檀香,正是宣绍身上常有的味道。   烟雨脸上不自觉的有些发烫,她看了那舒适的大床一眼,稍事犹豫,还是在另一旁的软榻上睡了。   第二日烟雨天刚蒙蒙亮,烟雨听得院内有动静,便翻身起床。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昨晚她睡的特别香。拉开门正好瞧见宣禾领着几个小厮端着水盆洁具向正房走来。   猛的看见她从正房里走出来,宣禾身后跟着的小厮手一松,木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温水洒了一地。   “蠢样!还不再去打水来!”宣禾斥责一声,领着众人脚步匆匆的退出了院子。   烟雨瞧他们神色,知道他们定然是误会了,可一行人连个解释的时间都没给她。   烟雨只好抿了嘴,回了她和浮萍的房间。浮萍已经起床,见她彻夜未归,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烟雨不好主动解释什么,洗漱一番,瞧见昨晚和衣而睡,衣服上全是褶子,换过了衣服。便去了宣绍书房里。   他说今日要再去那院子一趟,此时已经收拾利落,见她来了,便领着她一道出了宣府。   昨夜已经瞧过了那个地方,八年前燃烧殆尽的废墟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烟雨心中虽有些酸涩,但经过了昨晚,再到此地已不是毫无准备。   她跟着宣绍在临街下了马车,徒步来到昨晚所看那家院子之时,却意外的在这里瞧见了高坤。   高坤在他的八抬大轿边上站着,瞧着一溜的黄花梨家具往院子里抬,正打算上轿之时,也瞧见了徒步走来的宣绍和他身后的烟雨。 高坤拱手道:“哟,这不是宣公子么?怎么这么有闲情雅致,一大早的,在这儿遛弯儿呢?”   宣绍勾了勾嘴角,慵懒的抬手将胳膊搭在烟雨肩上,“今日天气不错,陪佳人散散步。”   高坤的视线在烟雨脸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表示他已经认出烟雨便是那晚假扮了穆青青,为他抚琴之人。   “高总管这是干什么呢?”宣绍看着大张旗鼓抬着家具的人问道。   高坤向高处一拱手,道:“圣上恩典,特许了咱在临安置办家宅,这不,瞧着这处宅子不错,且原主也要脱手,咱便遣人买了下来。”   宣绍点了点头,揽着烟雨的肩提步走远。   高坤冷冷一笑,俯身上了轿子。      第62章 留下这位姑娘      一直走过了一条街,宣绍才将胳膊从烟雨肩上放下。   适才两人靠的那般紧,**之间萦绕的全是宣绍身上淡淡的檀香气。烟雨脸上忍不住燥热一片。   “看来昨晚跟踪,还是被他发现了。”宣绍冷声说道。   烟雨一愣,蹙起眉头,“不应该啊,咱们一直离得很远,跟的最近的时候,也在两里以外,他怎么会发现呢?”   “昨晚你可听得这宅院之中还有何人?”宣绍问道。   烟雨凝神答道:“还有几个仆妇并几个小厮,和一个看门的老人家,除了那看门之人,旁的人都已经睡了。昨夜前来之人。难道就是高坤?”   宣绍点了点头,提步回到马车上。   如此说来,昨夜之前,这处宅院私下里便已经是高坤的产业。今日他又这般大张旗鼓的在这儿。便是发现了昨夜被人跟踪,今日故意在这里等着,做一番戏给人看。   烟雨蹙眉跟着上了马车,她的耳力一向不会有错,昨晚分明没有听出被人发现的异端。怎的就会被高坤发现了呢?   宣绍先上得马车,见烟雨慢慢腾腾的跟上来。且一直紧蹙着眉头,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也不必自责,高坤武功高强,且一路行来甚为谨慎,以前我派人跟踪与他。皆被他甩掉。这次能找到这院子,已是不小的收获。”   烟雨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又过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宣绍这是在安慰她?一向冷漠不近人情的宣大公子也会安慰人?抬眼看向宣绍,却见他已阖目假寐。   烟雨低了头,心中却有着莫名的温暖。只是她却不知,高坤见了她,并认出她便是那晚假扮穆青青之人,亦是有些恼怒在心头。   宣绍一向不近女色,熟悉他的人甚至都怀疑他是否有龙阳之好。好不容易探听到,他进来似乎是对临安花魁颇有心思。高坤便想着借此机会,向皇帝进献美人,挑起宣绍与皇帝之间的嫌隙。   却不想,被这丫头坏了好事。   高坤回到皇宫,便来了穆昭仪所住的华音殿。   “高总管今日倒是闲得很。”穆青青一面伸着手,让身边宫女为她修着指甲,一面抬眼看向高坤。   虽说送给烟雨的药膏,是求了高坤弄来的,两人也算有了合作关系,但穆青青还是瞧不上高坤这种被阉割了的男人。   若不是高坤面容着实俊美得很,她才不会与他合作。   高坤冷冷一笑,“穆昭仪还有心思在这里修指甲?你那药膏可是没有派上用场。今日我出宫,正好遇上宣公子和他身边那貌美的婢女。大庭广众之下,宣公子毫不避嫌,与那婢女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好不亲热。那婢女脸上光洁,看不到一丝伤痕……啧啧啧,还真是郎才女貌……”   只听“啪——”的一声,穆青青一根刚修好的指甲被她掐断。   宫女立时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昭仪赎罪……”   穆青青阴沉着脸,挥了挥手,让那宫女退下。   华音殿内只剩下她和高坤两人。   “高总管在我面前说这些,是何意思?我是皇上的昭仪,宣公子和谁亲热,与我有什么关系?”穆青青冷着一张脸。   高坤轻笑,“明人不说暗话,穆昭仪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选在君王侧么?我听闻……宣公子身边婢女,曾经是穆昭仪的好姐妹,那晚,便是她冒充穆昭仪,送了银子自荐来伺候皇上……”   高坤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穆青青绝美的容颜渐渐扭曲,一双白净的手渐渐握成拳头。   他在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同情之色,“这种被自己的好姐妹背叛的感觉,恐怕不好受吧?只是,如今她已经成了宣公子身边的女人,你对付她,自有宣公子护着,恐怕是不好下手。”   “宣公子身边的女人”几个字,像是针一般扎进了穆青青的心里。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把烟雨当成好姐妹!难怪她告诉烟雨自己喜欢宣绍的时候,烟雨还装作一脸不在意,转脸却又背叛了自己,贴上了宣绍。原来她早就谋划好了一切!自己还傻乎乎的相信她!   “高总管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高总管想要帮我一把?”穆青青尽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气,平静的问道。   高坤一笑,“穆昭仪如今正得盛宠,眼见着日后要贵不可及,我自然是要趁着能攀上您的时候,赶紧卖个好给您,免得日后,想要抱佛脚,都够不着。”   瞧见穆青青眼中的怀疑之色,高坤转而说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帮您,我自然是有私心在的。宣公子年纪轻轻,就颇得盛宠,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儿,着实让人嫉妒。我自幼伺候在皇上身边,皇上对我的信任,却不及对那一个毛头小孩儿!你说可气不可气?”   高坤说完,赶紧拿手扇了自己一嘴巴,“呸呸,奴才说错话了,皇上仁君,皇恩浩荡,奴才岂敢议论皇上。穆昭仪,您只当奴才放了个屁。”   高坤故意露个短处给穆青青。   果然见穆青青露出了然安心的神色。   “原来高总管是嫉妒宣公子?”穆青青把玩着景泰蓝的护甲。   高坤颔首低声道:“不敢不敢……”   “高总管不说实话,我可不敢相信你。”   “呃……这,确实有那么一点。其实穆昭仪与我,可以通力合作,您不待见宣公子身边的丫鬟,可有宣公子在那儿挡着,您也不好下手不是?唯有先对付了宣绍,那他身边的丫鬟没了依靠,还不是昭仪您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的?”高坤低声蛊惑说。   穆青青冷着脸看着手中尖长的护甲,对付宣绍?让她和高坤一起对付宣绍?对付那个曾经救了她一命,又是那般绝代风华的男子?   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她做不到啊……   “穆昭仪?”高坤见她失神,唤了一声。   穆青青抬头头来,轻笑,“高总管说的对!只是我在宫中时日尚短,没有什么人脉。此时还得靠高总管帮我。”   “昭仪有事尽管吩咐。”高坤笑的像一只貌美的狐狸,狐媚的眼角向上挑着。   “我想见一见严侍郎家的公子,严燕生,不知高总管能不能安排?”   高坤狐狸眼一转,笑呵呵的点了头。   两日后,穆青青接到高坤的消息,让她在卯时两刻等在接近前朝的一处桃花林中。   卯时刚过,穆青青就独自出现在了那片桃林之中。   约莫过了两刻中,她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立即低低的抽泣起来,染了兴蕖(洋葱)的帕子在?前捂了捂,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那脚步声越走越近,慢下来的速度表明着来人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青青?”身后传来低声呼唤。   穆青青猛的停住抽泣,缓缓转过身来,严燕生焦急憔悴的脸便呈现眼前。   “严公子……”穆青青欲言又止,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的往下落。   严燕生情难以自,忍不住上前紧紧握住穆青青单薄的肩膀,“青青,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严公子,莫要如此说,奴家……奴家亦记挂着公子……”穆青青推开严燕生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让人瞧见,误会了公子就不好了。”   严燕生一听这话,更是心痛,立即上前一步,将穆青青揽入怀中,“我不怕人误会,就算圣上责怪,我也愿与你死在一起!”   穆青青的泪滚滚落入严燕生的衣领,灼烫了他的心。   她立时捂住严燕生的嘴,从怀中取出一个绣了并蒂莲花的香囊塞入他手中,“严公子,不要说这个字。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我知你心中有我就好。”   严燕生紧紧握住那精巧的香囊,心痛不已,“你怎会忽然进得宫中?”   谁知穆青青一听这话,简直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哽咽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身边那丫鬟,我当她姐妹一般,却不想……却不想……她攀上宣公子,因嫉妒与我,便求着宣公子将我进献皇上……宣公子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怪他……只怪自己与公子缘分浅薄……”   穆青青说完,听到有啾啾鸟叫,是她与高坤约好的暗号。   当即推开严燕生,转身欲走,但又立即转过脸来,悲戚的看着严燕生道:“公子还是忘了我吧,好好的……娶妻生子,只当从未认识过我……”   说完,便流着泪,快步离开。   不多时,高坤便带着人寻了来,瞧见站在桃林中,失魂落魄的严燕生,状似焦急道:“严公子怎么在这儿,可让咱们好找!”   严燕生立即藏起手中香囊,神色有些仓惶,“哦,我,我迷路了,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儿来了。”纵私尤扛。   穆青青一直回到华音殿还?涕一把泪两行,“丁香你这丫头,到底染了多少兴蕖在上头?!”   且不管穆青青有多狼狈,严燕生回到家中,打开香囊,看到里面的一团青丝,直愣愣出神了好久。   回想到佳人在怀那柔软的感觉,以及佳人满脸泪痕的悲戚,更想到往后再想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着实又悲又气。   当晚便在酒肆摆宴邀请宣绍。   彼时宣绍正带了烟雨在霸北西街闲逛,试图让烟雨听一听高坤费尽心机秘密进入那宅子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也好避一避家中风头。   自从那一日,有人瞧见烟雨大清早的从宣绍的卧房内走了出来,可是在宣府里炸开了锅。   林玉瑶已经在宣夫人面前哭了两三回了。   宣夫人也把烟雨招过去,问了话,不但和颜悦色,还打赏了不少的东西给她。   烟雨只觉此事无奈的很,却又无法解释。宣夫人那热切的目光之下,她甚觉压力,还是能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好。   严家家丁寻来的时候,路南飞赶着车,主仆三人已经在霸北街转了几个来回了。   听闻是严燕生宴请,宣绍没多犹豫,便前去赴约。   严燕生包下了整座太白酒肆,备了一大桌的临安名菜。   酒过三巡,严燕生的脸上已经泛出些红晕之态。目光有些迷离的落在宣绍身后的烟雨身上。   “宣公子,你这婢女长得不错,你将她送与我,我回赠宣公子两房‘瘦马’可好?”严燕生说完,便留意着宣绍的脸色。   宣绍面沉如水,漆黑明亮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平静无波的看着严燕生,“严公子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若是寻常,宣绍这么一说,旁人必不敢再开口。   严燕生却是记挂着宫里的穆昭仪,借着酒劲儿呵呵一笑,“听闻宣公子一向不近女色,想来不会是不舍得吧?”   宣绍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扔,“若我真不舍得呢?”   严燕生笑着摇了摇头,“平日里由得你,今日可由不得宣公子了……”   严燕生说完,膝下一软,已经滑坐在厚厚的地衣之上。绵软无力的看着宣绍直笑。   宣绍起身,拽了烟雨欲走,却忽觉一阵眩晕。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在地。   烟雨眼疾手快的扶住他。   宣绍目光冷厉的看向严燕生。   严燕生口?不清的说道:“我知你一向谨慎,所以我把迷药下在自己身上。”   说完,他便昏迷过去。   宣绍身姿踉跄。   路南飞立即上前扶住宣绍。   雅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严家家丁立时将雅间团团围住。   严燕生身边长随道:“留下这位姑娘,我们立即送宣公子离开。倘若不留,不知路大人一人之力,敌不敌得过严家百人?”   烟雨皱眉看向路南飞,见他正扶着宣绍,也斜眼看向自己。   “路大人……”   宣绍此时已经不省人事。   路南飞蹙眉思量一阵,“烟雨姑娘,得罪了!”见他撇下烟雨,严家家丁立时让出一条路来。   路南飞果然背起宣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烟雨独自被扔在严家家丁的包围之中,心中犹自奢望着,这会不会是路南飞的缓兵之计呢?他会不会安置好了宣绍,再折返回来救自己呢?   可耳中听到的却是路南飞驾着马车,飞快离去,越走越远的声音。   自己竟真的被扔下了?   烟雨面色僵硬的看向严燕生的长随。   “带走!”        第63章 我们的身份要保密      烟雨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她听得整个太白酒肆内外,真的有近百人守卫。不晓得严燕生从哪里调遣来如此多的人,但就算人数少上一半。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是逃跑无能。   烟雨被罩住了脑袋堵了嘴,绑住手脚扔在马车之上。   幸而这些都不影响她的听力。   她听得马车滚滚向临安城郊驶去,车行的方向倒是让她心中一阵雀跃。   如今三月末,临近清明。   表哥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从青城山赶回来,陪她一起给枉死的家人烧些纸。表哥每次回来所住的地方,就在西南城郊。   马车所行使的方向,正是西南。   烟雨丝毫不挣扎,只安安静静的躺在马车内的地衣上,奋力侧耳倾听。   听得马车过了一座桥,路过了桥南一座小院,院中动静不大,确有人声。   烟雨心跳加快,表哥果然回来了!   那小院儿便是表哥买下的院子。   马车又向南行驶了一阵子。才在一处庄子外头,停了下来。   烟雨被人提溜下车,扛在肩上,扔进了一处柴房。   “看好她。少爷醒了再来处置。”严燕生身边长随的叮嘱了一句。便离开了柴房。   “这丫头老实得很,一路上都不见挣扎闹腾。别是憋着什么坏的吧?”一人说道。   另一人嘻嘻一笑,“一个小丫头,能憋着什么坏?瞧她被绑得结实。便是把门开着,她也逃不了!我从酒肆里带回些酒,你要不要尝尝?”   两人说话间,将门关上,并从外面上了锁。   烟雨这才从地上坐直了身子。   柴房之中有些许霉味。她头被蒙着,嘴被堵着,手脚都被绑着,如今该如何脱身呢?   得趁严燕生醒来之前,逃出去。   严燕生对穆青青的喜欢,她是心知肚明的,这次将她绑了来,定然是为了替穆青青出气。   真没想到。穆青青人在宫里,也能指使的了严燕生。   自己以前还当她天真无害,倒真是小看了她。   烟雨坐在柴房的地上,一寸一寸的挪着,想要找找看,这里可有什么有用的物件,能让她尽快脱困的。   挪了近半个时辰,她已经满身是汗,仍旧一无所获。   她长叹一口气,身子往旁边一歪,想要歇一口气,当的一声,碰到了一个物件。她全身紧绷,生怕惊动了外面看守之人。   好在声音不大,外面的人没有注意。   烟雨顿时喜上心头,她所碰到的,正是一把锈了的斧头。   虽说已经锈的毫不锋利,但磨断绳子,也是够了。   烟雨咬着牙,借着那斧头锈了的刃,先磨断了手腕上的绳子,因眼睛被蒙着,好几次都将手腕蹭到了斧头刃上,手腕之上被蹭出几个血口子。   她却顾不得那么多,双手一获自由,便取下蒙着头的布套,扣出口中破布,解开脚腕上的绳子却是颇费了些力气。   急的她满身大汗,一炷香的功夫,总算全身都获了自由。   她侧耳听去,看守在门外的仅有四人,三人坐在房檐底下喝酒。还有一人歪在门口的柱子上,呼吸绵长平静,想来是睡着了。   但她清楚的记得,门是从外面被上了锁的,就算那四个人全都睡着了,她也没能耐从里面开了锁出去。   她扫视一圈,却见柴禾听上有一扇小窗。   不知那窗可曾上锁?   烟雨屏住呼吸,留心着门外动静,小心翼翼的爬上在墙边垛的高高的柴禾。   偶有嘎吱嘎吱的踩断柴禾的声响,却也未能引起屋外四人的注意。   幸而那三人喝酒喝得热闹,那一人也睡的沉。   烟雨总算爬到了窗户口,伸手一推,小窗吱呀----开了!   烟雨迅速翻出窗外,夜里凉风一吹,她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里面是踩着柴禾爬上来的,外面窗户离地面却有两人高。这要是跳下去,会不会把腿给摔断了?   只是此时此刻,留给烟雨犹豫的时间确是不多,她小心翼翼的又爬回窗子,翻身趴在窗户口,手扣在窗沿上,身体已经垂下去之后,慢慢松了手,落下之后就地一滚。   没发出多大声音,她长吁一口气,起身向外跑去。   幸而是夜里,庄子上的人大都已经睡了,便是有值夜的,烟雨老远就能听到人声,远远地便绕开了走。皓月当空,她用耳朵辨别着方向,急速奔行在严家城郊的庄子上。女厅讨血。   虽累的气都喘不上,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半个时辰之后,她送算翻出了严家的庄子。朝着表哥所住院子疾跑而去。   远远的却是听得严家庄子上,有人声传出。   “跑了!快追!”   虽然此时烟雨已经离严家庄子有两三里地,可追她之人要是骑了马,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追上她。   这周遭都是望不到头的水田,更是无处藏身。   烟雨纵使累的肺都要炸开,也不敢稍有停歇。卯足了力气终是跑到表哥院子门前,“砰砰砰----”的拍打着木门。   “秦川!秦川!快救我!”烟雨高声喊道。   听得院内有悉悉索索之声,不多时,院门便被打开。   烟雨侧身进得院内,反手将门关上,上了叉子。   转过身来,却是愣住。   站在她面前的,哪里是秦川,分明是个陌生的女子!   女子也正好奇的打量着她。   听得严家追来的声音已经很近了,烟雨来不及细想,提步向里走去。   “你是谁呀?”女子忍不住问道。   烟雨见东厢的门开着,便默不作声的进了东厢,四下一打量,没错啊,这里确实是秦川买下的院子。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在这里?   秦川跑哪儿去了?   女子跟了进来,还没开口,便听得院门被砰砰砰的拍响。   烟雨知道这是严家追来的人,哀求的看着面前女子,冲她连连摇头,更是连连作揖。   那女子扬身问道:“大半夜的,谁在外面敲门?”   “我们是附近严侍郎严大人庄子上的人,庄子上跑了个粗使婢女,特来询问主家十分见过?”   女子看向烟雨,烟雨连连摇头。并将自己的手腕露了出来。   白净的手腕之上,赫然还有被绑过的痕迹,并有割伤手腕时弄出的斑驳血迹。   “没见,到别处去寻吧!”女子不悦的高声应道。   院外之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麻烦主家开一开门!”   “还有这般不讲道理之人?大半夜的,你让我开门我就开啊?快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女子厉声斥责道。   严家之人听闻此言,非但不走,反而竟开始撞门了!   女子一听,便怒了,拿起挂在床边的宝剑,旋身出了门。并不忘将门带上,还冲烟雨说了句,“别担心,好生在屋里藏着!”   那女子来到院中,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大胆,你们这是私闯民宅!临安城中,如此横行,就不怕我去告你们么?”女子斥责道。   来人拱手,“我们寻了人就走,得罪之处,定然会赔了银子来。”   说着就要往里闯。   只见那女子旋身而起,一脚踢在欲要向里闯的人身上,看似柔弱的女子却生生将那汉子踢出四五步远。   女子抽剑出鞘,“想往里闯,也得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严家人这才晓得,是遇到硬茬了。   追来之人有七八个。   七八个男子立时围上那女子。   藏在屋里的烟雨为那女子捏了一把汗。素不相识的,自己若连累了人家,可怎么好?   那女子却是不慌不忙,蹁若惊鸿的身姿手持长剑,以一敌八,丝毫不落下风。   一番混战之后,那七八个男子脸上身上均挂了彩,女子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   “还不快滚!”女子娇呵一声。   严家那几人赶忙滚出了院子。   女子掩上院门,返回东厢之内。   迎接她的是烟雨一脸的崇拜之色,“女侠让人好生敬佩!”   女子明媚一笑,“你是谁,怎的半夜被人追赶?你和秦川什么关系?”   “前面这事说来话长。秦川是我哥哥,女侠您是?怎会在我哥哥家中?”烟雨不禁问道。   女子瞪眼道:“秦川不是孤儿么?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妹妹?”   “呃,我也是孤儿,流落街头,受人欺负,被哥哥所救,所以便结拜为兄妹。”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说辞。   女子点了点头,“我叫苏云珠,是秦川的师妹。他到临安城去寻人了,我借住再此。你是秦川的妹妹,那咱们也不算外人了!快坐快坐!”   听闻烟雨是秦川的妹妹,被称作女侠的苏云珠格外的热络起来。   拉着烟雨就往圆凳上按,却是不小心碰了烟雨手腕上的血口子。   烟雨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苏云珠歉疚的缩回手,“瞧我这大意的!”   说完,就从行李中翻出一瓶药膏来,拉过烟雨的手,为她涂抹在伤口上,“这是我们师门中独门秘制的伤药,平日里我们练功受了伤都用它,止血敛伤,伤口好得很快!”   苏云珠声音轻快悦耳,十分动听。   一番折腾,此时天已经蒙蒙发亮。   烟雨忽而听到有人靠近之声,只当是严家人去而复返,细细辨别,却发现回来之人正是表哥秦川,这才松了气。   “多谢苏姑娘!”   苏云珠给她抹了药,又寻了干净的布条将她的手腕包扎了起来。   刚打好了结,秦川便飞身进了院子。   “哥!”   “师兄!”   两人一同来到屋外。   见到烟雨,秦川猛的一愣,提步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眸之中翻滚着看不分明的情绪,“你跟我来!”   烟雨垂着头,并未多言,跟着秦川进了上房。   秦川抬手将门关上。   一脸莫名的苏云珠,被关在了门外。   秦川抬手将烟雨揽入怀中。   满是淡淡青草香味的怀抱紧得烟雨几乎透不过起来。   但她什么也没说,亦没有挣扎,只是用同样的力气,回抱着他。   良久,听得烟雨呼吸急促,秦川才猛地放开了手,只轻轻将她圈在自己面前。   “寻不到你,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秦川在她耳边压抑的说道。   烟雨连连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   “回来就好,这次回来,我便不走了,我会陪在你身边。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烟雨拉着秦川在桌边坐下。   将自己如何遇见宣绍,又如何费尽心机的接近他,终于留在他身边之事都讲了。   只见秦川眉宇之间的川字越蹙越深。   她讲完今晚的遭遇之后,秦川的脸则彻底冷了下来。   “你是说,你还要回去?”秦川琥珀色的眼眸紧缩。   烟雨抬手将两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表哥,我留在临安八年,不就是为了寻找到当年的真相么?难道你不想为姨母姨父报仇了么?”   “报仇的事留给我,我已经回来,且不会走了,这些事你不用操心!”秦川坚定地说道。   烟雨却是摇了摇头,“你能怎么办呢?我知道表哥你功夫好,可是如今我已经接近了宣绍,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接近皇城司的卷宗,查到当年的真相。知道真相以后,报仇的事情,就由表哥你来做,我绝不逞强,好不好?”   秦川正欲反对。   烟雨却是目光坚定道:“表哥,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全都!我背负着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不操心?我若不去做些什么,如何有力气撑着自己活下去?”   秦川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先妥协。   东边的天空渐渐泛出熹微的晨光,朝霞一片绚丽的色彩。   烟雨霍然起身,“我该走了。”   秦川坐着没动,直到烟雨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但你一定要顾惜着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冒险,万事要和我商量。”   烟雨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蓦然回首,重重的点了头。   她拉开门走出上房的时候,苏云珠正在院子里练剑。   昨夜没瞧清楚,如今天色渐亮,才看出,她一席水红色的罗裙,翩若惊鸿的身姿,一把长剑虎虎生风,着实让人羡慕。   “苏姑娘,我走了,昨晚,真谢谢你。”烟雨冲着她舞剑的身影喊道。   苏云珠这才停下,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冲她嫣然一笑,“你现在离开没事吗?那些恶奴会不会再来找你?”   “我送她回去。”秦川走出了上房。   苏云珠看了两人一眼,倏尔一笑,又翻身舞起剑来。   兄妹二人一同出了院子,走了不远,烟雨便停了下来。   “表哥还是回去吧,宣绍的眼线遍布各处,我既还要回去,我们的身份就要保密。”烟雨沉声说道。   秦川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烟雨坚定瘦削的身影。   他未言语,却是站定了脚步。   烟雨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秦川看着烟雨的背影越走越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恐惧之感,似乎她真的会就这样走远,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他手握成拳,关节泛出苍白的颜色,却定定的终是没有叫住她。眼看她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第64章 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烟雨过了昨晚上那座桥,便听得有马蹄声急促而来。 她让到路边,缓缓的走着,努力的想要辨别出骑马之人究竟是严家的人。还是宣绍?   她心底迫切的希望,会是宣绍寻来。如此,便可说明,自己在他心中已有些分量,不管是因着她的耳力,还是旁的什么。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远远瞧见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走在最前面的,一席黑色紧凑的骑装,乌发挽成四方髻,马速极快的颠簸之下,却越发显得英气逼人的不是宣绍,却还是谁?   烟雨停在路边。   宣绍在她身边减缓马速,斜身拉她上马。   烟雨被凌空一带。坐到了宣绍身前。   他双手拉着缰绳,烟雨被他圈在怀里。   宣绍并未调头返回,而是带着烟雨,继续向南行去。宣绍身后。还跟着一二十个骑马之人。皆是面色沉凝,不苟言笑。   宣绍带着烟雨返回之时,并未遇上秦川。   烟雨起先以为他已经回去,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听得他藏身于树杈之上的声音。   她克制着自己,没有抬头看去。   却是不知,秦川此时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眯成一条线,看着被另一男子环在怀中的烟雨,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紧抿的嘴唇,略微急促的呼吸,都表明,他此刻正在生气!   宣绍带着烟雨,直奔严家的庄子。勒马停在严家庄子外,扬起手中马鞭,往严家庄子上一指,“给我砸!”   宣绍身后的一二十人。兜马上前,闯入严家庄户,不管不顾一片打砸,严家家仆起先还想上来阻拦,但见来人气势汹汹,便退缩到一边,敢怒不敢言。   待一行人,将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几乎砸的一件完好的东西也不剩下的时候,才翻身上马,回到宣绍身后。   严家家仆中的女子,已经嘤嘤的哭了起来。   男丁也是惨白着一张脸,腿肚子直打哆嗦。   “告诉你家严大人,说东西是宣绍砸的,他要赔偿,只管到宣府来!”宣绍说完,驾----的一声,帅着一行人,策马扬蹄,自在离去。   烟雨一直在他怀中安分待着,不论是他派人砸了严家庄子,还是马速极快的带她回了宣府,她都不发一言。   宣绍回到宣府,直接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卧房。   “可有受伤?”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专注的看着她。   烟雨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迅速低下头来,露出缠了布条的手腕。   宣绍眼睛微眯,“已经包扎了?”   言毕,上手就欲解开细布。   烟雨把手往回一缩,“已经包好了,就不用麻烦了。”   “手伸出来。”宣绍却是不容置疑的说道。   烟雨只好又将手伸了出来,眼看着宣绍将苏云珠为她包扎好的布都解了下来。宣绍拿起布条上的药膏闻了闻,扔在一边,淡淡的说道:“这药虽好得快,却是会留下疤痕,不要用了!”   烟雨很想说,留疤也没什么,反正在手腕上,又不是在脸上。   可宣绍却已经命人打来了清水,亲自帮她洗去手腕上的药膏,看着她割断绳子时在手腕上碰出的伤口,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倏尔一暗。动作越发的轻缓细致。   洗去了原先抹上的药膏,他又从多宝架上拿下一个精致的瓷瓶。   一开打,便有淡淡荷香弥漫。   荷香凝露倒在伤口上,烟雨便觉手腕一片清凉舒适。   宣绍将瓷瓶子递给她。   因知道荷香凝露金贵,烟雨没有接,“上次公子给的还有剩余……”   “拿着。”宣绍却不容拒绝,“你那么笨,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弄伤自己?”   烟雨一噎,伸手夺过瓷瓶,揣入怀中。   “下去吧。”宣绍挥了挥手。   烟雨出了宣绍的卧房,挪步来到她和浮萍的房间外,还未推门,门便忽的一下,从里面打开。   浮萍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恶狠狠的瞪着她。   “浮萍姐姐?”烟雨唤了一声。   浮萍抬手将烟雨拽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关上。   “路大人为你挨了打,可是真的?”浮萍气愤的质问道。   烟雨一愣,她才回到府上,宣绍除了亲自给她换了药以外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浮萍姐姐,路大人怎么会因为我挨打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浮萍攥着拳头,怒视着烟雨,“是不是误会我不知道,若路大人真是因为你挨了打,我……我……”   浮萍说着,狠狠的眨了眨眼睛,排挤出眼中水汽,忽而卸了力气,幽幽的叹了一声,“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是公子的心尖儿……”   看着浮萍悲愤却又无奈的样子,烟雨十分莫名。   路南飞因为她挨了打,这话从何说起呢?   浮萍起身离开了房间,烟雨翻身躺在自己床上,昨夜一晚上都没睡,正好宣绍放了她的假,实在应该好好睡上一觉。   窗外有啾啾的鸟叫声传来。   一对主仆的低声细语也进了烟雨的耳朵。   “小姐,您去找她,不是自降身份么?她一个丫鬟,哪里配?”   “玲珑,你别说了,这么些日子了,姨母的态度你看不到么?姨母分明已经默许了她。”   “便是宣夫人默许了她,最多不过是抬她做妾,小姐您才是未来的主母,哪有主母去见妾的道理?”   只听一声长叹,“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表哥的心分明是在她那里。身份到在其次,我只怕,再不与她好好相处,表哥会愈发与我疏离……表哥为了她,把跟了五年的路南飞都给打了……”   烟雨听到此处,再无睡意,翻身从床上坐起。说话的两人,她已听出,正是宣绍的表妹,林玉瑶和她的丫鬟玲珑。   连林玉瑶都说,路南飞是因为她挨了打,只怕是确有此事。   宣绍为什么要打路南飞?为什么说是因为她?   难道是因为,昨天夜里,路南飞把她撇下留给严燕生的缘故?   这么说来,她在宣绍心中的位置,竟是比路南飞还重?会是这样么?   烟雨坐在床上,抱着腿,把脸埋在膝头,反复思量着。   心中一阵窃喜,却又有些犹疑不定。   宣绍乃是冷漠多疑,且颇为自负之人,他会那么轻易的相信自己么?   “烟雨姑娘?”门外传来玲珑叩门的声音。   烟雨应了一声,提上鞋子,拉开门来,“表小姐。”   瞧她福身行礼,甚是恭敬。林玉瑶脸上虽有些别扭,但总算是笑着的。   “烟雨姑娘,不必多礼。听闻你昨夜出了些意外,可有什么不妥?”   烟雨温声答道:“多谢表姑娘关心,奴婢无碍。”   两方正在客套,烟雨忽闻一阵脚步声。   浮萍喘息着跑了来,“烟雨……呃,表小姐安好!”   林玉瑶抬手让她起来。   “烟雨,老爷让你到主院去。”浮萍有些焦急的说道。   烟雨一愣,这事儿连宣大人也惊动了?   林玉瑶先是怔了怔,瞧见烟雨脸上担忧,却是轻笑着安慰道:“烟雨姑娘不必害怕,老爷最是仁慈,定不会责罚你的。”   “表小姐以为老爷让奴婢前去,是为了责罚奴婢么?”烟雨听出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忍不住反问道。   林玉瑶脸上一僵,“我,我没这么说啊?”   玲珑气愤道:“我家小姐好意安慰你,你别不识好人心!”   林玉瑶脸上已经露出委屈至极,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烟雨生怕她在自己面前哭出来,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她奴大欺主。便赶紧福了福身,“不敢让老爷久等,奴婢先告退了。”   不等林玉瑶开口,她起身出了院子。   进了主院,她侧耳细听,宣大人正在花厅内待客。   宣绍并不在,但花厅中,却有着让她熟悉的一个嗓音。   她放慢脚步细细听来,来人竟是严燕生?   是了,宣绍砸了人家的庄子,人家可不得找上门来么?那宣大人把她叫去,目的是……该不会是严燕生不死心,仍想抓了她回去,给穆青青出出气吧?   如今宣绍不在府上,宣大人若是同意严燕生抓她走,她又该如何脱身呢?   烟雨迟疑着,脚步便停了下来。   前面引她向前走的浮萍也驻步回头看她,“走啊,别让老爷久等。”   “我……我内急。”烟雨低声说道。   浮萍翻了白眼,“急也憋着!”   “浮萍姐姐……我憋不住……”烟雨连连摇头。   “出息!”浮萍冷哼一声,上前抓了她的衣袖,就把她往花厅里扯。女在找圾。   一直到了花厅外头,才送开了手,“老爷,烟雨带到。”   烟雨颔首立在花厅外头,感觉到有几道视线灼灼盯在她身上,如芒刺在背,好不难受。   “进来吧。”宣文秉的声音温温和和,听不出什么责备的意味。   浮萍退开一边。   烟雨只好硬着头皮,踏进花厅。   “给老爷请安。”烟雨福身。   “起来吧,这是严大人,和严公子,想来严公子你也是认识的。”宣文秉说道。   烟雨抬头看了一眼,见严燕生上座,还坐着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八字胡,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见过严大人,严公子。”   “呵呵,小孩子们之间的事儿,原是不该惊扰了宣大人的。只是犬子不懂事,触怒了宣公子,我若不亲自带着儿子前来赔不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还望宣大人多多海涵!”严侍郎颇为客气恭敬的说道。   “严大人言重了,绍儿被我宠的随意惯了,如今也瞧了这丫头好好的,无什么大碍,绍儿定然也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宣文秉说道。   “那是那是。”严大人陪着笑脸,连连应声。   严燕生忽然起身,拱手对烟雨道:“得罪之处,姑娘多多海涵。”   烟雨赶紧避开一边,不受她的礼,“公子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当。”   瞧见烟雨识相,严大人脸色好看了很多。   虽然他带着儿子,走着一遭,是冲着宣大人和宣公子的,但真让自己的儿子给一个丫鬟施礼赔不是,他心里多少能不别扭么?   幸而这丫鬟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没有仗着宣绍宠她,给自己儿子什么脸色看。   严大人笑了笑。   宣文秉抬手让烟雨退出去。   让她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卖的的是宣绍的面子。   烟雨松了一口气,刚退出花厅,就听闻严燕生忽然追了出来。   “烟雨姑娘!”   烟雨站定了脚步,回头看他,“严公子还有何吩咐?”   “昨夜里我喝多了酒,今日酒醒,甚觉自己做事糊涂,愧疚之意,难以言说,特来向烟雨姑娘及宣公子赔不是,姑娘请一定原谅一二!”严燕生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眸中情绪。   烟雨连退两步,“公子言重了,既是误会一场,奴婢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姑娘请务必收下。”严燕生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方匣子,递到烟雨面前。   烟雨看着面前匣子,不敢伸手去接。   严燕生昨天夜里,不惜对宣绍下药,连他自己都一同放倒,今日说变脸就变脸,又是道歉,又是送礼。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烟雨嗅到淡淡的异味,耳中听到滋滋啦啦的奇怪声响。   像是正从严燕生手中捧着的匣子里传出来。   她便更是不敢伸手去接,又向后退了一步道:“严公子太客气了,奴婢身份卑微,岂敢收您的礼?”   “烟雨姑娘若是不收下,岂不就是不肯原谅我么?”严燕生微微勾起嘴角,忽的上前两步,不由分说的将匣子塞给烟雨。   “烟雨小心----”   烟雨回头瞧见宣绍一脸急色的向她飞掠而来。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她怀中的匣子炸开了……   在那匣子炸开的同时,宣绍一脚将匣子踢开。   抱住她的肩,倏尔转身,将她护在怀中。   匣子被炸开的碎屑打在宣绍的背上,一股衣料烧焦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   宣绍抬手脱去外面长衣,上面已经被燃了几个大窟窿,露出焦黑的颜色。   烟雨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看到宣绍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跟她说着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到。   虽然两人近的宣绍微凉的呼吸都扑在她脸上,她却听不到他一丝的声音。   她看到严大人冲出了花厅,狠狠的给了严公子一个耳光。   严公子被打的歪向一边,嘴角都渗出血来。   她看到宣大人神色焦急的上前,向宣绍询问些什么,宣绍却不耐烦的别开脸,只担忧的看着她。   她张嘴,想问宣绍,那匣子里是什么?   却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烟雨忽然害怕起来,她抬手紧紧抓住宣绍的衣袖,“我是不是听不见了?我是不是听不见了?宣公子,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想这么问,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问了出来,她听不到,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宣绍双手扶住她的双肩,嘴巴一张一张,眼神担忧而紧张。   可是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什么都听不到……   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响的她的耳朵,她的头都跟着痛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透过耳朵,直接扎入了她的脑袋一般。   “啊----”烟雨痛苦的嘶喊了一声,握住自己的耳朵,无力的跪倒在地。   她痛苦的摇头,眼神仓皇无助。   宣绍俯身将她抱起,冷冷的看着严家父子,“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你们算!你们且安心等着吧!”   说罢,他抱着烟雨,转身离开主院。   严大人失魂落魄的站着,宣绍的话似乎给了他莫大的打击,过了些时候,他攥起拳头,猛捶了严燕生几下。   严燕生一言不发。   “送客!”宣文秉冷冷开口,沉着脸拂袖而去。   严家父子,这才各怀心思的离开了宣府。      第65章 属下知错了      烟雨被带到宣绍的房中。   宣绍将她安置在宽大舒适的檀木大床上。   命人叫来了路南飞。   烟雨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只觉耳中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和忽近忽远的嗡嗡声。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   路南飞走来的姿势有些别扭。   她白着一张脸,看向路南飞。   路南飞却是为她把了脉,又仔细的检查了她的耳朵。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冲宣绍说了些什么。   她分明看得到他的嘴在动,却仍旧一个字也听不到。   烟雨扶着床缓缓坐起,看到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浮起一层担忧,她只觉浑身冰冷,“我是不是聋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想这么问的,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嗓子在震动,但她不能确定自己的音量大小,不能确定宣绍和路南飞听到了她的话没有。   宣绍和路南飞都抬眼看向她。   路南飞动了动嘴。   烟雨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到。   路南飞眉头紧皱。   宣绍说了句什么,他转身去了外间,不多时便拿了笔墨纸砚回来。   宣绍提笔在纸上挥就。   少时。收笔将纸送到烟雨面前。   “匣子里装的是震天雷,你的耳膜天生异于常人,那响声太过剧烈,又离得太近。所以你才会暂时失聪。但不要担心,一定会好的,一定会。”   烟雨抬眼看向宣绍。   他说,一定会好的。且说了两遍。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他也没有信心?女在何划。   “真的会好么?”烟雨问道。   宣绍笃定的点头。   烟雨垂了头,不多时便抬起头来,看他,“那在我耳朵好以前,也许帮不上你什么,可是……你能不赶我走么?能让我留下来么?求你……”   看着烟雨脸上的不确定和哀求之色。   路南飞忍不住别过脸去。   宣绍深吸了一口气,来到桌边,提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少时,他又拿来一张纸,“我不会赶你走,无论你听不听得到。都不会赶你走。赎你用了好大一笔银子,赶你走岂不太吃亏?”   烟雨忍住心头酸涩,看着那一行字,傻傻的笑了笑。   宣绍车上随意一套建窑黑釉兔毫盏,或是桌上摆的黑釉油滴盏,各个价值不菲,他会是在意银子的人么?   但见他安抚的笑容,烟雨还是点了点头,“我耳朵疼,头也疼……”   宣绍拍了拍床头,示意她躺下,转身和路南飞一道出了房间。   烟雨这时才发现,路南飞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似乎真是挨了打了?   路南飞跟着宣绍出了上房,回身将门关上。   “公子……”   宣绍抬了手,制止了路南飞要开口的话,“派人多注意严家的动静,严家一举一动都要汇报给我。想来,是我最近太过仁慈,才让他连我的人都敢动!”   路南飞抬头看了眼宣绍,见他面沉如水,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里翻滚着怒意,赶紧低下了头来,“是!”   “听闻京城隐匿着一位不出世的神医,也许他有办法医治烟雨的耳朵,派人查出他在哪里。”宣绍又吩咐道。   “是。”这次路南飞倒是没有犹豫。   宣绍抬脚欲走。   路南飞面色挣扎,却还是开口道:“公子……”   宣绍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公子,属下知错了……昨晚若不是属下存有私心,将烟雨姑娘撇下,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之事……”路南飞把头压的低低的,面上有愧疚之色。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严燕生会下手这么狠,更没有想到,严燕生居然知道烟雨耳力过人的秘密,会想到用这样的办法对付烟雨。   他只是气烟雨不经意间,就迷乱了弟弟路明阳的心思,记得弟弟临走前还隐晦的托付他照顾烟雨。气烟雨既进了弟弟的心,还入了公子的眼。他只是气不过,想要给她一个惩罚而已。   却不想,后果会这么严重……   宣绍闻言,一语不发,抬脚出了院子。   路南飞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耳膜已伤,就算能寻到那传说中的神医,恐怕也救不了她的耳朵了……   想到能那么快的救公子出天牢,能找到城防部署图,能挖出西夏的奸细,能让王大人老老实实的说了实话,烟雨都功不可没……   甚是上次跟踪高坤,找到高坤在宫外的老巢,都是烟雨的功劳……   让耳力那般非凡的她,往后都要忍受听不到的生活,她一个弱女子,能承受这样的结果么……   路南飞攥着拳头狠狠的捶了自己一下,抬脚出了院子。他暗下决心,不管有几分希望,也定然要找到那传说中的神医!   皇宫大内,华音殿。   穆青青一面捏着泛青的葡萄放入口中,一面笑意盈盈的看着高坤。   “恭喜昭仪,贺喜昭仪,终于出得心头一口恶气。”高坤坐在一边,笑着说道。   穆青青掩口轻笑,她只不过让高坤派人去提点了一下严燕生,烟雨耳力非凡,便听闻严燕生竟用震天雷炸聋了烟雨的耳朵。   看她没了过人的耳力,还如何留在宣绍身边,如何让宣绍信赖她。   今日穆青青心情大好,连带着看高坤那简直比女子还美艳的脸,也甚觉赏心悦目。   “同喜同喜,烟雨失聪,宣绍身边就少了一个长耳朵的助力,想来高总管也是心情不错吧?”穆青青又剥好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高坤但笑不语。   若不是听闻穆青青说了那丫头耳力非凡,他至今仍不能想明白,自己明明十分小心,为何会被宣绍发现那处宅子,害的他受干爹一通责备。   “皇上今晚要驾临华音殿,昭仪还是早些准备吧,奴才就不在这儿耽搁功夫了。”高坤起身道。   “多谢高总管,您慢走。”穆青青没有起身的意思,青涩的葡萄汁液丰富,她甚觉好吃。   高坤见状,脸色略淡了几分,转身离开了华音殿。   穆青青是高兴了,为了替穆青青出气,而得罪了宣绍的严家现在却仿佛置身在刀尖上一般。   弹劾严家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上皇帝的御案。   皇城司也不断有不利于严家密报上呈。   严家之地位,岌岌可危。   宣文秉及宣绍,甚至都没刻意做什么,只是露出些对严家的不满,有的是人揣摩着宣家的心思,前呼后拥的来打击严家,生怕自己打击的慢了卖不了好给宣家。   严大人将严燕生关在屋子里,禁足数日,前后多次登门向宣绍赔罪。   却是一次都没能进得宣家的大门。   连宣文秉都不肯见他了。   皇上是信任宣绍的,更信任宣文秉和宣绍带领之下的皇城司。   当不利于严家的密报,一一呈现在皇上面前,弹劾严家的折子也堆了一尺来高时,皇帝终于发作了严家。   撤去严侍郎官职,全家流放,永不录用。   虽有穆昭仪在宫中为严家说情,皇帝却是听不进,又疑心穆昭仪在宫外和严家公子有牵扯,更是心有芥蒂。   穆昭仪虽痛惜能为自己所用的棋子这么快就成了废棋,却不敢再向皇帝进言相劝。   便是平日里和严家要好的官员,也没人敢在这时候拼着得罪了宣家来为严家说好话。   末了,严家还是攀上高坤,走了皇上乳母的路子。   皇上乳母开口求情,终是求得皇帝放严家一马,将严侍郎打了一顿,严家逐出临安城,算是了结。   经此一事,众人更是看出了风向,皇上对宣家的信任,非比一般。   赶着巴结宣家的人更是多得挤破了头。   宣家却在这时放出话来,谁能请来神医,便可入幕宣家。   相传,三年前有位神医到了临安,只救有缘之人。   传说这位神医能起死人,肉白骨。   但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究竟有没有人见过?没有人说的清楚。   但关于这神医的传言,在临安却是颇受追捧。   宣家如此大张旗鼓的寻找神医,莫非是宣家哪位主子病了?   众说纷纭之时,路南飞却是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神医找到了!   就在临安城外十里亭近旁的庄户上住着。   近来冒充之人甚多,路南飞医术精湛,稍一试探,便知深浅。这次,他亲自说神医,想来应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宣绍闻言,立即回到卧房。   烟雨正独坐在软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太平御览》神情专注。长长的睫羽在她白如凝脂的脸颊上投出淡淡的影子,除了偶尔翻书的声音,她安静的像是不存在一般。   宣绍站在门口,看了她很久,她都没有发现他。   以往他人还在院子外头,她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自从她耳朵听不见以来,她愈发的安静,起初她还会问他,她的耳朵还能不能好了?后来就连这个问题也不问了,平静的让人心慌。   宣绍清了清嗓子,提步靠近。   烟雨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书页上,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直到一双大手,盖在了她眼前的书页上,她才抬头,冲他轻轻一笑。   宣绍提步来到桌边,提笔写下“找到神医了,我这就带你去……”   未写完,便揉了纸张,扔在一旁,搁了笔,抱着烟雨便出了房门。   如果告诉她,找到神医,神医却说没有办法,岂不让她更加失望?更加心灰意冷?   还是什么也不说,直接带她去就是。   烟雨拍打着宣绍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   她是耳朵听不见了,又不是腿不能走了!他这么抱着自己,谁知道旁人会怎么议论?   现在她耳朵听不到,再也没了八卦的来源,听不到旁人的脚步声,更听不到院墙那边如何的议论她,这让习惯了耳听八方的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宁愿缩在宣绍的房间里,整日整日的不走出来。   宣绍却是不理会她的反抗,径直抱了她上了马车。   一路上遇到宣家的家仆,都赶忙低了头,该干嘛干嘛,只当什么也没看到。   烟雨不知道,这几日林玉瑶想方设法想要进宣绍的院子,来见她,都被人挡了回去。   林玉瑶在宣夫人那里哭诉了几次,宣夫人将宣绍叫过去,宣绍却连个好脸色都没给。   宣夫人也没了办法,儿子的脾气有多执拗她是知道的。   林玉瑶见不到宣绍,也见不到烟雨,在丫鬟的怂恿之下,闹着要回家。   宣绍听闻,二话不说,派了车马随从,立即将林玉瑶送出了府。   林玉瑶后悔之时,马车都已经出了临安城了。   宣绍将烟雨放在宽大的马车,格外舒适的软榻上,并亲自冲了茶汤给她。   烟雨笑着接过,吹开茶叶沫子,细细品了品,笑呵呵的冲宣绍竖了大拇指。   宣绍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却一阵痛楚。   她骤然失去听觉,失去曾经最引以为豪的东西,却从不哭闹,确认了这个事实以后,便安静从容的以微笑面对。   如此坚强,坚强的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抬手想要触碰她莹白的仿佛透明的脸颊,却在她骤然望来的视线下,将手抬了几分,落在她的发上,轻抚了抚。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儿外头停了下来。   路南飞在车外禀道:“公子,到了。”   短短一句话,却难掩声音里的期待和忐忑。   只是烟雨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出马车已停,却再也不能一下子判断出马车是到了哪里。   “来,下车。”宣绍起身,骤然想起烟雨是听不到的。   转身回来,又抱起她,飞身下了马车。   路南飞上前推开院门,院子里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四散。   小院儿的地扫的很干净,地上晾晒着各种药材。   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听到响动,从屋里走了出来。   “神医,这位便是那位骤然失聪的姑娘。”路南飞上前道。   烟雨有些窘迫,在人前被宣绍抱着让她十分别扭,转过头,将脸埋在宣绍胸前。   老者冲宣绍点了点头,“进来吧。”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竹床,一张竹椅,一张木桌,木桌边上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各种药材。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竹子的清香,混合着草药的香味,十分宜人。   “把她放那儿。”老者指了指竹床。   见宣绍一直抱着,许是以为烟雨不仅失聪,还走不了路了。   宣绍倒是没一点尴尬之色,小心翼翼的将烟雨往竹床上一放,立在一旁。   老者欲要去搬竹椅,路南飞倒是十分有眼色的将椅子搬到的床边。   老者往椅子上一坐,拉过烟雨的手腕,微凉的指尖搭在烟雨的脉门上,目光落向烟雨的脸颊。   烟雨只觉那老者的手猛地一紧,抬眼向那老者看去。   只见那老者错愕的看着她,灰眸之中,翻滚着浓烈,且她看不懂的情绪。   烟雨心中一惊,欲抽手回来,却见那老者已然恢复平静的神色。仿佛刚在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眼花了而已。   烟雨抬眼看向宣绍,只是那老者是背对着宣绍的,刚才的异状,宣绍并未看到。   路南飞更在宣绍之后站着,也未能瞧见什么。   莫非真的是自己眼花了?耳朵不好使了,眼睛也不行了么?   烟雨犹疑不定。   老者却已经收手,又看向她的耳朵。细细查看一阵,转过身去,对着宣绍和路南飞,说些什么。   只是烟雨完全听不到。   “这姑娘鼓膜受损,若不修补,便一辈子无法恢复听觉。”白须白发的老者摸了摸自己白如雪一般的胡子,淡然说道。   “神医可有办法修复鼓膜?”路南飞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哥莫要一口一个神医,在下也只是略懂岐黄之术,当不得神医二字。”老者一笑,“修复也不是不能,只是这鼓膜是个精细之物,又在耳道深处,却不是个容易之事。”   路南飞连连点头,以示认同。   宣绍眉头轻蹙,“神医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呃,这位公子,称在下安大夫便可。”老者抖了抖自己净白的胡子,“要求嘛……公子既能寻到我这里,想来也是听过我的规矩的,我只救有缘之人。”   宣绍冷冷一笑,“这‘缘’字,也看怎么说。”   老者呵呵一乐,“我要黄金百两,沉香一斤,天山雪莲一对,千年人参一株。公子若能找来,便是有缘之人,在下定为这位姑娘修复鼓膜。”   宣绍毫不迟疑,当即应道:“好。不知安大夫合适可开始着手?”   “自然是越早越好,鼓膜破损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修复。”老者捋着白胡子,“地方嘛,就在这里,你把这位姑娘留下,我先替她调理身子,待你寻来我要的东西,我便开始为她修补鼓膜。”   宣绍脸色一冷,“把她留下?这不行。”      第66章 安玉芝是你什么人?      老者呵呵笑道:“那你便带她走吧,旁的不用多说。”   宣绍深吸一口气,看向烟雨。   烟雨见他望来,便仰头冲他笑了笑。低声道:“就算治不好,也没什么,如今安安静静的听不到那些许的声音,倒也很好。”   见她非但没有抱怨,到还来安慰自己,宣绍薄唇紧抿,“好,就按你说的办。”   “我知道你不放心这姑娘,你可以在附近留人保护,但你的人决计不能踏入我的院子。否者,我就不再为她诊治。”老者坚决的说道。   宣绍沉默了一会儿,淡声应了。   他可多派些人来,将这小院团团围住,就算他插了翅膀。也决计飞不出去。如此,便可保护烟雨无虞。   因是来看病,宣绍便并未带许多人在身边。指使了路南飞回去派遣人来,宣绍拉过烟雨的手。坐在床边。   在她手心里写道:“神医说。你的耳朵可以医治好,别担心。”   烟雨微笑着点了点头,抬眼看看,那老者已经出了屋子。她听不到老者身在何处,因听觉丧失,无法判断自己的音量,便翻过宣绍的手,在他的手掌上写道:“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宣绍淡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抬手写道:“你安心治病,旁的不用操心,我会派了人来保护你,一定会叫你恢复听觉。”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把她留下?   烟雨听不到声音,亦不知刚才老者和宣绍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想到那老者为自己把脉之时。露出那惊讶的神情,她心中隐隐有不安。   丞相府出事之前,她年纪小,养在深闺,见过她的外人少之又少。母亲一向喜欢安静,也不常在贵妇间走动,更是鲜少带着她出门做客。且这八年来,她已经长大,容貌已不似当年稚嫩。外人应认不出她才对,为何那老者会在看到她的脸时,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把她单独留下,会不会有别的图谋?   烟雨脸上的担忧,宣绍岂会看不出,当即起身,出了小屋。   “安大夫,她骤然失聪,心中本就不安,身边再没有熟悉之人,恐怕更为惶恐。”宣绍何曾向旁人说过好话,此时却向这第一次见面的老者低声哀求,虽脸上表情僵硬,但心中却没有一丝不甘。只要能让她安心,只要能让她恢复听觉,便是他向人低声下气又如何?   老者捋了捋白胡子,微微摇头道:“公子还是带了她走吧,我这里的规矩不能坏。”   宣绍面色沉敛,“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么?”   老者摇摇头,背过身去,整理院中晾晒的药材。   宣绍深吸一口气,提步进了屋子。   老者的声音却从院中传来,“你要带了这位姑娘走,另寻旁的大夫,我自然不会拦着。但我也可实话告诉你,天朝境内,除了我,断没有旁人能医的了她的耳朵。这若是耽搁的久了……”   老者没有往下说。   宣绍的脚步却是顿住。   把她带走?还是把她留下让老者为她医治?   思量许久,宣绍沉着脸,来到床边。   “我会派人在这院子外保护你,每日前来看你,你不要担心,安心让神医为你医治,可好?”宣绍在她手心里写道。   烟雨抬眼看向宣绍。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之中亦有挣扎和不舍。   烟雨便立时明白,让她单独留下,定然是那老者向宣绍提出的要求。倘若宣绍不应,那他便不会为自己医治。   宣绍何其自负一个人,若有旁的办法恢复自己的听觉,他定然不会愿意受制于人。想来,把她留在老者这里,已是唯一的办法了。   想明白了这些,烟雨露出笑脸,点了点头,“待我听觉恢复,定要好好为公子效力,以报公子恩情!”   她在他手上,如是写道。   宣绍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对烟雨的感情,从一开始的不屑,利用,慢慢相处到如今,潜移默化之中,他的心早已变了,变的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甚至明知她的身份有疑,明知她刻意接近自己或有图谋,却依旧忍不住想要关心她,想要保护她,想要替她惩治每一个伤害她的人,不想看她受一丝的委屈。   骄傲如宣绍,怎会说出这些?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想起她听不到,便又点了点头。   听闻路南飞已经带着人赶来,便起身来到院外,交代了前来之人,定要看紧这院子,保护好烟雨,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告别了烟雨,他离开了城外十里亭。   老者见宣绍走了,看着将院子围得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的架势,捋着胡子笑了笑,转身进了烟雨在的屋子。   骤然见门口一暗,烟雨抬眼看到老者走近,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耳听八方之时,便是被严燕生抓走,她心中亦没有惧怕。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凭着自己优于常人太多的耳力,也可化险为夷。   如今面对一个面容算得上和蔼的神医,耳中没有一丝声响,却是让她心中忐忑不安。   老者停在离她尚有两步之遥的地方,紧紧的盯着她的脸,细细的看,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少时,老者眼中竟续上了泪水。   老者在打量烟雨的同时,烟雨也在打量着老者。   她忽然发现,这白须白发的神医,其实并不老,他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被岁月风霜磋磨过的人,面上不会不留一丝痕迹。   神医的年纪尽多有四十上下,是这一头的白发,以及净白的胡须,让人误判了他的年龄。发现这一点,烟雨更是不安,“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声音很低,低的就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因为她听不见,便不好控制自己的音量。   好在神医耳聪目明,瞬间从看着她的脸怔怔出神中恢复过来,转身寻了纸笔来,俯身在木桌上奋笔急挥。   他神情激动,提着笔的手都在颤抖。   “安玉芝是你什么人?”烟雨见神医在纸上写道。   烟雨骤然色变,翻身坐在床边,心中估量着,自己若是站起来就跑,有没有可能在神医拦住她以前,就跑出屋子?   若是她的耳朵还能听见就好了,她可从心跳呼吸上听出神医是否有功夫在身,也好判断自己的胜算有几分。   如今瞎子摸象一般全无把握。   神医也看出她的紧张不安,灰色的眼眸微眯,在纸上写道:“看来,你定然是知道的。”   “什么安玉芝,我不知道。”烟雨连连摇头,这才想起来否认。   神医冷然笑了笑,挥笔写下:“你不认也罢,我有千万种办法,让你死的无声无息,也能离开此地,你可相信?”   烟雨知道宣绍留了不少的人,就在院子之外。可这神医神色笃定,她还真不敢冒险。她并非贪生怕死,却是不想不明不白的在家仇未报之时,就枉死在这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烟雨浑身戒备的问道。   神医却是不答,只将最开始写的那句话“安玉芝是你什么人?”又圈了出来。   丞相府覆灭之时,安家一夜之间从世上销声匿迹。   这神医,该不会是安家的什么人吧?   “是我……母亲……”烟雨迟疑的说道。   那神医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口中不知喃喃些什么。   转身出了房间,不多时便抱回缎面的薄被,褥子,并一只玉枕。   他亲自给烟雨铺了床,在纸上询问了烟雨的名字,又嘱咐了她安心住着,他定然会为她医治好耳朵,别的并未多说,也未再提及烟雨的母亲,便出了房门。进了稍低矮些的东厢,再未出来。   烟雨心中惊疑不定。神医究竟和她母亲是什么关系?一看她的脸,便能想到母亲之人,想来应是对母亲十分熟悉的。   看他对自己并没有敌意,并亲自为她铺了床这态度,或许是母亲娘家之人?只是自己并不认得他,看他年纪四十上下,比母亲大不了多少,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舅舅啊?   不过丞相府出事之时,她才八岁,母亲并不常回娘家,她对外祖家也不甚熟悉,或许真是哪位舅舅也说不定。   烟雨这般安慰着自己,迫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除了吃饭的时间,神医会出现做了两人的饭菜。   其他时候,都呆在自己的房里,不知在做什么。   烟雨在屋里呆的无聊,在院子里走走转转,看看他晾晒的草药,他也并不管涉。   烟雨留心看了,小院儿周围至少有二十人把守。有的倚在树后,有的蹲在树上,还有的就直接大大咧咧的在院子外转来转去。只把这小院儿守得密不透风。   烟雨顿时安心许多。   第一日就这般风平浪静的过去。   第二日傍晚时候,宣绍的马车来到院门口。   他说他会每日来看她,果然这便来了。神医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他还未踏入院门,他便挡在院门口。   “你不能进来。”神医捻着胡子道。   宣绍脸色一冷,正要发怒,却见烟雨从正房走了出来。   她适才倚在窗口,瞧见了他的马车,便起身来迎他。   神医转身也瞧见了烟雨,对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停在原地,不要上前。   “在她耳朵医好以前,你都不能见她。”神医对宣绍说道。   “这是为何?”宣绍声音清冷,不悦。   神医捻须而笑,“这是我的规矩。”   宣绍倏尔出手,修长的手指半叩,宛如锋利的鹰爪,只抓向神医的咽喉。   神医却是身子一晃,恍如一丝残影一般,闪身立在一旁。   “公子好身手!”神医笑着叹了一声。女史助亡。   宣绍收手背在身后。刚才之举,不过是试探,这神医乃是高手,功夫不在他之下,内力甚至更在他之上。   这人软硬不吃,且有求于他,着实让人心烦气恼。   “公子不必担心,这位姑娘乃是与我有缘之人,我既应了你会医好她的耳朵,就一定会做到。公子不必每日来探,只消备好了我要的东西送来便可。”神医捻须说完,便伸手欲关院门。   宣绍抬眼看向烟雨。   烟雨虽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却也瞧明白了,神医不肯让宣绍进来看她,且不许她出去见宣绍。   看着宣绍担忧的神色,她只好冲宣绍点头笑了笑,好叫他不必担心自己。   神医抬手将院门关上,淡淡的看了烟雨一眼,并未说什么,转身回了东厢。   烟雨隔着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冲宣绍挥了挥手,瞧着宣绍凝望她一阵后转身上了马车,又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这才垮下了满面的微笑,神色沉敛的向上房走去。   神医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对神医一无所知,着实被动。虽能看出神医对她并无敌意,她却仍旧不敢放松。   烟雨回到上房不多时,便见神医拿了根细草棍和一个青白的小瓷瓶走了进来。   神医示意她歪过头,将耳朵朝上。   那细草棍沾了青白小瓷瓶中的药汁,小心翼翼的滴入她的耳中。   耳中顿时传来一阵灼热之感,持续了片刻,便没了感觉。神医又让她做了几个咀嚼吞咽的动作,那灼热之感,又从耳道深处传来。   稍事,另一只耳朵也如此一番。   神医又检查了她的耳道,随后便离开了上房。   这是开始给她医治耳朵了么?可她除了那片刻的灼热之感,并没有旁的感觉,仍旧听不到一丝的声响。   烟雨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   便是谁,曾经有着过人的耳力,忽然失聪,也会无所适从。   她虽在宣绍面前表现的镇定,不过是不想招致宣绍厌烦,被他逐出宣府罢了。   她还要靠接近他获悉当年的真相呢!   一连几日,神医都用那青白瓷瓶里的药汁点入她的耳朵。   一连几日,宣绍都会在傍晚时候,乘着马车来到小院儿外。   他并不再试图闯入,只站在院子外,隔着木栅栏,遥遥望着烟雨,虽面无表情,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却是黑的发亮。   有时呆上一刻钟,有时则更短一些,再乘着马车离去。   临安城外十里亭,这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功夫,宣绍公务繁忙,烟雨是知道的,也不知他是怎的每日里都抽出这么一段时间专程赶来。   又过了两日,烟雨被一阵噼啪声吵醒。   她翻身从床上坐起,耳道里痒的厉害,还有轰隆轰隆的声音。   她正欲伸手去掏耳朵,门外又是噼啪----一声,像是砍柴的声音。   这声音却让烟雨生生愣住,连要掏耳朵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   她能听到了?   她刚才是听到声音了吧?   “我,我,我是烟雨。”她试探着,小声对自己说道。   果然听到了自己声音,虽有些遥远,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但她惊喜的发现,自己是真的能听到了!   烟雨兴奋的起身,拉开门,果然见神医正在院中,以内力毫不费力的劈着柴。   “神医,我好像……能听见了?”烟雨忍住心中激动,有些紧张的说道。   一直拥有的东西,或许觉不出它的珍贵,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才让人倍感珍惜。生怕一不留神,听觉又离自己而去。   神医转过头看她一眼,淡淡的点了点头,“嗯,算着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   说完,便又转过脸去劈柴。   烟雨攥着手,手心里黏腻腻的都是汗。   “可是,神医,我耳朵里很痒。”   神医连头都没回,“忍着。”   烟雨只好看着神医用内力劈柴,看了一早上,虽是无聊,可耳中终于能听到声音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唯独忍着痒不去挠的感觉,让人有些抓心挠肺。   待神医吃罢了早饭,收好了碗筷,才又净了手,来到烟雨面前,“让我瞧瞧你的耳朵。”   烟雨迫不及待的将耳朵递上前。   此时对神医的戒备之心,已经因着自己听觉的恢复,降到了最低。   治好了她耳朵的人呀!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第67章 他不是你的情郎么?      “鼓膜已经长上了,幸而当初破裂并不严重。或许你现在听觉还未完全恢复,乃是因为你天生听觉异于常人,但只消再等上三五日。便可同从前无异。”神医低声说道,“你随我来。”   神医提步向东厢走去。   烟雨毫不怀疑的跟了进去。   刚踏入东厢门,后脑便钝痛一下,她再无知觉。   烟雨幽幽醒来之时,周遭皆是石壁,无窗无门,却竖着十二根火把,亮如白昼。而她正躺在一张石头床上。   她翻身坐起,见自己衣衫完好无损,心下略松。   她起身走下床来,见火把之后的墙壁上,像是绘着壁画,却因墙壁正处在火把的阴影之中,瞧得不甚清楚。   她提步走进。凝神去看。   却是吃了一惊!   石壁之上,画着一位妙龄少女,正在花圃之中,俯身采花。画中少女的脸。却是和她长得极其相似。   四面墙壁。她一面面看过去。每一面墙上都画着那极其肖似她的少女,或扑蝶嬉戏,或拈花而笑,或静坐读书。或侧卧浅寐……形态各异,惟妙惟肖。   一开始以为画中的女子是自己,但一面面墙壁看下来,烟雨却是知道,这画的并非是她。   画中女子豆蔻年华,与她如今年岁相仿。   她如今不过是宣绍身边的婢女,画中女子却是大家闺秀,衣着高贵华美,神态轻松肆意。   身后突然传来石壁挪移之声。   烟雨猛的转过身来。   神医正站在挪开的石壁之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画上的女子是谁?”   神医踏进石室,墙壁在他身后自动合上,“你说呢?”   烟雨眉头微蹙。“是……我母亲?”   神医没有回应,目光眷恋的落在墙壁之上,缓步来到石壁边上,抬手小心翼翼的触摸着墙上的一笔一划。那深深凝注的眼眸,仿佛在看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   烟雨心跳略快,紧张不已,“你究竟是谁,和我母亲,什么关系?”   神医转过脸来,对烟雨出声打断他有些不悦,“你应该称呼我舅舅。我是安念之,你母亲的嫡兄。”   烟雨张了张嘴,这声舅舅却是唤不出口。   她对母亲的嫡兄是有些印象的,印象中的安念之和这白须白发之下的面孔并不重合。当然,她最后一次见舅舅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她不过五六岁,便是记混了也是有可能的。   怎的他不过不惑之年,就须发全白了呢?   安念之一直看着她,自然瞧出她脸上的犹疑。   “你一时不能相信,也情有可原。八年前丞相府覆灭,无一生还,那日见到你,我亦是不敢相信。你如此肖似你的母亲……真是没想到,妹妹居然还有孩儿尚在人世。”   安念之长叹一声,神色悲戚,似是陷入了回忆。   烟雨等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你真是我舅舅?”   安念之轻轻一笑,嘴角却是挂着无奈的神色,“你母亲腊月初五卯时生,最喜甜食,不食辣,喜欢鹅黄浅紫色服饰,最喜欢一对雕琼花的碧玉簪,一只七彩碧玺手镯从不离身。我说的可对?”   烟雨惊讶的看着安念之。   这许多年了,他竟对母亲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差。   母亲的喜好,若是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烟雨看着安念之的眼中逐渐噙了泪,“舅舅……你真是我舅舅……”   安念之看着她与壁画上女子何其肖似的脸,心痛大恸,“那年我闻讯赶来,却是为时已晚……没想到如今倒叫我再遇见你,真是苍天有眼!”   烟雨默默的点头,心中却仍旧存了疑惑,“舅舅您为何白须白发?”   安念之看着她,灰色的眼眸中是她看不懂的情绪,“你那时太小,你可知我听闻丞相府有难,火速赶来,却是迟了一步……连给自己两个妹妹收尸都找不到尸首,你可能明白那种悲恸之心?我原以为,一夜白头,不过是传说中的事情,直到我自己经历了,才知传言非虚,世事无常……”   安念之口中的两个妹妹,一个自然是烟雨的母亲,另一个是前来做客的秦川的母亲。   秦川一家三口,是悄悄前来,为的是向爹爹求谋个空缺。所以并无外人知晓,他们一家也在丞相府。   眼前之人,却是知道的。   这不得不让烟雨相信,他真的是母亲的嫡兄,自己的亲舅舅。   “舅舅怎会在此地行医?我并未听闻外祖家中有行医之人?”烟雨此时已经不再怀疑安念之的身份,只是问出心中疑惑罢了。   安念之苦涩一笑,“我自幼喜欢岐黄之术,可行医乃是贱行,你外祖父十分反对,我偷读医书,被他发现定要毒打一顿。日子久了,他见打我也没用,便只好听之任之,只是绝不许我为人诊治。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直到听闻丞相府有难,才赶到临安……安家也随之销声匿迹,我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如此,这八年来,想必舅舅心中也十分悲苦吧。   “舅舅怎会知晓丞相府有难?若是有风声,爹爹怎会毫无防备,让整个丞相府都忽然覆灭?”烟雨心中隐隐期待,舅舅是知道其中真相的,或许舅舅能够告诉她,究竟是谁,策划了八年前丞相府的灾难。   安念之从壁画上收回视线,目光灼灼的落在她脸上。   “你可知道璇玑阁?”   烟雨点点头,她在春华楼八年,春华楼鱼龙混杂,消息最是通达。璇玑阁于十几年前悄然在江湖上兴起,兴起的一年之内便吞并了江湖数大门派,着实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同时璇玑阁也在这场厮杀之中,坐稳了江湖除少林武当之外的第三大门派的交椅。   与少林武当不同,璇玑阁明面上是做正经生意的,门店遍布天朝各州县,暗地里却是买卖消息,驯养杀手。江湖上称,只有你出不起的价钱,没有璇玑阁杀不了的人。   “难道当年之事是璇玑阁做的?”烟雨颤声问道。   若真是璇玑阁所为,她加上秦川,便是加上眼前的舅舅,恐怕也不能奈何吧?   却见安念之摇了摇头,“并非璇玑阁,八年前,我侥幸救了璇玑阁阁主一命,他同意卖我一重大消息,算作酬劳。我便向他打听你母亲是否安好,他告诉我,有人预谋覆灭丞相府。我求他出手相助,他却只表示此事之上,璇玑阁不再搀和,已是卖我一个极大的面子了。我昼夜不停的赶向临安,却是为时已晚……”   烟雨眼前又是一片火海,红艳的火舌舔向苍穹。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你真的想知道?”   安念之却忽然沉下脸来,表情肃穆的看着她。   烟雨定定的点头。   “好,那我便告诉你!”安念之向她走近一步,“你那情郎的爹爹,便是灭你满门的凶手!他双手之上沾满叶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鲜血!”   “情郎?”烟雨忍不住眨眼,撇去眼中浮起的水雾。   “那位宣公子,不是你的情郎么?”安念之讽刺的笑笑。   宣绍?宣绍的爹,宣文秉就是她的仇人?就是在八年前杀了她全家的人?   她一心一意,想要接近宣绍,接近皇城司的卷宗,想要求得的真相,便是这样?   那杀了她叶家一百八十七口人命的刽子手就在她身边?   烟雨忽觉胸中发闷,大口的喘息着。   安念之冷哼一声,“八年前,有两件大事,你可知道是哪两件?”   烟雨只顾喘息,没有回应。   安念之自顾自的说道:“一是丞相府的顷刻之间的覆灭,一是宣家忽然之间的崛起,你就没有想过这中间的联系么?”   烟雨默默的摇头。   这两件事她都知道,但她真的从未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想过。   不是传言宣家崛起,是因为宣绍立下了救驾之功么?   和丞相府有什么关系?   “也不能怪你,毕竟当年,你才八岁,你能知道什么呢?”安念之幽幽的叹道,“宣文秉污蔑叶丞相有谋逆之心,并和人里应外合,行刺皇帝,再假作救驾,让皇帝信任与他。终使皇帝疑心叶丞相,重用宣文秉,让他坐上了皇城司总指挥使之位。”   烟雨瞪着眼睛,突然而来的真相,让她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么多年,你难道不奇怪,丞相府旦夕之间覆灭,为何皇帝没有让人深究?当年为何只以纵火罪抓了几个贩夫走卒,草草结案?”   安念之字字句句敲在烟雨的心头,恍如醍醐灌顶,她终于想通了这么多年来都想不通的缘故。   原来是宣文秉的诬陷,原来是皇帝的疑心。   烟雨回忆起她见过宣文秉的两次,一次是宣绍被关在天牢之时,一次是严燕生父子来道歉之际。   宣文秉与宣绍的冷厉不同,虽谈不上慈眉善目,却也算得和颜悦色。   不像是那种大奸大恶,心狠手辣之徒。   他真的会用丞相府一百多口无辜性命,来换自己的荣华富贵么?   “舅舅……我……”烟雨纠结而痛苦。   安念之叹了口气,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终是将手落在了壁画之上,轻轻的抚摸着她母亲的画像。   “你还是个孩子,这些事原本不该告诉你。我只是见你竟和仇人之子走的那么近,一时气急……宣文秉如今何等地位,我在临安城外隐居近八年,也没有寻到报仇的机会。此事,你还是不要再想了,舅舅……总有一日,会替你娘报了这仇的!”   看着安念之流连壁画的手指,耐人寻味的神色,烟雨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舅舅对母亲的感情,真的只是兄妹之情么?   为何壁画之上,只有母亲一人的身影?   为何舅舅当年向璇玑阁阁主询问之时,不问安家,不问旁人,只问母亲是否安好?   安念之许是想到了以往的什么事,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转过脸来时,脸上已没了痕迹,“好了,别的我不管,我也不要求你替你母亲报仇。只有一点,你是她的女儿,绝不能喜欢上仇人之子。你再住个三五日,耳朵全好了,便离开此地,就当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告诉过你什么。”   “我没有喜欢他!”烟雨急忙辩解,“我接近他,只是为了获悉当年的真相,只是为了找出叶家的仇人而已。”   安念之打量着烟雨,“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   安念之盯着烟雨,默默地看了一阵子。   “你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烟雨长出一口气,垂了眼眸,“还没有。”   安念之并未多说,缓步走到一面石壁前,按动墙上机关,石壁缓缓向一侧移去,“出来吧。”   安念之等着烟雨先出了石室,才跟在她后头走了出来。   石室外有一条漆黑的通道,窄仄潮湿。   烟雨摸索着走了不远,便碰到了一条向上的绳梯。   “你先上去。”安念之在她身后说道。   烟雨抓着绳梯,向上爬了十二个梯子,头顶撞在一块木板之上,她一只手抓着绳梯,一只手向上推举开木板。   木板之外的光线顿时落入密道之内。   烟雨迅速爬了上去。   这才发现,密道的入口,竟是在东厢的床底下。   安念之随后跟了上来。   “你回上房去吧。”安念之脸上无甚表情,待她也不算亲切。   可自从得知安念之是自己的亲舅舅,烟雨看着安念之的脸,却是渐渐觉得温暖起来。   毕竟安念之是这世上,除了秦川以外,她仅有的亲人了。   只是安念之却似是不愿与她多说,将她赶出了东厢,便关上了房门。   烟雨见木栅栏外面守着的人都有些焦急紧张的向院子里张望,见她好好的从东厢房走出来,才缓了些神色。   她抬头瞧瞧日头,记得自己是吃过早饭,便被舅舅带进了东厢,此时却已经是午后的光景了。   午饭没吃,想来此时舅舅也不甚有心情给她做饭。   她不会做饭,此时也没有心情吃饭,便垂着头进了上房。   躺在竹床之上,她思前想后了许久。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心里萌生。   傍晚时候,有马车之声临近。烟雨却是躺在竹床上,没有动。   她知道是宣绍来了。   若是平日里,她定然已经起身去迎。可是得知了真相以后,她怕自己会在他面前藏不住仇恨之态。   “安大夫,你要的百两黄金,一斤沉香,两株天山雪莲,一棵千年人参,已经备齐,请您过目。”路南飞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烟雨一怔。   舅舅竟向宣绍要了如此贵重之物?   宣绍居然给了?   是为了她?为了让安念之救她?   是了,宣绍需要她的听觉为他效力的,不医好了她的耳朵,以后如何让她为他耳听八方呢?   烟雨如是对自己说道。女史肝血。   东厢的门从里面打开,安念之来到院门口,拉开木门。   “送进来吧。”   有脚步声向着东厢而去。   却还有一人的脚步,在院门口徘徊。   安念之笑道:“公子是想见见烟雨吧?她今日已能听到些许声音了,病情已大为好转,我让她服了药,此时应该正在昏睡。公子明日前来,她应该就能听到公子的声音了。”   宣绍嗯了一声。   待路南飞放了东西,从东厢折返回来,他便上了马车。   马车调转了头,驶离小院。      第68章 轮到她利用穆青青      安念之朝上房看了看,上房一直安安静静,他转身进了东厢。   烟雨在床上躺着,一直躺倒了夜幕降临。   她忽的翻身坐起。提步来到东厢门外,叩响房门。   少时,安念之便开了门。   烟雨进得房内,正欲开口。   安念之却对她比了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床底下。   烟雨点点头。   两人又下了密道,进得石室之内。   “隔墙有耳,外面守着那么多宣绍的人,我不得不谨慎一些。”安念之说道,“你想说什么?”   烟雨冷声开口,“舅舅以为,宣绍对我的心思如何?”   安念之许是没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直白,愣愣的看她一眼,思量了一阵子,点头道:“宣绍对你。确实有意。一斤沉香,千金难求,更不消说天山雪莲,千年人参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当初我提这些要求不过是试探之意。他却毫不迟疑的答应。我答应为你诊治之后。他便是不能进得院内。却仍旧每日的前来看你。今日你未出现,他站在院门口,虽面色沉敛,却不难看出关切担忧之意。”   烟雨微微垂了眼眸。“舅舅也这般以为就行了……”   “你欲如何?”安念之瞪眼看着她。   “舅舅,你在临安呆了八年,都没有寻到报仇的机会,如今却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时机摆在眼前……我,要为我的亲人报仇!为丞相府报仇!”烟雨坚定的说道。   安念之听完,却是摇头,“不行,宣绍虽对你有意,却不是那种会被女色迷晕了头脑的人。一旦让他发现你留在他身边别有用意,定然不会对你客气!你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舅舅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报仇的事,你不要再提了。”   安念之说完。就要走出石室。   烟雨上前一步,“舅舅!你是为母亲报仇,我是为整个叶家,整个丞相府报仇!无论你支持与否,我都会这么做的!”   安念之顿住脚步,回头深深地看着烟雨。   “已经决定了么?”   “是,已经决定了!”   烟雨重重的点头。   安念之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上去吧,让舅舅一个人在这儿坐一会儿……”   烟雨离开石室,爬上绳梯,回了上房。   躺在竹床之上,眼前一会儿是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一会儿是秦川温润如玉的面孔。   “表哥……对不起……如果我注定辜负你,请你原谅我……”躺在床上的烟雨,鬓角湿热,她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而此刻,石室内的安念之却是小心翼翼的摩挲着墙上的壁画,目光迷离而柔软,“玉芝,你不会怪我的吧……这般利用她为你报仇,你会怪我么……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醒来的,你若要怪我,就醒过来……如何惩罚我,我都受着……”   路南飞搬进来的百两黄金,随意的在东厢的木桌上堆放着。沉香,雪莲和人参,却被安念之拿进了石室好生存放。   第二日烟雨醒来,眼睛微微有些肿。   安念之已经做好了早饭,摆在院中等她。   见她脸色不好,低声劝道:“你还小,不要把那么多事扛在肩上……”   “安大夫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定。您只消说,若我需要之时,您肯不肯帮我就是了!”烟雨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直视着安念之的眼眸却是坚定无比。   安念之眉头轻蹙,沉默良久,“吃饭,先吃饭!”   “我今天就离开这里,回宣府去。”   安念之刚夹上的一根青菜,啪的又掉回盘中,垂着眼眸没有看烟雨,“你的耳朵还没全好,再留几日吧。”   “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相较这不知真相,懵懂的过这八年来,如今我倒是觉得活得更清楚明白,目的也更明确。”   安念之一直没说话,夹了菜闷头吃饭。   吃完把碗儿一扔,也不收拾,便回了东厢,将门紧紧关上。   “玉芝,她的脾气跟你真像……”   安念之喃喃自语,一会儿笑,一会儿阴翳着一张脸。   烟雨在上房转了一圈,又来到院中缓慢的踱着步子,思量着以后回到宣府,该如何行事。宣绍和其父不合,她身为宣绍的丫鬟,并没有很多见到宣文秉的机会,想要对宣文秉下手不是件容易事。   一直到晌午时候,一个想法渐渐在烟雨脑中明晰。   她咣咣的拍响东厢的门。   安念之过了好一阵子才起身给她开门。   烟雨侧身便进了东厢,手脚麻利的钻到床底下,掀开木板下到石室内。   安念之只好也跟了下来。   “舅舅,我已经想清楚了,你帮我配上一副无色无味易溶于水的迷情之药,再帮我配上一副不易被人发觉的毒药,我定取了宣文秉之命,为我的亲人报仇!”   安念之定定的看着烟雨。   “你毒死宣文秉,以为宣绍会放过你么?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你一旦踏上去,这辈子就毁了。”   烟雨淡淡一笑,脸上却冰寒一片,“从八岁起,眼睁睁的看着丞相府陷入火海,我的人生就已经毁了。便是我不能全身而退又怎样?用我一人之命,为整个丞相府报仇,值了。”   安念之转过脸看向石壁,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娘亲知道也不会怪舅舅你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便是舅舅不肯帮我,我总有办法弄来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多冒些风险罢了。”   烟雨说完,便向石室外走去。   安念之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会告诉宣绍,三日后,带你来复诊,到时将配好的药给你。”   “毒药不急,倒是那催情药,舅舅最好能在我今日离开前,便配好。”   安念之抬眼看了看烟雨,知道她这么说,必是心中已有成算,且铁了心亲自将这条路走下去。   便没有多说,触动石壁上的开关,将烟雨推出了密室,他自己却是留在密室之内。   烟雨见状,知道舅舅这便是答应了自己,摸索着离开了密道,回到上房。   耳中痒的难受,时不时的轰隆一下。她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挠,为了分散注意力,她迫使自己不断的去想,如何复仇,会面对怎样的困难,如何取得宣绍的信任,如何接近宣文秉……   不断的设想中,表哥一袭白衣,温润如玉的样子却时不时的出现在脑海之中。   她甩甩头,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自己去复仇,还是忘了表哥吧……从此不要再想他……   宣文秉势力非凡,她一个人卷进来就够了,若要表哥得知了此事,表哥定然不会同意她的所做。   恍然想起前日便是清明节,烟雨猛的从床上坐起。   以前表哥还在青城山学武之时,每年清明节都会提前赶回,和她一起到城外南山的僻静之地给父母亲人烧些纸钱。今年表哥也回来了,且说他此次回来,就不走了。自己却因耳聋之故未能前去,表哥会不会已经找到宣家去了?   想到此处,烟雨只觉坐立难安,耳中更是瘙痒难耐。   只盼着傍晚快些到来,宣绍快些到来,她好回到临安城,也好知晓表哥那里情况如何?   她凝神想要试试自己耳力恢复的如何,但耳中太痒,且时不时的会有轰隆之声,她此刻又心浮气躁,实在难以集中精神。   时间在烟雨的煎熬之中慢慢过去。   午饭时候,安念之也没出得东厢。   烟雨焦急之下,倒也不觉得饿,直到太阳偏西,安念之才一脸疲色的推开东厢的门,来到上房。   烟雨见到舅舅的身影,霍然从竹椅上站起。   安念之紧走两步,将一小纸包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是你要的药,已碾成末,无色无味,不易被发觉,但药性霸道,定要慎用!”安念之在她耳边,声音微弱的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将纸包收进怀中。   不多时,便听得有马车临近之声。   烟雨面色一慌,双手不自觉的攥在一起。   安念之的目光淡淡瞥来,“你准备好了么?若是还没准备好,我便再拦他一日!”   烟雨摇摇头,“不用,舅舅,我已经准备好了。”   安念之转身向院门口走去。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平静着心绪,也提步向外行去。   宣绍进得院中,抬眼瞧见烟雨提步跨出上房的门槛。   四目相接之时,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不过是短短几日,却仿佛是隔了几个春秋,此时两人的心情,却是和以往,大不相同。   “公,公子……”烟雨先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盈盈福身,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之意。   宣绍提步走上前来,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深深的凝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只问出一句:“能听到了?”   烟雨点头,“是,能听到了。”   安念之走上前来,“烟雨姑娘的耳朵还未全好,这几日耳中会有瘙痒,切不可抓挠。三日后,请公子带她前来复诊。”   说完,便背着手,向东厢走去。   宣绍闻言看向烟雨,黑亮的眼眸之中,似有些暖意,“难受么?”   烟雨努力扬起嘴角,抬脸向宣绍笑了笑,“还好。”   “走吧。”   烟雨随着宣绍来到院子外,见这几日围首在院外的侍卫此时都分列在马车之后。路南飞板着一张脸,正站在马车边上。   宣绍走到马车边,倒是例外的没有先行上车,而是转过身,等着烟雨。   “烟雨姑娘……对不起……”路南飞忽然开口,板着的一张脸上,颇有些凝重歉疚之色。   烟雨摆手,“路大人不必自责,您自有职责在身,倘若换做是我,当初必然也会做出和大人一样的选择。”   烟雨语气诚恳,路南飞愣了一愣,似是不料她这般宽宏大量。   宣绍却已伸手执起烟雨之手,“上车吧。”   他竟先将她,亲自扶上了马车。   马车向临安城驶去。   烟雨曾多次和宣绍同乘一辆马车,今日车内气氛,却和往日甚是不同。   斟酌良久,烟雨才缓缓开口,“多谢公子……奴婢卑微,却蒙公子这般照顾……”   宣绍抬眼看着她,黑亮的眸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无妨,你不是说,待你耳朵好了,要好好为我效力么?我等着。”   烟雨点点头,一时再无话说。   有淡淡茶香在车厢内逸散,宣绍品着茶汤,时不时望过来一眼,气氛倒也十分和谐。   直到马车在宣府二门外停下,宣绍先下了马车,并抬手牵着烟雨跳下马车。   烟雨猛的一抬头,却险些惊得摔趴在地上。   好容易站稳了身子,心跳却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   宣文秉正站在近旁,目露关切的看着宣绍,也淡淡看了宣绍身旁的烟雨。   但让烟雨惊慌失措的并非宣文秉。   而是宣文秉身后那一袭白衣出尘毓秀之人。   那不是旁人,正是她既担心,又想念,却又迫使自己忘记的表哥,秦川。   秦川怎么会到宣文秉身边?是来寻她的么?   秦川自然也看到了烟雨,看到宣绍和烟雨握在一起的手上时,琥珀色的眼眸猛的一紧,但很快便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目光。   “绍儿,这姑娘的耳朵如何了?”宣文秉温声关切道。   “不劳父亲大人费心。”宣绍冷哼一声,拉着烟雨的手就走。   “绍儿!”宣文秉又唤了一声。   宣绍却头也不回的走远。   “公子,为何对老爷这般冷漠?”烟雨试探的小声问道。   宣绍回头看她一眼,那眸中冷意,让烟雨禁不住一阵瑟缩。   他没回答,她知道这个话题,许是他的禁忌,此时却不是深入了解的时候。   烟雨回到宣绍院中,却仍旧被宣绍带回了上房,他的卧房之内。   “公子,这恐怕于礼不合吧?”烟雨问的有些小心和忐忑。女投贞划。   宣绍不以为意道:“等你耳朵好了,就让你回去。”   烟雨闻言并未多说,却在心里盘算着,看来计划得在她耳朵好以前,便施行了。   被送回林家的林玉瑶,在路上忽染重病。   护送之人,怕付不起责任,在林玉瑶丫鬟的催逼之下,又将林家主仆送回了宣府。   重新回到宣府的林玉瑶,这次倒是老实了许多,只客居自己院中,好生养病。   听闻烟雨医好了耳朵回来了,便客客气气的带了礼物前来探望。   浮萍问烟雨,需不需要将表小姐主仆挡在外面。因宣绍有交代,不许旁人随便来打搅烟雨。   烟雨心思一动,倒是亲自请了林玉瑶进来。   林玉瑶瞧见烟雨竟住着宣绍的卧房,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仍旧强笑道:“听闻烟雨姑娘的耳朵,如今已经大好了?”   烟雨点点头,请了她坐下,为她斟了茶,垂手立在一边。   “烟雨姑娘也坐吧!耳朵好了,日后也能好生服侍表哥了!”林玉瑶这话说的口不对心,酸酸楚楚。   连她身旁的丫鬟玲珑都有些听不下去的蹙了眉头,“小姐……”   “我今日带了些薄礼过来,我知道表哥这里什么也不缺,了表一番心意,烟雨姑娘,不要嫌弃。”   “表小姐说哪里话!您能亲自来,便是给了奴婢莫大的脸面了,奴婢自是感激不尽。”   林玉瑶点了点头,略坐了坐,发现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只再三打量了表哥的卧房,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去了。   略晚些时候,宫里竟也派人送来了些补身子的药材,送礼的宫女还专门到了房中探望了烟雨。说是穆昭仪关怀烟雨姑娘,让她好生探望了烟雨,好回去复命。   穆青青派人来,自然是为了试探,烟雨的耳朵究竟有没有好。   烟雨早就想明白了,严燕生之所以能想到用震天响来暗算她,定然是穆青青的主意。她与穆青青朝夕相处三年之久,穆青青十分清楚她耳力过人。   也知道她之所以能留在宣绍身边,多半是她耳力的功劳。   若毁了她的耳朵,她便不能再留在宣绍身边。   果然应了那晚上,她对她说的话,她穆青青的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只是这次,却是要轮到她利用穆青青了。      第69章 你叫我什么?      烟雨迅速从怀中摸出安念之给她的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撮灰黑色的粉末。这药一次需要用多少?舅舅没有交代她呀?   烟雨犹豫一瞬,将心一横,一包一股脑的全倒进了茶壶中。   将包着药的纸毁尸灭迹。端起茶壶,咕咕咚咚灌了两杯水下肚。   烟雨翻身躺在床上,静静等着药效发作。   不知道舅舅这药是要多久才能见效,但她却是知道,浮萍过不了多久就会来看她一次。   宣绍这个时间,也应该在府上。   烟雨感觉腹中渐渐燥热起来。   正巧这时,浮萍推门进来。   “浮萍,我好难受……去,去请公子……回来一趟……”烟雨气若游丝,绵软无力的声音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浮萍站在屏风处愣了愣,“哦。”了一声,转身跑出了院子,连门都忘了带上。   不多时,烟雨便听得有脚步声前来。   宣绍面色略带焦急的出现在屏风前。身后还跟着路南飞。   烟雨此时,已经双颊酡红,目光迷离,口中轻声呢喃。别是一般风流姿态。   宣绍一愣。这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   “公子……”烟雨只觉浑身燥热的不行,口渴难耐,不断有湿滑之感涌出体外。   殷红的唇轻启,绵软的声音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叫酥了。   宣绍和路南飞同时一阵僵硬。皆怔在了原地。   “公子,还要把脉么?”路南飞僵硬的问道。   “滚----”宣绍怒喝一声。   路南飞垂首快步退出,还和气喘吁吁跟着跑来的浮萍撞在了一起,两人慌忙退出上房,将门紧紧掩上。   宣绍上前,摸了摸烟雨的额头,温度烫的有些骇人。   燥热中的烟雨却觉得一袭凉意,甚是舒服,双手猛地握住宣绍的手。   “公子……我难受……”   细细的呻吟,好似撒娇一般。   酡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神,莹润的朱唇……   宣绍的视线似乎也染上了烟雨身上灼热的温度。他几乎就要俯身吻下来。   烟雨已经伸出手臂,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脖子,含着热气的呼吸扑在他的耳侧。   她粉嫩的脸颊,仿佛小猫一样,在他颈旁轻轻的蹭着,“我热,好热……”   说着,她松开了一只手,去解自己斜襟的盘扣。   宣绍抬手握住她的手,“不行。”   “来人!备一桶冷水!”宣绍朝门外大喊了一声。   烟雨浑身燥热,不断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手被宣绍握住,挣脱不得,埋首在他肩上,不断的蹭着。   “难受……我好难受……公子,救我……公子……不要不管我……”   宣绍的脊背绷的紧紧的。   她细细的呻吟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宣绍的声音有些低沉暗哑。   “公子,冷水备好了。”   后间的隔断处,有人低声回禀。   “你们都退下。”   宣绍吩咐一声,抱起烟雨,绕过珠帘屏风,进了后间。   后间纱帐之内,有一只半人多高的浴桶。   此时浴桶之中,盛着冰冷冰冷的井水。   宣绍试了试水温,犹豫一瞬,还是将烟雨放进了水中。   “啊----”烟雨惊叫一声。   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不少。   宣绍看着她眼中情欲慢慢退却,沉声道:“你先泡一会儿,我就在外面。”女投团才。   他转身出了后间。   烟雨的眉头紧紧蹙起,原本她是想要把药下给他的,但怕他发觉是自己动的手脚,毁了她清白之后,更加对她防备,她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便只好出此下策,将药下在了自己身上。怎么也不曾想到,他在这种事情上,是这般的正人君子?是他果然如传说中那样,不近女色,有断袖之好?还是自己魅力不够?   身上滚烫之意渐渐退却,烟雨被冰冷的水冻的一哆嗦,起身爬出浴桶。   听得外间宣绍正在查看桌上的杯盏。   “今日都有谁来过?”宣绍问道。   “表小姐带着玲珑来过,后来穆昭仪派宫女来过。”烟雨哆嗦着答道。   宣绍抬眼,却见烟雨从头到脚滴着水,湿哒哒的站在屏风旁。   春日单薄的衣衫紧紧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诱人的完美曲线。   宣绍的视线有些灼热。   烟雨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立时红了脸,侧身躲在屏风后。   宣绍轻笑一声,“我叫浮萍给你拿衣服过来。”   “不要……”烟雨立即出言阻止。   宣绍看着屏风后那一道隐隐约约的倩影,挑了挑眉梢。   “她……她会笑死我的……”烟雨呐呐说道。   这句话仿佛取悦了宣绍,他连笑几声,才忍住,“等着吧。”   宣绍提步出了门。   烟雨背靠着屏风缓缓滑坐在地,她此番不计廉耻的算计,终还是失败了……   失落的她没有发觉,下腹处隐隐约约的又有温热的感觉蔓延,仿佛死灰复燃的星星之火,正以燎原之势在觉醒。   宣绍拿着烟雨的衣衫返回之时,她已经倚在屏风后,急促的喘息着,面色比适才还要红。双目微阖,手脚绵软,却是比刚才的状态还要严重上许多。   宣绍扔下手中衣物,附身将烟雨抱起,她湿漉漉的衣服,立即将他的黑衣染湿。   “烟雨,烟雨,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宣绍沉声唤道。烟雨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你中了宫中秘制的合欢散,此药药性霸道,冷激无效,非合和不能解……”宣绍的话音顿住,他沉默了一阵子,眼看着烟雨的脸色越来越红,身上的温度越来越灼人,才一字一句道,“不管你曾经接近我,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将她放在他的檀木大床上,一件件脱去她的衣衫。   绿檀木的脚踏边,散落着她湿漉漉的粉衫,和他黑色的长衫里衣……   淡青的帷幔内溢出她破碎满足的呻吟……   伴着他低哑暗沉的嘶吼……   夜幕深沉,宁静的宣府中只有屋檐下的灯笼还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宣绍的卧房内,烛光摇曳。   伴着幽幽的檀香,烟雨静静仰面躺在床上。   宣绍侧卧一旁,胳膊支着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铺满温情的凝视着她。   抬手拉过薄被,盖在她满是吻痕的身上。   “疼么?”他轻声问道。   烟雨忽而有泪滚出眼角,滑入鬓中。她惊慌抬手,飞快的抹去眼泪,扯着嘴角笑道:“不疼……真的……”   分明是她算计他,她心甘情愿喝下那下了药的茶。这会儿又在哭什么?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想表哥了……从此以后,她只为复仇而活……   宣绍却是轻轻叹息,抬手细细抹去她眼角泪光,带着淡淡檀香的吻落在她眉宇间。   “别怕,有我在,从今往后,我会护着你。”   烟雨点点头,嗯了一声,闭眼将整个头都埋入薄被。   宣绍轻叹一声,挥指弹灭灯烛,躺下将她揽入怀中。   次日清晨,宣府正院,映辉堂中。   宣绍一袭黑衣,脸色傲慢冷漠的坐在右次位。   宣文秉嘴唇紧抿,双手紧握住黄花梨圈椅扶手,面上带着怒意。   父子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呢?”宣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迈进映辉堂,见气氛不对,笑着开口,想要缓和气氛。   “让他自己说。”宣文秉冷冷开口。   宣夫人在他身边站定,拿指尖轻轻戳了他一下,低声道:“儿子难得主动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呢?”   宣文秉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宣夫人知道,相公这是真生气了,抬眼看向儿子,“怎么了?一大早的专程过来惹你父亲生气?”   宣绍冷冷开口,“我没有那个闲工夫!我要娶烟雨,只是告知你们,你们同不同意,都不打紧。”   “放肆!”宣文秉猛拍了一下桌子,黄花梨的桌子都颤了两颤。   宣夫人赶紧抬手按住相公,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温声说道:“你喜欢烟雨,爹娘都没有反对,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这是好事儿!可是她身份低微,与你乃是云泥之别,你留在身边,做个通房妾室,都是可以的!”   宣绍冷冷一笑,“若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呢?”   “逆子!我越是对你容忍,你便越是肆无忌惮!你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么?”宣文秉怒喝道。   宣绍霍然起身,似是十分不耐与宣文秉共处一室。   宣夫人立即上前拦住他,“你是当真的?”   “母亲莫不是以为,我故意跑来与你们玩笑?”宣绍讽刺道。   宣夫人也沉下脸来,“这不可能!你叫玉瑶如何自处?你们从小便定了亲的!”   “那是你们的事。此事我从未承认过!”   宣绍冷漠的态度着实触怒了宣夫人。   她被气的微微有些气喘,“烟雨什么来历?家在何处?家中可有旁人?你都知道么?”   “这些不消母亲费心,我既要娶她,自然已经了解过了。”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要娶为正妻的女子,爹娘也不能对她一无所知吧?”   宣绍冷哼一声,“现在你们来关心我,不觉得太过多余了么?假惺惺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你!你……”宣夫人霍然变色,满目伤痛的看着宣绍。   宣绍却拂袖而去,连头都不曾回。   宣文秉起身扶住气的喘息不已的宣夫人。   宣夫人却捶打着宣文秉的胸膛,泪落涟涟,“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我好好的绍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小时候最是聪明懂事……”   宣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宣文秉长叹一声,“放心,我定不让他做下糊涂事的。”   烟雨却是不知这些,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浑身酸痛的坐起,瞧见床单上的点点落红,眼神有些怔怔的。心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她撩开淡青的床帐,昨日的湿衣服已经被人收起。床边矮几上摆着一套崭新的衣衫,鹅黄的颜色,如春日的草芽。   她抬手抚摸着柔滑的衣料,是细云锦,乃是贡品,民间任你再多钱亦买不到。   她在丞相府时,最喜欢的便是细云锦,多少年,没有再穿过了。   抬眼看看窗外阳光,烟雨知道,此时已经不早了,今日没及时打扫书房,不知宣绍会不会念着昨夜的缘故,免了她的处罚呢?   拿起矮几上的衣衫,一件件穿好。   起身来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菱花镜,正欲梳妆。   门被人轻轻叩响。   “主子,起了么?”有女子在门外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   一句话,让烟雨呆愣当场,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丞相府,她身边的丫鬟在门外小心的问“小姐,起了么?”   看着手中菱花镜里已经不再稚嫩的容颜,以及浑身真实的酸痛之感,她恍然从回忆中惊醒,应道:“起了,进来吧。”   门被推开,绕过屏风进来的正是曾经和她同屋的浮萍。   烟雨默然,她的耳朵果真是没全好,适才竟连浮萍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主子,奴婢给您梳头吧?”浮萍垂手,带着小心和拘谨立在一旁。   烟雨眉头微蹙,“你叫我什么?”   浮萍眨了眨眼,心想,烟雨该不会现在就让她改口叫少夫人吧?毕竟,她还没过门呢!   “主,主子呀……等您和少爷完婚之后,奴婢就改口……”   浮萍陪着笑脸。   烟雨一阵愣怔,完婚?改口?   她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晚起了一阵子,怎么好像已经发展的出乎预料了呢?   见烟雨没做声,浮萍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将菱花镜支好,拿过玉梳子,精心的替烟雨梳起了头发。   烟雨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出神,脑中飞速的整理着思路。   昨夜宣绍对她说,以后都会护着她,今天浮萍便称她主子,又是完婚又是改口的,该不会是宣绍打算娶了她吧?   烟雨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   若她还是当初的丞相府嫡女,宣绍娶她,到无甚不妥,两家也是门当户对。   可如今,她是沦落风尘的青楼侍婢,他是高高在上的当朝红人,入出宫闱都不下马车,面见圣上都不下跪,身份真真贵不可言。   他娶她?世人怕是都要笑掉大牙了吧?   她下药之时,只是想着哪怕耳朵不能完全恢复,她也要找个理由留在他身边,若是能成为他的妾室通房,倒也好借着向宣夫人请安的机会接近宣大人,进而下毒。   她从未想过,他会萌生娶她为妻的想法啊?   他不是和林玉瑶自小便定了亲么?   烟雨心下未定,浮萍倒已经手脚麻利的为她绾好发髻。   “主子您瞧,这些头饰,您喜欢哪个?”   浮萍捧过桌上放着的一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来,里面全是崭新的饰物,玉质,翡翠,玛瑙,金银皆有,琳琅满目,精巧别致。   “这是公子今早上专门让人从库房里挑来的,主子看看可喜欢?”   他倒是有心……   “你瞧着戴吧。”烟雨此时哪有心情去看首饰。   浮萍点点头,“主子鹅黄色的衣裳,配这支流苏的金步摇最是好看!”   浮萍在紫檀木匣子中挑挑拣拣,终于摆弄好了。   烟雨只淡淡往镜中看了一眼,便起身向外走去。   刚走到院中,却正遇上抬脚进院的宣绍。   宣绍一眼瞧见她,眼中不掩惊艳之色,走上前来,旁若无人的握住她的手,“这般穿戴很好看。”   烟雨想抽回了手,但想到自己作所这一切的目的,又生生忍住,只微微笑着颔首,“多谢公子夸赞。”   “我刚遣人叫了牙行来到府上,这院子里多是男仆,只有一个浮萍,还粗手笨脚的,你且再挑了几个丫鬟在身边伺候。”宣绍牵了她的手向外院走去。   他的手温暖干燥,掌心有硬硬的茧子,应是练剑磨出来的。   不知怎的,烟雨被他牵着,心中却恍然浮起一种稳妥踏实的感觉。   她立即将心中这种感觉压下,脸色也淡了几分。      第70章 你刚才是装的?      外院之中,立着一排排八九岁到十几岁不等的丫鬟,大致有三十几个,人数不少。却个个神情庄重,端正站着,鸦雀无声。   “还不见过公子!”立在一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夫人喝道。   一众小姑娘立即福身,异口同声道:“见过公子----”   规矩颇好的样子。   “挑几个丫鬟?”烟雨附在宣绍耳边问道。   宣绍眯了眯眼,“母亲身边,是四个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粗使丫鬟不计。你便挑上三四个,把身边伺候人的缺都占齐了,若母亲要送人过来的时候,你也好拒绝。”   烟雨闻言,再次怔住。   宣绍这话,是在帮她对付宣夫人?   他也知道宣夫人必然不会同意他娶自己。怕宣夫人会从身边之人下手,对她不利,所以先下手,把她身边的空缺都填了?   烟雨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宣绍。   宣绍勾着嘴角。捏了捏她的手。“看我做什么?挑丫鬟!”   烟雨收回目光,迫使自己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   她虽是带着目的接近他,虽是利用了他对自己的感情,但这一切。要怪,也只能怪他父亲,谁让宣文秉当年那么残忍的灭她满门呢!   这么想着,烟雨从一排排待选的丫鬟面前走过。   走到第三排的时候,衣角却忽的被人扯住。   她皱眉看去,却是接触到了一双熟悉含着笑意的眼睛。   “烟雨,是我啊!”她对她比口形道。   未免人发现,她已经放开了烟雨的衣角。   烟雨认出,这女子正是那日从严家家丁手中,救了她的女侠,秦川的师妹苏云珠。   她在宣文秉身边见到了秦川,今日又在这儿碰到了苏云珠。   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该不会是秦川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仇人就是宣文秉吧?   不会不会……她在临安八年,若不是遇到舅舅,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秦川才回来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   且舅舅应该没有遇见秦川,否则不会不告诉她。   她原打算将这件事瞒着秦川的,报仇的事,她一个人来做就好,她不想将秦川也拉下水。   苏云珠还在冲烟雨挤眉弄眼。   烟雨却收回了视线,点了她身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这个!”   继而走了过去。   苏云珠急的要跳脚,却不好此时叫住烟雨。   眼看烟雨已经挑了三个小姑娘。   苏云珠终于忍不住,自荐道:“奴婢想要伺候主子。”   众人纷纷向苏云珠看过来。   苏云珠却是昂首挺胸,毫不怯场。烟雨心中一紧。   皇城司的眼线遍布各地,那日自己逃出严家,被苏云珠所救,宣绍后来虽未提及,却不代表他不知情。   苏云珠隐在众人之中,宣绍或许还不能发觉。   可此时她突然站出来,宣绍未必不能认出她。   若是苏云珠的出现,引起了宣绍的怀疑,她岂不前功尽弃?   烟雨心中焦急,只盼宣绍不要同意。   “你这丫鬟怎的这般没规矩!”牙婆见烟雨脸上不悦,立即上前斥责。   宣绍却抬了抬手,让牙婆退开。   “你这般自荐,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苏云珠自信一笑,“奴婢的爹爹是位武师,奴婢自幼学过些拳脚,老家闹灾荒,奴婢和家人走散,想求贵府收留,赏口饭吃。”   说罢,便纵身从一旁玉兰树上撇过一根树枝,刷刷刷的舞起剑来。   苏云珠今日身着一身丫鬟的淡色衣衫,虽不若那日一席水红衣裙的耀眼夺目,但飘逸的身姿,凌厉的剑式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待苏云珠收势站好。   宣绍挑着眉梢道:“虽然都是花架子,但年纪轻轻能练成这样,也是不错。”   苏云珠皱眉,鼓着嘴,似是不服,但想到对方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留下来,便忍气吞声,站着没动。   宣绍抬眼,深深的看着烟雨。   烟雨只觉一阵心虚。   宣绍才淡然道:“我瞧着不错,你贴身有个会拳脚的也好。”   烟雨此时还能说什么?他顾虑这般周全,自己再拒绝,到让人生疑,只好点头,“公子瞧着好,就好。”   “留下吧。”宣绍指着苏云珠道。   他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又有无旁的用意?   烟雨带着四个丫鬟,往内院走去之时,心中还忍不住反复思量。   宣绍深深看向她那一眼,让她心头到现在都还有些慌。   “主子,主子?”   苏云珠在烟雨身后唤道,声音里有着难掩的雀跃。   烟雨回头瞪她一眼,又转过头去,找来了浮萍,对她道:“你将这三个丫鬟带走,教教规矩。你随我来。”   后一句是对苏云珠说的。   浮萍福身带了另外三个丫鬟走远。   烟雨领着苏云珠进了上房。   “这宣府还真不错!就是空气不如青城山的好!”苏云珠摸了摸花纹美妙如行云流水的黄花梨玫瑰椅,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烟雨眉心微蹙,“你怎么会来?”   苏云珠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哥哥!清明节那日,不知他去了哪里,一整日都不见人,天都黑了,才从外面回来。只告我说,他要到宣府来谋个差事。我当他是开玩笑,谁知第二日天不亮他就走了。听说他本想谋护院之职,宣大人瞧他功夫不错,便让他在身边做了近卫。我也想进来,可宣府不买婢女,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你倒还没认出我?真是急死我了!”   烟雨闻言,没有说话,她知道从苏云珠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苏云珠口无遮拦,秦川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告诉她。   苏云珠拍拍玫瑰椅扶手,叹了一声“真漂亮”,才抬头问道:“你就住在这里?真不错!那个宣公子好没眼力,我功夫那么好,居然说是花架子!有机会,我定要和他切磋切磋!看他还那么嚣张!”   烟雨扶额,传言宣绍是世间难寻的练武奇才,十岁便武艺超群,十五岁更是独自挑了和朝廷漕运对抗的曹家水寨。   坊间一直不乏宣绍的传言,最热门的也是和宣绍有关的话题。   但凡说书人说到宣绍的段子,打赏都会比平日里多上不少。   烟雨虽不懂武,但也觉得苏云珠不是宣绍的对手的可能性更大些。   “烟雨姑娘,你带我去见见师兄吧?”苏云珠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明眸道。   烟雨无奈一笑,“我都见不到他,如何带你去见?”   “你见不到他?不会吧?这不是宣府么?你怎么会见不到他?”苏云珠瞪着眼睛,起身围着烟雨转了一圈,“你该不会是不想让我见师兄吧?”   烟雨无奈的笑了笑,“对,这是宣府没错。可这里是宣绍的院子。秦川在宣大人身边,我只是宣绍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   烟雨听得门外有脚步声,立即住了口。   上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宣夫人沉着脸,站在门口。女讽叉才。   推门的丫鬟立即站回到宣夫人背后。   苏云珠一愣。   烟雨已经上前两步,向宣夫人福身行礼。   宣夫人冷哼一声,“无名无分?你不过是绍儿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丫鬟,你想要什么名分?”   烟雨心中暗自气恼,若非耳力没有完全恢复,宣夫人还没进院子她就能听到声响。   如今倒好,自己的话都被人听了去。也不知关于秦川那句,宣夫人听见了没有。   “原以为你是个知礼的,让你留在绍儿身边,也没什么!却是不想,你倒是个有野心的,居然敢妄想绍儿的正妻之位,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宣夫人面色冰寒的怒斥道,气愤之下,微微气喘。   烟雨只福身未起,倒也不争不辩,她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宣夫人想来也是听不进去的。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不过宣夫人却不打算那么容易放过她。   “你怎么不说话?”   “夫人问你话呢,你是聋了么?”宣夫人身边的丫鬟上前推了她一把。   烟雨本就是福身行礼的姿势,站的并不稳。   经她这么一推,险些跌倒。   倒是苏云珠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说话就说话,你怎么推人呢?”   “呵,哪里来的丫鬟,这般硬气?”宣夫人怒极反笑道。   “云珠!”见苏云珠还要上前和宣夫人理论,烟雨立即叫住了她。   对方是宣绍的母亲,宣家内院的当家主母,万万不能和她起了正面的冲突。她原打算爬上了宣绍的床,以宣夫人以往对她的态度,为了挽回父子不和局面,定会拉拢她。   谁知宣绍竟要娶她为妻,以她如今身份,宣夫人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更何况与宣绍定了亲的林玉瑶,是宣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宣绍若是退了亲,这不是打了她的脸么?   烟雨想到这些,面对盛怒之下的宣夫人,不仅怨怪不起来,竟还有些同情她。生养宣绍这么一个性子执拗的儿子,宣夫人也够不容易了。   宣夫人冷冷看着烟雨,提步在主位上坐下,“我挑明了和你说,老爷和我,是绝不会同意绍儿娶你为妻的,你趁早死了这心思。你只是绍儿买回来的丫鬟,我随时可以发卖了你!你若不想再沦落到那风尘之地,最好将你那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宣夫人端坐着,声音冰冷,颇有威严。   “夫人断定了公子这想法,是奴婢撺掇的么?”烟雨颔首,淡淡反问。   宣夫人眉头轻皱,严厉的看着她。   “夫人以为,公子是能被一个丫鬟左右的人么?”   宣夫人受了质问,额上青筋直跳。   烟雨赶在宣夫人发怒以前,急忙又说:“不过奴婢定然会劝一劝公子,奴婢能留在公子身边服侍,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断然不敢奢望正妻之位。奴婢也是心系公子,绝不想让他因卑微的奴婢,落世人笑柄。夫人不要动怒,这事多少因奴婢而起,奴婢亦心有愧疚……还请夫人赎罪……”   烟雨说的情深意切,说到后来,干脆直接跪在地上,并沾着眼角默默垂下的眼泪,既表了忠心,又认错态度良好,直接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谦卑,让满心怒气的宣夫人,也挑不出错来。   宣夫人长出一口气,“起来吧。”   但烟雨似乎伤心的站不起来,眼泪越掉越多。   苏云珠上前,才算把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听你一番话,你也是个知轻重的。并非我们看不起你,只是你的身份,你自己也知晓,绍儿若是娶了你,日后如何在朝堂之上立足?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你若心中有他,也该为他着想。我可以让你留在绍儿身边做个妾室,玉瑶进门以后,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烟雨连连点头,“多谢夫人,奴婢谨遵夫人教诲。”   见她态度好的让人没话说,宣夫人也知道不能把人逼的太急了,便起身离开了宣绍的院子。   宣夫人一走,烟雨立即擦去脸上泪水,平静的面容,看不到一丝悲戚的神色。   苏云珠震惊的看着她,“你,你刚才是装的?”   烟雨没理会她的问题,淡淡反问道:“现在你看到我在宣府的地位了?知道我说无法带你去见秦川不是骗你了?”   苏云珠失落的点点头,喃喃自语道:“还以为混进了宣府就能见到他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你找他做什么?他不是不回青城山了么?”烟雨瞧着门外的树影,低声问道。   一向豪爽的苏云珠却拿脚尖搓着地,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一派少女娇羞之状。   烟雨哪有不明白的,心中一阵酸涩,她的表哥,她离开丞相府八年来,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以后的依靠了,是自己的良人了……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看着苏云珠天真纯净的面孔,她心中又有些许的欣慰。她是绝不可能再和表哥在一起了,哪怕是以后报了仇,离了宣府,她和表哥也没有可能了,她已经不干净了……能有苏云珠陪在表哥身边,也是好的吧?   “你也别太失望,总会有机会的,只是需要耐心等待罢了。”烟雨又安慰她道。   苏云珠这才扬起笑脸,“真的?”   烟雨点点头,“女侠性子豪爽,只是进了宣府,行事万不可鲁莽,否则被赶出府,就见不了他了。”   不知是“女侠”二字,还是被说中了心事,又让苏云珠红了脸,她闷声点了点头。   烟雨长叹一声,思量起如何才能劝得宣绍不娶她为正妻的法子来。   过了晌午,府外却有一封信送进来给烟雨。   烟雨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记,立即拆开来看,三页信笺,说的是太和楼恶人先告状,状告春华楼指使芙蕖谋骗钱财。衙门受理了案子,户部点检被太和楼收买,偏袒太和楼,春华楼已经被勒停。   徐妈妈还在信中说,自铃兰出事以后,春华楼的生意一直不景气,现如今又没了花魁撑场面,日子越发不好过。太和楼是看准了时机,准备吞并了春华楼。她只求烟雨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见她一面。   烟雨看着信笺上徐妈妈熟悉的笔迹,回忆八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当初若非徐妈妈收留,她和表哥现在也不知会沦落何处,更不消说好好的活到现在为亲人报仇雪恨了。   徐妈妈是待她有恩之人,如今徐妈妈有难,她怎可袖手旁观。      第71章 如今您才是我的恩人      她只好把劝宣绍放弃娶她为妻之事放在了一边,待宣绍晚膳回来之时,殷勤伺候,处处陪着小心。“坐下一起吃。”宣绍看了站在一旁。拿着筷子为他布菜的烟雨道。   烟雨脸上堆笑,“奴婢伺候公子就好。”   宣绍抬手握了她的手,就将她拽在一旁绣凳之上。并亲自夹了菜在她面前青瓷盘中。   一旁立着的浮萍惊的瞪大了眼。   烟雨瞧着宣绍似乎心情还不错,也夹了菜放在他面前盘中,笑意盈盈道:“奴婢今日接了一封信。”   “嗯。”宣绍应了一声,将她夹来的菜悉数吃下。   “所以明日奴婢想出去一趟。”烟雨试探的小心说道,也已经做好了他会拒绝的准备。   不料宣绍爽快的点了头,“让浮萍和今日进府那会武的丫头和你一起。”   “嗯?”烟雨一愣。   “浮萍是我院中老人儿,便是有人要为难你,她亦能替你应付。今日进府那丫鬟虽说拳脚多是花架子,在外唬唬人也不成问题,你带着她们在身边,更稳妥些。”宣绍夹了炸的金黄裹着红润浓稠汤汁的茄子放在她盘中,“若有什么话是不便她们听的。让她们守在门外就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余下的话都化作一个微笑,挂在唇边。   烟雨则深深愣住。   自己不过告诉他,明日想要出去一趟。他却已经为她顾虑这般周全。他是真的信任自己。真的想要娶自己为正妻,真的将自己当做身边人来照顾?还是……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和宣大人赌气,对自己的温柔小意不过是故作姿态?   烟雨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淡笑着点头。“奴婢知道了,多谢公子。”   宣绍品了品口中外焦里嫩的糯饼,睫羽微垂,“奴婢……嗯,这个称呼不好……”   烟雨怔怔向他看去,正打算借机劝他不要娶自己为正妻。   他却抿了嘴,未再往下说,简单的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转而言道:“你夜里就歇在这里。”   虽昨夜两人已经“坦诚相见”,该做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但昨夜烟雨毕竟是在药性控制之下。   想到今夜又要面对他,烟雨不禁心中忐忑。但此时拒绝。未免显得太做作。烟雨闷声不吭,也放下了筷子。   待家仆们撤走一大桌子没动上多少的饭菜,宣绍只略坐了会儿,看着她僵硬尴尬的神色,轻笑一声,起身欲走。   “公子……”烟雨叫住他,却蹙了眉,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宣绍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垂着头,不发一语,“有事遣人到书房找我。”   言毕,转身出了门。   烟雨诧异的侧过脸,见他修长的身影渐渐溶入夜色之中,噗通噗通的心跳终于缓缓平复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不用她……呃,想到昨夜种种,烟雨脸上发烫,心中发疼。想到那一袭白衣,温润如玉的表哥,自惭形秽又愧疚不已,却唯独没有后悔。她在向舅舅求了药之时,就已经想清楚了一切了……为了报仇,她愿意赴汤蹈火!   让丫环们都退了出去,烟雨吹熄了灯,独自临窗而坐。   以前一直觉得宣绍是个冷漠不近人情之人。如今接触的多了,到发现,他也许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的。   八年前丞相府的灾难,他应该没有参与其中吧?八年前,他才十岁而已。虽说正是那年,他立下了救驾之功,但也许,那一切只是宣大人的谋划,他只是无知无觉的置身其中而已?   且舅舅也没有提到丞相府的仇人里有宣绍。   她只需报复了宣文秉就可以了……   一个黑影在窗前一闪。   将靠在窗棂上,望着天空明月出神的烟雨吓了一跳。   她正欲喊人,却忽觉背后一寒。   张开的嘴还未发出声音,便被人紧紧捂上。   她心中一紧,忽而发现口鼻之间溢满淡淡的青草香气,熟悉的感觉让她眼眶一热,转脸向身后的黑衣人望去。   黑纱遮面之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关切而深情的凝望着她。   烟雨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认出了他。   身着夜行衣的秦川,才将手从她脸上拿开,拽下遮面的黑纱。   “你走,离开宣府,我已经混到宣文秉身边,你要查的卷宗,我来找!”秦川低声却十分坚定的说道。   再次面对表哥,烟雨心中撕裂般疼痛着。记得上次见面,他还抱着她,她还是完璧之身……   可如今,不过几日之隔,他们却已经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不需要再找那卷宗了,既然宣文秉就是当年的真凶,皇城司的卷宗里又如何会有当年的真相?   只是她绝不会告诉秦川,绝不让他也卷入此番报复之中。   宣文秉权大势大,武功高强,且身边高手如云。表哥若是知道真相,定会以死相搏。如此,不过是枉负了性命罢了。   丞相府的仇,她要亲自来报!杀了她叶家一百多口人命的仇人,她定要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烟雨收起心中酸涩痛楚,表情淡然道:“不,表哥,我不会走的。宣绍对我很好,也很信任我,我留下来更有利。”   “你说什么?”秦川难以置信的看她。   烟雨垂下眼眸,“我说,宣绍对我很好……”   秦川轻声冷笑,“看得出来,他让你住在他的卧房,自己却去了书房。又是为你买丫鬟,又是为你触怒宣大人……果然是对你很好呢!”   听着表哥讽刺的语调,烟雨心中大恸,喉头一阵腥甜,面上却不动声色,“表哥既然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你眷恋宣府的荣华?眷恋宣绍的一时温情?”秦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润如玉的脸此时却沉若冰霜。烟雨无力的点头,“是。”   “我不信,烟雨,你休要骗我,休想撇开我,独自冒险!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秦川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的盯着她,逼问道。   烟雨心中既有欣慰,又有难过,百般滋味,纠结心头,口中呐呐不语。   忽闻外面有仓促的脚步声,并伴着大声的呼喝,“有贼人进院!抓贼!抓贼!”   临窗而立的两人,面上一惊。   “表哥你快走!”烟雨立即推着他道。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独自冒险!万事会和我商量!”秦川犹固执说道。   烟雨连连点头,“我记得,我记得,你快走!”   秦川刚跃出窗外,上房的门就被人推开。   宣绍神色焦急的站在门口,和临窗而站的烟雨,四目相接。   烟雨心中急跳。   被他发现了么?   宣绍却是上下打量她一眼,似是见她没有受伤,神色缓和下来。   浮萍和苏云珠提着灯进了屋子。   苏云珠看她一眼,疑惑道:“主子这么晚了,你不睡,站在窗口做什么?”   烟雨瞥了眼苏云珠,若非知道她是表哥的师妹,她真要怀疑她是故意来和自己作对的!   烟雨转过脸,小心翼翼的看着宣绍。   屋里的灯也被点燃,周遭顿时亮了起来。   宣绍面色平静的提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散落鬓边的发丝别在耳后,“可有受惊?”   烟雨摇了摇头,心中狂跳。   “你们去旁处搜索。”宣绍转身对屋外的护院吩咐道。   听着脚步声走远,烟雨心中仍旧紧张不已,也不知表哥回去了没有?   “会下棋么?”宣绍突然问道。   烟雨点点头,“略会些。”   “我也睡不着,你陪我下会儿棋。”   宣绍命浮萍摆了棋盘,取了永昌云子来。   永昌云子质地细腻玉润,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白子温润如玉,柔而不透,微微有翠绿之色。黑子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不下棋,只摩挲着棋子便是一种享受。   烟雨知道,宣绍在生活上一向讲究,单他院中屋内的装饰就极尽奢华精致。女讽休号。   曾经听穆青青说过,在生活上越是穷奢极欲的人,其实内心越是脆弱柔软,物质上的追求,不过是为了填补心里的不安。   烟雨抬眼看了看手执白子,稳如泰山的宣绍,怎么看也不像穆青青说的那种心中有不安的人。   夜色静好,窗外有微凉的风裹着花香一阵阵吹来。   耳边只有啪啪的云子落在棋盘之上清脆的声音。   “回禀公子,没有找到贼人。”   门外突然传来宣禾的声音。   “嗯。”宣绍嗯了一声,抬手捡走一大片烟雨的黑子,原本相持的双方,形势立即大变。黑子的局势,岌岌可危。   原来不管是风平浪静,还是杀机四伏,主动之权,一直受制于白子,而白子----正捏在宣绍手中。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宣绍,“我输了。”   宣绍黑亮如曜石一般的眼眸淡淡的回望着她,“现在可以睡好觉了吧?”   烟雨心中又一紧,宣绍却已扔下棋子,转身离开。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知道了什么?知道根本没有贼人,被误当做贼人的人是来寻她的?知道她心不在焉的下棋,是在担心那“贼人”?   她低头看着棋盘上黑白错落的云子,眉头不禁深深蹙起,自己的命运也会像这盘棋一样,胜败皆在宣绍覆手之间么?   烟雨猛的摇摇头,甩开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想法。   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宣绍根本没有别的意思。若他知道了什么,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对的,一定,只是巧合!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烟雨熄了灯,满腹心事的爬到一旁的软榻上睡了。   那宽大舒适的绿檀木大床,却是被空在了一边。她怕自己爬上那张床,昨晚上在那张床上发生的一切就又会回到眼前。   清晨啾啾的鸟叫,伴着耳朵的瘙痒,将烟雨从混乱不安的睡梦中唤醒。   她翻身坐起,背上竟满是薄汗。只记得梦中是一片火海,她竟也在火海之中,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主子,起了么?”浮萍轻声在门外问道。   烟雨擦了擦额上细汗,扬声让浮萍进来。   收拾妥当,坐上了宣绍一早便命人为她备好的马车,烟雨带着浮萍和苏云珠,离了宣府,直奔春华楼而去。   因是上午的光景。   春华楼所在的一整条街都冷冷清清的,完全看不出夜里笙歌不绝的热闹样子。   烟雨让车夫将马车停在角门,浮萍前去叫了门。   她们很快被请到雅间,徐妈妈已经在雅间里坐着等她。   “烟雨……”月余不见,徐妈妈却是已经憔悴了许多。   见她欲言又止,烟雨抬手让浮萍和苏云珠退出门外。苏云珠起初还不明白,瞪大了眼睛瞧着,直到浮萍拉了她一把,她才满目好奇的走了出去。   “妈妈莫要伤心,哪里我能帮得上忙的,妈妈尽管开口。我虽人微言轻,但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烟雨反握住徐妈妈的手说道。   徐妈妈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写信叫你来,不是想让你帮忙。春华楼这次被太和楼诬告,乃是有人在暗中使劲儿。咱们拗不过他的……”   “谁?”烟雨反问。   徐妈妈轻叹一声,“唉……也怪我,当初明知她心有所属,却不能护住她不被人接走,她心中有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烟雨闻言,凝眉思量,“是穆青青?”   徐妈妈默默的点了点头。   烟雨皱眉,心下愧疚,“她不是怨妈妈您。宫里来人,您如何能拦得住?她是在怪我!她心中是对我有怨气!对不起,徐妈妈,您这么多年收留我,我到底还是连累了您了……”   徐妈妈连连摇头,“你不需自责……当初我把你们兄妹二人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天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比如今糟糕上许多的境况,我都设想过。如今大家都留有命在,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烟雨闻言一愣。   徐妈妈这话里有话,她是知道什么?   “妈妈您,何出此言?”烟雨惊疑不定。   徐妈妈抬眼看向烟雨,压低了声音道:“叶丞相曾经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烟雨震惊的看向徐妈妈。   原来,她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您知道?”烟雨犹不敢信。   “是!”徐妈妈起身,忽然对着烟雨跪拜下来。   烟雨慌忙起身拉住徐妈妈,“妈妈不可,如今您才是我的恩人。八年前若非您肯帮助我们兄妹,我们岂会有今天?”   八年前,丞相府骤变。   众人不知何故,但也知道定然不会是一场大火那么简单的事儿。   原本与丞相府较好的王公大臣,也忙不迭的要和丞相府撇清关系,生怕受了连累。   侥幸留有命在的烟雨和秦川,亦不敢对人言明自己的身份,只好流落街头,乞食为生。   幸而有徐妈妈收留。犹记得当初表哥以为徐妈妈要把她填进窑子里,反抗之时,险些咬掉徐妈妈手上一块肉。   徐妈妈捂着血流不止的手,向表哥承诺,绝不会让她到堂前接客。   回忆历历在目。   却是如今才知道,当年收留了他们的徐妈妈,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有着怎样的勇气,才能将那般坚定的将他们留了下来。   被烟雨扶住的徐妈妈摇了摇头,“恩人这词确是不敢当,当年若非叶丞相救我,我只怕活不到今天。我虽收留你,也知你想要为亲人报仇,但我帮不上你什么……心中实在愧疚。如今你能留在宣府,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也能放心离开临安了。有宣府护着你,即便将来,你的身份被揭开,恐怕也没人敢对你怎样。至于报仇……烟雨,妈妈劝你一句,凡事都有命数,不要太过执着。”   烟雨脸色有些僵,但还是点了点头,“妈妈不打算再经营春华楼了么?”   徐妈妈摇头,“总归不是什么好营生,如今已经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有了坚实的依靠,我也能放心离开了。总算是对恩人有所回报了。”   烟雨耳中一痒,忽听得窗外墙根,有悉悉索索之声。   她立即起身,猛的推开窗户。   只见一只肥硕的虎斑猫“喵----”了一声,从窗户底下跳开。   她松了一口气,眼皮却蹦蹦直跳。   这关于她身世的话题,若让旁人听了去,可是不妙。      第72章 那天晚上的事你都忘了?      “怎么?有人?”徐妈妈起身,亦是一脸的紧张。烟雨摇了摇头,“是一只猫。”   徐妈妈喘了一口气坐下。   “妈妈打算,什么时候走?”烟雨低声问道。   “自然是越快越好。”   “可需要我帮什么忙?”   徐妈妈摇头。“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备好了。今日请你来,就是想在离开之前,再见你一面,将闷在我心里这许久的话都告诉你。”   两人又惜别不多时,烟雨便回到马车上,心绪一时难以平复的回到了宣府。   只是耳力未完全恢复的她,没有发现春华楼角门旁的芭蕉树后,藏着一个人影。   见宣府的马车走远,那人拍着心口,大口的喘着气,“幸好没被发现……”   烟雨虽对徐妈妈的离去有些不舍,但想到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有可能会牵连到她。如今还是让她平平顺顺的离开临安为好。   只是没想到,当初徐妈妈收留了自卖己身的穆青青,三年来一直对她那么好,到底还是还是没有将她的心捂热。   回到宣府的烟雨并不知道。在她离开春华楼没多久。便有一个扮作小厮模样之人,等在宣绍回府的路上。   并拦下了宣绍的马车。   “公子,有个小厮说要求见您。”路南飞在马车外禀道。   宣绍冷哼一声,并未理会。   若人人都要求见他。他人人都见,那怕是累死也见不完。   平日里路南飞不需回禀他便会将人打发掉,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子,他说他有关于烟雨姑娘的事情要禀。”路南飞低声又补充了一句。   “附近找个茶楼停下。”宣绍闻言,吩咐道。   马车停在茶楼后门处。   茶楼内的二楼雅间里,宣绍斜倚在圈椅之上。   那小厮的眼睛滴溜溜的在宣绍的脸上打了个转,脸色绯红,笑眯眯道:“宣公子果然俊美非常,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宣绍敛目冷笑,“你既听说过我,就该知道我的手段。说说。你是何人?为何女扮男装求见我?”   冰冷的语气,使得“小厮”面容一滞,立即收了目光,不敢再乱看,垂头答道:“奴家是春华楼里的清倌儿,名曰芙蕖,今日求见宣公子,是因听到了与公子不利的言论。”   扮作小厮的芙蕖偷眼瞧瞧宣绍,见他面无表情,心里忽然少了几分底气。   “有话快说,别耽误功夫!”路南飞板着一张脸,冷冷呵斥。   “是,是!”芙蕖收回视线,“今日奴家见宣府的马车停在春华楼外,深感意外,又见到有贵人大早上的往雅间里去,甚是好奇,便跟着去瞧瞧。谁知道,就听见老鸨和那人说,‘有了宣府作依靠’什么‘便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世,也不是宣家的对手’,‘这样便可放心’。她们说话声音小,奴家在窗户外头,也听不太清,但‘宣家’两字,奴家是听得真真切切的!后来奴家才瞧见,从雅间里走出来的贵人,正是以往春华楼里的婢女烟雨!”   芙蕖说完,路南飞瞪眼瞧着她。   宣绍却摆弄着手中折扇,似是根本没将她的话听到耳中。   芙蕖心里有些急,本想借着这事儿,也攀一攀宣绍的高枝儿,春华楼不干了,她之前又得罪了太和楼。徐妈妈一拍屁股走了干净。她往后可怎么办?她还要留在临安混口饭吃呢!   若非烟雨发现了她的那封信,现在她手里定然已经握了太和楼一成的红利,便是什么也不干,也是吃喝不愁了!   “你还听到了什么?”   芙蕖正是焦急之时,听到头顶上传来宣绍淡漠的声音。   “呃……旁的,旁的……”旁的她就没听到了啊,就这都是她连蒙带猜的,还没听全乎,就差点让人发现了!她哪儿敢听得更多?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宣绍转过视线,随意的看着她。   芙蕖却是觉得脸红心跳,呼吸都急促起来,“没有了,奴家一听到是有关宣公子您的事儿,便急急忙忙赶来告诉公子您了,没有旁人知晓。哦,对了,那春华楼的老鸨,打算离开临安,公子您可千万不能让她跑了!此事她知道的更为清楚!”   宣绍勾着嘴角冷笑。   路南飞冷脸斥道:“公子怎么做,还要你交代?”   芙蕖连连应是,只视线黏在宣绍脸上,不愿挪开。   这般妖孽俊美的容颜,便是在春华楼那种地方,也不多见。坊间传闻宣公子武功绝世,却鲜少提到宣公子的容貌,只说他心狠手辣。见到宣公子以前,芙蕖以为他长得如凶神恶煞一般,着实没想到,竟会这般惊为天人!   “你看够了没有?”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冷冷看着她。   “呃……”芙蕖脸一红,垂下头来,扭捏道,“公子好相貌,直叫人心猿意马。”   宣绍点点头,“带回刑狱封口,别让她乱说话。”   路南飞躬身应是。   芙蕖的笑还在脸上挂着,只听得“封口”两字,如遭雷击。   瞪大了眼睛看向宣绍,“公子说什么?”   却见宣绍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路南飞面寒如霜的向她走来。   “不是,大人,我是不是听错了……”芙蕖颤抖着,话未说完,就觉后脑一痛,接着便没了知觉。   路南飞收手,扛起软倒的芙蕖,纵身飞出雅间窗户。一路向刑狱飞走而去。   春华楼转手交由太和楼之前,楼里花娘发现少了昔日分外活跃的芙蕖,禀了徐妈妈知道,徐妈妈当她是逃走了,叹了口气,只当放她一马,并未追究。此事不了了之,再无人见过芙蕖的身影。   让路南飞处理了告密的芙蕖。   宣绍仍旧回到宣府上。   让人在正房之中,摆了晚膳。   仍旧和烟雨同席而坐。   “你的耳朵还未恢复么?”宣绍问道。倘若恢复,她又怎会让旁人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   烟雨有些失落的摇头,“痒的少了,但比以前还是差得远。不过公子放心,安大夫医术很好的,奴婢的耳朵定然能够恢复的!”   后一句话,她说的信誓旦旦,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不必着急,明日我会抽出时间带你前去复诊。”宣绍夹了耳丝放在她面前盘中。   烟雨无语的看着切成丝的猪耳朵,宣绍这是让她吃什么补什么吗?   “公子若是公务繁忙,不必专程陪我前去,只是复诊,让浮萍和云珠陪我就行。”烟雨尽可能语气平缓,若无其事道。   “嗯,明日再看吧。”宣绍并未坚持。   两人开始用膳,再无话说。   待停了筷,饭菜撤下。   宣绍一面啜饮着淡茶,一面状似随意的对烟雨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可直言与我。”   烟雨一怔,抬眼看向宣绍。   见宣绍低头吹着茶叶,面上并无异色。   他是在试探?还是只是在关心自己,随口一问?   她知道宣绍疑心颇重,当初抚琴之时,自己刻意弹错音,接近与他,就被他识破。如今他却不闻不问就将自己留在身边,究竟是何用意?   她知道宣绍对她是有心思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敢对自己下药。可正如舅舅所说,宣绍不是那种会被女色迷了心智的人。他将自己留在身边,动机定然不单纯。   只是自己身无长物,他却身份高贵,什么都不缺,他在图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宣绍放下茶盏,抬眼看她。   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倒影着她瘦长的身影,他深邃的眼神,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烟雨微笑,“留在公子身边就很好。”女岁吉圾。   宣绍脸色淡了几分,坐了不多时,便起身离去。   烟雨看着他的背影,竟生生觉出几分落寞和萧索来。   她暗笑自己多想,宣绍乃天之骄子,皇帝面前宠臣,有权有势,富贵无人能及。   恐怕天下之人都落寞萧索,也轮不到他。   她回想着宣绍问她可有难处时的语气,不禁忍不住想,若是此时她并未遇到舅舅,并未得知真相,会不会将自己的身世向他托出?   末了摇头,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哪里有那么多的若是?   第二日,烟雨等在院中,宣禾告诉她,马车已经备好。   她准备前去城外十里亭,复诊耳朵。   宣绍果然不在府中。   想来昨晚,他说陪她前去复诊,也只是随便说说。   他不去倒是更好些,今日舅舅应该已经配好她要的毒药了。   宣绍跟着,她容易紧张。   烟雨带着浮萍,苏云珠乘着马车,出了宣府二门。   却在大门口,被人拦住。   “怎么回事?”浮萍扬声问道。   “公子请烟雨姑娘到前面马车上。”车外家仆禀道。   烟雨手一抖,手心里却已经冒了汗。他还真来了!   既然来了,她也不好耽搁。就着浮萍的手,下了马车,又来到挡在她们马车前,更大更为奢华的宣绍专用的马车边上。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出车帘之外。   被浮萍搀扶着的烟雨抬手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   那手猛地一用力,烟雨便被带上了车。跌入一个满是檀香的温暖怀抱。   他俯首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衣领内。   她心砰砰乱跳,呼吸也随之凌乱。   “烟雨……”宣绍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格外的好听。   “嗯?”烟雨应了一声,尾音都在发颤。   “我许你有私心……可是别骗我,好么?”宣绍声音低沉暗哑,仿佛一头情绪不稳的小兽。让人既是心疼,又怕被他咬伤。   马车晃动之下,烟雨被紧紧拥在宣绍怀中,脊背僵硬,一时没有作答。   宣绍也并未再逼问,只安静的抱着她,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在她肩头睡着。   烟雨一直全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她忍不住猜测,宣绍光鲜的身份之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为何他的性格看起来如此矛盾?有时冷漠无情杀伐果断,有时却又像个受伤的小兽一般,分明瑟缩,却又露出爪牙,藏起内心柔软?   只是没等她想到太多,马车就已经出了临安城门。   宣绍从她肩上抬起脸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淡漠。   “不用怕,能恢复到如今已经很好了。”宣绍推开她,淡然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若我的耳朵不能完全恢复……公子还会让我留在身边么?”   宣绍闻言,猛的看向她,浓黑的剑眉微微蹙起,俊逸的脸上写着明显的不悦,他唇轻抿,冷声开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都忘了?”   烟雨脸上一烫,她能装傻表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天晚上么?   不过宣绍显然没有给她装傻的机会,俯身上前,钳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   烟雨连连摇头,“不用,我记得……”   宣绍这才放开她的下巴,视线转向别处,“你要记清楚,你是我的女人!”   烟雨呐呐点了点头,她要的不就是这种效果么?留在宣绍身边,好借机接近宣文秉,以报血仇。   为什么心里会觉得一切发展的怪怪的?有些失控的前兆呢?   马车在十里亭附近,不起眼的木栅栏小院儿外停了下来。   宣绍率先下了车,又亲自扶了烟雨下来。   路南飞上前敲开了院门。   白须白发的安念之捋着胡子,站在门口,“你们都等在外面,烟雨姑娘请跟我来。”   高人多怪癖。   宣绍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留意到烟雨脸上有些忐忑的神色,握了握她的手,以让她安心。   烟雨回给他一个微笑,提步进了院子。   院门被安念之反手关上,两人前后进了东厢。   又通过东厢竹床底下的密道,进了石室。安念之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   “这是慢性的毒药,无色无味,且银针探测不出。服用月余,毒物在体内累积,便会出现咳血之症,症状肖似心脉受损,不会有人疑为中毒。待咳血十日不止,便是毒已入心,无药可解,必死无疑!”安念之粗糙的掌心上托着那莹润的白玉瓷瓶。   烟雨正欲抬手接过。   安念之却忽然收了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可想清楚了?定要毒死宣文秉,为你的亲人报仇么?”   烟雨点头,“舅舅不信我?”   安念之叹了一声,“我只是怕你后悔。”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一旦踏上,就只能无怨无悔。”烟雨坚定道。   安念之这才又摊开掌心,将白玉瓷瓶交给了烟雨。   烟雨收好了药,两人离开石室。   安念之又给烟雨检查了耳朵,“恢复的很好。”   “可我觉得耳力仍和以前不同,且耳中时不时还会瘙痒。”烟雨有些急。   安念之点了点头,“这都正常,不必担心,鼓膜重新长上,厚薄不匀,需要些时日慢慢恢复。也需要你重新适应,再过几日,应该就不会痒了,至于听力完全恢复到以前,则要靠你自己来适应了。”   烟雨闻言,面上忧虑。   她以前的耳力,非常人所能及,会不会,这次受损之后,就只能恢复到现如今这样子了?   若本就是耳力平常之人,稍有些耳背,倒也没什么。   可对从小就耳力非凡的烟雨来说,如今就如被人折断了羽翼,蒙了眼睛一般。   她叹了口气,情绪低落的走出东厢。   宣绍竟一直站在门口,静静的等着她,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的焦急。   “怎样?”见她出来,他立即问道。   “安大夫说,恢复的还不错,但想要恢复如初,尚需时日。”烟雨语气,难掩失落。   宣绍却轻笑,“无甚不好,不必着急。”   以往,她一直以为,宣绍把她留在身边,就是因为她的耳朵。   后来,发现他多少有点喜欢自己,她以为,多半是因为她的耳朵能为他效力。   如今她唯一的优势也没了,他竟毫不嫌弃,还一再的安慰她。难道,是因为那晚?   烟雨发现,宣绍的心比西子湖的水还让人看不清。   左右,事情在向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就是了。      第73章 这是避子药      烟雨怀揣着毒药坐上了马车,马车兜兜转转,却并未回到宣府。   而是在城南的一处宅子外停了下来。   宣绍面色越发温和,牵了她的手下得马车。   她抬眼看向门楣。正门上未挂匾额。朱红色的大门,金色柳钉,两尊衔了石珠的石狮子蹲在大门口,甚是威武霸气。一溜台阶上雕着精致的祥云,让人不忍踏上。   宣绍转过脸,看了看她的表情,“进去看看。”   烟雨点头,随他从正门进了宅子。   这是一处三进的大宅,前院有雕梁画栋,后院有小桥流水,假山浮桥,匠心独运美不胜收。   烟雨一面随着宣绍缓缓走着,一面心中忐忑不已,宣绍该不会是想把她安置在外面吧?   毒药已经到手。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获得宣夫人的好感,接近宣文秉,好对他下手。   倘若宣绍把她安置在外面,是少了宣府里的是是非非。可她也没了接近宣文秉的机会了呀!   “喜欢么?”宣绍问道。   烟雨赶紧扬起笑脸。“很漂亮。”   “你喜欢什么材质的家具?紫檀?黄花梨?鸡翅木?”宣绍又问道。   烟雨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这里?”   宣绍淡淡一笑,“带我们成亲那日,你从这里出嫁可好?”   闻言。烟雨登时愣住。成亲?出嫁?   他还真打算明媒正娶她么?   抬眼看见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认真庄重的神色,烟雨心中竟渐渐浮起一层愧疚。   她不过是利用他的感情,接近他以谋取他父亲的性命。   倘若他一直对自己冷漠无情,这条路她可以走的毫不犹豫,无所顾忌。   可如今,他分明是认真了……   宣绍低头,看着烟雨怔住的小脸儿,微微一笑,“你不必紧张,倒也不是全为你,总不能丢了我的面子不是?”   烟雨哦了一声,颔首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还没说。你喜欢什么家具?待我们成婚以后,就搬来这里住,可好?”宣绍淡声问道。   烟雨心中大惊,搬来这里住,她岂不是连见宣文秉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好吧,如此,旁人总会议论公子的。”   “你看我像是怕被人议论的人么?”   烟雨沉默了一瞬,忽而回道:“我怕。”   宣绍看她一眼,抿了嘴,这个话题便没有继续。   待参观完了整个院子,宣绍便带着烟雨回到了宣府。   他还有事,只将她送进二门,便离开了。   烟雨心神不宁,她必须做些什么,阻止宣绍搬出宣府。   思量良久,她带着浮萍,通过那一扇小圆门进了宣家正院。   来到宣夫人所在的院子里,恭恭敬敬的求见宣夫人。   烟雨在宣府,主不主仆不仆的,甚是有些尴尬。呆在宣绍的院子里还不觉得。进了宣家正院,家仆们看她的目光都有些鼻孔朝上的鄙夷。   宣夫人院中的家仆,更是不拿正眼瞧她。   连带着跟着她的浮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不过宣夫人倒是没给她难堪,只叫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允了她进去。   烟雨进了上房,才瞧见林玉瑶也在。   林玉瑶的目光刀子一般落在她身上。   “见过夫人,表小姐。”烟雨垂头行礼。   宣夫人啜饮了口茶水,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姨母,怎么现在什么猫猫狗狗的都能来见您了?”林玉瑶瞥了一眼烟雨,讽刺道。   烟雨故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想到自己还要给宣夫人留个好印象,便按下性子,没有讽刺回去。   林玉瑶这话,分明把她自己也骂了进去。   宣夫人轻咳了一声。   “你来有什么事么?”   烟雨垂首,“是,有件事,奴婢觉得还是禀于夫人知道为好。”   宣夫人放下茶盏,“说吧。”   烟雨却只垂了头,不肯开口。   她身后的浮萍有眼色的看了一眼表小姐,躬身退了出去。   宣夫人立即明白,这话,想来让旁人知道了不好。特别是和宣绍早有婚约的林玉瑶更是不能知道。   宣绍要另娶他人的消息,就瞒着林玉瑶呢,不然她今日见了烟雨,就不仅仅是瞪她两眼,不上前撕了她才奇怪。   “玉瑶,你先回去,你画的花样子姨母很喜欢。明日再请你过来。”宣夫人温声朝着林玉瑶说道。   林玉瑶脸上一僵,狠狠的剜了眼烟雨。   “姨母,有什么话是玉瑶不能听的么?”语气委屈至极,声音里已经隐隐含了哭腔。   宣夫人眉心微蹙,“没有,你不要多想。玲珑,扶了你家小姐回去。”   玲珑见小姐瘪瘪嘴要哭的样子,有些犹豫,但在宣夫人的直视下,又不敢违逆,只好上前,搀扶起林玉瑶,在她耳边轻声道:“宣夫人一向待小姐亲厚,若真是有事,不会瞒着小姐的。小姐还是不要触怒了宣夫人才好。”   林玉瑶闻言,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这才缓步出了上房。女岁爪巴。   自从上次被宣绍二话不说,就送走,她是真的怕了,好容易装病才回了宣府,她做人都比以前小心谨慎了许多。   她自从懂事起,就是在表哥的传说中长大的,十三岁那年,偶然在家中遇见了前去做客的表哥,她的一颗心就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   她是一定要嫁给表哥的,任何人都休想把表哥从她身边夺走。   待林玉瑶主仆出了院子。上房只剩下宣夫人和烟雨二人。   烟雨才低声说道:“公子今日带奴婢去了城南一处宅子,说……说大婚以后,打算搬入那宅子里。奴婢心系公子,不想公子因奴婢惹世人非议,所以,急急忙忙赶来将此时禀于夫人知道。”   宣夫人闻言深深打量她一眼,半晌才幽幽问道:“你真不想嫁给绍儿?”   烟雨心中紧张,面上却做出悲戚之样,“岂会不想……只怕这世上女子,没几人不想嫁给公子……可奴婢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公子,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伺候,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万万不想因为奴婢,让公子背负骂名。”   宣夫人见她说的真诚,默默点头,“你倒真是个懂事的,只可惜……身份这种事,由不得人。你也莫要怨我,待你有了孩子,自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   “奴婢晓得。”烟雨垂手而立,沉静宛如幽兰,丝毫不见浮躁。   对比林玉瑶的小姐脾气,宣夫人越发对沉稳知礼的烟雨满意。她身上莫名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只可惜,身份着实太低了些。   “此事我知道了,绍儿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鲜少有回头的。你既真心为他好,也当多多规劝才是。”宣夫人吩咐道。   一副婆婆教育媳妇的口吻,让烟雨顿时生出一种违和感。   “是,奴婢谨记。”   烟雨带着浮萍出了宣夫人的院子,还未到通向宣绍院子的小圆门时,却是正遇上一脸雀跃,笑意遮都遮不住的苏云珠。   “你怎么在这儿?”浮萍立即板着脸上前呵斥。   “我……哦,奴婢路过这儿!”苏云珠垂了头,但嘴角还在往上翘。   “不知道公子院中服侍的人,不能随意进出正院的么?”浮萍低声斥责道。   “那你们不也在这里?”苏云珠立即回了一句。   浮萍脸色愈发冷凝,“‘你们’?谁准许你这么称呼主子的?牙婆是如何教的你规矩?罢了,我不管你以前如何,如今你进得宣府,就要遵守宣府的规矩!既犯了错,就到掌刑嬷嬷那儿领罚吧!”   苏云珠有些傻了眼,求助的看向烟雨。   烟雨虽也觉得苏云珠是该收敛一些,她在自己身边倘若一直这么不羁小节,迟早要惹了麻烦。但毕竟自己此时在跟前站着,且人家还救过自己一次,倘若真罚了她,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无情了些。   “浮萍,算了。云珠才到府上,一些规矩不甚熟悉也情有可原,你回头多指点她就是,此次,还是罢了吧。”烟雨含笑说道。   “是,主子。”浮萍并未辩驳,福身应了。   对比苏云珠,更显得她有礼知进退。   回了宣绍的院子,烟雨只留了苏云珠在身边。   适才见她那般雀跃,却是有浮萍在身边,她不好相问。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她便直言道:“你去正院,是去找秦川了?”   苏云珠笑着连连点头,“正是呢!刚巧他也在府上,还真让我找到了!给,他托我带给你的信。”   苏云珠把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方折成巴掌大小的洁白信笺。   烟雨眼睛一跳,伸手接过,却没有打开。   “快看看他说什么!”苏云珠在一旁催促。   烟雨垂眸,“不急。”   苏云珠却是搓着手,“快看看嘛,我和他匆匆一见,连两句话都没说到,他就走了,只塞给我了这个!”   烟雨抬眼看见苏云珠看着她手上信笺时,眼中的殷殷期盼。   顿时明白,苏云珠是想知道,信中是否有关于她的内容。   烟雨这才将信打开来。   隽秀的小楷,干净爽利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为何不告诉我你耳朵受伤?如今怎样了?听闻宣绍要娶你,是真是假?你走,我留下,我定给你满意的结果,听话!”   短短数语,亲切之感却扑面而来,好似他人就在面前,正拿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情凝望着她,温声在她耳边叮咛嘱咐。   烟雨找到火折子,抬手将信烧了。   “诶,别烧啊!”苏云珠要拦,被烟雨瞪了一眼制止,嘟了嘟嘴道,“信中……都说什么了……可有提到我?”   烟雨将信纸烧干净,灰烬扬到窗外,才笑着回头道:“他叫我照顾好你,说你性子天真不谙世事,在这宣府里难免吃亏,叫我定护你周全。”   苏云珠顿时喜上眉梢,红了脸颊,“他真这么说?”   “我骗你作甚?”烟雨低垂着眼眸轻声道。   苏云珠满面娇羞,“我才不会吃亏,我功夫虽不如师兄,可对付宣府的家丁护院也是足够了。”   烟雨忍不住扶额,“你还记得自己混进来的身份么?”   苏云珠一滞,“丫鬟?”   烟雨忍不住叹气,“是,就像刚才,你功夫好又怎么样?浮萍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你老老实实的去挨打,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所以,秦川担心的便是你会如此闯祸,并非担心你打不过别人!”   苏云珠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了,在青城山呆的久了,我很少下山来的……”   苏云珠小声的替自己解释道。   “如果你还想留在宣府,就一定要谨记,少说多听,少做多看,谨言慎行,明白么?”烟雨郑重其事的说道。   苏云珠有些被烟雨的气势震住,不自觉的连连点头,这还是那个仓惶逃脱追捕,被她所救的小姑娘么?   烟雨听闻有脚步声而来,脸上不禁浮起喜色。   这脚步声听起来,还离得很有些距离。且脚步很轻,她耳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   是不是真如舅舅所说,她的耳朵还是可以恢复的?   现下明显就比前几日好了很多。   细细分辨,发现靠近之人,正是之前在宣夫人院中遇见的林玉瑶主仆。   她来做什么?   烟雨转眼看向一脸红晕还未消退的苏云珠,“你若不想被人赶出宣府,就得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莫要让人抓到短处。”   苏云珠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压下心中欢喜。   林玉瑶渐渐走近。   烟雨已经让苏云珠开了上房的门,她则正倚在软榻里,手中拿着一本书,闲闲的翻着。   “烟雨姑娘在么?”玲珑在门外问道。   苏云珠往外看了一眼,“是谁要见我家主子?”   玲珑一噎,“怎么,表小姐你都不认得么?”   “奴婢是新来的。”苏云珠毫不惭愧的利索回道。   玲珑还想说什么,却被林玉瑶抢先问道:“你称谁是主子?”   苏云珠看她一眼,“你们要找谁?”   “我们自然是来找烟雨姑娘的……”玲珑说完,脸色有些难看的转向林玉瑶,“小姐,您别在意……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林玉瑶却哆嗦着嘴唇,“主子,呵呵,原来她已经是这院子里的主子了……表哥将我置于何处?”   林玉瑶不过是呐呐自语,烟雨掏了掏耳朵,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天知道,她也不想这样的。只要林玉瑶容得下她,她甘愿做个妾室通房,只要能让她留在宣府就成。   林玉瑶绕过苏云珠,抬脚进了上房。   苏云珠跟在后面,扬声道:“主子,有位姑娘,自称是表小姐,来看您了!”   一听这话,林玉瑶主仆气的险些吐血。   烟雨忍俊不禁,这苏云珠还真是个活宝。放下书,她起身向外走来。   林玉瑶侧脸已经瞧见屏风后的她,眼中满是不屑。   “烟雨姑娘。”林玉瑶的口气,带着几分自持身份的高傲。   烟雨来到外间,“表小姐请坐。”   “你还在真把自己当主子了?”玲珑气咻咻的白了她一眼。   “玲珑,退下。”林玉瑶吩咐一声,玲珑抿着嘴退到一边。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烟雨姑娘说。”林玉瑶看着自己手中的帕子,低声说道。   烟雨冲苏云珠点了点头。   玲珑和苏云珠一道退了出去。   “表小姐有什么话,尽管直说。”烟雨并未坐上主位,而是在客座上首的位置上坐了。   林玉瑶眼中看了她一眼,“好,既然烟雨姑娘爽快,我也不绕弯子。姨母和表哥对你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不是那容不下妾室善妒之人,只是,你需得保证,不会在我过门以前,怀有表哥的子嗣。否则,待你他日落入我的手中,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林玉瑶长得十分秀气,这狠话放起来,一点杀气也没有。   烟雨并未被她唬住,只当陪她做戏,连连点头,故作诚惶诚恐道:“多谢表小姐,奴婢明白。”   林玉瑶忽而从怀中掏出药包,“这是避子之药。你命人将这药煎了水,当着我的面喝下,我就信你。”   第74章 他回来了!   烟雨看着她手中药包,恍然惊觉,原来她不只是来吓唬吓唬自己,倒真是有备而来!   “好。”烟雨微笑答应。唤了苏云珠进来,拿了药便去小厨房煎药。   见她答应的如此爽快,林玉瑶倒是十分震惊,命玲珑全程监视,唯恐她弄虚作假。   待药煎好了端了上来。   林玉瑶面色有些激动的看着药碗。   她十分清楚,什么在她过门以前,不许烟雨怀孕的话,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乃是极寒之药,一碗汤药下去,烟雨这辈子都别想怀上表哥的孩子!敢和她抢表哥,她岂能让她好过?   烟雨接过药碗,抬眼看向林玉瑶。   见她表情隐隐透着急切,她低头看着手中浓黑的药汁,缓缓吹着。   避子汤。是避一时?还是避一世?   林玉瑶这么急巴巴的送来,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恐怕,不会是一时那么简单。   她设计宣绍。将自己给了他。不过是想要骗取他的信任,好留在宣府,接近宣文秉而已。   且她和表哥已经没有可能了,能不能怀孕。能不能做个母亲,对她来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烟雨稍作迟疑,待药不是那么烫口,便向嘴边送去。   林玉瑶的笑容已经在嘴角浮现,喝下去吧,喝下去,就绝了后患!   眼看那青瓷碗已经到了烟雨的嘴边,浓黑的药汁已经向她口中流去。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   薄而清透的青花骨瓷碗应声而碎。   浓黑的药汁立时洒了烟雨一身。   烟雨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倒退两步,猛的跌坐在地。   林玉瑶瞠目看着眼前突发的变故,和她的丫鬟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唯有苏云珠转脸向外看去,她适才看到一枚珠子速度极快的击在碗上。正是那枚珠子打碎了药碗。   宣绍沉着脸迈步走了进来。   林玉瑶惊慌失措的看着他,她没想到表哥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宣绍却连看都没看他,直接来到跌坐在地的烟雨身边,抬手钳住她的下巴,眸光冰冷的看着她。   “给我吐出来!” 女乐叉巴。   烟雨的下巴被他捏的生疼,连连摇头,“没有,还没喝下去!”   “吐!一点都不行!”宣绍冷声道。   他手劲儿很大,烟雨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碎了。心知他是生气了,不敢违背,趴在一边,干呕起来。   宣绍却将手放在她背上,灌了内力向上一推。   她立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大口的呕吐起来,吐空了腹都停不下来,直把苦涩的胆汁都呕出来,呕的两眼冒着泪花,仍旧停不了。   直到宣绍轻抚着她的背,她才缓缓停住。   此时上房之内,到处都逸散着让人难受的味道。   宣绍却半蹲在烟雨身边,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的直视着她,“告诉我,你知道那是什么药么?”   烟雨已经吐的没有一丝力气,软倒在宣绍怀中,无力的摇头。林玉瑶和玲珑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从不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表哥,从不曾见过表哥像现在这般冷的能冻死人的表情。   一股恐惧之意,从脚底冒上头顶。   宣绍冰冷的目光向她扫来的时候,她险些夺路而逃了。   “还不滚!”   林玉瑶哆哆嗦嗦的拽着玲珑就向外跑去,被门槛搬的差点摔了个大马趴,仓惶逃走的样子,好不狼狈。   宣绍抱起烟雨,向里间走去。   苏云珠呆呆的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谁能告诉她,这是个什么情况?她该干什么?   “收拾了。”宣绍许是看见她呆愣的六神无主,便吩咐了一句。   转而横抱着烟雨,没入里间。   烟雨被扔在宽大舒适的檀木大床上。   口中仍旧是胆汁苦涩的味道。   她怎么也想不到宣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宣绍忽然撕去她撒上汤药的衣衫,欺身而上。目光冰冷的看着她,“你就这么不想做我的妻?不想为我生下孩子?”   烟雨只觉胸前一凉,她抬手抱住自己的前胸。   狠狠闭了闭眼,挤出眼中因吐得太狠,而泛出的泪花,“公子……”   她话未说完,尾音便颤抖而破碎。   宣绍毫不疼惜的强势入侵,冰冷没有情味。   她疼的牙齿都在打颤,“公子……不要……”   “你不是想留在我的身边么?你不是故意接近我么?我给你信任,给你正妻之位,你不要!偏偏要这么自以为是!现在,这是你该得的!是你自找的!”宣绍猛力之下,声音越发冷厉。   烟雨痛的忍不住泪流,却引不起他丝毫的顾惜。   他不会告诉她,经过了那夜之后,他原本是打算好好的守护着她,直到娶她进门,他都不会再碰她。   那天夜里只是无奈之举,他想给她大婚之夜,一个美好的回忆。   他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保护的。   不管她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接近他,他都可以不去追究,只等她愿意敞开心扉,亲自将一切告诉他。   他会帮她,会照顾她,会呵护她的一切。给她信任,给她爱。   可是没想到,她会在他带她看了他们的新家以后,转而就告诉母亲。会在明知林玉瑶送来的药是避子之药后,还毫不迟疑的喝下!   他的信任,他的关怀,在她眼里,竟然如此的一文不值!   外间清理污物的苏云珠听着里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脸色惨白惨白的。   哆哆嗦嗦,怎么也扫不干净。   烟雨姑娘真可怜……   宣公子是在折磨她么?自己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师兄,让师兄来救烟雨姑娘呢?   宣绍停下来的时候。   烟雨脸上的泪都已经干了。   她面无表情的躺在宣绍身下,下唇上是一排鲜红的牙印。宣绍披衣而起,背对着她,冷声道:“我给出的东西,从来由不得人拒绝。婚期定在下月十八,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毫不迟疑的离去。   烟雨身体痛,心更痛,痛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可暴露在空气里的全身,都在瑟缩,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   她抬起胳膊,拽过薄被盖在身上。   自我安慰道,一次和两次,也没什么不同……是吧,没什么不同的……   烟雨一直在床上躺倒晚上都没起。   又吐了那么一大通,腹中早就空空如也。她却无甚食欲。   已经掌灯,宣绍也没回来。   苏云珠倒是悄悄溜了进来,半蹲在床边脚踏上,轻声唤道:“烟雨,你怎么样?”   烟雨缓缓睁眼,“我没事。”   “我叫师兄来救你吧?那个宣公子,看起来真的好可怕!”苏云珠压低了声音道。   烟雨摇头,“没事,不要告诉秦川。”   苏云珠还想在说什么,烟雨却听得宣绍的脚步声进了院子。   “他回来了。”烟雨立即打断苏云珠。   苏云珠蹭的从床边站起,躬身敛目的退到外间,还没出屋子,便遇上抬脚进门的宣绍。   她吓得一哆嗦,退到墙边。   向来风风火火的苏云珠今日倒是叫宣绍给惊住了。   宣绍冷冷看她一眼,不发一语的进了里间。   看到仍旧在床上躺着的烟雨,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等我?”   烟雨一惊,以为他还要来,才不那么痛了……想要摇头,又怕惹怒他,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是就快点起来,我还没用晚膳。”宣绍站在一边看她。   烟雨拥着被子坐起,瞧见一旁矮几上浮萍已经放好了的新衣,尴尬的看了看宣绍,“公子请在外间稍后。”   宣绍戏谑一笑,“你的哪里我没看过?还需回避么?”   烟雨心下难堪,脸上表情僵硬,拥被而坐,没有动。   “需要我来帮你?”宣绍抱着肩膀,远远的俯视着她,“不想我动手,就快些。”   烟雨倍感压力,掀了被子下床,莹润纤细的身上,点点殷红的吻痕,越发衬得肤如凝脂,皓白无暇。   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眸色深了几分,见她动作僵硬勉强,终是克制着自己没有上前。   烟雨穿戴好,外间的晚膳已经摆好。   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不过因着宣绍作息不定,他院中的小厨房里一直留有人守候,随时都能开火。   晚膳较之平日里的丰盛,四菜两汤显得十分简陋。   宣绍端坐于桌前,却是没去碰筷子。   烟雨依着平日里的习惯坐在他身边,见他不动,也没拿筷子,定定望着他,“公子不是饿了么?”   宣绍斜眼看她,“如何伺候夫君,你不会么?”   烟雨一噎,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拿起筷子夹了摆的最近的鲳鱼放在宣绍盘中。   宣绍却仍旧不动,只漠然看她。   烟雨眉头微蹙,原来的宣绍是那般的好伺候,如今这般阴晴不定,处处刁难人才是他的真性情吧?   早知道一碗避子汤会让他说翻脸就翻脸,她便是把那碗药全泼在林玉瑶脸上,也绝对不会去喝呀!   烟雨揣摩着宣绍冷脸之下的意思,用筷子细细挑出鲳鱼的小刺,见他还不去拿筷子,便索性将心一横,夹了鱼肉放在他嘴边。   果然见宣绍张了嘴,将鱼肉含在口中,缓缓咀嚼。   原来他的“伺候”是这么个伺候法儿!   浮萍,苏云珠,并那几个新买来的丫头皆在一旁站着。   浮萍虽心中惊异,面上却并不太显。   倒是苏云珠,直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早些时候,烟雨姑娘不是还被这宣公子折磨么?怎么这么快就又上赶着贴上去了?难怪她不让自己去告诉师兄,想来她觉得是折磨,或许人家自己甘之如饴呢?   苏云珠这么想着,烟雨已经又喂了几口菜到宣绍口中。   只是没再去碰那盘鲳鱼,左右都是喂他吃饭,鲳鱼刺多,她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却见宣绍指了指那盘鲳鱼,对她夹在嘴边的菜视而不见。   心知他有意刁难自己,烟雨只好认命的夹了鲳鱼,挑刺喂他。   待他吃饱喝足,面色缓了几分。烟雨才松了一口气,简单的吃了几口,就叫人撤了饭,摆茶。   往常,他喝上几口茶,就会走的。   今日却不见宣绍有离开的意思。   喝了茶,让人搬了卷宗到卧房中,他倚在软榻上,默默看了起来。   他这是,不打算走了?   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时,烟雨才恍然发觉,原来之前,宣绍一直对她是很好的。   让她陪着用膳,可总是他给她夹的菜更多,喝了茶,见她稍有睡意,他便起身离去。将宽大舒适的卧房让给他,他自己则每日去睡书房。   她担心耳朵不会好,他便一遍遍的安慰她,让她放宽心。   平日里公务繁忙,却专程抽出时间来陪她去城外复诊。   怕她出嫁时寒酸被人议论,专门在城南买了宅子。   顾虑她以后在宣家受人欺负,宁可背负非议搬出宣府。   甚至对她说,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他,他定会帮她……   只是她一心只想着报仇,对于他的柔情只做不见。   唯有到了他翻脸之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来他一直在默默的付出。   烟雨心中苦笑,此生注定她要负了一个又一个对她好,关心她的人,无论是表哥还是宣绍……仇,她一定要报,既然结局已经注定,还是让他恨着她就好。   烟雨又煮了壶茶,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独自捧了上次没看完的《太平御览》,坐在不远处的地衣上,一页一页缓缓翻着。   时间仿佛在翻动的书页中静止了下来。   枯燥无味的《太平御览》烟雨竟也看的十分入迷。   甚至没发现,宣绍手中的卷宗,一直停留在他一开始拿起那一页,从未翻动。   他的视线越过卷宗一侧,落在她莹白的脸上。   看着她长长的羽睫轻轻扇动,仿佛振翅的蝴蝶,柔弱却又别有一番坚强。   就像他不懂,为何她不肯信赖依靠自己,明明,他已经对她说了,会帮她……   入夜已深,梆子声远远传来。   烟雨错愕的抬头,恰遇上宣绍的视线。   两人皆是一愣,宣绍一脸淡漠的转开脸。   烟雨却有些急切的从地上爬起,“公子,你听到了么?”   “什么?”宣绍没看她,仍旧看着手中卷宗从翻开就没变过的一页。   “敲梆子的声音,您听到了么?”烟雨忐忑而期待的问道。   宣绍放下卷宗,凝眸看向她,“你的耳朵恢复了?”   烟雨咧嘴一笑,“希望如此,日后又可以为公子效力了!”   这样,多少能削减些他的怒气吧?   却见宣绍脸色一冷,“没你,皇城司只怕过不下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这么难伺候?她分明是表忠心来着?   宣绍啪的扔下手中卷宗,反正有她在,他只觉周遭都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烟雨惶恐无措的垂手而立。   他上前抱起她,不由分说,将她扔在床上。   烟雨赶紧闭了眼睛,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三次和两次也没什么不同,别动怒,别挣扎……以前听楼里的花娘们说过,越是挣扎,男人越是兴奋……   她正安抚自己,却发觉宣绍已在她身边躺下。   并未解她衣扣,只揽了她在怀中。   她僵了身子不敢动,耳边脸侧都是他的气息。   烟雨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更不知宣绍天不亮就携了卷宗离去。   旁人只看到宣绍人前何等辉煌,却看不到他背后的努力,他整日钻研案例到深夜,却是天不亮便起身习武。若非日日努力,又如何能够年纪轻轻,便武艺卓绝。   烟雨醒时只觉腰肢酸痛,却是不知,一个阴谋正悄悄靠近。   宣绍被宣文秉叫去了正院。   宣文秉的书房之内,父子两人冷面相对。   “你在城南置办了宅子?”   “与你有何关系?”   宣文秉直被儿子气的拍案而起。   “只要我还没死,你就不能搬出宣府!”宣文秉怒声道。   宣绍淡漠看他,“又是为了你的面子吧?你何曾真把我当你的儿子?”   宣文秉胸膛起伏,“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么?”   “不要跟我扯别的,有事说事。”宣绍冷漠的不像是对着自己至亲的父亲。   宣文秉瞪着他良久,却也只能长叹一声,妥协道:“我可以同意你娶那个丫鬟,但你绝不能搬出宣府。”   宣绍闻言向他看去,“我娶她,不用你同意。”   宣文秉皱眉,“我已经和御使周大人说好,将那丫鬟认作他的女儿。给那丫鬟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如此,你也不同意么?”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宣文秉拿烟雨的出身来和宣绍打商量,宣绍果然动了心。   他在官场的时间,毕竟不如父亲,此事若由父亲出面,自然比他更方便。   不就是不搬出宣府么,烟雨似乎也不想搬出去。   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好。日子定在下月十八。”宣绍点头道。      第75章 烟雨,跟我走!      宣文秉摇头,“既是要明媒正娶,就要问名,纳吉。下聘,许多事情要做,下月十八,太仓促了。”   宣绍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回头道:“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知道,你在意的东西,向来都不是我在意的!”   听着宣绍冷漠生硬的口气,宣文秉只觉如鲠在喉。   犹记得小时候听话懂事,聪明伶俐的儿子是那般可爱,如今父子却成了这般针锋相对的模样,实在非他所愿。若八年前的事情再经历一遍,他还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么?   宣文秉默默地摇了摇头,亦无法给出自己一个答案。   宣绍走后不久。宣文秉就召来了新晋护从秦川。   他脸上略带着欣慰的笑意道:“你的方法不错,绍儿已经同意了。”   听闻表哥要娶周家小姐,林玉瑶直在自己房中哭成了泪人。   一会儿说要回林家,一会儿又说要死在宣家。死也要做表哥的人。一会儿又怨着宣家将婚姻大事作的这般儿戏。怎么也得给她,给林家一个说法。   林玉瑶让玲珑把绳子给她挂在房梁上时,宣夫人终于急急忙忙的赶了来。   禀退了一众伺候的人。   宣夫人只留了林玉瑶一人在房里。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起先林玉瑶呜呜哭的很痛。后来渐渐抽抽嗒嗒,再后来,就没了哭声。   一个时辰之后,宣夫人才出了房门。   林玉瑶已经擦干了泪,只面色憔悴的在屋里坐着,不哭了,也不闹了。   仿佛已经认命了。   烟雨这段时间,除了每日夜里会被宣绍狠狠索取一番外,倒也过的风平浪静。无论是宣夫人,还是林玉瑶,都没来找她的麻烦。   倒是宣夫人还派了身边嬷嬷来告诉她,嫁衣什么的由针织房来绣。盖头却是要她自己动手的,若是她的绣活儿拿不出手,也得动上两针,意思一下。   烟雨虽不明白,宣家如何会同意宣绍娶她过门。但耳力逐渐恢复,她总算是探听到,府中下人悄悄在议论,宣绍退了林家的婚事,打算迎娶周家的嫡女。   若真是要娶周家的嫡女,宣夫人何必叫针织房来量了她的尺寸,让她绣盖头?只怕这周家嫡女是另有说法的。   烟雨沉住气,并未多问,只将盖头绣的精致非常。   待十五那日,她被一顶轿子接进了周家,又被人引着,郑重其事的拜了周大人,周夫人,及周家子嗣。   她被几个小丫头“嫡姐,嫡姐”的叫着,回过味儿来,这周家嫡女,不是旁人,正是她!   既然宣大人和夫人同意宣绍娶她,并给她安排了这么一层身份,她自然不会推诿,若能在不得罪他们的情况下,成为宣绍的正妻,自然比做他的妾室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宣文秉。   烟雨安心在周府住了下来,只待十八那日宣绍前来迎娶。至于成亲繁琐的礼仪,皆不用她操心,自有宣家和周家的来操办,甚至连嫁妆都是周家为她备好的。   十八日天不亮,她就被丫鬟叫醒,坐在妆台前,由福全娘来为她梳头绾发。   烟雨本就貌美,今日盛装之下,越发明艳照人,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小姐真好看!”周家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忍不住在一旁感叹道。   烟雨淡然一笑,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意义呢?女为悦己者容,她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正在愣神,视线便被一席鲜红的颜色挡住。   福全娘已经将红盖头盖在她的头上。   周家正门外传来喧闹的人声,应是迎亲的新郎官到了。   果然不多时,便有鞭炮声传来。   “新郎来了!快把新娘子搀出去!”   立即有两个小丫鬟搀扶着烟雨,向绣楼外走去。   正院中的喧闹之声越来越近。   烟雨心中忽然忐忑起来,梳头之时,她不紧张,上妆之时,她亦淡定,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生出几分恐慌来。   “烟雨。”   忽闻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她闻声抬头,却除了一片鲜红的颜色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她听得出,是宣绍的声音,只是他今日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欢愉的味道。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目光灼灼的宣绍却是深深凝望着烟雨,他知道,他一声轻唤,她是听到了。   他隔开人群,亲自走上前来,执起烟雨的手。   “怕么?”   他声音低沉温厚,不同于每日夜里那般疯狂所取的肆虐。   竟让烟雨心中缓缓生出一种安定之感。   她摇摇头,“不怕。”这条路,她终要一个人走下去的,怕又能怎样?   他握紧了她的手,全然不顾周家人的目光,和福全娘在一旁的反对之声。   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出周家正门,亲自将她送上了花轿。   烟雨听到宣绍行至迎亲队伍的最前面,翻身上马,只凭听就能想象出他飒爽的英姿。   又是一阵鞭炮声传来。   迎亲队伍缓缓动了起来。女乐冬扛。   周遭热闹得很。   听闻是宣公子大婚,临安城的百姓几乎全聚到这儿来了,都想目睹一下,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宣公子的风采。   烟雨耳朵已经基本恢复,自然不难在喧闹之中听到围在街边少女们的羞怯的惊叹之声。   “周家小姐,好福气!”   “宣公子这般封神俊逸,怎的就娶了周家的小姐呢?”   “怎的就不能娶,你是嫉妒了吧?”   “我就是嫉妒,你不嫉妒?”   ……   坐在轿中的烟雨听得这些声音,百般滋味在心头,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若非家逢骤变,她如今该是天真烂漫的丞相府嫡出的小姐,冲着丞相府前来求亲之人踏破门槛,待父母为她选了门当户对如意郎君,她盛装出嫁,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烟雨垂眸,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   如今她亦是羡煞旁人,却是顶着周家女儿的名号。连自己的姓都不能用,去嫁给一个仇人的儿子。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么?   正想着,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来,冲出围在周遭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里一片惊叫之声。   烟雨乘坐的花轿也被猛地一撞,她没抓稳,顿时跌出了轿子。   和另一人撞在了一起。   那人微微惊呼一声,是个女子。   “抱歉。”烟雨低声道。   那女子没有回应。   旁边福全娘立即将两人都搀扶了起来。   烟雨未被盖头遮挡的视线瞧见被她撞到的女子,竟也是一阵艳红的喜服霞披。   原来是两个迎亲队伍撞在了一起了?   烟雨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不安。   但此时她已回到花轿上。   “怎么回事?”走在最前面的宣绍被迎亲队和人群挡住,折返不得,只得高声在前方询问。   “没事没事,起轿----”福全娘在一旁高声唤道。   轿子被抬了起来,晃晃悠悠的继续前行。   烟雨偷偷掀开盖在头上的红盖头,用指尖挑着轿子的窗户帘子,想要向外看上一眼。   却发现轿帘被人封住,竟是挑不动的。   耳旁喧闹之声却是渐行渐远。   看热闹的人,不是说从周府到宣府,一路上都挤满了么?怎么如今到渐渐安静下来了?   “福全娘?”烟雨坐在轿中唤了一声。   轿外立即有人应道:“哟,小姐,您可别出声儿!让旁人听到了说您不稳重!”   回应之人声音干练透着喜气,和为她梳头那福全娘的声音极其相似。若非她耳力已经恢复,定然听不出,这声音仅仅是相似而已!   为什么外面的福全娘不是之前那位?   为什么周围热闹的声音渐渐少了?   为什么轿帘都被人封上?   烟雨心中不安渐浓,“停轿----”   而此时,宣府门前,熙熙攘攘,宾客及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簇拥着,将道旁之路围得密不透风。   一串鞭炮响过之后,宣绍翻身下马,一贯冰冷的俊颜之上,却浮动着让围观的少女们禁不住惊呼连连的微笑。   他快步来到花轿前,接过一旁人递上的弓箭。   “噗噗噗----”三箭连发。   接着轿帘被人打起,坐在轿中的新娘被人搀扶了下来。   宣绍抬手去握她的手。   一旁的福全娘却是塞了中间挽了同心结的红绸到两人手中。   “宣公子,拉着同心结,夫妻永结同心!”福全娘笑嘻嘻的说着讨喜的话。   宣绍闻言,微微点头。   拽着同心结,牵引着他的新娘,向宣府正门走去。   他低声道:“小心台阶。”   周遭热闹非凡,他声音很小,但他知道,烟雨定能听到。   “夫妻同心,步步高升----”福全娘在台阶处高唱道。   新娘这才抬脚,微微有些踉跄的落步在台阶上。   宣绍看她一眼,周遭又响起吹吹打打之声。   两位新人牵着同心结,一同走到宣府高高的门槛处。   宣绍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来牵新娘的手。   这门槛高,喜服甚是繁琐,他怕她会被门槛绊住。   周遭看热闹的人纷纷感叹,传言中宣绍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可瞧人家,多细心多周到!   宣绍执起新娘手的瞬间,新娘身子一颤,无限娇羞。   宣绍看着手中纤白的玉手,却是面色一黑,冷着脸将新娘的手甩开。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宣绍怒喝一声。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喜乐也停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家仆慌慌张张的跑进院中,“老爷,老爷,不好了,少爷发怒了!”   坐在正堂里,等着新人前来跪拜的宣大人和宣夫人面色一僵,宣大人立时起身向外走去。   宣夫人瞧见相公黑着的脸,想到门外宾客众多,绝不能让这父子两人当着外人的面就呛起来。   也匆匆追了上去。   “怎么回事?”宣文秉冷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   宣绍脸色沉凝,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翻滚着浓烈的怒意,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   “来人,全城搜索,凡是今日大婚的全部勒停!”宣绍转脸对一旁站着的路南飞吩咐道。   “站住!我看谁敢?!”宣文秉厉声呵斥道。   总指挥使大人和自己的儿子掐起来了。   无论是前来捧场的宾客,还是一旁围观的百姓,亦或是随时待命的皇城司侍卫,全都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路南飞虽在职皇城司,却连命都是宣绍救的,自然唯宣绍之命是从。   当即应道:“凡我部下,立即去搜!”   路南飞和他带的人马翻身跃出人群,辗转腾挪,四散开来,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见有人动了,立时有更多的皇城司侍卫冲宣绍一抱拳,腾身离开。   宣文秉的脸色愈发冷厉。   因他心中对宣绍有愧疚之意,所以任凭他在皇城司中独大,使得皇城司只闻有公子,不闻总指挥使。   弄到如今这局面,他一声令下,却敌不过儿子的吩咐。   宣绍讽刺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正待转身离去,却被宣夫人抓住衣袖。   “绍儿,先把堂拜了再说,这么多亲朋好友都等着呢!”   她压力了声音,哀求之意明显。   宣绍却从她手中拽出自己艳红的衣袖,“原来此事母亲大人也是知道的。”   声音里是难掩的失望。   宣夫人看着儿子淡漠转开的眼神,心绪一时起伏不定,既是痛惜又有悔意。儿子本就和他们疏离,娶妻之事,多半是为了和他们别劲儿。就算顺了他的意又怎样,一个女人而已,还能在后院里翻了天不成?如今倒是把儿子推得更远了!   眼看着宣绍大步离去,翻身上马。   宣夫人忍不住掩面抽泣。   一旁站着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几乎站立不住,哆哆嗦嗦的倚在福全娘的怀中,大口的喘息。   “夫人,夫人……您看这……”福全娘是宣家请来的,虽说其中内幕多少知道,但只要拜了天地,送进洞房,便是宣绍再发现,也是晚了,还能退回去不成?   岂料如今还没跨进宣家的门槛,就被识破。   这么多人眼看着呢,隔着高高的门槛,这新娘子,算不得宣家的人呐!这叫她如何是好?   宣夫人收了眼泪,深吸一口气,还有一堆烂摊子等她收拾呢,她可不能慌,“先把姑娘扶回轿子里坐着。”   曾在路上,和宣绍的迎亲队狭路相逢的另一路迎亲队,在城北一处两进的宅子外停了下来。   新郎俊朗洒脱,面容温润,一席红衣,映着暖阳格外耀眼。   只见他翻身下马,来到轿子外面。   “压轿----”福全娘高唱。   烟雨却坐在轿中,并不起身。   适才在路上,她喊停轿之时,轿子非但没有停,反而行的更快,她便在心中确定,今日之事,是有旁人布好了局在等她。   这里绝不会是宣府之外,宣绍大婚,宣府外岂会这般安静?   “烟雨,下来吧?”轿外突然传来温和的声音。   如甘泉过心,烟雨登时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全身僵硬的坐在轿子里,深吸一大口起,才颤颤巍巍伸出手,挑开轿子门帘。   阳光之下,秦川的身影泛着淡淡金色,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冲她笑着,修长的手向她伸来。   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她这辈子,竟真的还有机会,嫁给表哥?真的有机会,可以做他的妻?   他看起来那么近,那么真实……他的手就在轿子门口,她只要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就能触到他的……   这是梦么?如果是梦,可不可以不要让她醒来,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走下去……   她向摊在面前修长的手伸出手去。   莹白颤抖的手,就要搭在他手上之时。   一只羽箭凌空射来,当的一声,扎在轿门之上。   烟雨脸色徒然煞白,续了盈盈泪水的眼神恍如从梦中惊醒一般。   她跌坐回轿子内。   她怎么能如此自私!因为贪恋表哥,就将家仇弃之不顾?她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配得上表哥?且以宣绍骄横跋扈的性子,倘若知道她嫁给了表哥,岂会放过他们?她不是已经决定了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的么?如何能拉表哥下水?   路南飞已带人将秦川的迎亲队团团围住。   宣绍兜马走上前来。   “烟雨,下来,跟我走。”宣绍面沉如水,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      第76章 对不起,我错了      烟雨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抓起盖头来搭在头上,就要掀帘而出。“呆着别动。我等你八年,我知你也等了我八年。何妨再等上一两刻中,待我赶走了他,便亲自接你下轿。”秦川在轿外站直了身子,低声说道。   烟雨听得清楚,心中却痛苦异常。   是啊,她等了表哥八年了!日日盼着查清了仇人,待大仇报了,就嫁给表哥,和表哥离开临安,去过他们洒脱的生活。   可事实证明,以往的她还是太过天真,像她这样背负着家仇的人,哪里有资格去设想未来,设想以后的生活?   表哥以为这是他们在一起最后的机会了么?   其实。在她对自己下药设计宣绍的时候,她此生和表哥已经再无可能了……   不过转瞬之间,烟雨已听得招招式式的破空之声。   秦川和宣绍,已经在半空中动起手来。   她顾不得许多。掀开轿帘。拽下盖头,仰头望着在半空中纠缠的两人。   “住手!宣绍,我跟你走!”烟雨大声喊道。   秦川闻言一怔,被宣绍一掌打在右肩上。   他立时落地。连退数步,咳出一口血来。   宣绍不看他,一双黑亮的眼眸落在烟雨的脸上,飞身上前,抱起烟雨,在她耳边低声道:“叫我好找。”   烟雨喉头酸涩,却奋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看一看秦川的心思,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宣绍一笑,抱着她飞身上马。   秦川却提掌袭来。   宣绍一手揽住烟雨坐在马上,一手翻转,和他对了一掌。“你心绪已乱,内力不凝,此时绝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好自为之!”   宣绍又将秦川击退,揽着烟雨,御马而行。   烟雨紧紧咬住下唇,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去看秦川一眼。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的到秦川此时悲痛欲绝的表情,她不敢看,怕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不顾一切的留下来……而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路南飞等众人拦住秦川。   宣绍抱着烟雨,两人皆是一席大红的衣衫,骑着净白的高头大马,愈行愈远。   秦川失神的站在原地,映着门口大红的地衣,艳红的绸缎,绣着并蒂连枝的富贵牡丹的大红花轿,以及他一席新郎红装……霎时仿佛回到八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丞相府成了一片红光冲天的火海,眼睁睁的看着表妹那小小的身体哭的痉挛,却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之感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他垂倒在地,盯着烈日,眼前的红色都被一片花白替代。   八年前他帮不了他,八年后,他依然只能看着她从自己身边离开……   为什么她要那么坚强,把一切都自己来扛,不肯像个小女人一样,躲在他的身后,将这重担,交托给他……   聚在宣府门口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   只听马蹄声匆匆而来。女央呆技。   宣绍勒马,抱着烟雨,一踩马镫,旋身飞起。   两人在宣府门前,稳稳落地。   宣绍持着烟雨的手,黑亮的眸子中只有她一人的身影,“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我会爱你,保护你。你也……试着信赖我,依靠我,好么?”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   烟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却不忍直视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藏着的认真和坚定。   她此时此刻,多想告诉他,她是在骗他,利用他!她跟他回来根本不是因为爱他,乃是因为她要借着他,杀了他爹!杀了她的仇人!他和她,根本就没有可能的!   良久,她只垂眸点头,“嗯。”   “这才是我的新娘,我宣绍的正妻!”宣绍牵着她的手,向周遭的亲朋及外观的百姓高声宣布道。   “新娘真漂亮!”   “哦,这才是周家的小姐吧?”   “周家小姐果然绝色!”   ……   宣绍拿过烟雨手中攥着的盖头,重新盖在她头上。   她的视线再次被一片艳红遮挡,手上却传来坚定而温暖的感觉。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宣家的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直来到宣家张灯结彩,燃着喜烛的正堂。   他一直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硬硬的茧子给人安心的感觉。   烟雨看不到高堂之上脸黑如墨的宣文秉,更看不到神色复杂的宣夫人。   宣绍脸上则挂着淡淡的微笑,是他想要的结果就行了,旁的,都可以视而不见。   宾客们都跟进了宣家大院。   百姓们见无热闹可看,都渐渐散去。   唯有三三两两好事者,还围在街角,对着停在门口的另一顶花轿,指指点点。   福全娘已经满头是汗,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还抬回去吧?”福全娘跟轿夫商量道。   轿子里不断传来嘤嘤的哭声。   轿夫抬着轿子原路折回,有好事者想跟去看看这轿子里究竟抬的是哪家的姑娘,不过均被宣家家丁赶走。   夜深人静时候,一辆马车从宣家角门悄悄进了院子。   林玉瑶一身素白的衣衫,红肿着一双眼睛,站在宣夫人面前。   “姨母不是说,倘若我是真心想要嫁给表哥,就要放下林家女儿的身份,以周家嫡女的名头,嫁于表哥为妻么?如今,我把林家的脸面都放下了,却换得如此下场,姨母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交代了?”   宣夫人面对嫡亲的外甥女,却是无言以对,原本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岂料宣绍会在进门以前,认出红盖头之下的人并非那丫头?   原本林玉瑶和烟雨身形相似,且喜服霞披华丽宽大,他不应发现才对……   此时装饰一新,满目红艳的新房之内,宣绍拥着烟雨,坐在宽大舒适的床榻之上。握住她莹白纤细的手,摩挲着她珠圆玉润的指甲。   “知道如何认出那不是你么?”宣绍在她耳边轻声道。   烟雨微微摇头,想起秦川站在花轿之外,向她伸出的手,心中怅然。   “你指甲很短,且未染蔻丹。”宣绍声音低沉,嗓音浓浓的很是好听。   烟雨随口附和道:“你竟如此细心。”   宣绍却单手勾起她的下巴,凝望着她的眼眸道:“我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我身边除了浮萍是路南飞捡回来的以外,也没有旁的女人。你心中所想,我并不时常能猜到。所以,你若有心事,可直言与我,免得你我之间生出误会。我并不想伤害你,更不想强迫你什么。你明白么?”   烟雨看进他的眼睛里,一时沉湎进那深沉的黑眸之中,怔怔出神。   他的话是真心的?他是认真的?他为何会喜欢自己?他不是一向自负不可一世么?怎会这般心平气和的对她温言软语?   “我……”烟雨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心却痛的让她开不了口。   丞相府的大火犹在眼前,和此时宣绍温厚表情的脸重重叠叠。   宣绍倏尔附身,吻住她冰凉的唇。   将她辗转唇齿间却怎么也吐不出的话,消弭与一个悠长缠绵而满是酒香的吻中。   他揽着她躺下,朱红的喜烛滚落一连串红色的烛泪,红纱帐内暖风萦绕。   他捧着她精致的脸,细细的吻着,不同于平日里的粗暴强势,仿佛在对待他最为珍视的稀世珍宝一般。   待她娇喘连连,他才缓缓探入。   “疼么?”他在她耳边,克制的低问。   她听得他声音暗哑,满是情欲,心中却渐渐浮起她克制不了的情绪。   明明和往常所做的事别无二致,不过是今天的他格外温柔罢了,为何她竟有些动情了呢?   “不……不疼……”她开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情到浓时,水乳交融。   当满足的叹息溢出她朱红的唇时,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这是怎么了?仿佛做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梦一般,她看到自己的手臂竟紧紧搭在宣绍肩头,他肩膀上还有一排鲜红的牙印。   两人的身体紧紧拥在一起,黏腻腻的都是细汗。   她登时红了脸,呐呐的看着那一排牙印,这真的是她咬的么?   宣绍笑着抱起她,起身来到后间放好了温水的浴桶中。   “你的声音很好听。”   “嗯?”烟雨不明所以。   宣绍却闭口不再言语,只将她抱过来跨坐在自己身上,洗澡很快就变成了另一场春宫。   烟雨已经困的睁不开之时,才明白平日里的宣绍有多克制。   今夜不知是这良辰太美,还是满目鲜红太过耀眼,他虽温柔细腻,却无度索取。终是她阖目睡着,他才恋恋不舍的偃旗息鼓。   “你是我的,包括你的人,你的心,都只能是我的,明白么?”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已经睡着的烟雨咕哝了一声,翻身依偎进他怀中。   他拥着她,缓缓睡去。   宣绍第一次没有一大早就起身去忙公务。   一直陪着烟雨,睡到了日上三竿。   烟雨醒来之时,宣绍正用手支着头,略带笑意的看着她。   她只觉浑身酸痛。   “好累。”她忍不住抱怨,声音柔柔软软,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娇憨。   仿佛小猫的爪子,不轻不重的挠在宣绍的心头。   宣绍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我让人通知了父亲母亲,咱们待会儿去敬茶,你起不起?”   “敬茶?”烟雨揉揉眼睛,这才一个激灵,真正醒过来,“起,快点快点,公子怎的不早些叫醒我?”   宣绍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叫我什么?”   “呃,相公?”烟雨立即改口,从善如流。   宣绍这才点点头,“不急,经过了昨日那一桩事,便是不去给他们敬茶,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   宣绍口气中明显还带着些许的火气。   烟雨却是讨好的冲他笑笑,“我知道,相公还不是为了我么?我既是你的正妻,日后还是要和他们二老相处的,一家人,自然是和和气气的好。”   “一家人”这三个字,烟雨说的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在咬牙切齿。   宣绍也翻身下床,从背后拥住烟雨,“你给我生个孩子吧,然后……我们才是一家人,好不好?”   烟雨心中一滞,僵硬的点头,“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我不该喝那碗药,我以为……你对我并非真心,只是一时新奇,戏弄于我……”   宣绍放开她,垂眸道:“过去了,不提了,快去更衣。”   两人经过一场大婚,仿佛已经重修旧好,情比金坚。   烟雨更衣之时,偷偷将舅舅给她的药藏在指甲缝里些许,她小心的轻嗅,果然没有什么味道。   像今日这般,她可以直接接触宣文秉饮食之物的机会并不多,她一定要把握时机,将药下入敬给宣文秉的茶水中!   宣绍牵着烟雨的手,来到宣府正院。   宣文秉夫妇,果然等在内院上房里。   宣夫人见儿子紧紧握着儿媳的手,丝毫不避讳旁人眼光,甚至到了他们面前也毫不顾忌,脸上便有些不满。   宣文秉一直沉着脸,无甚变化。   一旁丫鬟奉上漆盘,盘中放着黑釉油滴盏,淡绿的茶汤在盏中轻晃。   烟雨有些紧张的上前,双手端过茶盏,盈盈下拜,福身在宣文秉跟前。   宣文秉迟迟未去接茶盏。   宣绍面色不愉,正要上前。   宣夫人轻咳一声,“老爷……”   宣文秉这才黑着脸,十分勉强的接过烟雨双手奉着的杯盏,放在嘴边,轻抿了一下,抬手将一个鼓囊囊的红封扔进一旁丫鬟奉着的漆盘中。   烟雨颔首低眉,“多谢爹爹。”   声音轻柔温婉,可她心底却是抑制不住的厌恶。对着一个曾经杀了自己满门的仇人叫爹爹,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么?!   她垂眸不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   移了两步到宣夫人身边,刚端过漆盘上的茶盏。   宣文秉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烟雨心中大惊。   舅舅不是说这是慢性毒药的么?   且刚在宣文秉也只是抿了一口,意思一下而已,都未必真的喝下去,不会这么快就毒发了吧?   她心中既紧张,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宣夫人担忧的替宣文秉抚着背,“怎么样,老爷?”   “没事没事。”宣文秉抬了抬手,让她坐好。   烟雨这才将敬婆婆的茶奉上。   宣夫人虽瞧着对她不满,但也并未当着宣绍的面给她难堪,接过茶,喝了一小口,从一旁丫鬟手中拿过红封直接递到了她的手里。   “好孩子,绍儿脾气差,日后你要多忍耐些。”宣夫人还温声嘱咐了一句。   “是,母亲。”烟雨福身谢过。   “行了,走吧。”宣绍拉过她的手就要走。   宣夫人目露不舍,“你们还没用早膳吧?且在这里用了早膳再走吧?”   宣绍正要拒绝。   烟雨却巴巴的望着他,讨好哀求之意,写了满脸。   宣绍蹙了蹙眉,还是应了下来。   早膳摆了上来,烟雨立在一旁布菜,为众人夹菜十分殷勤。   宣绍不满,令她坐下。   她却不肯,说什么礼不可废。   宣绍懒得和她掰扯,只将她夹来的才都吃了干净,便搁了筷子。   宣文秉和宣夫人,则基本上,没怎么动筷。   想来也是,这都快晌午了。他们准是一早就已经吃过了,如今不过是为了将宣绍留下,多待会儿,故意找的托词罢了。   烟雨有些失望,却知此事急不得。   八年她都能等,如今仇人以明,且人已经留在了宣府,还怕没有机会报仇么?      第77章 暗算      “你不必那般赶着讨好他们。”回到院中,宣绍淡然开口。   烟雨错愕看他。   他却闭了嘴,不肯多说。拉了她到书房,扔给她一本市面上最是热销的话本。自己则在桌案边坐了,翻起了天朝律例。   烟雨接过话本,见话本崭新从未翻过。且她以前在书房中打扫的时候,从未见过,知道他并不读此类书。   心下明白,定然是他专门买来给她看的。   宣绍如此冷漠孤傲的一个人,却俯下姿态来,这般迁就她,体贴她的感情,说没一点感动,是骗人的。   她心匪石,焉能无动于衷。   只是他毕竟是宣文秉的儿子,即便父子不和,倘若日后。她大仇得报,他知道是她亲手毒杀了他的父亲,也不会放过她的吧?   烟雨手握着话本,却是怔怔的看着宣绍的背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他不是宣文秉的儿子。如果她不是丞相府的女儿,如果他们从不曾相遇,从不曾相识,就好了……   “公子。宫里又赏了十三串东珠,十三串碧玺,十三匹云锦等贺礼进府。”宣禾在书房外禀道。   宣绍沉吟片刻,“宫里的贺礼不是昨日就送来了么?”   “听闻这些贺礼是穆昭仪送来的。还有位嬷嬷在花厅里等着见一见少夫人。”宣禾有些迟疑的在门外回道。   果然听闻宣绍不悦道:“让她滚,少夫人是谁想见就见的么?”   烟雨抬头,正好瞧见宣绍转脸向她望来。   她冲他一笑,宣绍满意的转过脸去。   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起,一回眸,就能看见她冲他笑,日子还真是不错。   却不闻宣禾离开的声音,过了半晌,宣禾才又开口。“是带了穆昭仪的口谕来的,少夫人见一见,也没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宣绍的话,却是没有丝毫的妥协。   烟雨凝眉,难怪高坤会针对他,想来他在哪儿都是如此狂妄。若是旁的大臣家中,怎么也不会如此无礼的对待正当宠的妃子吧?   “是……”   这才听得宣禾仓促走远的脚步声。   烟雨低头,目光落在话本上。   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想起了秦川的伤势。   若日见他被宣绍一掌击得吐了血,现下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宣绍从昨日至今,一直没有问她秦川之事。他究竟又知道多少呢?   看宣绍正翻着书页,看得认真。   烟雨起身轻手轻脚的向外走去。   “去哪儿?”他未回头,问道。   烟雨冲着他的脊背一笑,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有些乏,出去走走,你去么?”   “去吧,晚些时候再去寻你。”宣绍伏案未起。   烟雨提步出了书房,进得内院,单独寻来苏云珠。   “你想办法出府一趟,到城北桃花巷去寻秦川,他昨日受了伤,今日也不知如何了。”烟雨听得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对苏云珠说道。   苏云珠诧异的看了眼烟雨,“你昨日不是大婚么?怎会遇见师兄?”   “此事复杂,我一时与你说不清楚。”烟雨避开话题,“你记清楚了么?”   苏云珠莫名的摇头,半倚在朱红的石柱上,“我刚刚还见过师兄呀,他虽然脸色不太好,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你昨日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刚刚还见过他?在哪儿?”烟雨大为惊异。   苏云珠窃窃一笑,伸手指了指宣府正院的方向,“我会功夫,进出自然比你们方便。”   烟雨扶额,“你又偷偷溜去正院了?!”   宣文秉和宣绍两尊大神在宣府里坐着,难道都是摆设么?   苏云珠的一举一动,恐怕他们早就知晓!难怪宣绍什么都不问她,恐怕她和秦川,和苏云珠的关系,他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的!   幸而当初她和苏云珠也并未讲实话,否则她大仇未报,恐怕就被人识破了身份了!   “我若不偷偷溜去,如何见得到他……”苏云珠听出烟雨话中责备,嘟着嘴道。   “你既那么想见他,又何必留在我这里?你直接出了府去,让他娶你不就是了!”烟雨真有些生气了。   苏云珠呐呐看她,半晌憋出一句,“我也想啊,可他不是不肯么?”   烟雨长叹一声,苏云珠真是在青城山呆的太久了,连话里的讽刺都听不出来么?   看着懵懵懂懂的苏云珠,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见到秦川,他可对你说了什么?”   苏云珠摇头,“只远远看了一眼。”   “那你能确定他并无大碍?”   “应该是吧。”   眼见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烟雨摆手让苏云珠走了。   明明心中不安,面上却要装作如无其事,烟雨这羡煞旁人的宣绍正妻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且第二日,宫里又来了人。   不仅送来了大批的贺礼,还带来了皇后娘娘懿旨,说,皇后听闻宣家少夫人风采非常,色艺双全,十分有兴趣,着宣少夫人明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   这懿旨是专门下给烟雨的。   宣绍有胆子赶走宫里的嬷嬷,她可没胆子拒绝皇后的懿旨。   “穆青青倒还攀上皇后了。”宣绍拥着烟雨道。   “没事,我耳朵已经恢复了,且今非昔比,我是宣少夫人,她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烟雨了解宣绍是个霸道之人,适时的溜须拍马必不可少。   果然见宣绍弯了眼角,“嗯,明日我陪你进宫。”   烟雨并不怕穆青青,不管她是曾经的临安花魁,还是如今的穆昭仪。   她以往对她忍让,不过因着那一份姐妹情谊。如今她竟釜底抽薪,用太和楼对付春华楼,将徐妈妈逼走临安。   春华楼乃是徐妈妈半生心血,她明知如此,却仍旧狠心下手。   那份姐妹情,早就荡然无存了!   次日清晨,宣绍舒适奢华的马车驶出宣府,进得皇宫。   皇后的凤仪宫在内宫之中,宣绍虽特权颇多,但身为外男,也不可随意出入内宫。   “我就在这里等你。”宣绍的马车停在宫门处,看着烟雨坐上一定绿尼小轿,渐渐行出视线,翻身上车,坐在车内翻着书页,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烟雨第二次进宫,上次见到皇帝,一副浮肿虚胖,纵欲过度的模样,也不觉得紧张,许是有宣绍在身边的缘故。   这次要面见皇后,心中却有几许忐忑。   她凝声向外听去。   小轿行进的宫道上,抬脚的太监脚步轻的像猫,唯有轿子时不时发出吱呀----之声,静谧的让人心慌。   轿子在一处半圆的拱门外停下。   有人为烟雨打起轿帘。   一个着淡绿比甲鹅黄长裙的宫女正笑盈盈的站在拱门旁。   “可是宣少夫人?”   烟雨下的轿子,“正是。”   “夫人请随奴婢来。”宫女福身行礼。   烟雨缓步跟上,抬头看了看半圆拱门处,未挂匾额。   进得拱门内,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青石小道,道旁是密密匝匝的山茶花树,各色的山茶花开了满树,甚是美妍。   但看这里这般随意之样,绝不会是凤仪宫吧?   烟雨立即停下脚步。   宫女诧异的回头看她,“夫人怎么了?”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烟雨问话之时,已经凝神向四周听去。   “自然是去拜见皇后娘娘,夫人进宫前不知道么?”宫女理所当然道。   皇后的凤仪宫会是这般模样?青石道仅够两人并行?且她凝神听去,这里寂寂无声,连个宫女奴才的声音都听不到,唯有适才抬轿子的四个太监还在外头候着。   皇后身边,怎会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哦,我忽然想到夫君备了谢礼还在车上,待我取了就来。”   烟雨微微一笑,转身就向外走去。   “夫人不必麻烦,奴婢吩咐了人去取来就好,何须夫人再跑一趟?”宫女立即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这宫女的反应越发让烟雨觉得有问题,立时就要绕过她走。   忽闻背后传来掌风。   烟雨俯身避过,那一掌堪堪停在为自己引路的宫女面前。   这偷袭之人,竟是适才抬轿子的太监,不知何时竟绕到了她身后。   看来无论这宫女还是太监,都是一早安排好了对付她的。她身无功夫,想要脱身,怕是难了。女央余划。   再那太监翻身欲要再出手之时。   烟雨厉声呵斥道:“放肆!我乃宣绍正妻,进宫觐见皇后娘娘,你们这些奴才,居然敢暗算与我!就不怕宣绍要了你们的狗命么!”   那太监稍有迟疑。   宫女却在他身后催促道:“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娘还在她手里……”   太监立即提气向烟雨袭来。   烟雨虽听出他的动势,却终是不会武功,落了下乘。   被那太监一掌打在肩上,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那太监立即上前,封住了她的穴道。   她立时浑身僵硬,挣动不得。   “快点!”宫女在一旁催促。   太监扛起烟雨,向山茶花簇拥着的小道深处走去。   烟雨被抗进一处暖棚之内,太监将她放在暖棚内的软榻上,便飞速退了出去。   烟雨虽不能动,耳朵却是听得见的。   她紧张之下,听闻有男人略微急促的呼吸从暖棚深处远远传来。   这暖棚里萦绕着奇怪的花香,烟雨担心这花香有旁的作用,正想向那男子呼救。   却忽然觉察出,那男子呼吸快的有些不正常。   且男子已经脚步凌乱的向外行来。   烟雨心跳加速,紧张的浑身之血直往脑门儿上涌。   当她的视线被一正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长袍遮挡之时,她的心霎时就凉了。   “皇,皇上……”   皇帝的眼睛依然微微肿着,虚胖的脸上,眼窝泛着淡淡的青色。此时一张脸涨的通红,口中喘息十分急促。   “美人儿,朕来了,朕来宠幸你……”   说着,皇帝的手已经来解烟雨腰上绸带。   烟雨心下泛起惊恐和止不住的恶心,想要反抗,却一动不能动。   “皇上,我是宣绍的正妻,我是宣绍的人!”   皇帝闻言,果然停下动作,犹疑的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她,脸上泛起几分迷茫,“美人不要胡说,宣绍的夫人怎么会在朕的花房里呢?呵呵,朕知道了,你在和朕闹着玩儿呢!”   说罢,又来解她衣服。   “谁和你闹着玩儿!你快住手!宣绍就在宫门外等着我!放手!”烟雨厉声呵斥。   皇帝闻言却是怒了,一巴掌扇在烟雨脸上,恶狠狠的瞪着她道:“让你胡说!那小子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都惦念着他?朕这就让你尝尝朕的厉害!”   皇帝说着就撩起龙袍,退下里裤……   烟雨胃中一阵翻腾。心下一遍遍念叨,“宣绍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恶心至极欲哭无泪的烟雨,忽然听到有人速度极快的闯进暖棚。   砰的一声,一个手刀劈在皇帝的后颈上。   皇帝两眼一翻,虚胖沉重的身体就向烟雨压下来。   那人扳住皇帝双肩,将他从软榻上翻下在地。   烟雨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见来人着一身紧身黑衣,脸上带着夸张的脸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走!”那人说道。   “我动不了了。”   那人看烟雨一眼,毫不迟疑的将她扛在肩上,又是一路疾驰,出了暖棚。又扛着她飞檐走壁,愣是避过了宫中不断经过的四处巡视的侍卫。   在接近宫门的一处僻静之地将她放了下来。   “认得出宫的路么?”那人问道。   烟雨嗯了一声。   他抬手解开烟雨穴道。   “等等,多谢相救,能告诉我怎么走到宫道上么?只要到了宫道上,我就认得出宫的路了!”烟雨仍有些后怕的问道。   那人无奈叹了口气,手遥遥朝东一指,“从那儿绕出去。”   说完,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烟雨这才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枚碧青透亮的玉佩。   她当然知道如何走到宫道上,凭着耳力就能听出哪里有人经过。   但她若不拖延他一下,如何知道是谁救了自己呢?   烟雨一路小跑的回到和宣绍分开的地方。   宣绍亲自扶她上了马车,见她头发凌乱,衣衫也有重新整理过的痕迹。且见她是独自慌张的跑回,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夫君别动怒,我……”烟雨咽了口口水,刚才紧张倒不觉得,如今见了宣绍,放松下来,才发现口舌甚是干燥,“我先喝口水。”   宣绍亲自为她倒了茶。   她却捧起茶壶猛灌了好几口,将今日遭遇朝宣绍细细讲来。   宣绍听完,朝马车外的路南飞吩咐道:“将今日抬轿子的四个太监,并那个宫女,全都带到皇城司刑狱。”   说完,低头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花房熏了安神香,只是这安神香里加了催情之物,花房的暖棚密不透风,在里面呆的久了,会催动情欲,且让人神志不清。”   烟雨连连点头,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走,出宫。”宣绍朝外吩咐道。   继而伸手将烟雨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对不起……”   烟雨眼眶猛的一酸,好似今日所受的委屈都找到了爆发点,埋首在宣绍胸前,哇哇大哭了起来。   宣绍轻抚着她的背,安抚了好一阵子。   她才止住哭,抬头红着眼睛看着宣绍,抓过他搁在她肩上的手,狠狠咬下去一大口,“再让我遇到这样的意外,我,我就再也不原谅你了!”   看着烟雨红着眼睛,鼓着嘴的样子,宣绍平日里冷漠的眼神,此时已经软成春水,郑重点头,“不会了。”   烟雨这才笑了,看着他手上一排深深的牙印,“疼么?”   宣绍莞尔,指着自己的右肩道:“没有这儿疼。”   烟雨一愣,猛然想起大婚那一晚,她在他肩上留下的一排牙印,顿时红霞满面。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那晚你真美……”      第78章 大礼      回到宣府,烟雨将从救了她那人身上偷来的玉佩拿给宣绍。宣绍看着玉佩上精雕细琢的纹路,面色沉敛。   “这是谁的东西?”烟雨好奇问道。   究竟是谁,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那儿。那么及时的救了她?   原本她以为是宣绍的人,后来他将自己放在临近宫门的偏僻之地时,她发觉他并非是,所以才顺了这玉佩回来。   “这玉佩,我曾在皇上身上见过。”宣绍垂眸答道。   “那这么说,救了我的人,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人?”烟雨托着下巴,“会是谁呢?救我,会不会是想卖个好给你?”   宣绍摇头,“若是这样,他为何临走时不以真面对你?何须让我费力在这里猜?且他如果真是皇帝身边的人,便是皇帝将自己的玉佩赐给了他,他不供奉起来就算了,又怎么敢日日挂在身上?”   见烟雨皱眉深思。宣绍淡声道:“该知道,总会知道的。”   烟雨惊魂未定,宣绍专门交代了小厨房给她熬安神汤喝。   她却是不知,皇城司直接带走了宫里的四名太监。并一个宫女。却是在宫闱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四名太监是杂役房的,宫女却的的确确是皇后宫中的二等宫女。   皇后性子一向绵软,那日穆昭仪在她面前提了提宣绍颇得皇帝信任,如今宣绍大婚。皇后也该将宣绍的夫人诏进宫中,以示亲近。   她深以为然,便打算传口谕让宣少夫人进宫。   可穆昭仪却说,口谕不如下懿旨来的郑重其事。   所以便有了后来皇后下懿旨之事。   烟雨进宫那日,她生生在凤仪宫正殿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也没等来宣少夫人的身影。   却等到了皇城司抓了她宫中一个二等宫女的消息。   皇后一下子就慌乱了。   穆昭仪在她身边说的什么,皇城司太嚣张,宣绍太无礼,宣少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等等,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皇城司嚣张,宣绍跋扈,这是临安城都知道的呀!她只盼着这宫女不要连累了她才好。   穆昭仪离了凤仪宫。却是别有深意的回头看了一眼这高大巍峨的宫殿,“这儿不错。”   她身边宫女没听清楚,问了一句,“昭仪说什么?”   穆昭仪轻轻一笑,抿嘴不言。   她其实并不知道宣绍娶的究竟是谁。   派人去打听,也只听说是周家嫡女。   不是说宣绍和林玉瑶打小就订了婚的么?怎么又转而娶了周家的姑娘呢?这周家的姑娘究竟是不是另有说法,她也派人打听了,甚至还专门让人到宣府里去打探上一番。   却是连宣少夫人的面都没见到。   不管宣少夫人是谁,宣绍却是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住进她心里的男子。她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也不能觊觎!   原本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却不料竟被那女子逃脱。   不过也好,如此看来,此举已是激怒了宣绍,皇城司搅的内宫不宁,若是能借此机会,将皇后拉下来……也是美事一桩。   穆昭仪的如意算盘打的霹雳啪啦的响。   被关进皇城司刑狱的宫女却已经已经受不住酷刑。   “奴婢招……奴婢招……”宫女喘息连连,手骨已经尽数被折断,“是……是皇后娘娘……”   路南飞冷冷看她一眼,淡声开口,“继续行刑。”   “大人,真的是皇后娘娘啊……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宫女哭嚎起来,眼泪混着血水从脸上滑下。   她本还有两年就可以出宫去了,母亲还在宫外等着她……母亲辛苦一辈子,老来却要受她连累,她宁可自己死在宫中,也绝不能让宫外的母亲被她牵连枉死……   “她要咬舌!”行刑之人立即塞了根木棍进她口中,制止她咬舌自尽。   “打碎她的膝盖。”路南飞冷声吩咐。   “是!”行刑之人已经抡起了锤子。   “好了。”宣绍的声音懒懒从冰冷的刑房门口传来。   刑房内几人立时转身面朝门口,拱手俯身,“参见公子----”   “不过是个嘴硬的宫女,明摆着她宁死也不愿说,何必强人所难?”宣绍似笑非笑的开口,“将她抬回宫中,送到华音殿去。”   “华音殿?这宫女是凤仪宫的人……”行刑之人低声问道。   “是!”路南飞拱手应声,对于宣绍的吩咐,他只需遵从,无需置疑。   当这宫女被送到华音殿外的时候,已经浑身是伤,几乎脱了形,满身血污,连脸色都看不分明。   晓是穆青青两世为人,面冷心硬,又何曾亲眼见过这般惨烈之状,当即吓得瘫软过去。愣是一连几夜从噩梦中惊醒。   那几个太监是这宫女花银子安排的,倒也没审出什么来。   把那宫女送到华音殿,已经表明了宣绍的态度。   这次杀鸡儆猴,乃是碍着皇帝正宠穆昭仪,给她留条活路,若她仍旧不知收敛,下次,躺在那儿的就不是宫女那么简单了。   倒是胆小怯懦的皇后娘娘,仍旧稳坐凤位,并借此时机,肃清了自己的凤仪宫,将那些怀疑是各宫眼线的宫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仍旧一派懦弱无能,状似生怕得罪了谁的样子,只是各宫人都少了安排在皇后身边的眼睛。   一场算计,不知究竟谁输谁赢?   倒是从宣绍大婚那日,就再没见过的林玉瑶,此时正独自站在床边,看窗外杨絮漫天,默默出神。   玲珑一面是收拾行礼,一面担忧的看着自家小姐。   “小姐,咱们真的就这么回去么?”玲珑迟疑的问道。   林玉瑶捏着手中信封,百般的滋味在心头。   她一向以为爹娘最是疼她,一向以为,自己是娘亲的心头肉,爹爹的掌中珠。   如今才知道,再怎么亲厚的嫡女,也不如嫡子的前程重要。   宣家背弃多年前的定下的姻亲,林家原本不应善罢甘休。   可因宣夫人,自己嫡亲的姨母亲自写信,许诺给自己弟弟在临安某个清贵的差事,父亲母亲就巴巴的答应下来。   还写了信叮嘱她莫要生事,速速归家。   林家不缺钱,父亲一直想要林家能出一个为官之人,好从商入仕,光耀门楣。姨母这招,正合了父亲的心意。   可是,这让她怎么甘心?!   明明是她先认识表哥的,明明她喜欢了表哥这么多年,明明应该嫁给表哥的人是她!   “走,怎么不走?”林玉瑶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只是走之前,还要送个大礼给我那‘表嫂’!”   表嫂两字,被她说得咬牙切齿。   玲珑心里一颤,想要开口相劝,却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痛苦的脸,迟迟没能发出声音。   “我记得,你与姨父院中绯衣关系不错?”林玉瑶看着玲珑问道。   玲珑点点头,“她母亲原也是福州人,和咱们是同乡。”   “那你且帮我跑一趟吧。”林玉瑶点头冷笑。   待临近晌午的光景,林玉瑶便带着玲珑,前往宣夫人院中。   “这段时间承蒙姨母照顾,玉瑶不懂事,给姨母添了不少麻烦,幸而姨母宽仁大量,不跟玉瑶计较。”林玉瑶红着眼睛,依依不舍的说道,“要走了,玉瑶心中很是舍不得姨母。”   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宣夫人虽觉得她尚有些不识大体,但总体还是好的,如今要走了,多少还真有些舍不得。   “好孩子,是宣家亏待了你,只是……唉,算了,都过去了,姨母还是喜欢你的。往后若有时间,仍旧要来姨母家中小住!”宣夫人也拿帕子沾着眼角道。   “多谢姨母!”林玉瑶含泪点点头。   “对了姨母,您不是说,喜欢我画的花样子么?如今要走了,姨母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可送给姨母的,思来想去,便画了这些,还望姨母不要嫌弃。”林玉瑶从玲珑手中拿过厚厚的一沓子宣纸。皆是画工细腻,时下最是流行的花样子。   宣夫人翻着看了看,“你有心了。”   “也未必用的到,那日我见了表嫂修的红盖头,甚是精美,表嫂女红精湛,画这些,想来也是信手拈来,我倒是厚着脸皮卖弄了。”林玉瑶红着脸说道。   宣夫人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不提她。”   烟雨绣的盖头,她也是见过了的,绣活儿好的没话说,那在俗套不过的鸳鸯戏水,她绣来,却格外耐看,仿佛活了一般,甚是有灵性。   只是这儿媳妇非她所挑,且为了娶她,宣绍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硬是闹得更加疏远。她会对她有好感才怪。   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候。   宣文秉从外院回来。   林玉瑶往宣文秉腰间看了一眼,状似无疑一撇,立即别开视线,福身道:“也是午膳的时候,玉瑶不打搅姨父姨母用膳,晚些时候,就要走了,便不再来向姨母请辞,姨父姨母保重!玉瑶告退!”   宣文秉温厚的点了点头。   宣夫人则亲自将她送出正房。   倚在门口,看她出了院子。   “是个好姑娘,打她小时候,我就喜欢她,原想留在自己身边的……”   “行了。”宣文秉扬声打断。   女人家就是爱啰嗦这已经改变不了的事实,当初既然允了那女子进门,如今又在后悔什么?   “还不让人说了不成?”宣夫人转过脸来,正好瞧见宣文秉腰间挂着的香囊,“我昨日不是挑了个玉佩给你带着么?”   宣文秉垂眸向自己腰间看了一眼,“哦,不知是不是落在书房里了。”   男人一般在这种衣食小事上不甚在意,宣文秉也没瞧见夫人脸上的不满和失落,只挥手道:“饿了,摆饭吧。”   宣夫人虽未说什么,却暗自憋着一股气。   那玉佩是她整理库房,给玉瑶备些践行之礼时,专门挑出来给他的,他怎么如此不解风情,说丢就丢了?   待午膳摆了上来,宣夫人在相公身边落了座,心头仍有郁结化不开。   索性扯了相公腰间香囊在手上,“别带了,真丑!”女央亩才。   宣文秉倒是觉得那香囊上绣着几杆青竹,配着香囊里淡淡的竹香甚是有韵味。   但夫人不喜欢,那就罢了,夹了菜,静默吃着,不甚在意的样子。   宣夫人却看着那精巧的香囊上,绣技精湛的几杆青竹,徒然变了脸色。   她又仔细看去,却见香囊下方,用和香囊同色的丝线,绣着让人难以发现的一个“雨”字。   她“啪----”的一声,将香囊狠狠拍在桌子上。   宣文秉皱眉看她,不悦道:“闹什么?你若心疼那玉佩,我让人再去找就是了,丢不了。”   宣夫人却是深吸一口气道:“这香囊哪儿来的?”   如此质问的口气,宣文秉再听不出异端,那就太傻了,他脸色也转冷,冷哼一声:“不可理喻!”   扔下筷子便出了正房。   宣夫人看着相公拂袖而去的背影,心头甚是憋闷。   难怪她只感叹了一句,舍不得林玉瑶,他就不让说了!   原本他不是比谁都厌烦那女子的么?怎的如今就不让人说了?   果真是烟花地里的婊子!勾搭的自己的绍儿还不够,如今连公公都要攀上么?   “不要脸!”宣夫人抓起桌上香囊,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就往宣绍院子里去了。   宣绍晌午不在府上。   烟雨只让人备了清粥小菜,独自坐在正房里用膳。   耳朵一动,听见不少人,杀气腾腾的往院子里来,眼皮直跳。   她放下筷子,将苏云珠叫到她身边。   苏云珠怎么说也是会功夫的,若是来硬的,她总不能让自己白白吃亏吧。   苏云珠刚赶到。   宣夫人就带着一众的丫鬟婆子踏进院子。   “你们都候在院子里!”宣夫人吩咐道,“你跟我进来。”   “母亲大人安好,您用过午膳了么?”见是自己婆婆,烟雨赶忙福身行礼。   宣夫人只满是鄙夷的瞪她一眼,也未开口,迈步进了上房。   烟雨只好跟了进去。   “让她出去。”宣夫人见苏云珠也跟进来,便厉声道。   她虽气昏了头,却还是知道,这是家丑,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摆出来。   苏云珠犹疑的看向烟雨。   烟雨点了点头,宣夫人带来的人也都在外面候着,她没道理不让苏云珠出去。   苏云珠退了出去。   宣夫人让她将门也关了起来。   “跪下!”   宣夫人面含厉色。   烟雨虽不明所以,却也噗通就跪了下来。   “你说,你混进宣家,究竟是何居心?”宣夫人看着她的眼睛道。   “母亲这话,孩儿不明白……”烟雨垂眸,心砰砰直跳,莫非是被她发现什么了?   “你倒说说,你到春华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家住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宣夫人两手攥在袖中,这会儿倒是十分沉得住气的问道。   烟雨叩了头,颔首答道:“回禀母亲大人,我是孤儿,五年前建宁府发了水,我的家人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我被人辗转卖到了临安,是春华楼的徐掌柜买下了我,教养我。”   “编的好。”宣夫人忽然打断他,“像你这样的人,不就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谎话张口就来么?”   “孩儿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母亲大人。”烟雨垂眸答道。   宣夫人冷笑,“罢了,我也没打算能问出实话来,你既已经嫁给绍儿,为何还不安分守己?”   宣夫人啪的把手中香囊扔在烟雨面前。   烟雨一怔,拾起香囊一看,“这是什么?”   “香囊,你都不认识?”宣夫人讽刺道。   “这香囊绣法和孩儿针法甚是相似,可孩儿真是第一次见这香囊。”   “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且仔细看看。”宣夫人不屑。   烟雨盯着香囊认真查看,手指触到香囊底下,略有些凹凸的地方,凝神看去,赫然一个与香囊布料同色的“雨”字,绣的精致。      第79章 反击      烟雨这才明白,宣夫人究竟为何而来。   她当即笑了,“母亲该不会以为这是我绣的吧?”   宣夫人闻言看了她一眼。   “不知母亲从何处得来这香囊,莫说府中并不只有我一人名字里有雨字。且看这分明是模仿了我的针法绣出的香囊。又专门缀上‘雨’字,就可断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怎的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不是你自己不知廉耻呢?”宣夫人怒道。   “这漏洞太多,我若送人香囊,又怎会专门绣上‘雨’字,不是故意落人把柄么?且这针法乃是彩绣活物动景的针法,香囊是小物件,绣几杆青竹,完全没有必要用这么复杂的针法,用简单的针法勾勒出青竹竹叶的大致轮廓反而更添意境。且我近来根本没有动过针线,我身边伺候之人皆能作证……不管我有多少理由,但倘若母亲认定了是我,我也没有办法。”烟雨不卑不亢,且不慌不忙的为自己辩解。   末了。还郑重其事的朝宣夫人叩了头。   宣夫人仍旧有些怒气,“巧言令色!”   烟雨该说的已经说了,便不再辩白,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你既说的这么好听。现在。便当着我的面,绣了青竹香囊来吧。”宣夫人往花梨玫瑰椅里一靠,吩咐道。   烟雨倒也不怯,吩咐浮萍备了针线布料。   跪坐在宣夫人面前。双手灵巧仿佛翻飞的蝴蝶,剪剪缝缝,不多时,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便做好了。   几杆青竹,仿佛画笔在宣纸上信手勾勒出的一般。并非一针一线不少,对比另一只香囊,看似偷工减料,实则,确实更有韵味意境。   以为她只是凭着一张美艳的脸蛊惑了自己的儿子,如今看来,她到真有几分真材实料。   宣夫人此时冷静下来,其实已经知道。自己适才是太冲动了,根本没有细想。   就算这儿媳妇不守妇道,自己的相公却也不会是那种人。   但若要让她在儿媳妇面前认错,她却是做不到的。   宣夫人仍旧板着脸,愈发的不喜欢烟雨。   很少人会喜欢能轻而易举证明自己错了,做了糊涂事的人。   烟雨瞧见宣夫人神色,知道是自己让婆婆觉得没面子了。赶紧翻身跪好。   “孩儿有错,请母亲大人责罚。”   “哦?你这般机灵善辩,心灵手巧,何错之有?”宣夫人不屑的冷哼。   “孩儿将自己针法外露,让人模仿了去,其一错也。人无端陷害孩儿,定是孩儿做事不谨慎,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人,害母亲担心,其二错也。”烟雨跪在地上,诚挚叩首,“有这两条错在身,孩儿心中甚是愧疚,还请母亲责罚,以减免孩儿心中惭愧。”   这一番到是让宣夫人面色缓和了些,里子面子都有了,也不用绷着了。   “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先起来吧!”   “谢母亲大人!”烟雨从地上站起。   因着烟雨刚才一番话,加上宣夫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心中对究竟是谁在诬陷烟雨,也已经有了猜测。   她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你往后是宣家的少夫人,一言一行不禁代表着你自己,也代表着宣家,是该更加稳妥些,让人握住把柄,可是不妥。”   “是。”烟雨一副受教的模样。   “这样吧,我将正院针织房交由你打理。绍儿院子里事情少,你不锻炼锻炼,如何能成长起来呢?”宣夫人收敛了脾气,温声说道。   其实这话说出来,她心中是有忐忑的。   宣绍一向十分厌烦接触正房的事物,他自从身上有了官职,有了俸禄,有了独立的银钱支配权之后,就搬到宣府这最是偏远的院子,还将这院子和正院之间修建了高高的围墙,只留一道小门来往。   如今娶了这他们甚是反对的媳妇,自己适才还冤枉她一番。   也不知她是否会和绍儿一般,将正院推之千里之外呢?   她状似不甚在意的看向烟雨。   烟雨微微一笑,“多谢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真是仁厚,这般提点孩儿,孩儿定兢兢业业,不会让母亲大人失望的。”   这可是接近正院的好机会!   送上门来的机会,她怎么会往外推呢?   宣夫人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她接管了正院的事儿,日后定是要常来常往的,自己虽不喜这儿媳妇,可为了能多见儿子几面,如此,倒也值了。   “好,明日你得空便到我院子里来吧,我将针织房的事物都交给你。”   “是,多谢母亲。”   烟雨躬身从宣夫人出了院子。   一众跟着来的仆妇都有些闹不明白。   夫人来的时候分明是气势汹汹,像是要杀人一般。   怎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这般和颜悦色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好像是在笑?   这位少夫人看来不简单啊,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闹不好,倒是个厉害角色呢!   一众的仆妇暗自在心里猜测,这般猜测,倒是为日后烟雨能接手针织房打下些基础。   烟雨目送宣夫人走远。   面色平静的回到院中。   “走了?”苏云珠凑上来问道。   “嗯。”   “她那么凶的过来,杀气腾腾的,我还以为今日终于有场硬仗要打了,怎么就这么走了?”苏云珠语气中难掩失望。   烟雨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过‘不战乃屈人之兵,上策也’吗?”   “那是什么?”苏云珠反问道。   烟雨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秀才遇到兵!”   “这句我知道,有理说不清嘛!”苏云珠摇头晃脑的接了一句。   烟雨已经走出两步之外,她才回过味儿来,“跟我怎么就说不清了?”   宣夫人回到正院之时,正琢磨着此事,究竟要不要再敲打一番林玉瑶。毕竟她将手伸到了自己相公身边,实在太过逾越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外甥女,过度纵容,只会耽误了她。日后她还是要嫁人的,倘若不知轻重,旁人家里可不见得会如此容忍她。不提点她一下,日后她终要毁了她自己。   正思量着怎么和她说,却听闻下人来禀,马车已经备好,表小姐的行礼都已经装好,这会儿正打算离去,特地派人再来禀一声。   宣夫人终是摇摇头,罢了,反正她也要回家去了,回到她自己家中,自有她的母亲来管教。   宣夫人派了自己身边的老嬷嬷前去送行,自己则留在屋里,看着两只都绣着青竹的香囊,暗自琢磨,绍儿没娶了林玉瑶,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林玉瑶出了宣府,听闻那只香囊非但没能使宣夫人和表嫂翻脸。   反而还将正院的针织房都交到了她手里,直气的银牙咬碎!   只是这时候,她已经在宣府之外,断不可能再装一回病,再赖回来了。   宣绍夜里回来之时,烟雨正等在房中。女丸吗弟。   让人摆了饭,殷勤说道:“夫君,尝尝这碗银耳雪蛤汤。”   细腻柔滑的汤汁盛在淡青的冰裂釉小汤碗中,单看上去,就十分赏心悦目。   宣绍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入口甜而不腻,细细滑滑,甚是美味。且有佳人在身旁,面若桃花盈盈而笑,便是喝凉水,都能觉出舒爽来。   “还可入口么?”宣绍和烟雨两个人一起吃饭,从来不讲究食不言。   烟雨自然也不拘泥。   “岂止是能入口?”宣绍十分给面子的又喝了一大口,“堪称美味。”   烟雨轻轻一笑,“我第一次下厨,相公不嫌弃就好。”   “你亲手做的?”宣绍闻言握住她的手。   烟雨点点头。   这顿饭宣绍用的甚是开怀。   似乎在她面前,他很容易满足。   锦衣玉食,不可一世的他倒也会被一碗平常无奇的粥收买。   非粥与众不同,乃做粥之人不同尔。   她开始为他做粥,是不是就表示,她开始在意他?开始对他用心了呢?   见宣绍心情不错,烟雨便试探着开口。   “今日,母亲过来了。”   宣绍哦了一声,脸色到没有太大的改变。   “母亲说,我嫁你为妻,日后就代表了你的脸面,内宅之事,多少也要学起来了。”烟雨缓缓说道,“我觉得母亲说的很有道理,便求了母亲指点我。母亲打算把正院的针织房交给我打理,相公你同意么?”   宣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烛光里,他原本坚毅的棱角却显得分外柔和。   她的话似乎取悦了他,“内宅之事,你决定就好,不用与我商量。”   “相公,你真好!”烟雨立即狗腿的夸赞道。   宣绍外表冷漠似万年寒冰,但她知道,他有时会像孩子一样,最吃这一套。   果然见他脸上笑容又大了几分。   一夜温存。   第二日早早的烟雨便起身来到正院。   宣绍早晨起得早,早膳并不在院中用。她既要来正院,自然是来的越早越好,倒也能给宣夫人留个好印象。   因着宣绍的缘故,她从未在自己婆婆面前晨昏定省。   记得当年母亲可是每日里天不亮就在祖母房前站了的。   宣夫人从没就这个挑她的不是,也算得十分宽厚了!   烟雨来到正院之时,听闻宣大人还未走。   便连院门也未进,垂手恭恭敬敬的等在院子外面。   不多时便听见院中正房有了动静,她听到有人向宣夫人禀报她已在院外等候。宣夫人很是愣了一愣,但并未吩咐人叫她进去。   她便十分有耐心的等着。   直到宣夫人伺候好了宣大人梳洗穿戴,才命人唤她进院。   烟雨一行人刚进得院内,迎面便遇上欲出门去的宣大人。   她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但面上不动声色,退了两步,让在道旁,恭敬道:“父亲大人。”   宣文秉淡淡“嗯。”了一声,便提步走开。连视线都未在她身上停留。   直到宣文秉走出的院子。   烟雨这才又向上房走去。   她耳力过人,自然听到正在上房之中的宣夫人和她身边老嬷嬷的低声交谈。   “她今日怎来的这般早?”宣夫人声音里只是诧异,并未有不悦。   那老嬷嬷压低了声音,轻咳了一声,“她是做儿媳妇的,早就应该来伺候您起身,今日才来,您不怪她就是您太过仁慈了!”   宣夫人却是轻叹,“若不是绍儿……唉,我身边又不短伺候的人,她来不来不过是个形式,我只有绍儿一个儿子,在意这些虚礼做什么?”   “夫人这可就想偏了,公子本就和正院疏远,您不把媳妇拿捏在手里,岂不是让公子和您越来越生疏么?眼瞧着公子对少夫人甚是在意,您把儿媳妇拿捏住了,还怕公子不与您亲厚么?”   烟雨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近。   那老嬷嬷果然住了口。   宣夫人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她,脸上有几许犹豫。   想来她是在考虑那老嬷嬷的话,毕竟,若是拿捏不住烟雨,凭着宣绍对烟雨的喜欢,岂不是适得其反?   “你怎么这时候就来了?”宣夫人微微蹙眉道。   烟雨福身行礼,“孩儿自知愚钝,不讨父亲母亲大人欢心,不敢前来打搅,昨日母亲好意提点,让孩儿心中甚是愧疚。便厚着脸皮来了,还望母亲大人勿怪。”   她说完话,正好有一溜儿的丫鬟奉着木盆温水,青盐淡茶等洗漱用具进得屋来。   她便真的挽起袖子,接过帕子在温水里揉了,拧得半干,双手奉至宣夫人面前。   宣夫人还有些愣怔的接过帕子,净了面,净了手,狐疑的打量着她。   宣夫人没有伺候过婆婆,她嫁进宣家的时候,老夫人就已经不在了。但她在家中之时,却没少见过嫂嫂们伺候母亲,都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罢了,有一众的丫鬟站着呢,谁还真会亲自上手不成?   但见烟雨姿势恭敬稳妥,一举一动都显出教养极好的优雅,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浮。   真心的说,这份礼节优雅举止有度,便是曾经自己为绍儿定下的林玉瑶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林家只是福州巨贾之家,烟雨却是出身高贵的丞相府,那教养女儿的规矩,自是没法儿比的。   待烟雨伺候了宣夫人洗漱完,宣夫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日后不必来的这么早,心诚就好。”宣夫人缓声道。   烟雨知道宣夫人这是真心话,便微笑着应了。   宣夫人晨起有念佛经的习惯。   今日烟雨来了,自然要陪着婆婆。   虽然她自幼便不喜欢这东西,但和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她都能忍,念念枯燥无味的佛经又算什么。   宣夫人礼佛念经,就用了一个时辰。   烟雨若非不时的猛掐自己大腿,早就要在看得不甚懂的经文里昏睡过去。   终于离了小佛堂,又伺候了婆婆用罢了早膳,待婆婆吃完以后,她也简单那用了几口。   这才终于说到针织房的事儿。   “咱们府里也就三位主子,哦,如今也只有四位主子。”宣夫人看了烟雨一眼,“主子们的衣裳除了偶尔在外头铺子里定做以外,大多是针织房来做。还有家仆们四季的衣裳,都是出自针织房的手。她们都是做熟了的,也不麻烦,布料都在我的库房里,你有需要就管刘嬷嬷要。”   宣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笑着福了福身。   烟雨看出,这刘嬷嬷便是早上提醒着宣夫人要拿捏住她的人。   她冲刘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我一时也想不到旁的事儿,以往针织房的事物都是袁氏在打理。我已经命人将针织房的人都叫到了院子里,你待会儿见一见,熟悉一下也好。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去问袁氏亦或来问我,都行。”宣夫人叮嘱道。   “是,多谢母亲。”烟雨福身。   宣夫人又将刘嬷嬷奉上的针织房的账册都交给了烟雨,“近两年的账目都在这里,你拿回去看吧,不急,慢慢熟悉。”   “是。”烟雨接过,交给浮萍捧着。   宣夫人打发她出来,便见院子里果然站了四五位绣娘。   有的恭敬的低着头,有的却好奇的偷偷打量她。   烟雨不动声色,上前问道:“那位是袁氏?”   秀娘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吱声,倒是站在最边上,年纪最小的绣娘怯声道:“回禀少夫人,袁氏身体不适,没有过来。”      第80章 收买      既然身体不适,宣夫人派人去叫的时候,就该回禀一声。没有回禀,这时候却避而不见。烟雨不得不猜测,这位袁氏是不满自己接手了针织房,想要一开始,就给自己个下马威呢!   想来也是,以往她直接听命宣夫人,在针织房独大,如今却又多出一个少夫人来管辖她,且是个不受夫人老爷待见的少夫人,她不放在眼里,也不奇怪。   烟雨面上并未显出不悦,询问了绣娘们的名字,又安抚勉励她们几句,便叫她们回去了,关于袁氏未来之事。则一句话也没有提。   烟雨走出正院,听得刘嬷嬷低声对宣夫人说道:“少夫人这般年轻,以往在……想来也不曾学过如何理家,夫人就这般放手把针织房交给她……”宣夫人摆手打断她的话。“怎么说。她如今也是绍儿的正妻,以往没学过的,现在就得学起来。绍儿现在院子里人少事儿少,正院这边。有我替她打理着,那往后我老了呢?还能替他们一辈子?”   烟雨垂眸,宣夫人其实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表面上看起来对她诸多的不满,但实际上,除了大婚那日,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算计了她以外,并未对她用过任何手段。   今日里自己便是送上门去,其实已经做好了受一番的刁难的准备,她也未曾为难自己。   倒也真算得一位好婆婆了。   “浮萍,你可知道针织房的袁氏?”烟雨便走便问。   浮萍点点头,“奴婢知道,她是夫人嫁过来以后买进府的。因绣工极好,被安排在了针织房,后来她的女儿嫁给了刘嬷嬷的儿子,再后来就被提了针织房管事。”   “是母亲身边的刘嬷嬷?”烟雨问了一句。   “正是。”   “难怪第一天就敢给我个下马威。”烟雨淡笑道。   跟在后面的苏云珠一听,就窜了上来,“谁给主子下马威了?看我不把她打的服服帖帖!”   烟雨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是手又痒了?”   苏云珠忙不迭的点头,以前在青城山的时候,整日里都可以和师兄弟们切磋,如今来了临安,她已经许久都没跟人动过手了,再不练练,恐怕她的手脚都要生疏了。   “你要是真想找个人练练,不如去找公子啊?公子每日天不亮都在书房外的院子里练武呢。”浮萍掩口笑着对苏云珠道。   苏云珠一听,立马惊喜的瞪大了眼睛,“我真的可以?”   “不可以!”烟雨沉声道,“浮萍你别逗她,你说什么她都会当真的。”   苏云珠立即垮下脸来,自从被宣绍讽刺功夫不好,和宣绍切磋一番,就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事儿。   烟雨没理她,继续问浮萍道:“那刘嬷嬷的儿子也在宣府伺候么?”   “是,只要不脱了奴籍,孩子生来就是宣家的奴仆。”浮萍以为烟雨不知晓这规矩,便解释道。   “她儿子在哪儿当差?”烟雨心下已有所思量。   “听闻她儿子识的几个字,在老爷前院儿当个账房。”浮萍想了想,又道,“袁氏的女儿在外院茶水房里伺候,是个轻松又时不时有赏钱拿的活儿。但听闻袁氏并不太满意,正四处活动着,想让她女儿能到夫人身边伺候。”   烟雨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心中已有打算。   袁氏是宣府后来买进来的仆妇,根基并不深,之所以敢给她难堪,依仗的是夫人身边的陪嫁刘嬷嬷。   早上她也亲耳听了,刘嬷嬷在夫人面前很是得脸。只怕她这少夫人在宣夫人心中的位置,还不及刘嬷嬷半分。   为了能给宣夫人留个好印象,刘嬷嬷势必是要拉拢的。   若能将刘嬷嬷拉到她这边,那袁氏没了依仗,自然也就不敢再与她作对了。   “浮萍,你去打听下刘嬷嬷的儿子品性如何,越详细越好,晚些时候,回来报我。”烟雨吩咐完,便回了上房,准备细细翻看针织房的账册。   虽然宣夫人说不急,让她慢慢来,但好容易得到这个接近宣夫人的机会,她不努力给宣夫人留下个好的印象怎么行呢?   浮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烟雨已经将账册翻了一半了。   她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靠近圈椅之中,“说吧。”   “听闻她儿子很是老实,也有几分才干,他到账房没多久,就改进了记账的法子,人也十分勤勉。就是脾气有些拗,所以人缘儿不是太好,这才在账房里呆了许多年,也没受过提拔。”浮萍将打听到的一五一十说了。   “嗯,我知道了。”烟雨挥手将浮萍打发下去,揉揉眼睛,又翻看起账册来。   听闻下人回禀,宣绍回府的时候,十来本账册,已经只剩下了一本。   她将账册扔下,起身去了宣绍的书房。   人还在院子外面,她便听到书房里压低了的说话声。   “老爷身边的秦川也是师出青城山,和那丫头是同门师兄妹。他和少夫人多年前就认识……”   “好了,只留意那秦川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切莫让他们做出危害少夫人的举动,有关少夫人的信息皆不必深查下去。”宣绍的嗓音带着些许的疲倦,却慵懒的很是好听。   “是。”路南飞应了一声。   许是看出路南飞不明所以,宣绍倒是颇有耐心的解释了一句,“我不想从旁处听来她本欲隐瞒的信息,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亲口告诉我。”   烟雨不由自主的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少夫人,你怎么了?”浮萍立即上前扶住她。   烟雨扯着嘴角笑着摇头,宣绍,我何曾值得你这般待我?我何曾值得你如此信任……你对我这般好,待我杀了你父亲,你得知真相那日,你又该如何自处?   “少夫人,您脸色不太好。”浮萍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呀。   “我没事,可能是走的有些急了。”烟雨放开她搀扶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利用的不就是宣绍的信任么?从遇见他开始,所做作为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博得他的信任么?如今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她所谋划的,自己又在矫情什么?   她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烟雨走到书房院中之时,宣绍和路南飞已经说起了旁的公务。   许是听到脚步声,两人说话声停了下来。   透过开着的窗,烟雨瞧见宣绍正倚在黄花梨圈椅之中,单手支着额头,挑着眉梢,淡笑着透过窗看她。   宣绍朝路南飞挥了挥手。   “属下告退。”路南飞退出书房。   浮萍一时间,好似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路,路大人……”浮萍细声细气的打招呼。   烟雨回眸看了她一眼,记得宣绍说过,浮萍是路南飞救回来的。   “你也下去吧。”   烟雨撇下浮萍,独自进了书房。   “今日怎么想起来书房?”宣绍拉着烟雨在他腿上坐下。   烟雨单手环着他的脖子,柔柔一笑,“你还有公务要处理吧?”   “不打紧,先放一放,自是陪夫人更重要。”宣绍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敢来?你忙你的,我有旁的事要做!”烟雨笑着起身。   “原来夫人不是来找我的?”宣绍故作失望道。   烟雨没理他,从桌案上拿了几张小幅的宣纸,又捧了笔墨,砚台,到一旁小几之上。   抬眼看到宣绍坐着没动,正好奇的看着她,便笑着道:“你不许偷看,不然我就回去了。”   “好,不偷看。”宣绍这才转过脸去,伏在书案之上,一面翻着书页,一面提笔写些什么。   烟雨在小几旁,提笔沾满墨汁,落笔宣纸之上,并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宣绍。   时光静静在流逝。   天色愈来愈暗。   浮萍悄悄进来掌了灯,伏案的两人却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被打扰。   烟雨先搁了笔,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这小几有些低,若是站在书案边上倒也不至于这么劳累。   听闻她揉着脖子轻哼之声,宣绍也放下笔,转过身来,“我现在可以看了么?”   烟雨点点头。   宣绍起身向她走来,低头往小几上看去。   小几,并一旁的花梨大椅上晾着好几张画像。   皆是他的模样,有些是他一手握书,一手执笔,皱眉深思;有些是他伏案,奋笔疾书;有些则是他似想通了什么,垂眸而笑……   无不逼真,惟妙惟肖。   宣绍抬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定定的望着烟雨。   抓捕上官海澜之时,见她带伤作画,知她擅长丹青。但那之后,再没见过她的画作。   今日她将自己描绘的这般细致,用画笔之时,是否也在心底勾勒着他的形象?   宣绍抬手将烟雨揽在怀中,微有胡茬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真好看,能送给我么?”   烟雨笑着抬眼,“本来就是给你的呀!”   她被他紧紧抱着,听得到他砰然加速的心跳,听得到他轻而长的呼吸,面前是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口鼻间萦绕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若他不是她的仇人之子,若她可以放下戒备真心相对,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也不错……   烟雨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立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伸手推开他,“不过,我可有事相求。”   宣绍怀中倏尔一冷,摇头道:“这么多张画,夫人辛苦了,只提一个要求岂不太亏本。”   说着,他竟一张张小心翼翼的将画像都捡了起来,“这里有八张,那我便答应夫人八件事,如何?”   她还没说,什么事,他却已经爽快应下。何苦对她这么好呢?   “我,没有那么多事……”烟雨心下感动,语气都有些涩。   “那便在我这里存着,待夫人想起来,在提不迟。”宣绍吩咐书房外候着的随从去库房去了沉香木匣子来,将那八幅并不大的画像精心卷起放在木匣中,木匣更放在博古架上最是显眼醒目的位置。   “哪里值得这般好生存放,不过是随意之作。”烟雨有些尴尬道。   宣绍却轻轻一笑,“那待夫人有了精心之作,我再把它换下来。夫人不是说有事要求?”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正院有个叫王充的账房,我打听了,人品还不错,不知相公能不能将他要到咱们院子里来?”烟雨轻轻挽着宣绍的胳膊说道。   提到正院,宣绍还是稍稍有些犹豫,但见烟雨正满目期待的看着他,便硬着头皮应下,“好,我会安排。”   “多谢相公!”烟雨面上笑的像只得了鱼的猫,心里却空落落的好似被人揪去了一块。   她这般算计,他却这般毫不计较,是不是注定了他爹欠了她叶家的,而她却要欠了他……   宣绍做事,许是向来雷厉风行,又许是因这是烟雨的嘱托。   不过两日,刘嬷嬷的儿子王充便带着行礼到了宣绍的院中,宣禾将他安排在宣绍院里账房之中,记录宣绍院中一切钱财往来,日常收支。   王充过来宣绍院中的当天午后,刘嬷嬷就急巴巴的来了。   烟雨正左手跟右手下棋,听闻刘嬷嬷来了,放下棋子,让人将她请了进来。   “老奴见过少夫人,请少夫人安好!”刘嬷嬷恭恭敬敬的福身道。   烟雨待她行了礼,才慌忙上前扶住她,“嬷嬷,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说起来也算我们的长辈,怎的这般多礼!您快请坐!”   刘嬷嬷搓着手,面上有些忐忑。   “不瞒您说,我是趁夫人睡了,才过来的。一是向少夫人您请安,二则是想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刘嬷嬷讨好笑道。   如今她有求着烟雨的时候,她才开始后悔当初在夫人面前说的那些话。虽不知是不是那些话让少夫人听了去,但如今知道自己被旁人拿捏在手中,还真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自己以往是托大了,少夫人不管再怎么不受夫人老爷的待见,在这宣府之中,也实实在在是个主子,自己不过是个奴才。   “您的儿子?”烟雨面带疑惑。   “哦,您不知道也不奇怪,他整日不声不响,不成个气候。就是今日上午,从正院账房里调过来那个王充,便是奴婢的儿子。”刘嬷嬷讪笑着说道。   “哦!”烟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初进门,府里许多事都不甚明白,他在外院做事,想来是相公的安排,不经过我这里的。不过昨晚上倒是听相公说了一句,说正院有个账房,很是聪慧,自己想出了一套记账的法子很是方便,便从爹爹那里要过来,好整整我们这院子里的账务。”   “哦哦,原来是这样……”刘嬷嬷也是宣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也算是看着宣绍长大,岂会不知宣绍的性子?   自己的儿子身无长物,公子莫说会想起他,只怕连他这号人都不会知道。这话里话外,却能透出公子对眼前这位少夫人的宠爱。   少夫人借着公子的宠,想要拿捏她的儿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那,不知他整理完账目,可还会回去?”刘嬷嬷又问道。   烟雨一笑,“嬷嬷是想叫他回去继续做个不声不响的账房?”   刘嬷嬷诧异的抬头看了少夫人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   烟雨听到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循序善诱道:“若他真是有才干,宣家在外不是有许多铺子么?相公手中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铺子,想来一铺之掌柜,他也是能胜任的。”   刘嬷嬷的心跳声,已经乱了节奏,嘴唇微微哆嗦,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真,真的?少夫人不是在拿老奴打趣吧?”女丸围号。   烟雨轻笑,“也得他愿意才行。”   “愿意愿意,此等事,岂有不愿意之理!”刘嬷嬷连连点头,恍然想到什么,立即起身,冲着烟雨就要行大礼。      第81章 她是有备而来      烟雨冲苏云珠使了个眼色。   苏云珠眼疾手快的拉住刘嬷嬷。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烟雨笑道。   “少夫人这般仁厚,老奴感激不尽。我那儿子老实本分,却是个闷葫芦。在账房待了这么多年,仍旧是个账房。原想着,他这辈子也不过如此了,到不想遇见了少夫人的赏识……”刘嬷嬷说着,竟淌下泪来。   烟雨听她心跳,瞧她表情,知她说的是心里话。   起身拉过她的手,轻拍道:“嬷嬷不必如此。您也知道,夫人不喜欢我,您在夫人面前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都管用。以后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得是。您快不必客气了!”   让浮萍带着刘嬷嬷去了趟前院,见了她儿子。   刘嬷嬷倒也是聪明人,从宣绍的院子离开后不久,便去找了她的亲家袁氏。   更晚些时候。袁氏便来求见烟雨了。   “少夫人,她敢给你下马威,咱们也给她个下马威。她想求见就求见么?偏不让她见!”苏云珠在烟雨耳边咕哝道。   “跟她一般见识,岂不把自己的身份拉的跟她一般低了?”烟雨起身吩咐浮萍,“让她进来吧。”   苏云珠又咕哝道:“难怪正院的小丫头议论说您好欺负,这可不就是好欺负么?”   烟雨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什么时候又溜去正院了?”   苏云珠这才惊觉说漏了嘴,一手捂了嘴,摇头冲她讨好的笑笑,趁她发难以前,赶忙溜了出去。   袁氏已进得上房,福身向烟雨行礼。   她身子圆润,白白净净。三十出头的模样。就是脸板的老长,好似烟雨欠了她钱一般。   “请少夫人安。回禀少夫人。您接管针织房那日,奴婢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所以未能给主子请安。今日大好了,这才前来,请主子勿怪。”说话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   烟雨点头不语。   袁氏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烟雨,瞧她正把玩着手中杯盏,便又开口道:“少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烟雨淡声道。   “那……那奴婢告退?”袁氏有些不确定的试探道。   “嗯。”烟雨仍旧云淡风轻。   袁氏退了两步,终究耐心不够,停下步子来,“禀少夫人,咱们针织房里做衣服的布料,虽然都是管家统一采买,但针头线脑等一些杂物,却是针织房独自买了,在夫人那里报账的。往后……”   袁氏停下话头,看向烟雨。   这些,烟雨看过了账册,早就明白。   她还专门遣苏云珠到市面上,去了解了行情。   一文十根到十五根的绣花针,袁氏报账一文一根,五文一团的丝线,袁氏报账十文。这还只是给家仆做衣裳的用料。给主子们的用料,更金贵,水头也更大。   单看每一笔都不多,但这些都是易耗品,采买频繁,长年累月下来,袁氏贪墨下的银子,不下几十两。   几十两银子,在一般百姓家中,可称得上巨额了。   但对于宣府来讲,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关键在于,管事的人想不想放这个水。   袁氏便是冲着这蝇头小利不开眼,故意下烟雨的面子。   她却是不知,烟雨年幼时,乃是丞相府里嫡出的小姐,吃穿用度,无不华贵。后来虽藏身春华楼,但春华楼更是挥金如土的地方,她何曾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   她若是识相,烟雨自然不会为这一点小利与她为难。   但她若是愚钝,点不醒之人,烟雨也绝对不会纵容一个仆妇,破坏了她要给宣夫人留下好印象的计划。   “往后这账目自然是报到我这里,母亲何时要查看,再呈给母亲,亦或是到年底交给母亲。”烟雨将视线从手中杯盏上,移到了袁氏脸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奴婢都明白了。”袁氏皱着眉头应道。   “你往常怎么做,往后依旧好好做就是,若非有过,我不会为难与你。但你若真是身体不好,我也不好叫你过度劳烦,自会允了你回家好好歇着。”烟雨将话说的很明白。   针织房能贪墨的地方并不多,最是贵重的布料金银丝线,都是有定数的。绣在衣物佩饰上的珍珠宝石,更是有专人看管。   袁氏在针织房这么多年,并无大的过错,贪一点小利,她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让她继续这么下去。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能被一点蝇头小利就收买的人,最是好拿捏。   “是,奴婢谨记。”袁氏福身应了,匆匆退了出去。   也不知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夏日已到。   主子们今年的夏衣已经制好。   烟雨让心思细密的浮萍带着两个小丫鬟,一件件都检查过了,才给各房送去。   轮到主子们身边,一等丫鬟的服饰时,却迟迟没能做出。   主子们身边伺候的丫鬟,多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夏衫许多都明显小了。穿出来在主子面前,未免失礼。   所以去年衣服不合适的,都还穿着春衫未换。   烟雨自然注意到了此事。   私底下暗自了解到,袁氏不是少买了针线,便是少挑剔绣娘们剪裁的不好,做好的衣服又重新拆掉,生生拖慢了进度。   她一面让浮萍偷偷拿了各房丫鬟的衣裳尺寸,送到外面衣裳铺子里赶做夏衫。一面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袁氏。   这日她正在院中修剪花枝,宣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来了她的院里。   “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呢。”有了上次之事,刘嬷嬷对她分外客气亲近。   烟雨净了手,换过衣衫,便向主院走去。   刘嬷嬷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今日夫人心情不太好,少夫人您留心些。”   烟雨点点头,“嬷嬷可知,母亲为何心情不好?”   “呃……这夏日里的,天气燥热,可不是就容易心情不好么?况且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好几个都还穿着春衫,让人看着就热呀!”刘嬷嬷说着还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   烟雨到宣夫人院中的时候,正听闻袁氏的声音道:“少夫人节俭,许是怕您嫌她不会管事儿,非要做出个样子给您看看,抠着银子,针头线脑都不让买好的,这都是整日里要用的东西,那些低贱货哪上得了台面,不是针眼儿开了,就是针尖断了……这才耽误了功夫。”   袁氏“低贱货”三字咬的极重,也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   刘嬷嬷走在她前面,却并未听到屋里的说话声,走近了才轻咳了一声,暗示屋里人,少夫人来了。   袁氏赶紧住了口。   刘嬷嬷打起帘子,烟雨迈步进屋,瞧见袁氏低头站在一旁。   宣夫人则黑着脸看她。   “母亲大人。”烟雨福身,声音清脆玉如击。   屋里摆着冰,有丫头站在冰盆后打着扇子,倒也不十分热。她这一声,更有如清泉,让屋里沉闷的空气,都仿佛活泛了些。   宣夫人清了清嗓子道:“你接手针织房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要急,不会不要紧,都是打不会时候过来的。但是削尖了脑袋,想表现自己,贪功冒进可要不得。”   心知宣夫人已经先入为主的信了袁氏的话,烟雨是躬身应道:“是。”   见她不着急为自己辩白,宣夫人脸色稍缓了些。指着一旁的大丫鬟道:“瞧瞧,这都什么天儿了,还穿着春衫呢,热得一脑门儿汗,不是净耽误功夫么?”   “是,母亲。”烟雨认错态度极好,继而温声道,“孩儿前几日瞧见府中赶制夏衣,似乎有些忙不过来,便叫浮萍拿到外头赶做了一些。不如先给母亲身边的姑娘们发下去吧?”   宣夫人诧异看她一眼,浮萍已经在门外应了声。   打发苏云珠回去取衣服。苏云珠旁的不行,跑的可是几个丫头里最快的。   不多时便取了衣服回来。   “去换吧,跟这儿站着,我瞧着都热。”宣夫人倒也十分好说话。   将身边之人都打发下去,她看着烟雨道:“你既知她们赶工,又为何要克扣了采买的银钱?再转到外面定制,不是更为浪费么?”   烟雨不解的眨了眨眼,“孩儿依着去年初夏的花销,拨了银钱给袁氏,让她采买,可她竟送回一半的银钱来。孩儿还好生奇怪,怎会余下这么多呢?原来竟是不够么?母亲您瞧,浮萍都记录在册呢。”   烟雨从浮萍手中接过账册,翻到最新的一页,呈至宣夫人面前。   刘嬷嬷不禁向烟雨看来,难怪少夫人一路上不慌不忙,原来是有备而来!   宣夫人看了看账册,再抬头看向袁氏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袁氏,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宣夫人沉声严厉问道。   “这……夫人……”袁氏有些慌,她原以为少夫人不懂这些,有些欺少夫人年轻且出身不好的意思。   “许是袁氏误解了孩儿的意思,这才自作主张节俭了用度吧?”烟雨缓声开口。   宣夫人不料烟雨会替袁氏辩解。   袁氏更是大为意外,心下略有惊喜,以为烟雨这是想卖她好,以后还要倚重她。   “不妨叫绣娘叫来问问,再需得多久才能将衣服赶制出来?”烟雨温声提议。   宣夫人点了头。   烟雨冲浮萍使了个眼色。   浮萍点头而去。   那日烟雨在针织房外面听得绣娘和袁氏争执之声,细细听来,原来是绣娘不满袁氏将她做好的衣服拆了重做。便让浮萍进去瞧了瞧和袁氏起争执的是哪个绣娘,暗暗记下。   等了一阵子,浮萍便带着针织房里最年轻的绣娘进来。   那绣娘面上有些紧张,眼神却十分纯净。   带她行了礼,烟雨温声问道:“往年夏天夏衣总能如期赶好,今年却耽误到了这个时候,我且不罚你们,再给你们三五日,可能将府中上下的夏衣都赶出来?”   “这……”绣娘抬眼看了看少夫人,见少夫人面容和蔼,还冲她微微笑着,便壮起了几分胆子,“回主子的话,今年夏衣原本不会耽误的,若非袁嬷嬷故意叫奴婢们缝了拆,拆了又缝,也不至于到现在……”   袁氏噗通跪在地上,“夫人,少夫人明鉴,分明是她们偷奸耍滑,不好好缝制,奴婢平日里待她们严厉,她们这才怀恨在心!故意诬陷奴婢!”   那绣娘也噗通跪在地上,“奴婢不敢,若说我们偷奸耍滑,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凤娘为了赶制衣服,都熬了两宿了,眼睛都熬的通红,做出来的衣裳,袁嬷嬷不是嫌袖子窄了就是嫌前襟宽了,硬要我们拆了。”   袁氏哆嗦着嘴唇正要辩解。   那绣娘却忽的从怀中摸出一件罩衫来,双手奉着,“夫人,少夫人请过目,这就是袁嬷嬷让奴婢们拆了重做的衣裳,是凤娘熬着夜赶出来的,奴婢觉得并无不妥,这才不忍拆了。”   刘嬷嬷上前接过衣衫,抖开了呈给宣夫人看。   宣夫人看了一眼,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换上。   那丫鬟换上,果然是妥妥的。   纵然是满头大汗的袁氏,当着宣夫人和烟雨的面,也挑不出任何的错来。   “袁氏,你还有何话说?”宣夫人面色沉冷。   袁氏哭着扑倒在地,“夫人,奴婢是一时糊涂……”   “罢了,这大热天的,别让她在我面前哭喊,闹得一头的汗!”宣夫人抬了抬手,“着管家将她卖出去!这般欺上瞒下,欺负到主子头上的奴才,宣府可是用不起!”   袁氏哭喊着被仆妇拉了出去。   刘嬷嬷自始至终,没有为她说半句好话。   烟雨眼观??观心,也不发一言。   待屋里又静下来,宣夫人才转脸看着烟雨道:“你一早就知道,她是故意陷害你?”   烟雨起身福了福,“请母亲责罚。”   “你起来吧,你明知她要陷害你,却不言明与我,又怕耽误府里衣物用度,想到在外面做好了来弥补。是顾及着她是我买进府的老人儿,怕得罪了我,让我失了面子。”宣夫人不紧不慢的说道,“你顾虑的这般周到,我又要责罚你什么呢?”   宣夫人想起上次误解烟雨,她也是这般恭敬顺从,不但简单明了的将她从误会之中解除,还保全了自己的面子。着实善良又不乏聪慧,如今看来,她留在绍儿身边,倒是比玉瑶更稳妥些。   宣夫人虽仍旧对宣绍为了烟雨而忤逆父母有些耿耿于怀,但她也十分清楚,即便没有烟雨,宣绍也未必能和他们修复关系。   如今这儿媳倒是愿意亲近正院,且对他们十分恭顺,说来也是件好事。   “这事你做的不错,不过以后,手腕该硬起来的时候,还是要硬一点,往后你做了当家主母,岂能让一起子奴才欺负到头上来?”宣夫人垂眸吹着茶汤说道。   烟雨作出诚惶诚恐又有些窃喜的表情,“往后还需母亲多多指点。”   这婆媳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极大的进展。   烟雨离了宣夫人的院子,让浮萍去了趟针织房,任命那指认袁氏的年轻绣娘为新的管事。   此举到并非全是因为她敢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更因为她那纯净的眼神分外让烟雨动容。   烟雨刚回到宣绍的院子,迎面遇上耷拉着脸的苏云珠。   “少夫人。”苏云珠歪歪斜斜的福身行礼。!   烟雨看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跟秦川表明心意遭拒绝了?”   苏云珠抬头看着烟雨,气愤又无奈道:“才不是!他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哪里会这般难受?是他要走了!”   烟雨闻言一愣,“要走了?”是表哥见她嫁给宣绍,伤心失望,所以才打算离开的么?烟雨心中腾然升起怅然若失,却又格外轻松的复杂感觉。   “嗯,说是闽南有恶人横行,他要前去铲除恶人。”苏云珠担忧的说道。   秦川只是宣文秉的近身侍卫,又非朝廷中人,这铲除恶人,关他什么事?莫非,是宣文秉要去闽南?   “这么说,秦川,不是要离开宣府?”烟雨又问道。   “不是啊,他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苏云珠叹了一声,“师兄在青城山的时候,总是喜欢纵览连绵山川。我以为师兄的愿望是寄情山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做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侠义儿女……没想到,师兄竟然喜欢官场。罢了,不管师兄喜欢什么,我都会追随在他身边的。”      第82章 我们有缘无分      烟雨眼神有些怔怔的看着苏云珠,一时心中竟无比羡慕她,可以这般勇敢而执着的去喜欢。肆无忌惮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一切束缚的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与她来讲,简直和奢望一样。   若没有八年前那场惨案,她是不是也可以活着这般轻松,这般自在?   她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淡漠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往正院跑,你为何从来不肯听?”   苏云珠撇撇嘴,“我去了这么多次,不是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么?我功夫了得。少夫人不用担心!”   烟雨想起那日在书房外听到宣绍和路南飞的对话,只怕不是没人发现苏云珠,而是故意放水。宣绍根本不会将苏云珠一个女子放在眼里,而秦川……   烟雨蹙了眉头。不愿深想下去。   如今不管宣文秉是不是要离府,她接近宣夫人的计划都可继续执行,或许待宣文秉回来之时,她已经获得了宣夫人的好感,进而有机会朝宣文秉下手了。   夜里忽然下了一场雨。   烟雨正在熟睡,被雨声吵醒。   她挣开眼睛。发现身侧空空的。   这是大婚以来,宣绍第一次深夜未归……她知道他很忙,他虽不是皇城司总指挥使,可性子极强的他几乎霸揽了皇城司一切事物,使得皇城司只闻公子不闻总指挥使。   这对父子的关系很奇怪,宣绍不知为何会那般憎恨宣文秉。而宣文秉对儿子,却不像一般父亲那样严厉。反而是极度的纵容,甚至有时还会有些讨好的意味。   听着窗外雨声。烟雨有些睡不着。   她就出生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天气,所以闺名烟雨。   她披衣而起,缓步来到窗口,伸手将窗户推开。   清新湿润的感觉扑面而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但看清那雨幕中的景象时,竟是浑身僵硬,深深愣住。   滂沱的大雨中,秦川一袭夜行衣,就那么静静的伫立在那里。   雨水顺着头顶灌进他的脖子,衣领……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竟是浑身湿透,几乎要和雨幕融合在一起。   看见烟雨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他晃了两晃,才提步走上前来。   走近了,烟雨才瞧见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烟雨颤声问道。   秦川微笑,只是那份微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憔悴,“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但怕你不便。能这么守在你的屋外,也觉心安。”   烟雨摇头,“我已经嫁给宣绍了,嫁给宣绍了!你不明白么?你还守着我做什么?”   秦川脸色痛惜,抬手小心翼翼的触了触她的脸颊,“对不起,那日没能留下你。”   他的手指冰冷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他一定是在雨中站了很久……   烟雨的牙齿都在打颤,却强迫自己狠下心来,长痛不如短痛,她定定的看着秦川,“你傻啊?是我自己愿意嫁给宣绍的,你看不出吗?你还缠着我做什么?当年的真相我不查了,仇人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如今过的很好呀,富贵安逸,受人艳羡,和以前的生活没什么不同。我打算和宣绍好好的过下去,表哥你也不要在执着了,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见秦川苍白着一张脸,脸上尽是雨水,面无表情的看她。   烟雨只觉自己字字句句如刀,刀刀扎在自己的心口上。   “哦,对了,我听云珠说,你喜欢纵情山水,你去啊,离开宣府,去过你想过的自在生活……”   “我只想和你一起。”秦川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八年前眼睁睁看着那场大火烧起来,眼睁睁看着你奋不顾身想冲进火里,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你,你在哪里,我就在那里守护你。”   烟雨在心里狂喊着,“你走,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守候,我只希望陪伴了我这八年来,唯一的亲人能好好的活下去……”   却哆嗦着嘴唇,看着雨幕道:“表哥,别想了,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   “我等着。他若待你好,我就等着看你幸福到老;他若愧对你,我就等你回头,永远给你一个依靠。”秦川说完,也不等烟雨回应,便转身就走,“我明日就要去泉州,也许有段日子不能回来,我已经叮嘱苏云珠定要保护好你。”   他修长落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烟雨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摸去,原来是风将雨吹进了窗子,吹打在了她的脸上。   “表哥,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烟雨回到宽大舒适的檀木大床上,却是拥被辗转到了天亮。   夜里的雨那么大,早上起来,却是晴空万里。   空气湿润而清新,还带着淡淡花香的味道,啾啾的鸟叫仿佛在歌唱新一天的美好。   浮萍正在给烟雨梳头绾发之时,烟雨忽听得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听着是宣绍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宣绍便抬脚进了屋子。绕过双面绣喜鹊登枝的屏风,他来到妆台前。   “别绾发了,收拾行李,换上男装,同我一道,出一趟远门。”宣绍沉声吩咐。   他昨夜虽不在家,却并不代表,家里发生的事他就不会知道。   烟雨透过镜子,抬眼看着他的表情,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很是平静。   “去哪儿?”烟雨接过浮萍手中的梳子,打发她去收拾衣物,自己将长发梳了起来。   “泉州。”宣绍淡声道。   烟雨心中却是猛的一跳。   不是宣文秉和秦川要去泉州么?怎么宣绍也要去?泉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案,竟需要劳驾宣家父子两人都出动?   虽心下犹疑,烟雨速度可不慢,手脚极为麻利的绾好了四方髻,换上浮萍寻来的宣绍最小的衣裳。   烟雨穿着仍旧太长太大。   “奴婢现在就改,很快的。”浮萍比好了烟雨的尺寸,并唤了另两名丫鬟一起,三人迅速改着宣绍的衣裳。   宣绍站在一边,脸上却莫名的浮起一层笑意,看着烟雨头顶利落的四方髻道:“你以前经常女扮男装么?”   烟雨点点头,“以前穆青青喜欢女扮男装,外出闲逛,我时常陪她。”   宣绍一笑,脸上坚毅的线条立即变得柔和了几分,“难怪。”   难怪什么,他却没说。   烟雨忽然想起他刚从天牢出来那天,审讯王大人之前,自己刚为他绾了发,他就翻了脸的事儿。   狐疑抬眼看他,莫非他是因为自己梳男人的发髻太过熟练而生气?   难道,从那时起,他就对自己有了别样的心思?   烟雨还来不想到旁的事情来佐证自己的猜测,浮萍等人已经把衣服改好。   她换上利落的男装,和宣绍一道坐上了马车,马车向府外行去。   “公子,夫人等在二门处,想要送一送您。”宣禾追着马车边跑边说。   “停车。”宣绍吩咐道,“从后门出去。”   烟雨诧异的看他一眼,宣夫人只是想送送他,这有何不妥?他便是对自己的父母有什么芥蒂,临行前,告个别,也是常情吧?   却听闻宣禾在车外微不可闻的低叹了一声,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应道:“是,奴才去回禀了夫人。”   马车终是从后门出了宣家。   宣绍的脸色一直有些冷。   烟雨听得马车出了宣府,行出后门所在的长巷之后,有十余众人骑马尾随而上。   她并未多想,抬手从红泥小炉上将茶壶提下,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给宣绍。   “相公?”   宣绍抬眼看她,接过茶盏转手放在莹白的象牙小几上,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不喜欢离别的感觉。”   他声音闷闷的,似乎包含着许多许多的感情在里面。   烟雨点点头,离别的感觉,很多人大概都不喜欢吧,可是像他反应这么大的却是少数。   “我也不喜欢。”她窝在他怀里说道。   “以后不管我去哪儿都把你带在身边,好么?”宣绍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问道。   以后?他们的以后在哪儿?他和她之间,真的会有以后么?   烟雨一瞬间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宣绍低头看着她问道。   烟雨一笑,“在想象声名显赫的宣公子,不论去哪儿都拖家带口的样子。”   他闻言亦笑了起来,“坊间会流传冷漠狠厉的宣公子,其实是个惧内的家伙,宣绍的正妻实则是位河东狮。”   他风华绝代的笑颜明媚如正午的阳光,直恍花了她的眼,那耀眼的光芒似乎欲冲破层层迷雾,直照进她被仇恨束缚的心里。   她赶紧低下头来,借熄灭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来掩藏自己挣扎的表情。   这不是动心,她不会对仇人的儿子动心,她只是歉疚而已……真的,只是歉疚……   烟雨反复在心底对自己说着,似乎多说几遍,就可以坚定这样的信念。   似乎急于赶路,晌午一行人马并未歇息。   宣绍和烟雨也只在马车里简单的用了些点心干粮。   傍晚时候,车马才在一个叫渑镇的小镇上停下,寻了镇上最大的客栈,投宿下来。   车马进了客栈后院,烟雨跟着宣绍跳下马车。   眼角一抹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她转脸去寻时,只瞧见一匹健硕的枣红马,拽着尾巴走远。   宣绍拉着她走进客栈里。   烟雨左右巡视一番,并未瞧见宣文秉的身影。   宣绍已经拉着她进了天字一号房,原以为这次她男装出行,宣绍会让她一个人住一间房。毕竟包下了整个客栈,他们两个“大男人”却放着空房间不住,挤在一个房间里实在有点奇怪。   可向来霸道自我的宣绍,根本没给她选择的余地,他更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纵刚华血。   吩咐了小二把饭菜送到房间里,宣绍就躺在床上阖目而息。   饭菜送来之时,他已经呼吸平稳绵长的睡着了。   烟雨本想叫他起来吃饭,可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却是不忍打扰。   他睡着的样子,恬静的像个孩子。卸去了平日里的不可一世,终是恢复了一个十八九岁,少年儿郎该有的样子。   烟雨站在床边,静静的看了他一阵子。点着脚尖,悄悄走远,坐在一旁的桌案边上。凝神将自己的听力放远。   她还是要确定一下,宣文秉究竟有没有同行。   昨日苏云珠说,秦川要出趟远门,且昨晚上,秦川也亲口跟她说,他要去泉州。   怎么今日倒是宣绍起程去往泉州呢?   若宣文秉也一同前来,在府外对他下手,自然是比在府中要容易一些。   可她凝神听了半天,将整个客栈上上下下每个房间,包括后院马厩柴房后厨都细细听过了,也没听到丁点儿宣文秉的声音。   倒是另外一个声音,让她耳中突然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   “秦川,你的内伤还没好,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说话人的声音她并不认得,可“秦川”两字,她听得真真切切。   “没事。”果真是表哥的声音,“大人吩咐,岂能推辞。”   宣文秉没来,秦川却是真的来了。   且他的内伤还没好,也不知是不是大婚大日,他被宣绍打伤,伤势未愈?   他带着伤,昨夜还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也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   “饭都凉了,怎么不叫醒我?”宣绍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站在桌边看她。   烟雨收敛起心思,“见你睡的熟,不忍叫醒你。昨夜你未归,想来是没有睡上觉吧?”   宣绍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华光流转,难得主动解释道:“泉州璇玑忽然犯案,连杀无辜百姓数十人,引得官民惶恐难安。高坤那阉人向皇上建议,让我爹前去扫平璇玑。”   宣绍冷哼一声,面上带着不屑道:“他年纪大了,去了能干什么?璇玑近年来愈发嚣张,但若是老老实实,只做正经生意,只搀和江湖中事,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可无故屠杀百姓,威胁当地官员,就着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烟雨点点头,起身来到桌边,坐下和宣绍一同用饭。   但心中却飞快的转了起来。!   璇玑?她听舅舅提起过,舅舅说,他曾和璇玑主打过交道。泉州的事,若有危险,不知道舅舅能不能帮得上忙呢?   宣绍虽面上带着对宣文秉的不屑,可他抢着去泉州,会不会是担忧此行会对宣文秉不利,才甘愿替父冒险呢?会不会他面上与宣文秉不和,但心底还是很关心他父亲的的呢?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宣绍。   恰好宣绍也向她看来,“哦,说起来,璇玑也和你我有些缘分呢。”   “什,什么?”烟雨心下一紧,他不会连舅舅的事都知道了吧?   “你还记得在春华楼犯下杀人案的上官海澜么?”宣绍放下筷子,“他会想到去春华楼,便是璇玑卖给了他我流连春华楼的消息。”   “哦……”烟雨这才松了一口气,这璇玑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第83章 这不是挑衅么?      如今她是知道,宣文秉是真的没有来。   “这一路奔波,会很辛苦。委屈你了。”   夜里宣绍拥着烟雨入眠时,在她耳边低语道。   “谈不上委屈……”   她合眼,竟是一夜的好眠。   以往她有择铺的毛病,突然换了新地方,新床褥,就会睡不安稳。不是梦到丞相府的大火,就是被旁的噩梦吓醒。   昨夜她竟酣睡,十分踏实。   她忽然惊恐的发现,在宣绍怀中,她会睡的格外的好。是她已经太过熟悉宣绍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还是她已经开始依赖眷恋有个人时时守护身边的感觉?   烟雨并不觉得奔波辛苦。倒是心里的挣扎让她格外费神。   十多天以后,宣绍一行终于到了泉州。   当地官员及百姓出城相迎,仿佛迎接的不是冷面无情的宣公子,而是他们的救星一般。那场面。甚为壮观。   宣绍稳坐马车内,却是连个面都没露,直接让路南飞将马车赶紧驿馆,驱散了一直追随而来的百姓,神态倨傲的见了泉州府的几位主要官员。大致了解了下案情。   在他们一路赶来这些日子,泉州城中又有五人丧命。   现在一到了晚上。泉州城里几乎见不到开着的店门,街上更是一个闲逛的身影都寻不见。   璇玑设在泉州的店铺全都在第一次凶杀案以后,就关了门。且案发以来,他们似乎极力避免和朝廷发生正面的冲突。命案之中,丧生的皆是无官无衔的平民百姓。   烟雨在房中,听到官员们和宣绍所言之后,莫名的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奇怪。   宣绍刚来,却并未休息。待听完官员们的汇报,直接带了人去了衙门,他要亲自看一看尸首,并要查阅从第一场命案以来的所有卷宗。   烟雨立即起身,她虽不懂破案,但至少她耳力聪慧,能发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更主要是,她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她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关了门转身欲走,却猛地和一人撞在了一起。   那人来的很快,分明之前,她听到有人靠近时,那人还在院子外。   抬头一看,竟是面色憔悴,下巴扎满胡茬的秦川。   “你来这儿做什么?”烟雨低声问道。   “寻你!”秦川面上略有急色,“这案子你不要插手,我知你耳力好,便是宣绍要你帮他,你也要拒绝。行么?”   “这是为何?”烟雨立即问道。   “你是女子,这血腥杀戮之事,自然是少沾染为!”秦川厉声道。   “我不怕。”烟雨摇头,若是以前还有些胆怯的话,认识宣绍以来,她的胆子已经越练越大。   “不行!不许去,答应我!”秦川忍不住握住她的肩膀,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道。   “你快走,宣绍回来了!”烟雨推开他。   秦川略有犹豫,但见烟雨焦急催他,便只好纵身离开。   不多时,宣绍便出现在院门口,遥遥看着烟雨道:“我去停尸房看看,你去么?”   “去!”烟雨纵身跳下三五层的台阶,脚步飞快的来到宣绍身边。   宣绍低头看她道:“你胆子这么大,很有河东狮的潜质。”   “多谢夸奖!”烟雨点头爽快应了。   幸而她一路上都是男装,在渑镇停下时,宣绍也遣人按着她的尺寸买了不少成衣回来。   此时跟在宣绍身边,旁人只以为是宣绍的随从,倒也不疑什么。   如今正是天热的时候,虽然停尸房地处阴冷之地,且为防尸体腐坏,里面还放了不少的冰。   路南飞边看边点头道:“这泉州的官员还算是有见识,知道要把尸体好好保存下来。”   尽管如此,停尸房里的味道还是十分的难闻。   尸臭充斥鼻间,让人忍不住一阵阵的反胃。   烟雨面色有些白,但神态还算镇定。   随行的郑大人已经忍不住,掩住口鼻,退了出去。   宣绍许是见惯了这场面,面色从容淡定,来到尸体近旁,抬手拉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烟雨惊呼一声,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那尸体面容已将开始腐烂,有白色的小蛆虫在他脸上缓慢蠕动。他身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已经看不出衣物原本的颜色,胸口那里豁然洞开,空荡荡的,不见了心脏。   烟雨一手扶着宣绍的胳膊,一手捂住嘴干呕了起来。   难怪秦川不让她来,想来他已经事先知道,这里的死者死相极惨。   她不应该逞强的!   宣绍轻抚着她的背,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手上渡进她的身体。   不多时,他收了手,她已然感觉好了很多。   “忍得了么?忍不了,你先出去吧?”宣绍脸色如常的问道。   烟雨摇头,“没事。”   她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这才刚好了一点,就又开始逞强。   宣绍朝路南飞点了点头,路南飞抬手将盖在第二个尸体上的白布也揭了开。   已经有所准备,这次烟雨反应到不那么强烈。   她转开视线,不去看尸体脸上细小蠕动的蛆虫,只往下看,见这具尸体也是被人挖去了心。   十几具尸体看下来,皆是一样的死状,都被人挖去了心。   出得停尸房,烟雨只觉外面天朗气清,空气都是美好的。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一直等在外面的郑大人并不比她好多少。   “公子有什么发现么?”郑大人上前拱手问道。   “死者皆是被人一剑划破咽喉毙命,心是死后被人摘去,开胸的刀口整齐,手法一致,深浅恰到好处。说明这十几人是死于一人之手,且这人功夫不弱,所用开胸的凶器精巧锋利。”宣绍语调十分平缓,“这人杀人后挖心,看来不是为了增加死者的痛苦,而是别有所图……也许,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营造一种让人惊惑恐慌的气氛。”   郑大人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颤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宣绍微微一笑,“查下去,总会明白的。”   调阅了衙门里的卷宗,路南飞翻着忍不住感慨,“若是明阳在就好了,他过目不忘,只消叫他翻了这卷宗,在整理复述就成。”纵场布亡。   宣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一旁正埋首细看卷宗的烟雨,未发一言,手中卷宗又翻了一页。   路南飞也抿了嘴不再多言,好似他刚在真是无意间的一句感慨一般。   时隔多日,找到死者尸首的地方都是在大街上,现场不可能保存到现在。   宣绍他们想要找什么线索,也只能翻阅当时记下的卷宗。   卷宗上记载着,每次发现死者的时候,死者身边都用血画着一只蝴蝶的形状。   张翅的蝴蝶是璇玑的标示。   曾经有人戏言,璇玑的主定然是个女的,不然怎会用如此女气的标示。后来因为璇玑在江湖中做大,这种戏言才渐渐销声匿迹。   想来不会有人敢冒着被璇玑追杀的危险,来冒用璇玑的名头。   这接连不断的杀人案,应确是璇玑所为。   只是行凶之后,又故意挖心之举,到底是何原因?若真如宣绍才猜测那般,是故意引起泉州城的恐慌,那这背后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色已经暗下来的时候,三人才揉着眼睛,从衙门里离开。   原想着在街上吃些东西,但不管是街边小摊,还是酒肆客舍,全都开始收拾铺面,或急急忙忙往家赶,或已经关门歇业,竟无人肯做他们的生意。   三人只好回到驿馆让杂役重新做了晚饭。   烟雨看着桌上碗碟,眼前时不时闪过那蠕动着蛆虫的脸,胃中忍不住一阵阵翻腾。   她搁了筷子,“你吃吧,我不饿。”   宣绍倒是面色如常,丝毫不受影响的用了饭。   天色渐黑,深蓝的天幕上已经可以看到东方隐隐约约的星光。   宣绍揉了揉看了太久卷宗有些僵硬的脖子,“你在驿馆呆着不要乱跑。”   紧了紧腰带,正打算待会儿出力抓捕凶犯的烟雨闻言一愣,“你不带我去?”   宣绍垂了眼眸,吹着淡茶,“几具尸首都受不了,若是看到凶案现场,你还不哭嚎起来?”   “我不是害怕,只是恶心!再说,我的耳朵已经恢复,带上我,说不定能帮上忙,不用看到凶案现场,就把那凶犯给抓住了!”烟雨双手按在桌子上,信誓旦旦的说道。   若能早一天把那凶手抓到,也就能少一个人枉死了!   宣绍抬眼看了看她,思量了一阵子,点头道:“说的也是。”   为避免惊了那凶手,宣绍将他带来的侍卫全都分成两人或三人一组。分散开来,若发现异端,以烟火为号。   因烟雨不会功夫,宣绍怕万一遇见状况,自己一个人不能兼顾她,便将路南飞也留在了身边。   三人一道出了驿馆。   此时整个泉州城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寂静的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三人回荡在巷中的脚步声。   宣绍握着烟雨的手走在前面,路南飞不近不远的跟在后头。   宣绍没有回头,却是淡声说道:“如今,她是我的夫人,与我乃夫妻一体。与严燕生喝酒那次发生的事,我不想再看到。”   路南飞脚步一顿,躬身应了声:“是!”   那次因他一时私心,竟害的少夫人落入虎口,后又双耳失聪,他早就是自责不已。便是公子不格外嘱咐,他也绝不会再做出那般糊涂事。   巷子两旁的家宅之中,皆看不到灯火,像是才下过雨的青石路上,映射着月亮柔和的光辉。   烟雨和宣绍十指相扣,他掌心的茧子磨着她柔软的手,微微有些痒,却让人心底分外的安定。   她耳边是他稳健的心跳声,伴着夜色,月光,噗通噗通竟十分美好。   “怕么?”他忽然侧过脸看她。   烟雨脸上一红,“不怕。”收起心思,凝神向更远的地方听去。   泉州城的夜太安静了,安静的连只鸡叫犬吠都不闻。   若非能听到远远的拱桥下潺潺的水声,以及几条巷子之外,另一队巡视之人的脚步声,她真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了。   他就一直这么握着她的手,在巷中,在街上,缓缓的走着。   “可曾听到什么?”   月亮已经过了中天,夜里的风也渐渐有了凉意的时候,他问道。   烟雨十分失望的摇头,凡她听到的范围内,没有任何的异响。   她的眼皮却越来越重,困意一阵一阵的席卷上来。   “先送你回去吧。”宣绍拉着她往回走,“你去通知一三五七组人回驿馆休息,其他人继续巡视。”   “是!”路南飞应了一声,纵身飞走。   案子发生在泉州,他不可能从京中带来太多的人马,手边可用之人太少,且敌暗我明,难免受到掣肘。   宣绍正打算着明日从泉州城的衙门里,挑些功夫上乘的人前来帮忙,却见黑沉沉的天幕,被一抹绚丽的孔雀蓝照亮!   烟雨抬眼向那绽放在高空的蓝色烟火,语气微微有些惊骇,“那是官驿的方向!”   宣绍抱起烟雨纵身跃上屋脊,踏着屋脊飞掠而过,以极快的速度赶向点燃信号的方位。   他们赶到时亦有不少侍卫也赶了回来。   烟雨白着脸向南指到,“凶手往那边逃了。”   她刚才极尽耳力去听,终于让她捕获到那人逃窜的声音。   宣绍放下她,向南追去。   路南飞正欲跟上,烟雨却一把拽住路南飞的衣角,“带上我!”   路南飞来不及多想,携了他便追了上去。   此时秦川刚好赶回,瞧见烟雨身形,亦毫不犹豫的追逐而去。   那人轻功极好,速度很快。   虽路南飞极力追赶,还是落下了一段距离,烟雨已经听不到那人的声音了。   秦川这时从背后追了上来。   从路南飞怀中抢过烟雨,继续追赶前方的宣绍。   路南飞一愣,也提气紧跟在后。   秦川的速度比路南飞快些。   但追上宣绍的时候,烟雨耳中还是失去了那人的方位。   一行人竭力追赶,最后却仍旧毫无所获。   宣绍黑着脸看着被秦川抱在怀里的烟雨。   烟雨赶忙掰开秦川的胳膊,蹭到宣绍身边,心虚的辩解道:“你若不丢下我,说不定也不会跟丢了那人!”   宣绍抿嘴不发一言,抱起烟雨,率先纵身,赶回驿馆。   路南飞随后跟上。   秦川望着自己适才被烟雨扒开的胳膊,脸上泛起苦笑。   驿馆做饭的杂役死了。   一剑封喉,心口被人豁了个大洞,心已被摘走。   宣绍回来的时候,他的尸体还是温的。   杂役就倒在灶间,灶灰全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留守官驿的两个侍卫垂着头,自责的不敢去看宣绍的脸色。   “你们守在官驿内,难道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路南飞厉声道。   那两个侍卫摇头。   他们两个一人守在前院儿,一人守在后院儿。   后院儿那个就去了趟茅房的功夫,出来,瞧见灶间有光,他来看时,杂役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你在前院儿,就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接近么?”路南飞质问另一个侍卫。   那侍卫惭愧摇头,“出事之前,属下还曾见过那杂役。他说半夜睡醒,想起明早上要用的豆子忘记泡了,他得去泡上。不过一炷香多些的功夫,就……就出了事了……”   路南飞也惊得变了脸色。   一炷香的功夫,在两个皇城司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取心,而不被发觉。   这人,相当厉害!|   宣绍沉着脸,却并无意外之色。   在他向着烟雨指出的方向去追,追了许久都没见到那人踪影之时,他就已经知道,那人功夫了得,起码,不在他之下。   只是那人曾经杀的都是百姓,如今却对官驿里的杂役下了手,且是在宣绍到来的第一天晚上。   这不是明摆着,在挑衅么?   “为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此事不能外传。连夜将尸体送到停尸房,留一人看守停尸房,任何人不能入内。”宣绍吩咐道,“把郑大人请来。”   留守官驿的两名侍卫,因自责,主动担负了运送尸体的任务。   路南飞前去请郑大人。      第84章 不过是一场噩梦      宣绍将烟雨送回房间里。一言未发,转身欲走。   烟雨立即叫住他,“相公!”   宣绍背对着她。停住脚步,“不早了,累了一夜,歇会儿吧。”   烟雨听得他沉闷压抑的语气,心中甚是难受,眼见宣绍提步,要出了房门,烟雨忍不住道:“等等!”   宣绍站定,却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你不问,叫我怎么告诉你?”烟雨咬着嘴唇道。   宣绍没转身,声音却有些生涩。“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你是太过自信,还是太相信我?”烟雨忍不住皱眉问道,“你就不怕我误会,是你不在乎我?”   “我若连让你相信我都做不到。便不配做你的相公。”宣绍回答的坦率而笃定。   烟雨低叹一声,心中莫名的有些烦躁,“秦川是我哥哥,我当年流落街头,是他捡了我,照顾我。认下我作妹妹。直到后来我被春华楼的掌柜收养……”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看在他曾是你哥哥的面上,不与他为难?”宣绍淡声问道。   烟雨皱眉,听出他故作平淡的语气里不悦的味道,摇头道:“不,我是想让你知道,他如今在我心中仅仅是哥哥而已。”   “嗯。我知道了。”宣绍语气仍旧淡淡的,提步走远。去前院等郑大人。   烟雨一个人独坐房中,心里乱成一片。   那日在书房外,她偷听到宣绍和路南飞的谈话,宣绍已经对她和秦川的关系有所了解。他却一直没有对秦川有任何举动,更不曾问过自己什么。这次到泉州城来,却是让秦川同行,果真是宣文秉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如果是宣文秉倒也罢了。但如果真是他有意而为,那么,他是想要向自己挑明,等着自己给他一个解释,还是想要借此机会,对秦川下手?   不会的,宣绍不是那种人,他虽对外人狠厉,可他性格骄傲,若是将秦川看做情敌,只会光明正大的让他输的心服口服,断然不会对他用什么阴险下作的手段。   烟雨一时理不出头绪,只好将自己的事儿都搁在一边。她听到外院有动静传来,凝神细细听去。   是半夜正睡着,被路南飞从床上抓起来的郑大人来了。   此时尸首已被抬走,以郑大人今日在停尸房外的表现,想来他也是不敢看尸首的,宣绍便让人带他去看了灶间的杀人现场。   郑大人回到宣绍面前时,说话都有些哆嗦,“公子,这……这凶犯太……太嚣张了,居然敢杀了官驿里的杂役!好在,好在公子一行都没什么闪失!”   宣绍冷哼一声,“这人故意在今日挑了官驿里的杂役行凶,想来是在挑衅。我从京城带来的人不多,还需郑大人在城中选一些功夫上乘的官差前来。还有,这杂役之事,暂时不能外传,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待结案之后,再告知他的家人。”   “是是,下官知道了。”郑大人忙不迭的连声应了。   又交代了一些旁的事情,宣绍便让郑大人回去了,郑大人却是踟蹰着不敢走。   宣绍立即明白过来,吩咐道:“路南飞,你再跑一趟!”   路南飞又护送着郑大人回去。   第二日一早,灶间的血迹已经打扫干净,众人围着冷锅冷灶捂着饿扁的肚子发愁。   君子远庖厨,这群皇城司的大老爷们,虽然谈不上什么君子,好歹在京城也是有地位有脸面的人。抓贼杀人还行,烧火做饭真不行。   烟雨虽然亲手给宣绍做过粥,但她也只是把仆妇们洗好的材料往烧开的水里一放,站在灶旁,时不时的搅上一搅,火候大小,甚至何时起锅,都是仆妇们在一旁把握的。且就算是她会做饭,宣绍也定然不会同意让她伺候这么一大帮子人的吃食。   侍卫们在外面穿了一圈,按说早市卖早点的应该天不亮就开门。   可如今人心惶惶,不到日上三竿,街面上就见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等到有店面开了门,这群皇城司侍卫就像恶狼一样涌进店中,将掌柜的险些吓的再关了门。   路南飞提着早点给宣绍和烟雨送回来的时候,正巧郑大人也来了。   “昨日下官顾虑不周,叫公子受委屈了。这官驿不大,只有一个火夫,昨日……呃,下官竟没想到这做饭的事儿。这不,这小子机灵,手脚干净麻利,饭做得很好,且让他先顶一段时间吧。”郑大人指着他身后,一个年纪不大,面色黝黑,面相憨直的少年说道。   少年黑脸圆圆的,一双小眼儿很是有些憨态,“奴才李直,见过各位官爷!”   宣绍点点头,官驿里没有个做饭的,实在是不便。先吩咐了李直去灶间,转而向郑大人问道:“这人什么来历,可知底细?”   郑大人讪笑道:“是我娘舅家表弟的小儿子,不知上进,净对这些歪门邪道的感兴趣。原本在一家酒楼的后厨里干着,上个月不知和人闹了什么矛盾,说什么也不肯去了,便在家里闲着。一时也不好找旁的托底的人,这小子虽然不成器,烧火做饭还是有一手的。待案子了了,我就把他打发回去。”   见宣绍点了头没有反对,郑大人才松了口气,引着宣绍出了官驿,前往衙门里看他挑出来功夫不错的差役。   这便没烟雨什么事儿了,她在官驿了逛了一圈,找来官驿中关于泉州城的资料简介,细细翻看着。   “官爷,奴才瞧着早上的饭菜太简陋,给官爷们做了些小点心备着。刚出炉,您要不要尝尝?”门外传来一声问询。   烟雨揉揉看书看得发酸的眼睛,已经听出站在门外的是新来做饭的李直。   “不了,我这会儿不饿。”烟雨应了一声,又低头去看书。   “诶!”那李直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犹犹豫豫又开口道,“要不我先给您送进去放着,您想吃的时候再吃?”   听闻他声音里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烟雨哑然失笑,想到他刚来,许是对皇城司又敬又畏,便缓声道:“也好。”   那李直慢慢推开了门,一手端着黑漆漆盘,漆盘上放着净白的瓷盘,盘中叠放着压成梅花形状的鹅黄色点心,还冒着热气。   李直抬头打量了眼烟雨,见烟雨看来,便赶紧低下头去,将瓷盘往外间圆桌上一摆,躬身道:“官爷没旁的吩咐,奴才就下去了?”   烟雨点点头。   李直退了出去,将门也带上。   烟雨继续低头看着手中书册,关于泉州城的介绍,原来泉州城并非前朝就有,乃是本朝才划归一起的。且当初璇玑最先起势,便是从泉州城开始。后来才发展到天朝全境,说起来,泉州也算得璇玑的老家了。   在自己的老家犯案,也不知这璇玑是怎么想的?   隐隐有甜甜的香味弥散在屋里的空气中。   烟雨原本不饿,肚子里的馋虫却像是被这甜腻的香味给勾了出来。   自从离开临安,一路上奔波辛苦,可口的点心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过了。   她抬眼望向圆桌上色泽新鲜,形状可爱的点心,这李直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手艺瞧起来倒是灵巧的很。   她起身来到桌边,这才瞧见压成梅花形状的点心中间,还用红糖果脯丝做成花心花蕊的样子,别致又精巧,比之宣府的点心,这卖相也不差了。   她伸手捏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鹅黄色的点心在唇?之间化开,糯软且有些沙沙的感觉。绿豆混着蜜糖的甘香溢满口舌。   这李直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烟雨不知不觉,就吃了半盘子的绿豆糕下肚。   她又灌了几口茶,不知是吃得太饱,还是刚才看书看得太累,她有些泛起困来。想来也可能是昨夜熬的了。   她将书扔在一边,翻身躺在床榻上,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烟雨,烟雨?”   烟雨被人推了一下,忽的从床上惊坐起。浑身大汗淋漓,连额上都是可见的汗珠,她双目赤红的瞪着宣绍,一时怔怔不能回神。   她看到自己又回了丞相府,爹爹母亲,姨父姨母正在宴饮。她听到宣文秉纵着轻功破空而来。宣文秉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满身戾气的跨进丞相府一片喜乐的花厅,不由分说,抬手就将姨父的头颅砍了下来。鲜红的热血溅了她满脸,她惊骇的连叫都叫不出来。宣文秉根本没有停,姨母的头也咕噜噜的滚到了她的脚边!接着是母亲,父亲……   院子里一片喊杀之声,花厅里全是血红的颜色。   宣文秉提着长刀向她走来,那双漆黑的眸中只有冰冷的杀意。   宣文秉正向她举起长刀的时候……纵场叉技。   她忽然被宣绍推醒。   坐起身,宣绍近在咫尺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和梦中宣文秉的眼睛重合在一起。   烟雨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何处是现实,何处是梦。   “你怎么了?”宣绍担忧的抬手探向她的额头。   却被烟雨侧脸避开。   她暗暗狠掐自己一把,手上传来木木的痛,抬眼看向左右,这才晓得,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梦……   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出事前的情形,她和表哥偷偷溜出丞相府去看花灯的时候,父母还在和秦川的父母畅聊。她看到火光冲天赶回的时候,丞相府的火已经大的无法靠近。   她的父母究竟是被人杀了,还是被困住活活烧死,死前究竟是怎样的,她根本无从知道。   可适才那梦,却那般清晰,那般真实,那血溅在她脸上热乎乎的感觉她都还清楚记得。   宣文秉满含狠厉的眸子仿佛还在眼前瞪着她。   “是哪里不舒服么?你等着,我叫路南飞过来。”宣绍起身。   “没事。”烟雨摇头,“只是做恶梦了。”   宣绍回头看她,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温柔的关切,没有狠厉,没有杀意……和宣文秉的眼眸其实一点也不像。   烟雨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色竟然已经黑了。   她竟睡了这么久么?   记得她睡下的时候,还不到晌午。   烟雨起身下床,那一场梦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如今只觉怅然恍惚。   “是不是该出去巡夜了?”   宣绍看着她的样子,眼中仍旧有担忧,“不急,吃了晚饭再走。我在衙门里挑了不少人过来,分成两拨,前半夜和后半夜轮流巡夜。你今晚精神不太好,就留在驿馆里好好休息吧。”   烟雨摇摇头,“没事,睡的太久了,越睡越糊涂。”   宣绍见她坚持,倒并未勉强,让人将饭菜送进房中,和烟雨一起用了。   这李直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但无论是做点心还是做饭,那手艺都没的说,便是挑剔如宣绍,也吃了不少。   烟雨砸着嘴里回味无穷的余香,感叹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李直看起来憨傻,这做饭的手艺倒是精。”   “你若喜欢这味道,等咱们回去时,就把他带回临安。”宣绍喜欢饭后饮些淡茶,此时正吹着茶叶沫子道。   烟雨点点头。他无论大事小事上,都会为她考虑,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温柔又周到。他和宣文秉是不同的,宣文秉表面一派正人君子的温雅做派,若非舅舅告诉她真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宣文秉会是那种拿旁人之命,换取自家富贵,虚伪贪慕虚荣的人!   宣绍的狠厉却直面世人,从不屑于掩饰。他是那般坦诚,坦诚得她根本对他恨不起来。   甚至对自己惊醒之时,将他误认作宣文秉,都感到惭愧而自责。   天色已然黑透。   宣绍放下了茶盏,起身向外走去。   烟雨紧随其后,宣绍看了她一眼,并未反对。   两人来到前院,皇城司侍卫,和衙门里赶来的差役已经整装待发。   宣绍往队伍前一站,一席黑衣,被夜风吹起,猎猎作响。   他笔挺的身段,沉敛的表情,天生带着一副杀伐果断的威严。   队伍立时安静下来,肃穆的看着宣绍。   “怕的可以留下来。”宣绍漠然开口。   “我等誓死捉拿凶犯,绝不畏惧!”众人异口同声,气势冲天。   烟雨只觉耳朵都被震得生疼。   “我不用你们死,见到可疑之人立即放出信号,不可贪功逞强!”宣绍冷冷开口。   “是——”   这次烟雨有先见之明的捂了耳朵,总算没再让耳朵被震疼。   众人按分好的组,安排好的路线先后离开。   烟雨依旧跟着宣绍和路南飞一道。   今夜她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快,她知道昨晚宣绍是为了照顾她的速度才走的那么慢。   若非她拖了后腿,说不定,就不会让那杂役枉死,说不定,他们就能抓到那凶犯了。|宣绍瞧烟雨憋着劲儿,并未相劝,只跟着她的步调,不紧不慢的走着。   烟雨凝神将听力放到最远,竭尽她的极限。捕捉着静谧的夜里一丝一毫的动静。   忽然,她耳朵一动。   她听闻前方两里之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噗通,噗通的水声传来。   像是有人站在河边,再往水里扔石头一般。   这么晚了,泉州城的人早就关紧了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谁会这么大的胆子,站在水边,往河里扔石头呢?      第85章 你死,他会不会痛不欲生?      但距离实在有些远,也有可能是她听岔了。“往那儿走!”烟雨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   宣绍和路南飞闻言立即向她看来。   “可是听到什么了?”宣绍低声问道。   “离得太远,我不敢确定。好像那里有人!”烟雨蹙眉谨慎道。   宣绍携起烟雨,三人纵身向烟雨所指的方向飞掠而去。   临近河面,三人掩在巷中,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烟雨注目向那汉白玉砌的拱桥上看去。   一个披着红色大斗篷的身影正站在拱桥的中间,一手拽着布袋,一手从布袋中掏出拳头般大小的东西掷入河水中。   借着皎洁的月光,烟雨骇然发现,他扔下水的不是石头,是人的心脏!   烟雨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险些溢出口的惊叫捂回肚子里。   “保护好她。”宣绍低声吩咐路南飞,“待我缠住他。就放信号!”   说完,纵身向河面上飞去。   桥上那人扔下最后一颗人心,连着手中的布袋子,也扔下河。   转过脸向烟雨他们躲藏的地方看来。   他的脸被遮掩在斗篷硕大的兜帽中。竟全然瞧不见。   只那一席艳红的斗篷,映着月光,泛着妖异的色泽。   宣绍一席黑色劲装,身形快似闪电一般,抬掌击向那人。   那人不退不避,迎上前来。   只见一黑一红。两条身影,在月光之下泛着银辉的汉白玉桥上缠斗。   路南飞快速从怀中摸出竹筒,晃亮了火折子,点燃竹筒。   嗖——的一声,一个蓝色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夜空。   轰——的在夜空上绽开冷蓝的光将河水都照亮。也照见烟雨脸上紧紧关注着宣绍紧张又担忧的神色。   就在烟雨和路南飞都以为四处巡逻的侍卫会很快赶过来的时候。   突然又有轰——的声音远远传来。   夜空的又一角也被孔雀蓝照亮,紧接着一个又一个蓝色的烟花在天空绽放。寂静的泉州城今夜。竟是危机四伏。   “别处也出了情况?现在该怎么办?”烟雨看着桥上两条斗得不相上下的身影,竟格外的紧张起来。   路南飞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故意将死人的心扔进水里,就是想引我们过来!又在别处也安排了人,好叫救兵不能及时赶到!他早有准备,宣绍会吃亏的!你快去帮他!”烟雨急切道。   她不知为何,心都揪了起来,看他和那人僵持不下,她竟分外的担心他。   满颗心只盼着他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路南飞仍旧站在原地,“公子叫我保护您。”   “我保证躲在这里,绝不乱跑,你去帮公子拿下他,我就不会有危险了!”这一瞬间,烟雨竟生生觉得宣绍的安危比她更重要。   他才是直面凶手那一个,她不过是躲在他背后,受他保护,却时时刻刻算计着想要了他爹性命的小人。   “去啊!你一个大男人,啰啰嗦嗦磨磨蹭蹭做什么?!”烟雨推了路南飞一把。   路南飞本就有些犹豫,经她这么一推,顺势纵身向桥面上飞去。   那艳红斗篷下的人见宣绍来了帮手,瞬间打出数十个暗器。   宣绍和路南飞翻身躲过暗器。   却在这瞬息之间,那红衣斗篷以极快的速度,向烟雨藏身的地方飞来。   宣绍大惊失色,急追上前。   却还是慢了一步!   烟雨被那人擒住脖子,提上了屋顶。   那人手如鹰爪一般,苍劲有力的手指钳住烟雨的咽喉,直叫烟雨气都喘不上来。   “别动,动,我就杀了她!”斗篷下发出嘶哑的声音,好似一把锈了的锯子磨在木头上。   直叫烟雨浑身汗毛战栗。   可这是她却不那么怕了,起码不像宣绍在和此人缠斗时那么紧张了。   她的心跳也渐渐平复,只喘不上气让她十分难受。   “放了她!”宣绍站在屋檐翘起的角上,和烟雨离着数十步的距离。他的声音寒得能让人冻死。   烟雨心中却突然浮起一阵轻松之感,如果她死了,就不用面对仇恨,不用面对让宣绍恨她那一天了。   “你再靠近一步试试?”斗篷下嘶哑的声音桀桀的笑着说。   笑声难听至极,只怕能将小孩儿都吓哭。   宣绍看着脸已经憋得通红的烟雨,不敢贸然靠近。   烟雨觉得,自己今晚上可能真要死在这里了。   如果她死了,舅舅一定会继续找宣家报仇的吧?舅舅会不会是宣文秉的对手呢?宣绍会不会被无辜牵连?   她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那人钳着她脖子的手却略松了几分。   随着她的喘息,立即有大量的新鲜空气涌进她的身体。   她忍不住连连咳嗽,那人却伏在她的耳边道:“听闻宣绍身边有个千里耳,我不信,今晚就‘投石问路’,果真把你招来了。瞧着他甚为在意你的模样,我若杀了你,你说,他会不会痛不欲生?”   烟雨却觉得这人不是真的想杀她,若真要杀她,何必放松了手?他一爪子下去,自己的喉骨都能被捏碎,何须废话这么多?   可她这个想法才刚从脑子冒出来,胸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   “烟雨——”耳边是宣绍堪称凄厉的声音。   艳红斗篷里的人将她往房檐的方向猛的一推,旋身飞走。   宣绍上前接住险些滚落房顶的她。   路南飞已经向那人飞走的方向追去。   烟雨落进宣绍的怀里,低头往自己胸口看去。   一把匕首正扎在她心口的位置,血顺着刀刃染湿了衣衫。   在他怀里,她不觉得痛了,只觉得冷,很冷,全身止不住的战栗。   宣绍脸上的表情,却比她都惊恐,抱着她,大吼道:“路南飞给你我回来!”   “烟雨,烟雨,你不会有事!我不许你有事!”宣绍脸色煞白,嘴唇上更没有一点血色,说话间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一向表情不多的脸上,此时却挂着明晃晃的惊恐。   烟雨冷的瑟缩着想到,原来他也会怕啊,她以为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路南飞很快便无功而返。   宣绍一直站在原地,已经慌得不知所措。   路南飞见匕首还在烟雨身上,略松了口气,“公子,先带烟雨会驿馆吧!”   宣绍抱着烟雨点点头,纵身飞起,速度快的路南飞竟拼了力气也追不上。   他怕晃动会让匕首入得更深,竟连呼吸都放的很轻,回到驿馆后直奔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来到里间床边,小心翼翼的将烟雨放在床上,拖着她脖子的手更是缓慢的一点点的将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烟雨觉得眼皮有些重,寒冷和困倦之意一波一波的席卷上来。   刚想闭目休息,宣绍的声音就急促的在耳边响起,“烟雨,别睡!”   路南飞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了进来。   为烟雨把了脉,又检查了没入她胸口的匕首。纵有扑号。   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刀子不深,没有碰到心脉,只是拔出匕首时,会很疼,少夫人一定要挺住!”   烟雨听得路南飞的声音似乎很远,她没有力气应声,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听到了。   路南飞命人烧水,备上止血药,将如何拔出匕首,匕首拔出后又该做什么,及他能想到的事项详尽的交代了宣绍。   宣绍一直沉着脸,净手,那浓度高的烧酒淋在手上,转身进了里间。   路南飞面上还有些紧张,公子没有做过这种事,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但少夫人是女子,伤口又正好在胸前,他虽擅长医术,但毕竟不是大夫,这种事他多有不便。   宣绍来到床边,烟雨胸前的衣物,他适才已经除去。   “烟雨。”他唤道。   烟雨微微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在听。   “看着我,不许闭上眼。”宣绍的声音已经沉稳下来。   虽然他脸上依旧苍白,但他的眼神很坚定。   烟雨吃力的点点头。   宣绍抬手封住她的穴道,以免拔出匕首时流血过多。   烟雨只觉胸前是猛的一痛,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气好似都随着匕首被抽离自己的身体。   宣绍一手还握着匕首,另一只手却已经拿着干净的纱布蘸着温水洁净了伤口周围。   因封住穴道止血,血流出的并不多,他迅速的洁净了伤口,便倒上伤药,腾出一手托着她的背,用嘴咬着纱布的一头,用手将另一头缠在她胸前的伤口上。   待伤口被处理好,又换了干净的被褥盖在烟雨身上。   烟雨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气若游丝,“我想睡会儿。”   宣绍命路南飞给她把了脉,守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睡吧,我就在你身边。”   天不亮烟雨又发起热来。   宣绍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不断的用温水为她擦身以降温。   临近晌午,她身上的热才退了下来。   他一直寸步不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黑如点漆的眸尽被红血丝包裹着。他紧张的身上的汗出了干,干了又出,沾了血污的衣服都不曾换下。   早午饭端进来,又原样端了出去。   他守在床边,眼睛一瞬不曾离开烟雨。   无论是侍卫们回报昨夜情况,还是郑大人来巡,都被路南飞挡了回去。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宣绍在轻声道:“烟雨,你睡够了么?睡够了就醒过来好么?我想你,想听听你的声音……”   烟雨的手指抖了抖,人却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宣绍动了动嘴唇,似在心底压抑了许多话要对她说,可许久之后,房间里仍旧是一阵沉默。   他握着她的手,从手心里将自己的内力一点点缓缓的推进她的身体。   从昨晚到现在,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做。   她身体太过虚弱,他不敢发力太猛。   路南飞熬好了药,送进房间,瞧见宣绍脸色,和躺在床上的烟雨一样的苍白。他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公子,当下心中又慌又愧。   宣绍接过了药碗,将烟雨身下的枕头垫高,吹凉药汁,送到她嘴边。   可她似乎睡的很沉,并不张口去碰。   “可以用勺子撬开……”   路南飞话还没说完,就见宣绍已经灌了一口药含在嘴里,俯身上前,吻住烟雨的唇,将药汁缓缓渡进她口中。   她嗓子里传来咕咚之声,顺从的将药咽了下去。   路南飞看着眼前一幕,发觉自己杵在这儿甚是碍眼多余。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碗药渐渐见了底。   宣绍口中尽是苦涩的味道。   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宣绍的内力之效。   夜幕微垂之时,烟雨终于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是瞧见了宣绍,瞧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自己。   她看了看他,又挣扎着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那里木木的,并不觉得疼。   烟雨忽然咧嘴笑了,“我还以为又是一场梦,原来这是真的。”   宣绍握住她的手,“会好起来的。”   “我会死么?”烟雨淡然问道。   宣绍放缓的脸色徒然灰暗,握着她的手也猛然抓紧,一字一句道:“不许这么问!我不允许!”   “你弄疼我了!”烟雨看着他的手呻吟道。   宣绍这才放缓了力气。   “不用那么紧张,我现在不是已经醒了么?”烟雨发现他竟比自己还在意自己的死活,她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宣绍脸上却没有一点轻松的表情,虽然路南飞说,她只要挺过来,醒过来了,就基本没什么危险了。   可他仍旧很怕,心有余悸,害怕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然后……慢慢变冷……   就好像八年前,他所经历的那样……那段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再也再也不愿想起……   “天黑了,那人还会再出现么?”烟雨看着窗外的天色问道。   宣绍看着她,“路南飞会安排。”   “你跟他交过手了,能看出他的来路么?”烟雨睡了很久,这会儿却是不困了,虽仍旧有气无力,但说说话,总比静静躺着的好。   宣绍默默摇头,“他招式很杂,像是各门各派都有涉猎,但他内功稳健深厚,非旁门左道能及,虽看不到他相貌,但他年纪至少应该在四十上下。且他用的暗器是蝴蝶镖,这是璇玑主的独门暗器。”   “你是说,昨晚那人,是璇玑主?”烟雨吃力的睁大了眼。   宣绍缓缓点头,“我猜是。”   璇玑的主,舅舅还曾救过他一命呢!   舅舅当初救他之时,定然想不到,自己这仅剩的外甥女会差点死在他当初救的人手里!   “他像是针对你来的。”烟雨皱眉回忆道,“他临走时说,‘听闻宣绍身边有个千里耳,你果然被我招来。看宣绍这么在意你,我若杀了你,他会不会痛不欲生。’你想想,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璇玑的主了?”浮生沐烟雨:宣绍闻言摇了摇头,“璇玑乃江湖门派,于朝廷素无瓜葛。若非这次犯下恶性事件,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既然他身份以明,我立即飞鸽传书,禀报圣上,剿灭各地璇玑分舵。并昭告天下,璇玑之恶行,人人得而诛之,布下赏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璇玑势必成为过街老?,人人喊打,不成畏惧。”   烟雨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种怪异之感,璇玑这么多年来,都安安分分,如今忽然又是杀人取心,又是挑衅朝廷天威。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诡异。在这怪异行为的背后,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烟雨不禁想到昨夜那月下白桥上那一席艳红。   艳红的斗篷之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狠心做出这种事来?才能捏着死人的心,坦然的像扔石头一样扔到河里玩儿?   宣绍又守了烟雨一夜,从她醒来,到她渐渐又睡去。   他一直呆在床边,陪她说话,听她浅眠,再到她呼吸悠长平缓进入熟睡。   他一直以一个姿势坐着,握着她的手,不曾放松分毫。      第86章 你给不了她想要的      这一夜,泉州城甚是平静。   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第二日。各处也安泰祥和,无人上报恶性事件。   第三日依旧如此,第四日,第五日……   烟雨已经能独自下床走动,泉州城都未再发生一起杀人取心的案件。   京城已送回飞鸽书信,皇帝下令剿灭各地璇玑分舵,并号召武林义士同心协力,一同为百姓除害。凡能获取璇玑主头颅者,赏金千两。能提供璇玑主消息者,赏金百两。   因泉州城死的都是平民百姓,此事一经布告。立即激起强烈的民愤。武林豪侠,纷纷宣称要支援朝廷,剿灭璇玑。   事态似乎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烟雨的伤势也稳定的好转起来。   宣绍终于不再没日没夜的陪在她身边,她缓步在门前的廊下踱着步子。听着树上蝉鸣,和官驿里起起伏伏的说话声。   璇玑主说她是千里耳,实在太抬举她了,这百日蝉声噪杂,她也仅能听见官驿范围内的动静,再远些。便听不清了。   哪里敢堪称千里?   忽而她听到有熟悉的说话声传来。   “公子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   “我非随意入内,乃是要见一见公子身边随从。”是秦川的声音。   “那也不行,没有公子吩咐……喂!你!”   秦川闪身绕过那人,一席月白长衣的他出现在院门口,和正抬眼向外看的烟雨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出去!”守卫从后面追了上来。   “让他进来吧。”烟雨沉声说道。   “是。”守卫这才垂首退开。   秦川大步走来,视线一直紧紧盯着她。“听闻你受伤了?”   烟雨轻笑,“没什么大事。已经好了。”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你还记得么?”秦川站在阳光下,举头看她,月白色绣着暗纹的衣着,映着阳光,格外耀眼。   烟雨眉头微蹙,那天晚上?临行前的那个雨夜?   “我说若他待你好,我就在一旁看着你幸福。若他……”秦川咬牙停住了剩下的话,“我等他回来,当面和他说。”   “你要见宣绍?”烟雨这才明白,为何秦川不偷偷潜入,却要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进来。   原来,他是打算和宣绍面对面了?   “你……秦川,你疯了么?”烟雨瞠目,他要和宣绍说什么?说他其实已经等了她八年?说她其实也喜欢了他八年?说她接近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   烟雨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抬手指向门口,“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我都跟你说了,当年的真相我不查了!我已经嫁给宣绍了!我如今过得很好很幸福!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了好么?!”   秦川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气的满面通红的烟雨,“他若能保护的好你,不会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遇危险,我绝不会来干涉什么。可他不能!他没做到!所以,我不能视而不见!”   烟雨听到适才那院子外的守卫找人去回禀宣绍。   烟雨也听到宣绍此时已经回来的声音。   她定定的看着执着秦川,心中既是无奈又是痛惜,她已经负了他们曾经的八年,为何他还如此执迷不悟?   宣绍抬脚进了院子。   一席黑衣,修长的身形,宛如神祗的倨傲气质,让烈日的光芒也被他衬得暗淡。   “秦公子,有什么话要对我的夫人讲?”宣绍走上台阶,怕碰到烟雨伤口,只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秦川终是垂下眼眸。   “大婚那日,你从我手中把她抢走。我放手,不是因为我怕打不过你,只是我看到她心甘情愿的走向你。我以为,你会对她好,照顾她,保护她。可你没做到,你让她经历危险,让她受伤。你根本不在意她,你在意的只是她的耳朵你能帮到你!你在意的是她的能力!”秦川抬起头,直视着宣绍,一字一句,说的斩钉截铁,“所以,我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宣绍面沉如霜,烈日之下,他身上竟散着寒气。   烟雨紧紧拽住宣绍的衣角,她怕两个人现下就动起手来。   一个是她的表哥,一个是她相公,自她受伤以来就不眠不休日日守在身边照顾她的人。   她心匪石,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对她的好,她岂能无动于衷?   这两个人,都是她在意的人,她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   宣绍垂眸看了看烟雨紧攥着他衣角的手,竟意外的没有率先动手,只淡然道:“你给不了她想要的。”   秦川伫立石阶下,闻言凝眸望着宣绍,“我给不了的,你就能么?”   宣绍淡然笑道:“你给不了,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她想要的!你以为将她护在身后,就是在保护她,就是对她好么?那不过是你以为而已,是你自私的想法。她想要的是平等对待,独自担当,她不想成为谁的附属,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旁人的尊重和敬畏,而非拿宣家少夫人的头衔,来坐享现成。”   烟雨怔怔的侧过脸望着宣绍,他不是最霸道最自私么?他不是最武断最专横么?为什么自己一点小小的心思他都能体谅到?   是,她曾经是沦落为青楼的婢女,曾经甘愿作宣绍的丫鬟,曾经用下作的手法暗算他……但为了报仇,这些她都能忍耐,哪怕再苦再委屈十倍,她亦能忍。只是这忍耐磨灭不了她身为丞相府嫡女骨子里的骄傲。   她在春华楼凭立足,除了徐妈妈的厚待,凭借的是自己的琴艺。她接近宣绍,借的是自己过人的耳力。哪怕是她暗算他,用的也是自己的身体……她曾经珍视和穆青青的感情,便是因为穆青青待她平等尊重,如姐妹一般……如今最懂自己的人竟然是宣绍,是仇人的儿子?   烟雨心底既苦涩无奈,又庆幸欣慰,得夫如此,是她的幸运,但她和宣家的恩怨,却是一早就注定的无奈……   “谢谢你,宣绍。”她喃喃说道,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她没有去看秦川的脸色,有些事,不是认识的时间长短能决定的。   秦川琥珀色的眼眸里噙着难以置信,和刺骨的伤痛。   他不是在怪烟雨当着他的面扑进另一个男人怀中,而是在怨恨自己,认识表妹八年来,却不及宣绍对她的了解。   宣绍能将她看的如此清楚,便是的确用了真心吧?若他真心待她……他说过,他不会打扰,只会远远守着,看着她幸福。   秦川默默退出了院子,一袭月白长衣消失在木门外。   烟雨担心的场景并未出现,这让她着实松了一口气,心头亦有暖流缓缓经过。   “鲜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渴了。”宣绍低头看着她道。   烟雨从他胸前抬起头来,轻笑,“我给你泡茶好么?”   宣绍点点头,紧握着她的手,一同进了房间。   烟雨一面将茶饼敲碎,茶叶倒入紫砂壶中,一面觑着宣绍看起来不错的面色道:“这次,你又惩罚路大人了么?”   宣绍别过脸,咳了一声,“这次他有错,我亦有错。”   烟雨笑着说:“你虽知道我想要的,可你却还是这么霸道,做得可是不够好。有些事是注定了的,并不是我们努力就能改变。所以,不用怪他,也不要自责,好么?”   宣绍回头看她,看到她温和的笑脸,却看不到她内心的苦楚挣扎。   有些事是注定了的,就像她和他的关系,注定她要负了他的坦诚,他的一片真心……   “好!”他缓缓点头应了。   黄昏时候,太阳已经西垂,院子里有大片的阴凉,以不像白日那么酷热。烟雨拿着本书,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她听到有人蹑手蹑脚的靠近院子,藏在门口探头探脑。   她只做专心看书的样子,没有理会。   那人躲了一阵子,似有些焦急,轻声唤道:“官爷,官爷……”   烟雨这才转过脸看他。   果然见李直的脑袋露出半个在门边。纵有鸟血。   李直见她看过来,一张黝黑的脸倒透出几分不好意思,“官爷,我炖了鸽子汤,给您送过来补补身子。”   烟雨瞧着他,并不去接他手中提着的篓子。   李直面上有些急,“官爷,您快拿着吧,鸽子个小,没几口,要是让旁的官爷瞧见了,还不够分的。”   烟雨挑眉看他,“这么说,这鸽子汤只有我一个人有?”   李直忙不迭的点头。   “为何只有我一个人有?”烟雨又问。   李直黑漆漆的面上竟也能透出几分红晕来,“您,您不是病了么?”   “你怎知我病了?”   “虽然您的药都是在院子里熬的,可这药味儿奴才却是闻到了。官驿里没什么好饭菜,病了怎么能跟平常吃的一样呢?得多补补身子才行!”李直声音憨憨的,举着篓子的手却十分执着。   她的药都是路南飞在院中支了火煎的,给她补身子的吃食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倒不想这李直竟如此有心,还专门炖了鸽子汤给她送来。   他举着篓子的手伸了那么久,看着都累。烟雨抬手接过提篓,“那就谢谢你了。”   李直连连摆手,憨厚的笑着,“不敢当不敢当。”   又看了烟雨一眼,声音如蚊子哼一般,说了句“官爷您长得真好看”,话音没落,人就扭头跑开。   烟雨提着篓子站在原地,有些失笑。   看那李直举了那么久,却不想这提篓还挺重,她一手提着,扯着胸口的伤口有些痛。   烟雨抬脚进了房间,放下提篓,里面放着个大瓷盅。将瓷盅取出,揭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深深嗅了嗅,好香!   她还真有点饿了,宣绍估计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她低头又从篓子里寻出一把瓷勺,稍舀了一点鸽子汤品了品。味道鲜美醇香,浮油都被撇去,香而不腻。烟雨索性坐下来,将一盅鸽子汤都喝的见了底。   她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溜溜食。天色渐晚,宣绍却还没有回来。   烟雨有些乏,伤筋动骨总是伤元气的,更可况她的伤口在心口上。她躺在软榻上,想要小眯一会儿,眯着眯着,竟也睡着了。   火光冲天的丞相府,寂静的街上空无一人,她回头四处寻找,却也不见表哥的身影。耳边是大火肆虐之下房屋垮塌崩离之声。   她抬脚向大火中的丞相府走去。   这时却不再有人死死的拉住她,宁可被她咬伤也不放手。   她还未靠近,大火已经将她的脸,她的身体炙烤的灼热。   她想停下来,她此时已经知道,即便自己冲进去,也是于事无补,她要停下来,为父母报仇。   可她的脚步却不受控制,仍旧一步步,一步步向大火靠近。   “不,不要去……”烟雨对自己说道。   大火几乎快要舔到她的裙摆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她想要转身就跑,逃离这里。   可身后却有一人,猛推了她一把!将她向大火中推去!   她跌入火海,回头去看,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出人形,却又像是一团黑色的雾气。   烟雨惊叫着醒来。忍不住去拍打自己的身体,想要拍灭身上的火。却发现身上黏腻腻的,衣服都被汗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没有火!可那被灼伤的感觉那么真实!她觉得身上仍旧是痛的!   风一吹,被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竟有些冷。   烟雨抬头望向窗外,天色还未黑透,宣绍也还没回来。   她睡的并不久,可梦里却像是过了好久。   天气很热,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她心中也有些烦躁。   宣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只能自己忍着胸口上的疼痛,从院中提了被晒热的水来,简单的擦了身,换过了衣衫。   平日里这些都是宣绍为她做,今日自己来,难免扯到伤口,伤口时不时的疼痛,让她更为烦躁。   换好了衣服,却又觉得屋里闷的像蒸笼,便是摆了冰,她仍旧觉得热。   她起身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铺了青石的地面被晒了一天,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却有热气从底下蒸腾出来。倒也不比屋里好受到哪儿去。闷热的天气让她愈加烦躁。   侧耳听到宣绍回到官驿的声音,她沉着脸在院中等着。   不多时,宣绍和路南飞前后脚进了院子。路南飞手里还提着食盒,是从外面给她买回来的饭菜。   “少夫人昨日不是说想吃红烧狮子头么?今日我寻了几家酒肆,终于给寻到了!”路南飞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食盒。   “等你饭买回来,我就饿死了!”烟雨烦闷的回了一句。   路南飞闻言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少夫人平日挺温和一个人呀?   “进来吧,院子里热。”宣绍上前拉了她的手道。   烟雨皱眉随他回到房间里。   路南飞看到桌上摆着喝剩下的鸽子汤,“这是?”   “李直送过来的。”烟雨回道。   路南飞脸色狐疑的端起瓷盅嗅了嗅,又倒了一口品了品。   烟雨忽然紧张起来,“怎么?这汤不会有问题吧?” “汤里是加了几味草药,都是补身体的药材,鸽子汤也是大补,这么热的天,这么一补,也难怪少夫人心浮气躁。”路南飞说着,撤去了篓子和瓷盅。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上来。   宣绍还没吃,烟雨却是已经饱了。   路南飞摆好饭菜就退了出去。   烟雨坐在一旁,看着宣绍用饭。   “李直怎么会想到给你送饭?”宣绍搁了筷子问道。   烟雨蹙眉,“他说嗅到咱们院子里有药味,想来是我病了,所以炖了鸽子汤给我补补身体。怎么,你怀疑他有问题?”   宣绍没做定论,只道:“再看看吧。”      第87章 黑暗处的一双手      前半夜他留在官驿陪她,后半夜他带人巡视。这几日泉州城一直安安静静,自从那日遇见那穿红色斗篷之人后。再无一起杀人取心的案子发生。   不止是泉州的璇玑不见了,在皇上布下公告以后,天朝境内的璇玑都遭到了打击,旦夕之间,销声匿迹。这也是武林中人轻易不愿招惹朝廷的原因。任你在江湖做的再大,朝廷不愿理会之时,你可平平安安。一旦朝廷要打击你,也不过是朝夕之事。只是璇玑的主一直没抓到,此事还不算了结。   睡梦中的烟雨忽觉身边一凉,睁开眼睛,宣绍已不在屋内。   屋里漆黑一片。窗口有风进来,却看不到窗外月光。她凝神去听,耳畔一丝声音也无,唯有自己的心跳呼吸之声。在这诡异的静谧之中显得分外孤独。   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呢?此时夜静,她起码能听到附近几个巷子里的声响,更不消说官驿内本就有人休息,有人巡夜,她都应听得到才对。   可是没有,静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想下床点燃灯烛瞧一瞧究竟是怎么回事,摸到床沿,却连脚踏,脚踏上的鞋都看不到。   “雨儿……”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烟雨浑身一个激灵,生生愣住。全身的汗毛都随之乍起。   “雨儿……”那个声音似乎近了些。   可烟雨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人。除了呼唤之声,更听不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这是不可能的!那声音分明里的很近。应该不到两三步的距离。就算太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应该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才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谁在故弄玄虚?”烟雨厉声斥道。   “雨儿……我可怜的儿……”声音悲戚痛苦。   烟雨背上冒出了冷汗,因为这声音在她记忆力,很清晰,却也很遥远……八年了,她都未曾在听到过他的声音……不可能的,许多年,他在自己的记忆力已经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许久都没有梦到过他了……便是多年前,他在自己梦中也只是一个残影,从来不会这么清晰的在耳畔呼唤她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出来!”烟雨拽起枕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砸去。   可只有枕头落在地上的声响,除此之外并未碰到任何东西。   “爹爹死的好苦……雨儿,你一定要为爹爹报仇……爹爹是奸人陷害,我叶家满门死的冤枉……好冤枉……”   “你不是爹爹……休要装神弄鬼!”烟雨心底生寒。   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像是在触摸着她的脸,她抬手去摸,什么也没有,只摸到了一股凉气……   烟雨忽然害怕起来,她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眼前的一切却诡异的无法解释……   “雨儿,地下好冷,好冷……你要为我们报仇!报仇雪恨!报仇雪恨!”那声音逐渐凄厉起来,一声接一声,震响在烟雨耳边。   她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痛苦的喊了一声。   身子一动,她睁开眼来。   熹微的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耳边是啾啾的鸟鸣,和院子外已经起身的皇城司侍卫洗漱之声。她一身大汗,枕头好好的在她脑袋下面枕着。屋里的摆设依旧如原样,有微微带着清爽的晨风时不时从窗口吹进。   那是梦?   烟雨摸了摸头上的汗,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无任何异样。   那真的只是个梦?   为什么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那声音就在耳边,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脸上的感觉那么清晰,连汗毛乍起的感觉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会做这么逼真的梦?   从她来到泉州开始,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了。   难道是跟泉州这地方有关?   烟雨皱眉,翻身下床。正巧听到后半夜巡逻的侍卫们从外面回来的声音。   宣绍不多时,也回到官驿,交代了路南飞几句,便向他和烟雨所住的院子走来。   他推开院门走进的时候,烟雨正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起这么早?”宣绍见到她已经起了,有些意外。   “你做过很逼真很逼真,真的你几乎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梦么?”烟雨拽着他的衣袖问道。   宣绍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她额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烟雨点点头,追问道:“有没有过?”   宣绍沉默了一阵子,才点头,“有过,很多很多年前了。”   他似乎不想提起那段记忆,很快岔开话题,“如今这几晚上都没有事,今晚我留下陪你吧。”   烟雨摇头,“没事,再逼真也只是梦而已,我不是害怕,只是奇怪,为什么一切都像真的一样?”   她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打算谁能回答她的问题。   宣绍握了握她的手。   她转过脸回他了一个微笑,“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在我身边,这是真的,不是梦,就好。”   宣绍点点头,拉她进了屋内。   路南飞很快送了早饭来。汤包米粥两个简单却卖相甚佳的小菜。   菜刚上桌,香味扑鼻而来。   “今天早上这饭看起来不错!”烟雨对路南飞笑道。   路南飞点头,“这是李直做的,现在太早,街面上还没什么店铺开门。”   宣绍将筷子放在烟雨面前,自己已经执起筷子去夹菜。纵介杂才。   烟雨忽然想到什么,立即道:“等等!”   宣绍停下筷子看她,退到门口的路南飞也诧异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有银针么?”烟雨忽然问道。   宣绍和路南飞闻言都看向桌上饭菜,路南飞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的棉花上扎着一根细细的银针。   他走上前,将米粥,小菜,并每一个汤包都试过了。银针都没有变色。他仍旧不放心,将每样东西都细细闻了一边,也没发觉异样。   烟雨松了一口气,“许是我多想了。”   “谨慎些没什么不好。”宣绍拉她坐下。   两人一同用了早饭。   宣绍上午仍旧有事要外出,临走前,烟雨一直问他有没有困意,吃了早饭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宣绍无奈摇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你若是对李直不放心,就不要用他送来的吃食,我再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细。”   烟雨摇头,“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你若白日里闲着无事,我让人寻些话本回来。等伤再好些,我抽出时间来,陪你到外面转转。来了泉州这么许久,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宣绍忙着抓捕璇玑余孽,抓回来的人还要细细盘审,竟是比在临安的时候还要忙。   烟雨不想他为自己操心,笑了笑道:“你知道,女人家说好听点是心思细密,说直白点就是喜欢瞎想没事找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官驿里有一些杂书看。”   宣绍见她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烟雨却是闲着没什么事,她摸了摸伤口,只要不猛的扯到,已经不会痛了,轻按上去,也是木木的。   她抬脚出了房间,关上门,缓步去了灶间。   李直正坐在灶房门外劈柴,他黝黑的脸上是一层的细汗,他心跳有力,呼吸微促,烟雨瞧他身边已经堆了不少劈好的柴。劈了这么多的柴,他的呼吸也只是微微有些急促而已。他是有功夫在身的?   只是这功夫也分外加内家,练气练力。烟雨不懂这些,并不能十分准确的分辨,只能通过一些细节来推断。   烟雨抬脚走向前。   正在劈柴的李直这才发现了她,“哟,官爷,您怎么来了?这儿脏,您站远点儿!”   “不打紧,我闲着也是闲着。”烟雨状似好奇的四下看着,闲话无聊般问道,“你是泉州本地人么?”   “是啊!”李直一边劈柴一边说,“我们祖上三代都是泉州的!”   “嗯,泉州这地方好,人杰地灵。”烟雨笑说。   “哈哈,旁的不说,总算是有山有水,听说官爷们是临安来的?临安怎么个模样?也和泉州差不多么?”李直有些好奇的问道。   “嗯,也是有山有水,不过人多,不像这里这么安逸僻静。”烟雨说完,突然毫无预兆的问道,“你昨日说我什么?”   李直一愣,憨直的脸上挂着莫名,“啊?哪句?”   “临走时候那句,我没听清,你说完就跑了,我也没来得及问。”烟雨看着他道。   李直憨傻一笑,低下头去,黝黑的脸上愣是被他憋出几分红晕来,“说……说,管爷您长得真好看!比泉州城的小娘子都好看……”   声音呐呐如蚊,头快埋到胸口去了,分明一副害羞,不好意思的模样。   可烟雨耳中,却是听到,他无甚变化的心跳,平静而稳健。   瞧他紧张局促的样子,说话羞怯的表情,他此时心跳应该会随之加速才对。但并没有,说明他害羞紧张的样子,很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烟雨笑了笑,“你会做临安菜么?晌午我想吃西湖醋鱼,不知可否做来?”   李直抬头,憨憨道:“奴才试试,官爷您请好吧!往后您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奴才,奴才旁的不行,做饭还是能凑合的。”   “你的手艺,可不能说是凑合了!”烟雨赞了一句,转身离开。   这个李直,多少是有问题的。起码在面对她的反应时,是表里不一。   烟雨回后院儿的路上,迎面遇见一个侍卫走来。   她心思一动,原地站定,喊着那侍卫近前。   侍卫一看是公子身边随从,说是随从,却只见公子将他养在院中,出门办事并不带在身边。又见他眉目清秀,身姿纤细婀娜,众人都猜测,他其实是公子养的娈童。大户人家里,养几个娈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侍卫虽对他不屑,却也知道公子身边之人不能得罪,便板着脸上前。   烟雨朝他柔柔一笑,动人之姿如春花绽放,“你瞧着,我可算得貌美?”   那侍卫脸色一变,面上颇有几分愠怒,抿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勉强的冲她抱了拳,提步快速从她面前离开。   烟雨自顾自的点点头,不错,那侍卫变了脸色的同时,心跳也变了。生气和欢喜都是一种情绪,虽在脸上的表现不同,但同样的是都会使人心跳骤然加快。   李直的反应是装的,他为什么要装作对自己有好感的样子?他是想要让自己放松对他的警惕?可他送来的饭菜里不是没有毒么?   究竟是为什么?   泉州的杀人取心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穿红色斗篷的人捅了她一刀之后,就莫名其的消失了呢?为什么自己到了泉州就开始做逼真的噩梦?这一切问题之中,会不会有莫名的联系?   烟雨回到院子里,脑子里仍旧是一团乱麻。   晌午宣绍没有回来。李直却如约送来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西湖醋鱼,酸香之味,让人闻了都忍不住口水直流。   烟雨身上没有银针,只好从浮萍一开始给她收拾的行李中翻出了一根银簪。她将整条鱼从头到尾都插了一边,银簪依旧明亮如新,没有丝毫变色的迹象。   真的是她多想了?李直没有在她的饭菜中动手脚?她做噩梦不是因为吃了被下药的饭菜?   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璇玑的主得是有多无聊,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费这么多周折,动这么多心思?当初他一把就可以掐死她……是啊,他若真想她死,为什么不一把掐死她,分明他的手就扣在她的咽喉上!却偏偏要拿匕首捅她?而且以他杀人取心那般娴熟的手法,怎么可能那么近的距离,让她还有生还之机?他不是想要她死!他究竟想做什么?   烟雨突然有种被人捏在手里戏耍玩弄的感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好似有一双手,将她的一切都握在手里玩弄,可她却连那人是谁都搞不清楚。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烟雨看着桌上菜肴,无心享用。拿筷子拨拉着碗里大米,侧耳听着外面的响动。   李直似乎仍在灶间忙活,侍卫们在灶房外的院子里或站或蹲或坐着吃饭。   一切都好似很正常,很平静。只有她一个人忧心忡忡。   路南飞急匆匆的从外面赶回,站在门外,看到桌上饭菜有些意外,但仍旧放下手中食盒,交代了句“公子在忙”,就转身离开了。   烟雨就着路南飞带回来的饭菜和那盘西湖醋鱼,吃了半饱。   晌午有些困,就在软榻上眯了会儿。   醒来又是一层汗,逃不出的火海,冲天的火光,灼痛的感觉……   烟雨莫名的心浮气躁起来,看哪里皆是不顺眼,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宣绍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抓到那璇玑的主?为什么他们不起程回临安,离开这个鬼地方!   整个下午烟雨都沉着脸,还无意打碎了两个茶盏。清理碎裂的茶盏时又割伤了手,大小诸事不顺,她对于烦闷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   就连宣绍从外面回来,她也没给个好脸色。   “我今晚在驿中陪你。”宣绍看烟雨沉着脸,便主动倒了茶放在她手边。   他少有这种举动。若在平日里,烟雨定会受宠若惊。   可今日烦躁,她喝了口茶,却觉得烫口,极度不满的扔下杯子,“茶这么烫你叫我怎么喝?”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宣绍错愕看她。   “看什么?只许你对我发脾气,就不许我对你发脾气么?”烟雨揉了揉额角,长出了一口气。她在做什么?无缘无故,朝宣绍发什么火?   宣绍转过脸,并未十分在意。   烟雨起身,向里间走去,她想躺一会儿,或许心情会好上一些。   可走到床边却踢到了脚,疼的她眼泪都快下来了,“什么都和我作对?看我好欺负是不是?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到底是谁在跟我过不去?泉州这种鬼地方,为什么我要来这种地方?!”   烟雨忍不住一句句的抱怨起来。   宣绍听见她呼痛便立即赶了过来,闻言却是站在了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第88章 究竟是谁?      “你怎么了?”   他也看出了她不对劲,平日里的烟雨坚强隐忍,从不抱怨。便是耳朵被震聋那段时间,她也坚强的笑着面对。绝对不会为一点点的小事,就大为光火。   “我怎么了,你看不出来么?我踢到脚了!我很疼!我受伤了!我是个伤员!你看不到吗?”连吼了几声,烟雨又开始后悔,她分明不想发火的,对宣绍发火,对她有什么好处?可满腹怨气,不发泄出来,又似乎很难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烟雨声音里带着歉疚和无奈。   宣绍点点头,淡漠道:“可能,你不需要我在这儿陪你。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你早些睡。”   宣绍说完。又看了烟雨一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有浓浓的担忧。但他仍旧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别走!”烟雨揉着脚在床边坐了下来,“我晚上一个人,做噩梦,会怕……”   “你不是说。不会害怕么?”宣绍没有转身,面朝门外,淡声说道。   “那是宽你心的,你都听不出来么?”烟雨闷声道,“算了,你走吧,有你没你都一样!”   她以为宣绍听了这话。总会留下的,他看起来冷漠。其实对她却是温柔细腻呵护备至。   可今日,宣绍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走了!   烟雨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耳听着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命人牵过马匹,出了官驿,过了巷子,直到听不见……   烟雨扑倒在床上,愤恨的垂着床上的席子,只捶的手发疼,伤口发紧,也没听到宣绍回来的声音。   他是真的生气了吧?真的被自己气走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天太热,火气太大?还是因为伤在胸口,心绪不宁?   她喘了口粗气,翻身躺在床上,看着墨兰色的床帐,想着多日来发生的事情。她以为中午睡了一觉,晚上定要辗转难眠。可没用上许久,她便不知不觉的坠入梦乡。   “雨儿,雨儿……”   有人在她耳边轻唤,声音低沉却有些急促。   烟雨睁开眼睛,面前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是谁?”   “雨儿,是爹爹……你是不是爱上仇人的儿子了?你是不是不想为叶家报仇了?你是不是忘了我叶家满门的仇恨了?”一声声质问贯响在耳边。   “我没有……”烟雨摇头,“我没有……爹爹你别走,我一个人好怕,我好难受……你别走。”   “雨儿,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了,你一定要为爹爹报仇!一定要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的……”   “杀了宣绍!杀了仇人的儿子!他一死,宣文秉会痛彻心扉!”低沉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在烟雨耳边叮嘱道。   “不……我不能,他是无辜的,当年他十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参与……只杀了宣文秉一个人就够了!”烟雨摇头,眼泪已经止不住滑出眼眶。   “呵呵呵……我叶家满门一百多口人命,只宣文秉一个人的命,如何够偿还?”   “冤冤相报何时了……爹爹,是宣文秉一个人做下的孽,便让他一个人偿还就够了!宣绍是无辜的……若我为报仇杀了他,和当年的宣文秉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能……爹爹……”   眼泪滑出眼眶,她心底发疼,竟比那把匕首插进心窝还疼。   “你这个不孝——”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烟雨耳中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但并不真切,似乎很遥远,很遥远。但打破了耳边诡异的寂寂无声。   在眼前无边的黑暗之外,似乎又微弱的光远远照来。   很微弱,照不清屋里的景象。纵介协血。   她想翻身下床,可却一动也动不了。像是被人困住了手脚,费劲了力气,却连手指头都抬不起。   她想唤一声“爹爹”,可喉中发不出声音。   耳边嘈杂之声越来越响,那微弱的光也越来越亮。   “烟雨!”似乎有人推了她一把。   那压在身上莫名的重量骤然卸去,浑身一轻。烟雨猛的睁开眼来,宣绍正站在床边,俯下身,关切的看着她。   烟雨皱眉,有些错愕,刚才那一切又是个梦?   屋里亮着灯烛之光,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投出宣绍被拉长的影子。   “我好像又做梦了……”烟雨看着宣绍俊美无比的面容,抬起手轻轻触碰,似乎想要确定,他不是存在于梦中。   触到宣绍温热的面孔,她才收回手。   她不会,绝对不会杀了他!   “不是简单的做梦。”宣绍握住她的手,开口道,“是魇,梦魇之魇。”   烟雨蹙眉,有些不解,“啊?”   耳畔却有人惊慌失措的跑来之声,宣绍还未开口解释,便听到有人在院子外喊道:“公子,公子,那人死了!”   “谁死了?又有人被杀了?”烟雨反手抓住宣绍的手,面上是化不开的忧虑紧张。   “不是,是李直死了。”   宣绍看她手抖得厉害,索性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别怕,待我先去看了李直就回来跟你解释。”   烟雨忙不迭的摇头,紧紧拽着宣绍的手不肯放,“我和你一起去。”   宣绍见状,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一同来到外院,一群侍卫举着火把站在院中,院中侍卫比平日里多上许多,院中有阵阵怪异的恶臭四下飘散。   李直的尸体就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双目大睁,七窍均有乌血流出,腹部更是被血染的看不出衣物的颜色。   “公子,属下正欲将他押往衙门,他却忽然倒地不起,捂着肚子,没动两下就咽了气。”路南飞抱拳言道。   “可是牙槽里藏了毒?”宣绍问道。   “已经检查了,没有。”路南飞摇头。   “把他的上衣扒开。”宣绍指着李直腹部的血迹说道。   一旁侍卫赶紧上前。   宣绍抬手捂了烟雨的眼睛,烟雨却扒开他的手,凝神看着。   却见衣服下面,李直的肚子像是被老?啃过一般,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烟雨倒抽了一口冷气,心砰砰直跳。   “着仵作验尸。搜查李直的房间,前去包围李直和郑大人家中的侍卫一旦有消息传回,立即上报。”宣绍吩咐道。   路南飞躬身应了。   宣绍拉着烟雨走回后院,烟雨拍着心口,喘着粗气。心中烦躁不安,但总算没有发起火来。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那诡异的梦,梦中的心痛,李直的死,还是那般惊骇的死状,“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么?”   “我瞧你晚上情绪很不对,脸色也不好。你昨夜就说,我不在时,你做了逼真的噩梦。我怀疑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且你也对李直有所怀疑。我佯作离去,着人包围了郑大人和李直的家。并悄悄赶回,包围了官驿,那李直发现情况不对,刚溜出这房间时被擒获。”宣绍简单说道。   “你是说,李直在我的房间里?”烟雨错愕问道。   “是。”宣绍点头。   “为什么我一点声音都没听到?有人靠近,我应该会发现才对!是我睡的太沉了?”烟雨惊惑不定。   “他在你的饭菜中动了手脚,又在屋里吹了少迷香。”宣绍拉着烟雨在屋里圈椅上坐下,“放心,此时开着窗,迷香已经散尽。”   “饭菜里我们不是检查过了么?没有毒啊?”烟雨仍旧眉头紧蹙。   宣绍沉声道:“不是毒,是令人心浮气躁影响人精神之药,若用量大,乃会至幻。因你有伤在身,元气不足,所以药效显著。”   烟雨眼中还带着些不可思议,“世间竟会有这样的药……”   她虽未产生幻觉,但那逼真的梦境,现在回忆起来依旧让她有窒息之感,让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在屋里吹了少量的迷香,让你昏昏沉沉却又醒不过来,在你身边引导你,让你的梦境顺着他的话音走。这是一种人为的魇,陷进魇中,痛苦不堪。”宣绍的黑眸凝视着烟雨,“你看到什么了?”   烟雨闻言抬眼向他看去,如果不是舅舅告诉自己的仇人就是他的父亲,此时此刻,她一定会将自己的身世向他合盘拖出了吧?她不想骗他,不想向他隐瞒,可如今……却不得不痛苦的将一切都埋在心底。   “是儿时一些不好的回忆,我不想再提了……”烟雨单手拖着额,痛苦的摇了摇头。   宣绍果然没有追问下去。   “李直是什么人?他为何要这么做?”烟雨转而问道。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李直怎么会知道她的过去?李直在她的梦魇中伪装成她的爹爹,说明,他是知晓她的身世,和她的仇恨的!连秦川都不甚清楚他们的仇人是谁,李直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公子,在李直房中搜出的东西。”门外有人回禀道。   “呈进来。”宣绍扬声吩咐。   侍卫应了声,抬脚从门口走来。   率先映入屋内两人视线的是一席耀眼的艳红。   “是那晚那人穿的红色大斗篷?”烟雨惊讶的从椅子上起身。   侍卫将漆盘搁在圆桌上,拿起那一席艳红抖开来,果然是一个带着硕大兜帽的大斗篷。和那晚站在白桥上往水里掷人心,后又扎伤了烟雨的人穿的斗篷一模一样。   漆盘上还放着几颗蝴蝶镖。   “李直就是那晚那人?”烟雨瞪大了眼睛,如果李直就是那晚扎伤她的人,就是璇玑主,那么这一切都说的通了。当年舅舅救了璇玑主,向他打听了丞相府的事。丞相府的灭顶之灾,璇玑主是知道的,更知道是谁要陷害丞相府。所以他能知道自己的家仇,不奇怪。   可是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当年丞相府的嫡女呢?   自己和表哥侥幸逃脱,除了意外遇见她的舅舅,除了爹爹当年曾经救过的徐妈妈,没有人知道。她以为这个秘密一直守得很好,这才敢深入虎穴,来到宣文秉身边,伺机报仇。   为什么这个秘密,会连和此事毫不相关的璇玑主都能知道呢?   宣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正看着侍卫手中的斗篷默默出神。   “你穿上它。”他对侍卫吩咐道。   那侍卫立即将斗篷披在身上,宽大的兜帽盖在脸上,烛光摇曳的房间里,他的脸被兜帽遮住,完全看不清相貌。   宣绍点头,那侍卫又将斗篷取下,立在一旁。   烟雨听闻有人向后院而来之声,转脸向外看去,期待着真相一点点揭开。   是路南飞带着验尸的仵作赶来。   “回禀公子,此人乃是两三个时辰以前,中了致人串肠肚烂的毒,毒发而亡。”仵作躬身答道。   “中毒?”宣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那仵作。   仵作应声,“正是,卑职怀疑,他是自杀,自己提前服下毒药。”   “不,不会是自杀,如果他知道自己必然要死,官驿被包围之时,他就不需要拼尽力气逃离。且是串肠肚烂的毒药,谁会如此跟自己过不去?”宣绍沉声说道,“即便他是自愿服下那剧毒,也很有可能是被人蒙蔽了。”   “你是说,这些东西是栽赃陷害,李直不是那晚之人?”烟雨指着艳红的斗篷和那几颗蝴蝶镖问道。   “那人先杀了官驿里做饭的杂役,再安排李直混入,夜里引我们前去,故意使你受伤,又让李直在你的饭菜里动手脚。这一切,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宣绍忽而摇头,“不,是从更早就开始计划了!”   “更早?”烟雨听得浑身激灵。   “杀人取心,且杀的都是无辜百姓,手法恶毒残忍,尸体被抛之大街。使得泉州人心惶惶,官民不安,不得不上报皇上,求皇上派人前来抓捕凶犯。他这么做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引某人前来。”宣绍推断道。   “某人?是你?”   宣绍却是摇头,“是宣家人。”   烟雨心中猛的腾起一阵惶恐不安。   “当初皇上是欲派爹前来,是我与父亲下了一夜的棋,才险胜与他,将赶来之人换做了我。”宣绍说完,转脸看着烟雨,“他既千里迢迢将宣家人从临安引来,为何不直接对我下手,反而要这般费劲周折的对付毫无功夫的你呢?”   烟雨呆愣当场,脸色发白。她已经明白了,事实在清楚不过,璇玑主是想要宣绍的命,宣文秉的命,要宣家家破人亡。但,最重要的是,他要她来动手!要她亲手杀了宣绍!   为什么?他武功高强,什么仇不能自己报,却要利用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惜这般费劲周折,不惜使得璇玑受尽打击?   璇玑主究竟是什么人?和她又有什么样的渊源?竟这般不计后果的算计?   “想到什么?”宣绍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   烟雨摇头,“我只是想不通,我又未招谁惹谁……为何要对我用这般手段?”   宣绍以为她是被这段时间经历这一切吓住了,握紧了她的手道:“是我连累你了,若不带你千里迢迢赶来,也不至让你受伤,又受这般惊吓。只是将你留在家中,我亦难以放心。”   他处处为她考虑,将过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只是这场精心谋划的算计,究竟是谁连累了谁,还未可知……360搜索mobe浮生沐烟雨郑大人和李直家中都未搜出可疑之物,两家人统统被压入大牢,等待审讯。   李直虽死,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并未抓获。宣绍一行仍旧在泉州。为了安抚民众,泉州当地官员建议将李直作为杀人取心的凶犯,拉着他的尸体游街示众。又将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心脏经仵作查验后放回停尸房的尸体体内。由家属带回,得以安葬。   心脏并未全部寻回,有的已经不知去向。   烟雨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宣绍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在临安恭候大驾”。署名的地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李直只是他的替死鬼,原来他已经离开泉州了。   璇玑主究竟何许人也?竟如此嚣张的直接对宣绍下了战书?      第89章 使坏,她在行      对郑大人两家最后的审讯结果是,两家人根本不知道李直是何时入了璇玑阁,长相那般憨直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他竟有那样的身份。两家人皆被打了一顿。放了出来。郑大人也被撸去官职,贬回家中。   宣绍一行,此时已经在回临安的路上了。   临安究竟又有何等的图谋在等待着他们……   夜幕笼罩之下,高坤乘着他的八抬大轿晃晃悠悠的来到皇宫之外,曾经丞相府毗邻的宅院内,此时门楣已换做“高宅”。   他下了轿,平日里倨傲不可一世的脸已经换了一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的表情。他垂着手快步来到后院隐蔽的花棚之内,花棚里依旧是老样子,摆着上百盆只长绿叶不开花的优昙婆罗。   “干爹!”他站的离花盆远远的,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他知道干爹把这花看的比命还重,他要是磕了碰了哪盆花,干爹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花棚里没人应声,高坤却似乎习以为常,仍旧躬身禀道:“宣绍和他那位夫人回来了。”   “求而不得。是最好;得之被毁,是最痛。”花棚深处远远传来一个声音,“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高坤愣愣的立在原地,他不知道呀?干爹能不能把话说得明白点?   但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绝不敢秃噜出口。   幽幽一声叹息从花棚深处远远飘来,“穆昭仪求而不得的是谁?宣绍得到分外珍惜的是谁?”   “孩儿明白了!”高坤赶紧恭敬答道。   “去吧。”   高坤退出了花棚,脊背已经满是冷汗。他抬手抹了抹额头,虽然干爹从未对他疾声厉色,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干爹给的,他的武功,他的地位,他的尊荣……干爹似乎足不出户就能将一切都握在只手之间,他对干爹近乎敬畏。   高坤来到宅子外。俯身上了轿子,八抬大轿晃晃荡荡又回了皇宫。   寂寂无声的夜归于平静,夜幕笼罩之下藏了多少秘密,无人可知。   因怕烟雨旧伤复发。宣绍他们一路行的很慢,回到临安竟用了去时两倍的时间。   宣绍一行刚进临安城门,宣府之中就得了消息。   宣夫人当即就要往外去接,宣文秉虽嘴上说着不急不急,哪有长辈汲汲皇皇去迎晚辈的道理。却是手脚麻利的已经行至院中。   宣绍的马车停在角门处。   宣夫人两手攥在一起,神色略显紧张的向车门处张望。她听闻儿媳妇受了伤,也不知当下情况如何?自己的儿子可还好?   宣文秉面沉如水的站在宣夫人近旁,黑眸如潭水幽深,望不见情绪。   车门吱呀一声开了。   宣绍的身影先跳出车外,未向自己的父母行礼,先回转身。将烟雨扶了下来。   烟雨上前,福身恭敬道:“父亲,母亲安好!”   宣绍只跟在她后头,拱了拱手,并未多言。   宣文秉冲烟雨点了头,目光却在宣绍身上扫了几扫。宣夫人上前拉过烟雨的手,声音温厚亲切道:“听闻你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   “劳母亲挂怀。已经好了。”烟雨柔声应了。   “快到午膳时候了,你们去了这月余,长途跋涉,十分辛苦,我让人备下了宴席,给你们接风洗尘。”宣夫人握着烟雨的手说道,说完还定定的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也不自觉加重了力气。   宣绍张口就要拒绝。   烟雨抢在他前面道:“相公,这许久不见父亲母亲,也甚是想念,不如……”   宣绍侧脸看她,见她讨好的冲他笑,面带不悦的别过脸去,却是点头答应下来。   宣夫人笑的十分畅快,一路上都紧紧拉着烟雨的手,好似那不是她看不上眼的儿媳妇,而是她亲闺女一般。   直到烟雨说她要更衣之后再来向父亲母亲请安,她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   烟雨和宣绍换过了衣衫,再来到正院,正式的向二老请了安,一顿午膳倒是其乐融融。当然乐的是宣夫人和烟雨,宣文秉父子都板着脸,不置一词,总算没有不欢而散已是不错。   宣夫人如今已经觉出烟雨的好来,后又听闻烟雨受伤,是为了让人去救宣绍。也算是因为保护自己的儿子而受了伤,对这儿媳妇倒也更加看的顺眼起来。   午膳之后,竟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挑了两套她出嫁时,母亲送给她的头面给了烟雨。   烟雨同宣绍回了自己的院子,捧着两套头面,笑的乐不可支。   宣绍不满的看着她,“我平日里亏待与你了么?让你得了两套首饰就乐成这个样子?”   烟雨笑的眉眼弯弯,“不一样,母亲原本不喜欢我,如今送东西给我,不就表示我在她心中已经渐渐受了认可么?”   宣绍冷哼一声,“只要我认可你,旁人的意见无关紧要。”   “她不是旁人,是你母亲呀?”烟雨笑道。   “我还要进宫述职。”宣绍回了一句,转身出了房间。   烟雨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心中有些莫名,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宣绍对自己的父母竟会如此排斥呢?宣夫人只有他一个儿子,且宣文秉身边并无侍妾。作为宣家的独苗,他不是应该受尽了父母千般宠爱才是么?   烟雨看着手中赤金镶五彩宝石的首饰,意兴阑珊的放入妆匣里。宣夫人是个很直接,很直爽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毫不掩饰。   如今自己总算是博得她些许的信任和好感,只要事情一直顺利的发展下去,她不愁没有对宣文秉下手的机会。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越是靠近这一家人,她心中的犹豫就越是多呢?   且在泉州所经历的一切,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烟雨一时还未能理出头绪,宣绍却派人送了口信回来。   李直游街示众,璇玑阁在天朝境内销声匿迹,皇帝龙心大悦,宴请众臣及家眷。   烟雨是宣绍的正妻,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浮萍伺候着烟雨换上了隆重的着装,临行时,烟雨却将苏云珠叫到了身边。   两次在宫里吃亏,有备无患,自然是带个有功夫的在身边更稳妥些。且苏云珠是女子,能时时刻刻跟着她,倒也方便。   “你随我进宫,宫中不比宣府,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倘若行差踏错,莫说我救不了你,就算公子,也未必保得下你。”烟雨郑重其事的对苏云珠交代,压低了声音又下一剂猛药,“到那时,你可真是再也见不到秦川了。”   苏云珠重重点头,“我定紧紧跟在少夫人身边,寸步不离!”   烟雨点点头,乘上马车,向皇宫驶去。   宣绍遣了身边之人,等在宫门口,迎了烟雨进宫。前后两次的意外事件,让一向狂傲的他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曾经他是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如今却有一个人需要他小心翼翼的保护。   宴席开始以前,皇帝和众位大臣还在殿中闲话。   大臣们的家眷皆等在偏殿之中。   除了大臣们的家眷,这里应有皇后亦或是贵妃坐镇。   烟雨进得殿内,略扫了扫,却只见主位上坐着笑意盈盈的穆青青。   穆青青瞧见烟雨,脸上的笑容倏尔僵住,但很快便恢复自如,笑容更大了几分,冲她点点头。   有相熟的妇人坐在一起,小声先聊。她不用细听,却也能听到周遭人窃窃私语的话音。   众人打听到她是宣绍的嫡妻,便都矜持而热情的向她释放着善意的微笑。   还有些不矜持的已经凑上前来,和她打招呼。   穆青青坐在主位上,静默看着,脸上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宴席很快开始,这一群夫人被宫人引进正殿。   烟雨很快寻到坐在皇帝下手位最是靠前的地方,与他对面遥遥相望的就是宣文秉的位置。   宣家父子真可谓荣宠至极,父子同朝为官也就罢了,还皆是皇帝信任的权臣。   烟雨远远的冲宣文秉福身行了礼,才在宣绍身边坐下。   便听到有适才和她打招呼的妇人对自己家相公小声八卦道:“不是说宣大人不喜欢儿媳妇么?我瞧着他们关系也不错嘛?”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有什么奇怪!”   “也没见周夫人来,这宣家少夫人的规矩,却是比周家旁的几个女儿都要好,人也出彩!”   妇人还在说,她的相公却与邻座的大臣交谈起来。   烟雨不动声色微微而笑,目光向上方看去却见穆青青伏在皇帝耳边低语了一句,便起身离去。   这本应是皇后出席的场合,皇上却带了穆昭仪前来,可见其荣宠。   她受宠与否,倒是和烟雨无关,有关的是,她觉得穆青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为难她。   她一直侧耳留意着穆青青,穆青青适才在皇帝耳边的话,她自然也是听到了。   “宣公子劳苦功高,千里迢迢在泉州为圣上您扫平乱贼,皇上得会儿可得好好嘉奖宣公子呐。”穆青青嘻嘻一笑,别有意味。   宣绍只觉烟雨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却不知她正凝神听着穆青青的去向。   西偏殿内是等候献舞的舞姬,莺莺燕燕的娇声低语,和正殿内的皇帝和大臣们宴饮觥筹交错之声,让她的耳力颇受阻碍。   她需得比平日费更多的功夫,方能听到穆青青到了西偏殿西墙的香樟树后,一个舞姬自西偏殿内快步跑出。   “参见昭仪。”   “圣上左手第一位,就是宣绍宣公子。你可有把握?”   “昭仪请放心,奴婢定不辱命。”   穆青青让那舞姬先行回了偏殿,略等了一会儿,也缓步回来。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这穆青青,果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她正想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眼向宣绍看去。   “脸色怎么这么差?”   烟雨摇了摇头,“没事,缓缓就好了。”   穆青青已回到皇帝身边,抬眼瞧见宣绍握着烟雨的手。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瞧见宣绍的满目关切。她隐在袖中的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一口银牙,口中磨得咯吱直响。   她倒要看看,烟雨还能得意到几时!穆青青心下对自己说道。   “皇上,臣妾特意编排的舞已经准备好了。”穆青青倚在皇帝怀中娇声道。   皇帝虚胖的脸上浮起笑来,抬手摸了一把穆青青细滑的脸,“好,好,朕要好好看看爱姬准备的舞。”   皇帝的手拍了两下。   乐声骤起。   一排着水红纱衣的舞姬鱼贯而入。   瞧见这一群舞姬,殿中霎时静了下来。   水红色的轻纱之下,舞姬柔美的线条一览无余。舞姬上身仅有一个窄小的裹胸在轻纱之下,下身也仅有一条短裙堪堪挡住让人羞耻的部位。   烟雨耳中听到一片吞咽口水之声。   许多妇人已经忍不住捂上了眼睛,却又不甘心的从手指缝里去偷看。   大臣们倒是盯着美艳的舞姬,目不转睛。   美艳的舞姬随着乐声舞动起来,轻纱飘扬,纱衣内的风景若隐若现。   一开始,舞姬们的动作倒还规规矩矩,但随着乐声骤急,舞姬们的姿势也越发大胆放肆,一室春光,甚是撩人。   烟雨侧脸向宣绍看去,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面色如常。   “好看么?”烟雨是问他这舞怎样。   宣绍点了点头,“好看。”却仍旧只看着她,目不转睛。   烟雨顿时明白,两人貌似说的不是一件事?   她脸上霎时有红晕飞上,别过头,又去看舞姬。   宣绍却伏在她耳边道,“不如你也学了跳给我看?”   烟雨的手掩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掐了他一把。   宣绍任由她使劲儿,也不挣扎,只暗暗的笑。   烟雨看着舞姬,忽然觉得有道视线一直盯在她和宣绍中间。寻着感觉望去,瞧见一舞姬随着乐声向他们这桌舞动而来。   此时旁的舞姬也舞动着身上薄纱,向周边隔桌靠近而去。   “皇上,您觉得这舞怎么样?”穆青青倚在皇帝臂上,娇笑道。   “不错,甚是不错!”皇上的口水都快流到酒樽里去了。   “我瞧着圣上您的臣子们也甚至喜欢这些舞姬,圣上您不如把这些舞姬都赐给众臣,也算君臣同乐呀!”穆青青的声音温软似水,简直要把人的骨头都柔化了。巨估阵巴。   “这……”皇上似乎有些不舍得。   “您瞧宣公子似是很喜欢那个舞姬呢,你就当是给宣公子的赏赐了吧?想来宣公子定会感念皇恩,对皇上您更为忠心呢!”穆青青指着正向宣绍一桌靠近的舞姬道。   烟雨一直凝神留意着上座的动静。   穆青青这话听在耳中,甚觉不好。   皇上若金口一开,宣绍便是不想要,也推拒不得,众人面前,不给皇帝面子,岂不是抗旨找死?   但倘若真让这么一个货色进得宣府,定然要搅得宣家家宅不宁。且她可是穆青青派来的,分明包藏着祸心。   烟雨冲苏云珠勾了勾手指。   苏云珠立即俯下身,凑耳过来。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别让这舞姬靠近此桌。”烟雨低声吩咐道。   苏云珠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笑脸,使坏嘛,她最在行呀!      第90章 宣少夫人河东狮      只见那舞姬舞姿正妖娆,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竟整个人啪----结结实实的摔趴在了地上。   这一下着实摔的太结实了。竟生生压过了一旁奏乐之声。引得殿中众人都不由向她看去,旁的舞姬看到她那么狼狈的摔趴在地,想笑不敢笑,硬把步子都忍得凌乱了。   那舞姬不知是摔的太狠,还是臊的太狠,竟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穆青青怒目瞪视着她,扬手让一旁的乐声停下。   那舞姬这才忍着痛,苦着脸,从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原本飘然如仙的纱衣此时也美感全无,狼狈的挂在她身上。   一时间,殿中安静的仿佛落针可闻。   那舞姬有些瑟瑟发抖,“奴婢献丑……乃,乃是因为仰慕宣公子,着实为宣公子风采倾倒!”   众人闻言。皆赞这舞姬机智。一句话,不禁为自己的丑态找了个好借口,还大大赞美了宣公子。   上座的皇帝呵呵一乐,就要开口。   烟雨生怕皇上当即说出将这舞姬赐给宣绍的话,已是顾不得许多,当即起身,呵斥道:“大胆奴才!我家相公何等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么?!”   那舞姬闻言,噗通跪了下来,肩膀瑟瑟发抖,嘤嘤小声抽泣,好不可怜,相比之下。格外显得烟雨盛气凌人。   “奴婢真心仰慕宣公子,情难自禁,请夫人赎罪!”   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扣她一顶善妒的帽子?也得看有没有那本事!   烟雨义正言辞道:“仰慕宣公子不是你的错。可于这大殿之上,被宣公子的风采倾倒,就着实是你的不对了!圣上在此,我等都是圣上的子民,在圣上面前,哪里有什么风采敢言?!你五体投地,不拜圣上,拜我家相公,究竟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还是想要陷我家相公于不忠不义?”   殿中甚是安静,烟雨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声声质问,直叫那舞姬急的满脸是汗,无话可说。   圣上闻言,亦是不悦。   宣绍立即起身,对皇帝拱手道:“皇上,臣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哼!”皇帝冷声道:“好个有眼无珠的贱婢!拉出去,杖毙!”   那舞姬身子一抖。扑倒在地,哭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穆昭仪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那舞姬如一滩烂泥一般被拉了出去。   殿中众人很快便将这一闹剧至于脑后,乐声悠扬,舞姬们舞姿妖娆,纤腰摇摆,好一派春光旖旎,美不胜收。   却无一个舞姬敢往宣绍这桌跳来,大家心里此时已有共识,宣家少夫人不仅善妒,还伶牙俐齿。是个惹不起的河东狮!   其他贵妇纷纷向烟雨投来仰慕的视线,谁也不想多个妩媚妖娆的舞姬来跟自己分享相公。但男人哪有不爱年轻貌美,身姿妖娆的年轻女子的?不是谁都有勇气敢冒着得罪相公和皇上的危险,在大庭广众之下推拒的。烟雨无意间抬头,视线和穆青青撞在一起。   穆青青双目如刀,冷冷盯着她。   两人对视一瞬,相互别开视线。她们两个之间的恩怨,从宣绍开始,却不知到哪里才休止之机。   烟雨转过头对苏云珠低声道:“做得好,不过下手会不会太狠了点儿?”   苏云珠僵着一张脸,摊开手掌,一枚滚圆的珠子还在她手心里躺着,“我是想扔颗珠子让她滑倒的,可我还没出手,她就已经在地上了。”   烟雨闻言,心中诧异。不是苏云珠?那是?   她转过脸向宣绍看去。   宣绍也回头看她,冲她微微一笑,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华光乍现,“夫人真乃女中豪杰!为夫最不喜这野花野草,还望夫人日后一如既往,坚决杜绝野花登堂入室。”   不用猜了,定然是他的手笔。   那么娇娇柔柔一舞姬,他也真下的了如此狠的手!   虽然最后那舞姬被拉下去杖毙,多是她的罪过,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实在是赶上了。她也不料皇帝会如此无情不是?   宴席结束已经是后半夜了。   皇帝喝的宁酊大醉,自然已经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给宣绍个赏赐之事。   其实宣绍如今荣宠已经无以复加,赏赐什么的,他并不在意。   倒是烟雨今日殿上举动,让他甚为欣悦,出得大殿,一路上都紧紧牵着她的手,完全无视大臣们讶异的视线。   宣文秉在前方站着,似在等宣绍。瞧见两人手拉手走上前来,脸色立即难看了几分。   “成何体统!”宣文秉斥责道。   烟雨当即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宣绍紧紧握住。   “你若不想我当着众人的面让你难堪,就少操些心!”宣绍冷冷对视着自己的父亲。   宣文秉压抑着怒火,他十分清楚,宣绍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性子,他却是不愿让旁人知道他们父子不和,“回去之后,到我书房里来。”   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宣绍站在原地,看着宣文秉的背影,眼中尽是不屑。   烟雨蹙眉,宣绍宁可冒着危险,也要替宣文秉前去泉州,不是说明他心里也是关心宣文秉的么?为何面上,父子两人还是这般不睦呢?   大臣们已经陆陆续续坐上轿子离宫去寻自家马车。   宣绍却仍旧拉着烟雨的手站在原地。   “咱们不走么?”烟雨问道。   “且等等,不想再遇上他。”宣绍低声说了一句。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宣文秉。巨估岛号。   烟雨虽对这对父子间的恩怨十分好奇,但问过一次,惹了宣绍不高兴,她便不再问了。只安静陪着她,支开了轿子,两人手牵手,缓缓向宫外行去。   他的手大而温暖,她的手却纤巧冰凉。   正值夏末,天气还很燥热,她凉凉的手握在手心,甚是舒爽。   宣绍看她一眼,嘴角一直噙着笑。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牵着她的手,信步与月夜之下,偶有凉风徐徐,着实太过美好了。   不过大概所有的美好都是短暂的。   烟雨耳朵一动,听得有人快步向他们走来,立时拉了拉宣绍的手,低声道:“有人来了。”   宣绍侧耳细听,但终究耳力不及她。   待人更近之时,他才听闻到。   他牵着烟雨的手继续缓步前行。两人又行了一段,走出了高大繁茂遮天蔽月的樟树小道,迎面瞧见月光下,一位十来岁的少年疾走而来。   他微微有些气喘,整张脸在月光下泛着红晕,额上尽是细密的汗,明黄的衣衫映着月光盈盈似有光华流转。   烟雨诧异看着少年。   少年平复了一口气,才恭恭敬敬的上前道:“宣公子,我已背熟《鬼氏韬略》,请公子做我太傅。”   太傅?烟雨看着眼前不过十岁的少年,这位是太子?   她立即福身行礼,“太子安好。”   太子见到之前宣绍一直握着这女子的手,心知女子在宣绍心中非同一般。客气的朝她点头回了礼。   目光仍含期盼的看着宣绍。   宣绍沉默了一阵,“太子还是去求皇上吧。”   说完,便拉着烟雨从太子身边绕过。   烟雨听得太子失落的叹了口气,垂手站在原地,肩膀跨下,全无来时那般勃勃生机跃跃欲试。   回到马车上,烟雨才问道:“太子想请你作太傅?”   宣绍微微颔首,“二皇子虽只有六岁,但却聪明伶俐,甚得皇上喜欢。想来太子亦是有危机之感。只是我宣家只效忠于皇帝,太子之心恐怕要枉费了。”   二皇子再怎么聪明伶俐,毕竟不是嫡出正统。且太子年长四岁,不应有危机感才对。可摊上当今圣上这么一位大小朝政皆不管,一心只在美人身的父皇,也难怪太子心生不安。   如今宣绍手握保护禁宫安危的皇城司大权,又深得皇上信任,若能将宣绍拉到太子身边,自然储位无虞。   烟雨想到太子,自然想到太子背后的皇后娘娘。传言皇后娘娘软弱善良,不得圣宠。但烟雨知道,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一个不得宠的女人,能在后宫众多女人之前生下长子,且稳坐后位十几年,绝不会是运气所致。   如今穆青青在宫中,最是的宠,气焰嚣张,且她处心积虑的对付自己。自己身为臣妻,身在宫外,只能小心防患。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太子想要仰仗宣绍之力,或许,她也可向皇后借一借力了。   夫妻二人回到宣府。宣绍一直陪着烟雨回了正房。   “父亲不是找你去书房么?”烟雨以为宣绍忘了,便提醒道。   “不去。”宣绍只回了一句,就倚靠在软榻上,笑意盈盈的看她,似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烟雨在妆台前坐了,一边拆着头上发饰,一边随意道:“也不知父亲会不会不满我今日在殿上举动,父亲若是觉得我乃善妒之人就不好了。”   “管他怎么觉得,我觉得好,就是好。”宣绍将手枕在头下,毫不在意。   “那女子长得狐媚也就罢了,我知相公你不是会被美色所惑之人,只是她还是穆昭仪安排好到你身边来的。穆昭仪与我的恩怨,相公你是知道的,我岂能安心叫她进来。”烟雨放下金钗,回头望着宣绍道,“父亲若能知晓我并非善妒,是不是会对我印象好一些?”   宣绍坐起身,“你那么在意他对你的看法?”   烟雨垂眸,“我很小就是个孤儿,很羡慕旁人有父母在身边。如今我嫁与你,你的父母就是我的……所以,不管曾经他们做过什么,但他们毕竟养育了你,我愿意在他们面前进一进做子女的孝道。”   宣绍凝望着她,忽而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好,我去去就回,你歇下等我。”   宣绍转身出了房门,向正院而去。   烟雨抬眸,眼中并无太多情绪。她就算是要进孝道,也绝不会是对宣文秉!对那个杀了她叶家满门的人!   但挽回她在宣文秉心中的印象,取信于他,势在必行。   她在心中歉疚,她终是又利用了宣绍,且这种利用,日后只怕也不会少……   宣绍回来的有些晚,房里还亮着灯,烟雨却已经在床上睡着。   他脱去外衣,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她。父亲的话音似还在耳边,“能在殿前,当着皇帝和群臣的面,义正言辞,面色不改的斥责那舞姬,且字字句句有理有据,后发制人,能是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会做到的么?她出身定然不简单,接近你也是别有用心,你怎可被美色蛊惑了心智?”   宣绍无声轻叹。   他何尝不知她从一开始的靠近,就别有用意。可在她的别有用意之后,他分明看到了她的真心。他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她掩藏在身后的真相,他只怕那真相揭出之后,两人再无法像今日这般执手相拥。   她说,他不会被美色所惑;父亲说,他是被美色蛊惑了心智。   其实他们说的都不对,他的心里不知从何时起,住下了她的美丽不可方物,再不会为旁的景色侧目,哪怕被她蛊惑,哪怕为她将心尽付,他亦心甘情愿。   睡着的烟雨,只觉身后一席温暖靠来,心中不由自主格外安定,梦中亦不自觉露出笑颜。   求师不能的太子,果然寻了时机,给父皇请安时见父皇心情不错,便开口求道:“父皇,儿臣听闻宣公子文武双全,是父皇得力干将,不知父皇能不能将他赐为孩儿太傅,也好指点孩儿文武韬略?”   笑意盈盈的皇帝闻言却是没有表态。   太子欲要在开口,皇帝却岔开了话题,一旁二皇子也笑着将话题越岔越远。太子蹙眉,瞧二弟和父皇聊得欢畅,甚觉自己倒成了多余之人。   二弟油嘴滑舌,又好卖弄,很是会讨父皇喜欢,他从小受母后影响,沉稳寡言,不若二弟那么会讨人欢心。眼见年幼的二弟越来越的父皇青眼,太子心中越发着急。   待皇帝挥手让两个儿子告退。   两人退出殿外,二皇子看着太子沉闷的脸,轻笑一声,“太子哥哥,臣弟觉得你刚才的想法不错,宣公子文武双全,且有胆有谋,又得父皇赏识。你说我求了父皇让他做我的师傅怎样?”   太子瞪他一眼,“父皇既不会允了我,难道就会允了你么?!”   二皇子嘻嘻一笑,“那也要看求的人是谁,咱们可以试试哟!”   二皇子笑着走远。   太子停在原地,看着二弟稚嫩的背影越走越远,直气的面色发青。   连身后靠近的脚步声都未发觉。   “太子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太子闻言一怔,回头看,说话的是父皇身边的贴身宦官高坤。   “高公公,何事?”   高坤颔首轻声道:“奴才也没什么事,只是瞧着太子脸色不太好,太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太子自是不屑与一个宦官多言,若高坤并非父皇面前得脸之人,他只怕一句话都懒得和他说。   “没事。”   太子转身欲走。   高坤却继续说道:“奴才听闻,宫里的穆昭仪,和宣少夫人关系不错。”   宣少夫人几个字,让太子停下了脚步,回头狐疑的看着高坤。   “高公公这话什么意思?”   “金殿之上,宣少夫人怒斥舞姬之事,想来太子殿下也是有所耳闻的,宣公子对其夫人之宠,在皇宫内外也都传遍了。当初为娶少夫人进门,还不惜和宣大人翻了脸……太子殿下都知道吧?”   “有所耳闻。”太子点点头,想到那晚月夜之下,他远远看到宣公子和一女子携手走来的情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子殿下不是想求得宣公子为太傅么?”高坤砸吧了下嘴,笑道,“宣公子在圣上面深得信任,皇上不应太子请求,很可能是宣公子对皇上表明自己无此心意。若是宣公子改了心意,或许还有机会。”   “这个我知道,可他……”太子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话头。   高坤所暗示的意思,他骤然明白过来,“高公公的意思是说?”   高坤点了点头,“有时,迂回是一种更省力的策略!”   第91章 你还想怀上龙嗣?   “只是,我只略略见过穆昭仪几次,和她连认识都谈不上,更何况她是父皇的后妃……”太子仍旧有些犹豫。   高坤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奴才倒是和穆昭仪有些交情,穆昭仪最喜各色精致美食,投其所好,想来对殿下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太子点了点头,狐疑的看了眼高坤,“高公公不是父皇面前最是忠心的人么,怎么想到了这般示好与我?”   高坤躬身恭敬道:“奴才自然是对皇上忠心耿耿,太子贤孝礼信,乃当之无愧的储君。奴才更是看不惯二皇子在圣上面前百般卖弄,丝毫不将殿下您放在眼中,奴才甚是为殿下您鸣不平。若不是殿下您仁厚,哪里有二皇子在圣上面前夺您风头的机会!”   高坤这几句话,句句说到了太子的心坎儿里。   太子抬手拍了拍高坤的肩膀。“你的忠心,我看到了,好好伺候父皇!”   说完,太子转身背过手,带着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向东宫走去。此时映着朝阳,他的脊背似也比刚才挺直了几分,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皇帝的御膳房,自是什么美食都不缺,但凡宫中有的,都是紧着御膳房用。依着皇帝对穆昭仪的宠幸,御膳房里有的,华音殿想来也不会缺。   太子想要投其所好。倒也不像高坤说的那么简单。   既然宫里的东西没有出得了彩的,太子只好在宫外动起了心思。命自己得信之人,悄悄在宫外搜罗各色名吃,送进宫来。   寻了几日。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从外面呈上一匣子还未凉透的点心回来,“主子您尝尝。”   太子捻起那精雕玉琢荷花造型的芙蓉酥,入口即化,荷香满满,丝丝的甜味儿里透着甘甜,味浓而不腻。   太子点头,抬眼去看木匣子上烧制的店名铺印,“五芳斋”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甚是有韵味。   “不错,”太子点头,“将这店铺的厨子请到东宫来。”   小太监得了赏赐。欢欢喜喜去办太子交代的事儿。   第二日,新鲜出炉的五芳斋的点心,就被呈到了穆昭仪的面前。   闻着昔日熟悉的味道,穆昭仪似笑非笑的看向一旁坐上的太子殿下。   福身道:“多谢太子美意,妾身实在受宠若惊。”   太子闻言,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穆昭仪不必客气,不过是些小点心罢了。不值什么。”   穆昭仪垂手敛目,嘴上一抹笑若有若无,“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虽是几颗小点心,但太子殿下亲自送来,这份恩典着实让妾身惶恐。”   太子毕竟年幼,穆昭仪这么一说,他便沉不住气道:“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听闻穆昭仪和宣少夫人的关系不错,我想请宣绍做太傅,烦请穆昭仪为我游说。”   穆昭仪嘴上的笑容大了几分。   “殿下从哪儿听说,妾身和宣少夫人关系不错的?”   脸上虽笑着,心下却甚觉讽刺。太子难不成以为她是傻子?一盘点心就想收买她为旁人的儿子效力?请宣绍做太傅,那不是让宣家成为太子的助力么?虽然她如今没有儿子,但皇帝毕竟年纪不算大,谁知她以后能不能怀上龙种呢?且不说她和烟雨的关系势同水火,便真是一如当初姐妹,她也不可能帮皇后的儿子出力呀?   “从哪儿听说的穆昭仪就不用问了。”太子忽然压低了声音,“若穆昭仪肯帮我,待日后,我可认穆昭仪为干娘,让穆昭仪与我母后共享太后之尊。”   穆青青闻言诧异的看向太子,倒不是因为他口中的“日后”,而是奇怪他语气之中为何如此笃定,好似自己就真需要他这么个儿子,她又不是不能自己生!   穆青青讽刺一笑,“多谢太子美意。”   太子见殿中并无旁人,便抬脚向穆青青靠近了一步,一手挡在嘴旁,“附耳过来。”   太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般趾高气昂的叫她附耳过去,她还真有些愤懑。但太子毕竟是储君,穆青青不得不将就着半躬身凑耳过去。   “穆昭仪不会以为,自己还能怀上龙嗣吧?”太子低声问道。   穆青青身子一僵,顾不得尊卑,冷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听闻穆昭仪近来喜食青门瓜,但穆昭仪可知,宫中青门瓜多出自二皇子母妃家中进贡?”太子言尽于此,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那又怎样?”穆青青有些咬牙切齿,被一个十岁的孩子这般提点的感觉,可是不太好受。   “穆昭仪甚是得宠,遭小人嫉妒,也是在所难免。不妨请宫中信得过的太医好好为昭仪诊断下身体,若是寒凉之物食的太多伤了身子可是不好。”太子语气似十分关切的说道。   穆青青脸色难看。   太子提步向外走去,“就不多打扰穆昭仪了,您若是看到了我的诚意,遣人到东宫来寻我。”巨台休划。   太子走后,穆昭仪立即命人到太医院请了李太医来。   李太医并不是平日里为她请脉的太医,而是轮值为皇上请脉的太医之一。也是太医院的老人儿了。   李太医来了华音殿,穆昭仪屏退了身边之人,笑看着他道:“久闻李太医医术高明,今日我忽觉身子不适,烦请李太医为我瞧瞧?”   “臣不敢当。”李太医躬身拿了帕子搭在穆青青细白的腕子上,搭了指尖上去。   趁他诊脉之时,穆青青俯身上前低声道:“你在柳巷养了一房小妾,你家夫人知道么?”   李大人闻言手一抖,错愕的看向穆昭仪,心里纳闷儿这事儿她怎么知道。   其实是在她进宫以前,和烟雨一起女扮男装出去闲逛时,偶然遇见了李太医,那时还不晓得他是太医,只瞧他偷摸的样子甚是好奇,跟着他悄悄摸摸来到一处不大的宅子外。她非让烟雨听了墙角告诉她,这才晓得那偷偷摸摸年岁不小的男人竟是宫里的一位太医。因着惧内,有了心仪的女子不敢纳回家中,只好偷偷养在了外面。   “男人嘛,有些个风流韵事不丢人。”穆青青掩口而笑。   李太医呐呐点头,“是,是……”   “李太医瞧着,我身上可有不妥?”穆青青拿着帕子问道。   李太医凝眉,一时没有出声。   “李太医不必顾及,有什么,直言就是。”   “是,主子身娇玉贵,底子是极好的,只是略有体寒之症。女子体寒,会导致内里失调,月信失准,不易受孕。”李太医说话间,已经满背细汗。“可有办法调治?”穆青青沉声问道。   “主子放心,因寒入体不深,只需平日里注意饮食,再服些温补之药,调理上半年,月信紊乱基本可愈。”李太医抹了把汗。   “那就是说,半年后,我还是可以怀上龙嗣的?”穆青青盯着李太医的眼睛,将话问的直白。   李太医却是踟蹰良久,没有吱声。   “李太医可是有什么话,不便言明的么?”穆青青低着头,好似轻松随意道,“我既知道你在柳巷藏了外室,就能赶在你把她挪走以前,让她在这世上消失。自然也能让你家夫人得知此事。不知李大人是想再也见不到她?还是让你家夫人也知晓她?”      第92章 您可要珍重!      李太医闻言一哆嗦,赶紧跪地,“穆昭仪赎罪,微臣不敢欺瞒您。微臣不能跟您保证。不是因为您身体不好。月信不调也不代表,在此期间一定不能受孕……乃是因为……因为……”   穆青青紧紧盯着他。   李太医只觉如芒刺在背,压低了声音道:“乃是因为多年前圣上就喜服各种长寿壮阳之丹药,纵欲过度……长年累月下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李太医言尽于此,再不敢多说,此言已经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说出来的。   只见他以头连连触地,诚惶诚恐。   穆青青端坐于玫瑰椅上,神情一时有些怔怔的。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就算她能怀孕,能生孩子,皇上不行了,她上哪儿生龙嗣去?   “我知道了,此话不必对旁人讲。”穆青青摆了摆手道。   待李太医忙不迭的起身。退了两步之时,她又忽然叫住他。   “此事,皇上自己可知情?”   李太医面有难色,“这……此等事,谁有胆子向圣上言明,便是说了,亦是臣等的罪过……”   穆青青点点头,“好,今日你只是为我请了脉,知我有体寒之症。旁的,你什么也没说,我亦什么都没听到。”   “是!”李太医擦了把汗,快步退了出去。   如今看来。太子的提议是应该好好考虑下了。   穆青青忽然想到宣绍那般风华绝代的容颜,想到宣绍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对比圣上浮肿虚胖的身形,愈发觉得胸中愤懑。   如果不是烟雨暗算与她。买通太监,将她送给圣上。如今,嫁给宣绍,成为宣绍夫人的应该是她!受人艳羡,受人追捧的是她!和宣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是她!   是烟雨毁了她的一切,毁了她的幸福!   如果她能求得皇上让宣绍成为太傅,那太子便欠下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借着太子的手,除去烟雨。待太子登基以后,她不求与太子母后共享太后之尊荣,她只求下嫁宣绍……太子定然能有欣然应允!   穆青青眼中绽放出光彩来。   随时留意东宫动向的皇后。自然得知了太子悄悄见过穆昭仪之事。   待次日太子前来请安之时,皇后屏退身边宫人。   一扫平日里软弱之相,凝视着太子道:“皇儿近来学识可有长进?”   太子温声回道:“孩儿已熟读《国策》,《国论》,为君之道牢记在心。”   “我叫你不可钻营,不可浮躁,你可有记在心?”皇后又问了一句。   太子已经听出皇后语气中的责备之意。   原本因着父皇愈加宠爱会讨好的二皇子,他就对母后心有怨气。又见如今自己明明因为母亲的教导无妨。失了父皇之心,更是大为不满,“母亲只管自己谨守好凤位就是了。儿子已经长大了,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说罢,太子转身欲走。   “站住!”皇后霍然起身,气势十足。   太子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还在这儿呢,你倒巴巴的去讨好一个昭仪,那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已!你太子的尊严往哪儿搁?”皇后厉声质问。   太子面上一僵,原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到不想还是叫母后知道了。   “母后不管我,不为我的储君之位考虑,还不许儿子自己为自己考虑么?”太子也不抵赖,梗着脖子道。   皇后被他气得一噎,难怪常言道儿子都是来向父母讨债的!   “母后何曾不为你考虑?你如今不是太子么?你以为你太子之位坐的稳是为什么?”皇后冷声道。   太子也冷下脸来,“母后是很久都没有走出凤仪宫了吧?不知道如今最得父皇喜欢的不是儿子,而是二皇子了吧?”   “哼,在皇上面前争宠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你年长几岁,竟会惧怕一个孩子?!”皇后恨铁不成钢。   太子闻言,心中不悦渐浓,垂下眼眸,袖中拳头默默攥紧,“我想要宣召做我的太傅。如果母后能帮儿子,儿子自当感激不尽,日后事事以母后为先。若母后不肯亦或不能帮儿子,那日后儿子之事,还请母后少为过问。”   太子说完,也不等皇后回应,转身便走。   唯有他重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凤仪宫中反复回荡。   皇后跌坐在凤椅之上,失神的看着儿子渐行渐远。儿子一旦长大,就会和母亲离了心么?   烟雨这次从泉州回来,倒是跟宣夫人的关系更密切了几分。   不单将正院的针织房交还给她,还将她嫁妆里的几处铺子都交给她管。   “我没有女儿,也不需要给谁备嫁妆,这宣家的一切,以后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不管以前怎么样,如今你是宣绍的正妻,就是我的儿媳妇。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和和睦睦,我也就很满意了。”宣夫人是这么跟她交代的。   烟雨将铺子的账册带回他们院子的时候,宣绍还瞥了一眼,“早知你这么喜欢管账,我就让宣禾把他手里的铺子都交给你了。”   烟雨赶紧摆手,“别,我先把母亲交代的理清了再说吧。”   她哪里是喜欢管账,她从来都不是操心钱财的性子,若非要赶着讨好宣夫人,她何必自讨苦吃。   烟雨正着手里帐之时,宫中嬷嬷送来了请柬。   原来乞巧节将至,皇后请了诸位重臣家眷,在宫中设宴,也过一过乞巧节。   烟雨放下手中账册,手里摩挲着淡粉飘散着淡淡兰花香气的请柬。   乞巧节,倒是个好机会。   七月七这天,烟雨用罢了午膳,便让浮萍为她挑出一套端庄大方的衣衫。又一丝不苟绾了发髻,精心上妆。揽镜自窥,好一位端庄大方的年轻夫人。她知自己平日美艳有余,威严不足,但今日要入宫面见皇后,若气势不足,难免让人小瞧了去。   第一印象总是很重要的。   乞巧节的宴席设在晚间,不过皇后给烟雨下的帖子上的时间,却是早了一个时辰。   烟雨来到宫中的时候,其他夫人们都还未到。   因着上次的教训,这次烟雨仍旧把苏云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苏云珠亲眼见了上次那舞姬,不过摔了一跤,就被生生杖毙。这次入宫倒是格外谨慎,眼睛都不敢乱看。   乞巧节,是女人家过的节日。宣绍不好相陪,且烟雨在他回府以前,就已经到了宫中。   这次有人迎了她进宫门,上了轿子,倒是顺顺利利的来到了凤仪宫。   烟雨未下得轿子,便听得有人出了正殿,朝她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她下得轿子,刚搭了手在苏云珠胳膊上,就见带着凤冕着一身高贵华丽的绛红长裙的妇人,笑意盈盈的朝她走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烟雨福身行礼。   “快起来。”皇后娘娘并非虚扶一把,倒真上前,双手扶了她起来。   “宴席设在御花园,此时还早,你且到本宫的凤仪宫中坐坐吧?”皇后声音温和。   烟雨福身应是。   左右瞧瞧,果然不见一位大臣家眷,“是臣妾来早了么?”   皇后轻笑,“一直想见见你,一直没得着机会。今日特地早些请了你,你与本宫果然是有缘之人,本宫一见你,就觉得甚是亲切。”   “谢娘娘抬举。”   两人进了凤仪宫正殿,皇后命人摆上些瓜果点心,便将人遣了下去。   十分亲切的和烟雨闲话家常。   说了一会儿子话,皇后抬眼看了看烟雨背后站着的苏云珠。   “你到殿外候着。”烟雨回头对苏云珠道。   苏云珠快步退了出去。   皇后才笑说:“听闻太子求了宣公子做太傅,宣公子没有应。儿大不由娘,太子年幼,难免有顾虑不周之处。还请宣少夫人代为向宣公子致歉。”   “万不敢当。”烟雨忙道,“太子太傅,乃是未来的帝王之师。相公不受,实在是觉得自己难当此任,愧不敢受。”   皇后笑了,“宣少夫人不必过谦,和明白人说话,不用绕弯子。宣公子有没有能力任太傅,那是毋庸置疑的。莫非宣少夫人是说,太子与本宫都没有识人的眼光么?”   “不敢。”烟雨颔首答道。   “听闻宣少夫人和穆昭仪关系匪浅,可有此事?”皇后啜饮了口茶,淡然问道,好似只是不经意一问。   烟雨垂眸,只怕这才是今日皇后说话的重点吧?偷偷打量了一眼皇后的神色,烟雨面上带了几许的忧虑愤懑之色。巨台夹号。   “怎么?”皇后放下了茶盏问道。   烟雨苦笑着摇头,“娘娘或许不知,若非穆昭仪忽然被选入宫,很可能……唉,不提了。”   “怎么?这背后还有旁的说法?”皇后深感好奇。   烟雨摇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皇后愈加被她的样子勾得好奇不因,心痒难耐,“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宣少夫人亲切非常,如同自家妹妹一般。莫非宣少夫人与我见外?”   “承蒙皇后娘娘抬爱,臣妾不敢。”烟雨抿了抿嘴,状似十分艰难的开口,“臣妾随便说说,娘娘只当随便听听吧。穆昭仪入宫以前,和我家相公,是相识的。”   烟雨没有往下说下去,只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皇后,便低下头。   皇后被她那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有些怔住。一时不禁浮想联翩。   入宫以前就相识……那么难以说出口,且说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尴尬愤懑之相。   是不是说明,穆昭仪以前和宣绍有那么点过往……   难怪太子想要让宣绍做太傅,自己求不得,就转而去求了穆昭仪。想来太子也是知道此事的?   若是穆昭仪真和宣绍有旧情,穆昭仪岂不是就能说动宣绍,送一份人情给太子?也不知太子答应了她什么样的条件?   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她如何舍得她与旁的女人亲近?如何能容忍穆昭仪来就捡了现成的?   烟雨垂眸,心中是对宣绍些许的愧疚。   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穆青青入宫以前,的确和宣绍相识,穆青青也的确心系宣绍,她并没有扯谎呀。便是皇后真去查,她也不惧什么。   皇后仍旧有些疑虑的看向烟雨。   前些日子听闻,宣少夫人在金殿之上,怒斥仰慕宣绍的舞姬,并未听闻宣绍责她善妒,还出言维护。难道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当时穆昭仪也在场么?   瞬息之间,千万个念头涌过皇后的脑海。   如此说来,先对付穆昭仪才是当务之急。她如今正是受宠,若真是和宣绍有什么过往,再笼络了太子之心。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东西,不都要拱手送与她了么?   皇后看了看殿外天色,轻声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往御花园去吧。”   “是。”烟雨上前扶了皇后起身,两人一同向殿外行去。   御花园此时,已经聚了不少的夫人。并一些宫娥也在与官家夫人们或坐或站,三三两两的闲聊。   皇后携着烟雨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不少的夫人们都向烟雨投来艳羡的目光。真是生的好不如嫁得好,这周家嫡女自从成了宣家少夫人以后,真可谓身价倍增。   烟雨却不甚喜欢这成为众人眼中焦点的感觉,待皇后落了座,她便远远退到了一边。   “今日乞巧节,本宫也凑个热闹,请众位姐妹夫人们一起,来讨个喜庆吧!”皇后娘娘笑着开口,“人可都来齐了?”   皇后一旁宫女正要福身作答,忽闻有太监高唱,“穆昭仪驾到----”   “好大的排场,竟让皇后娘娘等她!”已经有宫娥小声的抱怨道。   这时间把握的真好,偏偏等皇后来了不一会儿,她才来。   烟雨自是听到,她早已等在不远处的宫道上,等着有人回禀皇后已经来了,才掐着时间赶来。   她还真不将皇后放在眼里呢。   烟雨淡笑着在人群后看着穆昭仪乘着步辇进了御花园。   一旁宫女扶了她下了步辇。   “娘娘赎罪,皇上吩咐了要用臣妾亲手做的糕点,臣妾不敢假手他人,这才耽误了些时间。”穆青青盈盈福身,腰肢纤软如弱柳扶风,娇媚之态无人可及。   皇后略略抬手,“伺候皇上,自然是本分,何罪之有?既然来了,便坐下吧。”   穆青青坐下之后,目光扫视一周,一下子就从人群中看到了烟雨的身影。   不知是她太过耀眼,哪怕置身人群亦难以泯没。还是穆青青对她太过执念,哪怕灯火阑珊,天光昏暗,亦能一眼识君。   烟雨亦回看着穆青青。   穆青青遥遥朝她点头微笑,以为烟雨会别开视线之时,却见烟雨也朝她笑了笑,笑容明媚如春花绽放,姿态万千。   无论容貌亦是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她。   穆青青心下别扭,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   乞巧节,除了宴席之外,自然还有旁的活动。所谓乞巧,就是向天上的织女星乞求智巧,动手的活儿自然不会少。   在场的宫娥亦或是夫人们或将自己提前备好的香囊,绣了花卉的帕子,荷包挂在一株硕大枝叶繁茂的榕树之上。或接过宫女备好的针线,穿针引线,现场绣上几针。   烟雨将自己提前绣好的荷包挂在榕树枝上,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冲着她走来。   她未回头,袅袅而来的淡香,已经让她知道来者是谁。   她侧脸看了看一旁的苏云珠,苏云珠挨她站的很近。   “宣少夫人。”身后之人唤道。   烟雨轻笑着转过身,“穆昭仪安好。”   “有你在,我怎么会安好呢?”穆青青也笑着说,“想当初,你我亲如姐妹,朝夕相处,无话不说……如今,呵呵,成了这副模样,你想到过么?”   烟雨垂眸,“世事无常,穆昭仪可要珍重。”   “哈哈哈,多谢。”穆青青大笑。   引得一旁不少夫人看过来,但见是皇上最为宠幸,嚣张跋扈的穆昭仪,便都赶紧转过脸去。   “如今许久不见,不如坐下来聊聊?”穆昭仪指了一旁摆的椅子道。      第93章 他的真心      烟雨见皇后也朝这边望来,便冷着脸道:“我与你有什么好聊的?”   她转身欲走,却被蓄着长长指甲的穆青青一把抓住。   “怎么,你不敢?你敢陷害我入宫。你敢抢了宣绍,你敢背弃咱们的姐妹情谊,你不敢坐下与我聊聊,不敢面对我?”   烟雨板着脸,冷冷看着穆青青,“错了,不是不敢,是不屑!”   穆青青嗤笑,硬拖着她向一旁的座椅走去。   苏云珠上前欲拦,被烟雨用眼神止住,便只垂手跟在一旁,准备随时动手。   穆青青大力将烟雨掼向座椅。   椅子是黄花梨木的,苏云珠在椅子后不动声色的挡了下烟雨的脊背,烟雨触到她柔软的手。再跌坐进椅子,并未摔疼。   “皇后驾前,又有众位夫人在场,穆昭仪注意仪态。”烟雨不急不慢道。   “宣少夫人好教养。”穆青青讽刺了一句,“别忘了咱们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若我在这里说一句,你并非什么周家嫡女,而是临安风月之地春华楼里出来的,你猜,日后还会不会有人那般众星拱月的捧着你?”   “我在意的原就不是这些,宣绍娶我的时候,并非不知我的出身。”烟雨冷笑,“拿这些,你以为能威胁的了我?”   穆青青翻了个白眼。“那咱们就试试?”   烟雨冷冷看向穆青青,她当然并非真的不在意。如今刚获得一点宣夫人的好感,倘若进一趟宫,就将宣绍的里子面子都丢尽。宣夫人只怕再也不会让她跨进正院一步了。   穆青青冷笑着正要开口之时,一名宫女奉着漆盘走上前来。   “乞巧节,恭请穆昭仪和宣少夫人也穿针引线,以求织女娘娘赐智赐巧。”宫女声音脆生生的,甚是好听。   穆青青却仰头看天,御花园里华灯大亮,连树梢间都扯满密密匝匝的线网,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地上的光已经遮掩了星光,哪里还瞧得见天上星辰。   “织女娘娘在哪儿呢?”穆青青嗤笑,“这么多人向她求。她能瞧见我求的么?”   说完她转过脸,看着烟雨,“宣少夫人说是不是?”   奉着漆盘的宫女脸色有些尴尬。   烟雨的目光却落进了漆盘里,漆盘里放着两根针,一团缠好的丝线,并几方净白的帕子,和一把金灿灿的剪刀。   那银色的绣花针上,映着御花园里亮如白昼的灯光。闪烁着幽兰的色泽。   烟雨心中一动,向皇后的方向看去,皇后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声不响的离开,她适才和穆青青说话,到未曾听到皇后离开的声响。   她和宣绍在泉州之时,遇到过璇玑阁阁主掷出的蝴蝶镖,那蝴蝶镖上也是有如此幽兰的光泽。宣绍曾告诉她,那是因为淬了毒的原因。   那这绣花针?   烟雨也淡笑着看向穆青青,“不过是图个吉利,昭仪何须那么较真?”   “我从来不信这些,你知道的,我只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穆青青回看着烟雨,“人想要得到什么要靠自己,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织女娘娘求有何用处?我喜欢把一切都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烟雨笑着点头,“穆昭仪还真是能说会道,不善女红,何须找这么多的理由?连人定胜天都扯出来了!”   烟雨话中嘲笑的意味十分明显。   穆青青脸色一僵,抢在烟雨前面,起身拿过漆盘上的丝线,又拾起一根针,借着灯光飞快的穿针引线。她是不善女红,她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学的是数理化,背的是abc,他们这些古代人懂什么?居然敢嘲笑她!还是被自己最看不过的烟雨嘲笑?这让她怎么忍?   不就是穿针引线,绣上两针么?这有什么难?怎么说她相当年也是绣过十字绣的人!   穿针引线很顺利,待她拿起帕子就有点犯了愁,这该怎么绣?怎么下针?   眼瞧着烟雨和宫女都在一旁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穆青青僵着脸,就放不下这面子来。   胡乱将针引着线从帕子上穿过,再穿回来,简单缝几下意思意思不就行了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哎呀!”穆青青扔下帕子针线,捏住了自己的手指。   烟雨一直凝神看着,自然看到她动作间太过慌乱,不小心扎了手。   殷红的血珠子已经从她手上冒了出来。   “好了,你退下吧。”穆青青捏着手指,对那宫女吩咐道,并不给烟雨也绣上一两针,出手就能将她给比下去的机会。巨台木才。   自然,烟雨的目的也不在此,笑了笑,并未多言。   “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穆青青放下手指,只是扎了一下,细细的绣花针能扎出多少血来?   烟雨笑看着她,没有出声。   “哦,我想起来了,是在讨论咱们的出身是么?我是皇上的昭仪,没有人敢议论我什么。你可是就不同了。”穆青青掩口而笑,“巴望着宣绍正妻位置的人可是不少,若是能将你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相信很多人都乐意为之。若是没有了周家嫡女这层遮羞之布,你以为,你还能在宣绍身边待下去?”   “穆青青,我究竟怎么得罪了你?让你一定要如此针对我?”烟雨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圆润的指甲淡声开口。   “怎么得罪我?你不知道么?”穆青青反问间,忽然抬手支住了额头。她晃了晃脑袋,低声自语道,“今晚没喝酒啊,怎么有点晕呢?”   她正揉着太阳穴。   烟雨抬脚踩住了一个从旁经过的宫女的裙摆,那宫女一个趔趄。手中酒壶里的酒就洒在了穆青青华丽的罗群上。   烟雨立即手脚回去。她不知皇后娘娘究竟在那针上淬了什么毒,却一定不能让穆青青在她面前毒发,以免枉受牵连。   穆青青勃然大怒,“该死的奴才,没长眼睛么?”   那宫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昭仪饶命,昭仪饶命……”   不少人闻声向这边望过来。烟雨抬眼正好瞧见一席绛红色的衣衫,悄悄入了人群。皇后回来了。   “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她定然并非有意,在皇后面前失了仪可是不好。”烟雨温声劝道。   穆青青抬眼,见众人都关注着她,她虽并不怕在皇后面前失仪,可若让人议论她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她只怕这些不好的流言,被宣绍听闻……那以后……   “算了,谅你也是无心之失,起来吧。”穆青青抬手叫那宫女起了身,“去更衣。”   穆青青带着身边宫女转身离开了御花园。   烟雨又在座椅上坐了下来,想来皇后娘娘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知今晚还有什么精彩之事发生?   见穆昭仪一走,宣少夫人落了单,不少贵妇便凑上来,与烟雨说笑。   烟雨虽不多言,但脸上一直挂着合宜的微笑,一点也不叫人觉得难以亲近,直让人如沐春风。   烟雨寡言,是因为,她正凝神听着穆青青离开后的动静。   穆青青带着身边宫女到了御花园外临近的几间房舍中,这房舍原本就是为宫中主子因着什么不便,临时需要更衣所备。   宫女奉来备用的衣衫,穆青青遣了宫女到门外等着。她依旧是老习惯,此等事不喜旁人动手。   只是她似有些站不稳,刚脱下被酒水打湿的罗群,就险些跌倒,扶住椅子,才将将站稳。   烟雨听得后窗吱呀一声。   一人跃窗而入。   穆青青晃着脑袋,并未察觉。   那人却从背后已向她靠近。   这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么?她要对穆青青做什么?   烟雨一面好奇,一面更是凝神听去。   穆青青呼吸渐渐急促,那人忽而从背后揽住了穆青青,穆青青大吃一惊,正要惊叫之时,那人将她的嘴给捂了。   穆青青被拖到一边软榻之上,她身上已经只剩下单薄的里衣。   那人翻身压在她身上,一只手紧紧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手已经探进她里衣之内。   烟雨收回自己的耳力。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用听也能猜的到了,此等事,还是不要听墙角的好。   她笑着与面前的贵妇闲聊。   过了不多时,皇后突然道:“怎的穆昭仪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立即有不少人附和。   “呃,咱们去寻一寻她可好?”皇后面上稍有焦急担忧之色。   一副生怕穆昭仪出了什么闪失,她难辞其咎的为难表情。   皇后软弱好欺,谁都知道的。她担心让皇帝正是最宠的穆昭仪出什么意外,难以向皇帝交代,也是正常的。   众人便纷纷附和着起身,跟着前面引路的宫女向御花园外走去。   烟雨微微扯了扯嘴角,皇后这时间把握的可真是好。   且带了这么多目击者,让众人一同见证穆昭仪和旁的男子苟合的情形……只怕皇帝再怎么宠她,日后也容不下她了。   皇后这招,还真是狠。   一行众人到了御花园外的一排房舍外。   并不见穆昭仪的宫女守在外面。   皇后命宫女们上前敲门,敲了每一间都无响应。   烟雨听得其中一间里面,有两人的呼吸之声,一男一女,却呼吸沉重绵长,并不像是正在做什么的样子?   “许是穆昭仪已经回去了?”一位宫娥细声道。   皇后微微冲敲门的宫女们点了点头。   宫女立即上前推门,另几间的宫女都很快退了出来,唯有中间那间的宫女惊叫了一声。   待众人闻声走上前去的时候,那宫女脸色红如猪肝,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的退了出来。   “如何此等无状!”皇后斥责了一句。   那宫女红着脸道:“皇后娘娘……这,这……”   “怎么回事儿?”有不少人都好奇的朝里张望。   皇后提步迈入房门,走在前面的贵妇宫娥也都跟了进去。只是这房舍小,并不能容众人都进去。所以还有不少人被堵在外面,好奇的向前面的人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瞧见了么?”   进得屋里的人,仓惶的退了出来。   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尴尬红晕。   “来人,将两人拿冷水泼醒!关门,任何人不得再入内!”皇后吩咐道。   这两道命令一下,没瞧见的人更是好奇了,里面究竟怎么个情形?   烟雨适才走在后面,并未进得屋内,此时侧耳细听,听闻刚刚随皇后一起出来的人朝身边人悄声说道:“是穆昭仪身边的宫女衣衫不整的和一个男子睡在一起……”   烟雨眼神微眯,瞧见皇后脸色不好,心中亦有疑惑。   进得房间的分明是穆青青,怎么一会儿工夫,变成她身边的宫女了呢?   穆青青哪儿去了?   烟雨凝神,放出耳力,向四周听去。   在她脸色转白,精力几乎耗尽之时,忽而听闻一处宫殿的房顶上,有女子娇喘连连之声。   “高公公,多谢你救我。”穆青青喘息道,声音媚软如丝。   一声冷笑,高坤声音里有鄙夷和不屑,“不如我好人做到底,再找个人帮你解了这媚药?”   “这……”穆青青声音里有几许犹豫,但她的理智显然已经被欲望吞没,“那就拜托高公公了……”   “呵呵……”   伴着高坤冷冷的笑声,他抱起她,纵身飞走。   耳边有贵妇们窃窃私语之声,再远,她已经听不到了。亦不能知道高坤将穆青青带去了哪里。   “少夫人,怎的脸色有些难看?”苏云珠上前搀扶住她,低声问道。   烟雨摇了摇头。   皇后吩咐,“今日意外,叫众人见笑,乞巧宴席已经结束,请众位速速离宫,今日之日,就此打住,切莫多言。”   “是----”众人福身应了声,纷纷坐上轿辇,朝宫外行去。   烟雨垂眸坐在轿中。   皇后如此设计一番,倒叫突然而来的高坤给坏了计划。   如此看来,穆青青已然是和高坤连成一气了?原本此招能一击致命,到只叫她折了个身边宫女。   那宫女倒是无妄之灾。   不过皇后和穆青青的梁子只怕是就此深深结下,有皇后陪着穆青青“斗智斗勇”,也好叫她少些心思来寻自己的不自在。   烟雨垂眸思量着,轿子已到了宫门口。   她下了轿子,却不见自己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   倒是宣绍专用那驾宽大奢华最是舒适的马车,在众马车中鹤立鸡群。   一双净白修长的手挑开车窗帘,宣绍风华绝代的脸,出现在车帘后,映着车内灯光,他的视线将她从人群中寻到,微微朝她笑。   烟雨的脸上,也不自觉的浮起笑容,一股暖意直达心底。   他竟会在这里等她……   烟雨提步向马车走来。   宣绍却已推门跳下了马车。   宣绍的突然出现,立即引起了周遭人的围观。   贵妇们艳羡的眼神,热切的几乎把烟雨点燃。   “那是宣公子!你看!”   “宣公子这般绝代风华,居然还亲自来接他家夫人……”   “看看人家的相公……”   ……   或高或低的赞叹之声,将烟雨耳中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都淹没了。   他迎上前来,完全无视周遭目光,携了她的手,“可是累了?脸色这么白?”   他温柔关切的询问之声,立即引发周遭一阵叹息。   一众贵妇直恨得自己生不逢时,没有遇见宣绍这般完美无缺的良人。   已经上了马车的贵妇,也都让车子停了下来,挑着帘子向这边张望。   众人视线之下,烟雨多少有些羞怯,微微颔首道:“可能是有些疲惫吧。”   宣绍一手执着她的手,一手揽过她的肩,扶她走向马车。   周遭关注的目光之下,他的温柔不增不减,亦如平日。人前人后,他都是如此待她。根本不受外界议论左右。   他的真心,她如何会看不到?      第94章 无法倾尽爱慕      烟雨上了马车,宣绍亦旋身而上。   苏云珠擦了擦下巴上的哈喇子,心里直酸溜溜的想,什么时候若是师兄也能这般对她。她便是死也值了!   自觉不能进马车碍眼,苏云珠便只在车门外的车辕上和路南飞并肩坐了,谁也不搭理谁。   路南飞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向宫外行去。   马车上的烟雨适才极力去听寻穆青青的踪迹,精神消耗过度,此时不愿费力,只舒舒服服的窝在宣绍怀中,就着他的手吃着香甜的点心。   “宫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连用个饭都得小心翼翼,紧绷着神经,饭都没吃饱。”烟雨嘟囔着说道。   宣绍低头看向怀中佳人,只觉她低声抱怨的样子宛如嘟嘴撒娇一般,直叫人心中痒痒的。   “既不愿来,你也可不来嘛。母亲就从不……”宣绍说了一半的话,却戛然而止。   烟雨闻言抬头向他看去。是了,宫中宴席,从不见宣夫人参加的。自己都收了帖子,自己的婆婆不可能没有收到请柬。为何从不见她出席呢?是不喜欢热闹?还是不喜欢宫里这地方?   见宣绍说了一半便停下话头,她笑了笑,聪明的没有去追问。   他不愿说,自然有他不愿说的理由。他既可以什么都不问的等她将一切告诉他。那么自己也可以把好奇都藏在心里,直到他愿意跟她分享那一日。   马车停了下来,烟雨从宣绍怀中坐起身子,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寂寂无声的夜,只有月色星光映照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微风轻轻拂过,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不回府么?”烟雨疑惑道。   宣绍执了她的手下车。对路南飞和苏云珠吩咐道:“你们在这儿守着。”   他同烟雨一道,向不远处影在树林深处隐隐约约的七星塔行去。   马车停下的地方,与七星塔之间,有碎青石铺就的小道。道旁是郁郁葱葱的樟树林。樟树有驱赶蚊虫之效,夜里走在这小道上,没有虫鸣鸟叫,唯有两人轻轻的脚步声,和稳健的心跳在耳畔。   “你知道七星塔的传说么?”宣绍牵着烟雨的手道。   “什么传说?”烟雨好奇问道。   “传说。天上有七位专门为王母娘娘缝制五彩霞衣的仙女,心灵手巧,貌美非常。一日因赶制五彩霞衣太过劳累,不甚将梭子掉下了天庭,落入人间。这梭子可是仙物,无论谁捡到它都能织就只应天上有的美丽霞锦。未免王母得知此事降罚与她们,她们便偷偷让七位中最小的仙女偷偷溜下了凡间寻找那遗落的梭子。那梭子却是落入一个放牛郎手中,仙女欲取回梭子,便扮作凡人的样子,假作偶然遇见放牛郎,求放牛郎收留。放牛郎心底善良,收留了仙女,将她带回家中。悉心照顾。仙女终于取得放牛郎的信任,从放牛郎手中骗走了梭子。欲回到天庭之时,竟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原来在她和放牛郎相处的这段日子,生了凡心,眷恋放牛郎对她的温柔呵护,眷恋人间生活的简单幸福。她内心深处,其实不想离开。这时其他的六位仙女也纷纷溜下天庭,催她回去。当发现她失去法力,不能升天之时,六位姐姐想了一个办法,让她亲手杀了那放牛郎,斩断情丝,断了她与凡间的牵扯,她便能恢复法力,回到天庭。”   宣绍的声音很轻,醇厚的嗓音甚是好听。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七星塔的下面,他骤然停下了话音。   “然后呢?那仙女亲手杀了那牛郎了么?回到天庭了么?”烟雨不禁追问。宣绍转过脸,凝神看着她。   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绝世容颜之下是莫名的郑重其事,“你没听过这个故事么?”   烟雨摇头,“我在……我儿时在我们家乡那里,听到故事,和你讲的不太一样。”   她心中砰砰直跳,在他轻缓的嗓音,徐徐道来的故事里,她竟放松了警惕,险些将“我在临安长大,怎么从未听过这个传说”,脱口而出。   宣绍闻言点了点头,“可能每个地方的传说都不太一样吧。”   他牵了她的手,拾阶而上,迈入了七星塔内。   七星塔有四层,登至塔顶,几乎可以俯瞰临安全景,七星塔有七角翘沿,每个沿角挂着一颗硕大的铜星。不知七星塔建造于何时,如今那硕大的铜星上,已有斑驳的绿锈。   塔内没有灯火,每层的窗都很小很高,月光透不进多少。   宣绍一直紧紧的牵着烟雨的手,每一步,每一层台阶都迈得分外的稳重,小心。   烟雨听得脚下的木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手被宣绍紧紧握着,虽视线中是影影绰绰,她却毫不担心下一步会迈空。   两人一直走到了顶层,才停了下来。   顶层又一段窄仄的木阶,可以通到七星塔塔顶。那里视野开过,天上的星辰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要上去么?”宣绍转过脸问她。   烟雨觉得今晚的宣绍有些奇怪,以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一般都是他怎么想,就直接怎么做了,今晚却这般郑重的来问她。   “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吧。”烟雨轻声道。   可是通往塔顶的木阶很窄,不容两人并行。   宣绍看了看那窄仄的木阶,“你要自己上,还是我带你上?”   烟雨一怔,心中好似被什么触动。他在塔下讲的故事,他如今的问题,会不会是在暗示什么?   “我……”烟雨开口却又犹豫。   她也看向那窄仄的木阶,让他带她上去?那木阶好似只能容一人单独通过吧?自己上?   烟雨看向宣绍,昏暗之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唯有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坚定有力的心跳。   一番犹豫之后,她说:“你带我上去!”   宣绍倏尔笑了,她虽未听到他笑的声音,却是感觉到了,好似昏暗的顶层被月亮柔和的光辉照亮。   宣绍上前抱起她,纵身飞起,没有好好的走木阶,而是飞起后,一脚猛登了下木阶,折身从天窗口飞上了塔顶。   月光星辰,好似近在咫尺。   他俊逸的容颜在月光下,越发让人怦然心动。   两人肩并肩躺在塔顶,仰望着半轮明月,仰望着闪烁的星辰。   她枕着他的胳膊,“然后呢?那位仙女怎么做了?她回到天庭了么?”   宣绍轻笑一声,缓缓低语道:“她要对放牛郎下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狠不下心来。早在两个人相处之中,她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那放牛郎。最后她泪流满面,将梭子藏在了放牛郎家中,甘愿独自接受王母娘娘的惩罚。王母觉得放牛郎这凡人不可留,欲用仙法击杀放牛郎之时,仙女被禁锢在体内的仙法被激发,她挡在了放牛郎身前,化作了这七星塔,抵御王母的仙法攻击。但仙女不是王母的对手,放牛郎仍旧死在王母手下。仙女也被王母禁锢为这七星塔,再也不能化回原形。仙女的六位姐姐,怜悯小仙女,便竭尽所能,将牛郎险些灰飞烟灭的灵魂驻留在七星塔周围。你看到塔后那颗千年古树了么?据说就是放牛郎所化。”   烟雨抬头看着天空中明明灭灭的星光,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了。   “仙女不该下凡尘,不该遇见放牛郎,不该动心……不动心就不会如此为难……如果王母不迫使她们拼命的织就五彩霞衣,如果她们没有不小心将梭子掉下天庭,如果梭子没有落在牛郎手中……”   烟雨吸了吸鼻子没有说下去。   如果丞相府不在一场大火之中覆灭,如果没有宣文秉处心积虑的陷害,如果宣绍从没有到过春华楼,如果她不遇见舅舅……是不是她可以不动心,是不是她也不用如此为难……   宣绍翻身,侧脸凝视着她,抬手为她抹去脸上滑落的泪光。   “不管结果如何,在一切来临之前,他们如果倾心爱过,就可以了无遗憾。如果开始和结果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我们能把握的仅仅是过程而已,可不可以勇敢一点,让过程尽兴没有遗憾?”   烟雨看着宣绍近在咫尺的脸,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她从小在临安长大,这七星塔的传说,她怎么从没听过?难道不是他杜撰来暗示她的?   宣绍翻身,又仰面躺在塔顶,看着闪烁的星光,轻笑。巨他以亡。   “看来我故事讲得不错,你已经陷入故事中不可自拔了。我们已经在一起了烟雨,有任何的反对和阻力都不必害怕,你在我身边,我定护你周全,我不会像故事中的放牛郎一般,毫无反抗之力,任人伤害与你。”他的嗓音很好听,也许天生就是讲故事的料,“只要你的心与我在一起。”   烟雨抬手挡在眼睛上。   眼中干涩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不是故事里的小仙女,小仙女可以为放牛郎放弃回天庭,放弃做神仙,甘愿接受王母的处罚。   她却不能放弃报仇,不能假装不在意叶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宣绍,我知你爱我,我知你在这恩怨之中的无辜。可是抱歉,我连一个了无遗憾倾尽爱慕的过程都无法给你……”烟雨在心中喃喃。   夜深了,风微微有些凉。   宣绍抱着烟雨,下了塔顶,两人又携手一路走下七星塔。   出了塔门,烟雨忍不住回头,看那株立在塔后巍峨耸立的千年古树。虽然她知道,这传说多半是宣绍杜撰来的,仍旧扯出了淡淡笑意,他们虽然一树一塔,终究还是在一起了。相依相偎,抬眼可见。   此时禁宫深处某间偏僻的大殿内,女子喘息柔声袅袅。   高坤黑着脸站在殿门口,抬眼望着半片月亮,脸色沉敛。   殿内一声尽兴的高呼之后,只余下喘息连连。   他啐了一口,伸手掏了掏耳朵,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穆青青睁开迷蒙的双眼,瞧见自己光洁的长臂,正搭在一个身长健硕的男子脖颈上。   男子弓着脊背,肩上满是汗水。   她觉得适才体内忽然一股灼烫的热流,将她整个人推上云霄一般,是皇上从未给过她的舒爽体验。   男子缓缓从她身上退开。   借着月光,她瞧见男子棱角分明的陌生脸庞,虽不似宣绍那般封神俊逸,却也比皇上虚胖浮肿的脸顺眼太多。   穆青青用胳膊支着身子缓缓坐起,正欲问那男子姓名,那男子却已披衣出了里间,悉悉索索的整理好衣物,向高坤道:“我走了。”   “嗯。”高坤点了点头。   那男子纵身离去。   穆青青回想起适才从未有过的人生初体验,仍旧有些恋恋不舍。   她身上还有些酸痛,撑着身子勉强坐直。   却瞧见高坤已经迈步进来。   只铺了衣服的地上一片狼藉,这里是无人居住的空殿。   穆青青抓过一件衣服,想要遮挡一下自己,却见那衣服已经被自己撕裂。   高坤嗤笑,“不用挡了,听都听了半天了,还怕看么?”   穆青青脸上略有尴尬之色,低头却瞧见自己铺在地上的衣衫上,竟有点点血红之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早就不知将自己给过皇帝多少次了,第一次也有少量的血。而眼前这斑驳的血迹,却分明像是落红!   高坤闻声,好奇望来,亦是借着月光瞧见了那点点殷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哟,倒叫那小子占了个大便宜!”   “什,什么意思?”穆青青惊疑不定。   高坤掩口嗤笑,“什么意思?昭仪不懂?呵呵,这种事虽然遇见的极少,却也不是没有过。龙根太短,将破未破,今儿个算是全破了!”   穆青青脸上一阵灼烫,“烦请高公公给我备一身衣服来吧。”   高坤抬手将从敲晕的宫女那儿拿来的衣物扔在她面前,没兴趣在看这一地的狼藉,转身又去了外间。   心中只觉,今晚这事儿,有点意思。   穆青青收拾好自己,将地上狼藉也一并处理了。   “今日之事,多谢高公公相助。”穆青青低声道。   高坤摆了摆手,“昭仪不必客气,你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今晚是谁暗算你,昭仪心中可有数?”   穆青青闻言冷声道:“不是烟雨就是皇后,亦或是两人同谋!哼,我原还以为皇后是个好人呢!”   高坤背着手,点了点头,并未多说,“昭仪需要高某时,尽管开口,高某定不吝出力。”   “多谢了,当我穆青青是好惹的么?无论是皇后还是烟雨,我定然不会让她们好过!”穆青青咬牙切?道,“还请高公公将我送回去。”   这点小事,高坤自然不会推辞。   高坤带着穆青青回到华音殿的时候,皇帝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赶来。   穆青青让高坤将她从寝殿后面的窗子里放进去,又从里面关上了窗户。   她刚脱下外衣,钻进床帐内。   就听闻寝殿的门被人推开。   “穆昭仪何在?”跟着皇帝一同前来,想要看穆青青热闹的宫娥站在门口个,高声呼道。   穆青青窝在床帐内,平复了紧张的心跳,不动声色的侧耳听着。   “皇上,也不知穆昭仪忽然离席去了哪里?她的贴身宫女被发现和侍卫私通,说不定,穆昭仪也……”那宫娥说了一般,意味深长的拿帕子掩了口,退到了一边。   穆青青听出这是华美人的声音,眼睛微微眯了眯,“华美人,我记住你了。”!   “休得胡言,穆昭仪可在殿内?”皇帝厉声问一旁华音殿的宫女。   “这……这……奴婢……”   “在不在,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有这么难以回答么?”华美人的声音又尖又细。   穆青青勾了勾嘴角,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她揉揉眼睛,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一手撩起床帐,轻声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站在殿门口的众人皆被这柔柔一声震得愣住。   笃定了她此时不会在寝宫的华美人更是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在?”      第95章 她还能呆多久?      穆青青挑了挑眉,反问道:“这是我的寝宫,华美人觉得,我不在寝宫里歇息。应该在哪里?”   “你!你的贴身宫女私通侍卫,不知廉耻,在禁宫之内做出苟合之事!乃是你御下不严之过错!你还好意思在这儿歇息?”华美人反应倒也算快。   “我……皇上,此事臣妾并不知情啊,宫女不慎弄脏了臣妾的衣裙,臣妾原是打算遣那宫女拿衣衫换了,可久等不来,臣妾又觉困倦,便先行回来了……皇上,臣妾……臣妾没有管教好身边之人,是臣妾的错,求皇上责罚。”穆青青说着,翻身下床,只着着一身里衣,跪在地上。面上表情诚惶诚恐,可怜巴巴,真挚无比。   皇帝一颗心早被她盈盈欲垂的泪水揉化,此时哪里还有罚她的心思。   “爱姬不必自责,朕是天子,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若天下人犯错,岂不都是朕管教不严之过?”皇帝抬脚上前,亲自扶了穆青青起身,将她一双柔荑抓在手中,“是那宫女鲜廉寡耻,岂是爱姬之过?你们都退下,将那宫女打发到浣衣局中,此事不准再提。”   华美人恨得牙根痒痒。也只能看着穆青青趴在皇帝的肩头冲她示威般挤了挤眼睛,和旁人一道退了出去。   晚些时候,华美人悄悄去了趟凤仪宫,又很快离开。   皇后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心中思量着事情的始末。此计不成,咱们且重新来过!和她争宠也就罢了,也不少她一个,但和她争儿子,就绝要不得。   皇帝遣散众人。自己则留在了华音殿,宠幸穆昭仪。   刚食过肉味,再来一盘素鸡,越发显得寡淡无味。   穆昭仪阖目不去看皇帝那张肥厚的脸,眼前闪过的是宣绍绝世的容颜,心中回味着适才在那唯有月光铺就的殿中,酣畅刺激的感觉。   若非因为烟雨,她怎会委身与这般无貌且无能的男人!这叫她如何能不恨烟雨!   穆青青自然不知,高坤曾经一席话,乃是故意骗她。   不过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她不是心中本就怨恨烟雨,也不会被高坤三言两语就挑唆。   烟雨管不着穆青青在心中如何恨她入骨。只管兢兢业业做自己的贤孝好儿媳。   专门请了临安最有名的楼外楼里厨子做了些泉州名菜,让小院里的婆子学会了,再传授与她。   她更亲手试了多次,待色香味俱全,上得了台面之时,亲自一大早做好了,让人拿食盒装了,早膳之前,提到了正院里。   “母亲安好。孩儿在泉州时走的匆忙,也未能给父亲母亲备下些许礼物,心中甚觉愧疚。近日特地学了几道泉州名菜,勉强能入口,还望母亲不嫌弃。”烟雨让人摆了饭。   宣文秉的早膳在外书房用,此时只有宣夫人在。   宣夫人瞧着一盘盘精致,色泽明艳好看的菜肴,嗅着扑面而来的香味,甚觉食指大动。   “你有心了。”宣夫人道,“何须觉得愧疚,你在泉州受了伤,我们都是知道的,能平安回来就好。”   烟雨上前,亲自为宣夫人净了手。   拿过筷子,立在一旁,为宣夫人布菜。   见宣府人目光停驻在那盘过油后,金灿灿的泉州春卷上,便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执筷,夹了春卷放在宣夫人面前盘中。   宣夫人尝了尝,虽未言语,却是连连点了头。   几道泉州菜,让宣夫人用罢早膳,心情大好。   宣夫人的心情好了,烟雨的好运自然也到了。“我瞧你在饮食之上,也甚是有心,虽是最简单的早膳,却安排的精致可口。针织房的事物少,你如今应对起来也是绰绰有余,正院厨房的事物,也一并交给你吧。”宣夫人温和笑说。   烟雨闻言,犹不敢信的猛掐了自己一下。心中砰砰跳的厉害,她一直盼的就是这一天,能将手伸到宣文秉饮食中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顺利!   她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将舅舅给的毒药,投入宣文秉饮食中,看着宣文秉的身体不知不觉慢慢败坏的样子!她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终于为叶家报了大仇,看着当年的凶手垂死的样子!   为何心中除了一点点的畅快之外,会有那么多的不安和怅然若失?   为什么那一点点的畅快也逐渐泯没在无边的无助和痛苦之中?   “怎么了?对自己没信心么?”宣夫人见她一直低着头不回答,便轻笑着问道。巨他扑巴。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是,母亲,孩儿怕自己无法胜任。”   当期待已久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时,拒绝,需要很大的勇气。   烟雨眉头紧蹙,呼吸都有些力不从心。   宣夫人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母亲相信你,别想着自己年纪小就要躲懒,该学的迟早都是要学的。”   宣夫人笑的十分和煦,一点不见当初对她百般生厌之色,仿佛烟雨真是她精挑细选出来,最是满意的儿媳妇一般。   “少夫人,有夫人为您把关,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刘嬷嬷以为烟雨是要谦让一番,立即在一边说道。   烟雨心中分外苦涩,当事情走到这一步,机会真的来临时,完全和以前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当她用心机博得宣夫人的信任,得以靠近宣文秉的饮食之时,她会很高兴,很轻松。可如今满满的愧疚,满腹的挣扎又是怎么回事?   “好了,不必说了,母亲看你行,你一定能行的。”宣夫人将厨房的账册也交到她手中,“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只将这些交给你身边得力的仆从就行,你只需做到心中有数就成了。”   烟雨已然没有了拒绝的余地,抬手接过账册,“谢母亲!”   回宣绍院子的路上,她一直自己捧着一小摞的账册,每一步都迈的十分缓慢。   浮萍上前道:“少夫人,给奴婢拿着吧?”   烟雨却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目光好似落在脚前的青石道上,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直到回了院子,烟雨在正房里坐了,默默地看着那账册,好一阵子,眼中才恢复了神采。   “浮萍,你去正院厨房里看看,顺便打听下老爷夫人的喜好,把近几日的菜单子都誊写一份拿回来。”烟雨吩咐道。   瞧见烟雨终于恢复了状态,浮萍脸上显出轻松的神色,“诶!”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烟雨看着浮萍退出正房的身影,在心中告诉自己,该面对的迟早会面对。与其一天天骗着他们下去,一天天愈陷愈深,不如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也算是给叶家一把八十七口枉死的生命一个交代。   至于以后……至于她和宣绍,原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结局……   浮萍带着纸笔来了厨房。   厨房管事薛氏摆着一张笑脸迎上前来,“哟,这不是公子身边的浮萍姑娘么?怎么今日有闲往我们这厨房里来了?”   浮萍抬眼看她,“少夫人打发我过来的,往后正院里的厨房就归少夫人管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旁正忙着的婆子都偷偷侧脸瞧过来。   薛氏呵呵一笑,“知道,怎么不知道?少夫人管了针织房,就赶走了袁氏。如今这少夫人又管了厨房,是不是厨房也得人人自危一下?”   浮萍闻言,抬眼看了看薛氏,“这话你可说错了,袁氏不是少夫人赶走的。赶走袁氏的乃是夫人,你往夫人院里打听打听,少夫人可曾说了一句袁氏的不是?是袁氏自己犯糊涂,惹怒了夫人。想来咱们这厨房都是聪明人,断不会有人做出那般糊涂事,惹了夫人不高兴的。”   薛氏咧了咧嘴,没有搭腔。   浮萍在厨房转了一圈,看了看采买来的菜是否新鲜,品种可?全。   刚看完,薛氏思量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上前拉着浮萍,“厨房里有烟,呛得慌,您是公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呆着呢。来外面请,您要问什么,只管问我就是。”   浮萍也看的差不多了,心里多少有数,便随着薛氏出了厨房。   薛氏将她拖到一旁背人的树后,谄媚的笑道:“您可是公子身边的老人儿了,枉说在公子面前,就是在老爷夫人面前那也是得脸儿的人,这辛苦劳累的活儿怎么能落到您身上?”   浮萍见薛氏一脸替她惋惜鸣不平的神色,微垂了眼眸,轻笑道:“有什么不能?咱们都是伺候人的,自然是主子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做呗。”   薛氏从怀里摸了一下,拉过浮萍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个硬硬的物件儿。   浮萍摊开手心一看,竟是一块碎银子。   她翻手将银子捏在手里,垂在身子一侧,想来这厨房整日里的采买也是大有油水的差事,薛氏出手可是够大方的。   薛氏见她收了银子,脸上立时便松快了几分,“您说的是。”   “嗯,”浮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你且与我说说,夫人,老爷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还有你们这几日的菜单子都誊一份给我带回去。”   “诶诶!”薛氏见浮萍将银子揣进了怀里,说起话来,也自在了许多,巴拉巴拉将想起来的都说了,又将菜单子也背给浮萍。   浮萍从正正院里回来,就将薛氏孝敬给她的银子及详细的记在纸上的老爷夫人的各种喜好一并呈给了烟雨。   烟雨瞧着那银子,笑看了眼浮萍,“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原她和浮萍一个房间里住着的时候,还以为浮萍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日子久了才发现,其实浮萍很简单,一心忠于主子,原她是一心忠于宣绍的。如今自己成了宣绍的妻,成了她的主子,她便也一心终于自己。有如此丫鬟在身边,着实让她省了不少的力气。   她略略翻看了浮萍记的东西。   浮萍的字写的并不好,甚至还有许多错别字在上头,但不难看出她写的十分用心,记录甚为详细。   甚至连她没想到的,浮萍也打听了来,比如老爷喜欢建窑黑釉油滴盏,夫人喜欢青瓷冰裂盏,等一些小的细节。   烟雨点头,从头上取下一根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递到了浮萍面前。   浮萍一愣,抬头看向烟雨,“不不,奴婢不要,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儿,当不得主子的赏赐。”   烟雨笑说:“分内的事儿,也有办的好的,办的不好的。如今你办的正合了我的心意,我岂能不打赏你?接下主子的赏赐,也是你分内的事儿,别推拒了。”   浮萍面上还有些犹豫。   “如今你也有十四五岁了吧?”烟雨忽然问道。   浮萍点了点头,“过了年就十五了。”   “大姑娘了,平日里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你时常要到外院,时不时的也能遇见路大人吧?”烟雨刚吐出路大人几个字。   浮萍就霎时红了脸,上前双手接过了金步摇,羞怯的头都要埋到胸口去了。   “晚膳老爷一般都会回府用,是么?”烟雨看着手中的纸页,淡声问道。   浮萍点了点头,“是。”   “好。”   烟雨铺了宣纸,将浮萍记录下的东西,又分门别类的誊抄好,清秀的小楷下,是宣文秉和宣夫人各种喜好,更是她以报大仇索要依赖的东西。   她整个下午都用在了熟记这些东西上,日头偏西的时候,她已经能将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各种喜好都倒背如流。   她换了一身麻利的衣衫,将舅舅给她的毒药,藏入指甲缝。   带着浮萍亲自前往正院厨房。   薛氏瞧见浮萍时,还仰着一张笑脸,可当看见浮萍扶着的烟雨之时,倏尔变了脸色。   都说这少夫人是个厉害角色,宣夫人原本最是不喜欢她,她却生生将宣夫人哄得待她如亲女儿般。   如今厨房也落她手里了,她该不会将厨房的人也换一次血吧。   那袁氏可是夫人身边刘嬷嬷的亲家呢,最后也没保住自己的位置,生生被发卖了出去。   “少,少夫人安好,厨房又热又脏,可不是您能待的地方。”薛氏忙上前道。   烟雨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带着不少的汗,点了点头,“虽是七月了,这天还是热得很,你们整日里也够辛苦了。”   薛氏诧异的看了眼烟雨,“不,不辛苦,奴才们应该的。”   说话间,烟雨已经抬脚跨进了厨房。   宣府正院的大厨房,地方十分宽敞,锅灶也擦得明净,生了灶火,确是十分闷热。   烟雨叫浮萍为她挽了衣袖,翘着手指,十分小心翼翼的净了手。   薛氏大为惊讶的看着眼前一幕,不可置信道:“少夫人,您这是?”   烟雨轻轻一笑,“以前我没有机会向父亲母亲表表孝心也就罢了,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我自当亲力亲为,为他们做些什么。”   “使不得,使不得!”薛氏连连摆手,“这活儿哪是您能干的?”   烟雨瞧了她一眼,缓缓退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淡青飘絮仿佛云戏山涧的玉镯,放在了薛氏手里,“在这里难免磕着碰着,你且帮我放着吧。”   烟雨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薛氏一眼。   薛氏捧着手里的镯子,着实爱不释手。   主子手里的东西,哪有不好的?这般漂亮的镯子,平日枉说摸一摸了,就是见都没见过呀!   薛氏咽了口口水,再不说阻拦的话,只吩咐一旁的人将菜洗净切好,锅灶烧热,自己在一旁立着,不并能真让少夫人动什么手,一旁的人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少夫人哪怕动两下铲子呢,这菜也算是少夫人做的了!烟雨要的,自然就是这样的效果。   这薛氏倒是识相不愚笨。   识相就好,如今已经接手了厨房,她还能在宣府呆上多久呢?   今日她只背了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喜好,厨房的账册,她连动都没动。如今见了薛氏,想来那账册,她也不用翻看了。   在厨娘的帮助下,一顿晚膳,烟雨也“做”了几道大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秘制老鸭煲,东坡肉,秘制青鱼羹。   浮萍带回去的纸上写着,宣文秉最喜食鸭。   她指甲里藏着的毒药,全投进了那老鸭煲之中。      第96章 皇上驾到      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被呈上了正房的餐桌。宣文秉和宣夫人都在一旁坐着闲聊。   薛氏摸着手腕上少夫人让她代为“保管”的镯子,脸上笑成了一朵儿花儿,“老爷夫人,这顿晚膳。都是少夫人亲手做的,奴才们原是不肯让少夫人动手,如今这天儿,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更何况厨房那地方。可少夫人却是不肯,一定要亲自动手,说这样,才方显自己的诚心。”   宣夫人一听,诧异的看向烟雨,“我叫你管着厨房,可不是叫你如此出力的!哪有你这般管法儿!”   烟雨轻笑着福身,“孩儿对父亲母亲,略尽点孝心,当不得什么。也不像薛氏说的那么辛苦,多还是她们操办的。孩儿不过少动两下手而已。”   她在厨房熏的一身的烟味儿,如今伺候父亲母亲用膳,自然是已经换过了衣衫,瞧不出什么。   “你呀!”宣夫人摇了摇头,面上却是欣慰之色。   没有哪家长辈不喜欢晚辈孝敬自己的,更何况还是他们并不亲厚的儿媳妇,这般上赶着来讨好他们,自然让他们心里得到很大的慰藉。   宣文秉虽未说什么,脸上舒缓的表情,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满意。   “请父亲母亲入座,且尝尝孩儿的手艺可还好?”烟雨接过一旁丫鬟奉着的巾帕净了手,又上前为宣夫人净手。   宣文秉入座后,烟雨立即在一旁为他盛了一盅老鸭汤。   宣文秉面前一溜儿水的建窑黑釉油滴餐具,而宣夫人面前则是一套冰裂厚釉青瓷餐具。   玉石一般清透的餐具,覆盖在透亮的釉层下细细的纹路,直叫人看了都赏心悦目。   烟雨执起筷子。夹了西湖醋鱼,挑去鱼刺,放在宣夫人面前的盘中。   宣夫人面带笑意略点了点头。   儿媳妇这是用了心了,她岂会看不出来?   烟雨一直在一旁站着为两人布菜,却见宣夫人也指了指那被她下了药的老鸭煲。   不是说宣夫人不喜食鸭的么?怎么今晚也要喝这鸭汤了呢?   宣夫人虽一开始不喜欢她,可如今一向对她不错,且如此信任与她。她已经要谋算去宣绍父亲的性命了……怎可连他母亲也不放过?   烟雨垂下眼眸,只当没有看见宣夫人的指示,夹了龙井虾仁,放在宣夫人面前碟中。   宣夫人却是固执,仍旧向她指着那坛子老鸭煲。   烟雨心中砰砰直跳,拿起瓷勺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舅舅说,这毒药是慢性之毒,或许,偶尔用上一点点。不会有事呢?如果她不肯给宣夫人盛鸭汤,会不会让宣夫人亦或是宣文秉对她有所怀疑?   她是要先保全自己,让宣夫人冒一冒险?还是要保全宣夫人的安危,自己来承担被怀疑的后果?   这诸般的考虑不过是瞬息之间。   正在她拿起勺子,伸向坛子的时候。一溜脚步声,让她喜出望外。   她搁下手中碗,向外看去。   宣夫人不明所以,抬头狐疑的看着她。   忽见正房的帘子从外面被挑起。   宣绍俯身带着一股热气,进了正房。   瞧见烟雨,他脸上扬起几许笑。目光浑然不在意的从宣文秉和宣夫人脸上一扫而过。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回来却寻不到你,走,跟我回去。”宣绍上前拉过烟雨的手。   烟雨有些迟疑。   宣夫人放下筷子道:“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用些吧。去,吩咐厨房再做几个菜来!”   “不必了!”宣绍冷声打断,“用膳得有个好心情。才能用的下去。”   言外之意,他在这里可没什么好心情。   宣文秉一听,面露不悦,砰的将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饱了!”   宣绍挑着眉梢看了看他,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宣夫人既心疼儿子,又心疼相公,面上尽是痛苦为难之色。没有什么比看见自己的儿子和相公不和,更折磨一个女人的事了。何况宣夫人还只有宣绍这么一个儿子。   烟雨低头看了看宣文秉已经喝了整整两碗的鸭汤,也知道,如今被宣绍这么一搅合,宣夫人肯定不会有继续吃饭的心思了。如此也就不必担心她会再去碰那鸭汤了。   “母亲,不如,我们今日还是先回去吧。”烟雨低声恭敬道,“改日再来陪父亲母亲用膳。”   宣夫人无奈,只好点了头。   烟雨主动握住了宣绍的手。   宣绍扬起笑脸,拽着她出了房门。   此时太阳已经早落了山,院子里的路被灯笼照亮。   “不是说过了么,你不用委屈自己去讨好他们。”宣绍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   烟雨摇了摇头,“母亲对我很好,我并不觉得委屈。父亲虽不怎么讲话,却也不甚严厉。能在他们面前尽一尽孝心,也是我的心愿。”   宣绍闻言看了烟雨一眼,叹了一声,未在说什么。   烟雨觉得今日,宣绍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而且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便小心翼翼的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十分好奇的问题,“相公,你可是有什么怨气在心?”   宣绍的身子猛僵了一下,继而又提步向前走去。只是速度,比适才快了许多。   烟雨喘息着跟在他后面,才将将追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直到了宣绍院子里的正房门口时,宣绍才停下脚步,垂了眼眸道:“有机会在告诉你吧。”   烟雨喘息不已,点点头,“好。”   希望这个“有机会”不要让她等太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宣府留上多久?还能这样和他手牵着手,朝夕相处上多久?   烟雨心头忽然浮起太多的牵挂和不舍,太多的愧疚和心痛,她忽然扑上前,从背后抱住宣绍,抱得紧紧的,几乎把她自己压得透不过起来。   她鲜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   宣绍有些受宠若惊,听她都快喘不过气,才伸手将她拉至面前,低头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怎么了,今晚?”   烟雨摇头,将自己窝进他的怀里,一言不发。   得到报仇的机会时,她才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如果仇报了,她将会失去什么……虽然心里一直都十分清楚,可没有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她可以一直骗自己,她不是那么在意宣绍,她只是对他心有愧疚。   可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无比的眷恋这份温暖……无比的想要留在他身边……   宣绍俯身横抱起烟雨,借着浮萍挑开的帘子,进了正房,进了里间,打落挂起的床幔。   她紧紧拥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细碎的吻落在他脸上他身上,热切的像是一把要点燃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已经完全沉沦进痛苦仇恨和炙热深爱的挣扎中。   今晚的烟雨,一直格外的主动。宣绍如何经的她这般撩拨。   烛光摇曳的内室里,是两人抵死的缠绵。   内宫深处,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内。   回荡着女子娇声的喘息连连。   两条缠绵的影子似乎在释放着登顶的欢快时,女子的声音,却忽然忘情的呼唤“宣绍,宣绍……我爱你……爱你……”   她身上的男子一切的动作,骤然僵住。   “快呀……”女子忍不住扭动着身体催促道。   站在殿外,依靠在朱红宫柱上的高坤,抬头望着被云朵掩住了光华的月亮,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刚才那一声忘情的“宣绍”,他自然是听到了耳中。   不怕不动心,就怕动心不够狠……如今,火候刚刚好……   又过了一阵子,殿内两人整理好衣衫,前后走出殿外。   男子冲高坤点了点头,高坤亦点头,示意那男子先走。   穆青青慵懒的抬手,穿过自己乌黑的秀发。年轻力壮的男子,自然是比皇上让她尽兴的多。以往未尝其中滋味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却是欲罢不能。   “高公公,”穆青青缓缓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略有些嘶哑的余味,“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高坤俯身抱起她,纵身向华音殿飞掠而去,在她耳边轻笑道:“谢我?不如你生下龙嗣,将这江山握在手中,到时什么不是你的?便给我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如何?”   穆青青一愣,是啊,皇上不行,可是她行啊!她若能生下龙嗣,夺取了江山,宣绍还不是她囊中之物?   穆青青在高坤怀中娇笑,“高公公好计策。”   回到华音殿,被迷香放倒的皇帝还在床榻上酣睡。   穆青青脱了衣衫,钻到了皇帝身边,看着皇帝一张胖脸,着实败兴,撇撇嘴,翻身朝里,留给皇上一个脊背。   第二日皇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伸手揽过穆青青细滑的香肩,“在爱姬这里,朕真是睡的格外的好。”   穆青青轻笑,有高公公寻来秘制的迷香,睡的能不好么?   “对了,爱姬前几日说,想要为太子求得宣绍为太傅,可有此事?”皇帝醒了仍旧躺在床上,揉搓着身边美人问道。   穆青青眼睛一转,这是以前的想法了,如今,高公公之计岂不更妙?她岂能将这便宜转手给太子?   “是臣妾欠考虑了,臣妾也只是听闻宣公子美名在外,他人前一表人才,人后究竟品性如何,也未可知。太子乃是储君,太傅从品性上对太子的影响,更大于学识上的指导。”穆青青抬手将自己柔软纤长的手指搭在皇帝胸前,“所以,臣妾想着……”   皇上笑看着她,“爱姬有何想法?只管说来?”   “臣妾想着,不如皇上您微服私访于宣家,实地考察一下宣公子品性如何,不是更好么?”穆青青的手指在皇帝胸前轻轻的划着圈圈。   皇帝抬手握住她乱动的手,“爱姬好主意呀!”   此等好玩儿有趣的事儿,怎么以前他没有想到呢?还是他的穆昭仪古灵精怪,聪明过人!   “皇上要去,可一定不能撇下臣妾呀?”穆青青翻身压在皇帝身上。   “这是自然。”皇帝欣然应允。   皇帝迷恋后宫,不早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群臣早已见怪不怪。有事皆奏于左右丞相,左右丞相再与宣总指挥使商议决断,已是众人默认的程序。巨低尤巴。   皇帝没有朝政的重任,自然乐得轻松自在。   命高坤寻来了瞧不出身份的衣衫,乔装打扮一番,皇帝带着穆青青,乘着马车,悄悄的出了禁宫。   宣绍今日休沐,正好此时正在家中。   烟雨在宣绍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的景致,安然作画。   宣绍窝在软榻上翻书,时不时抬头瞧她一眼,岁月如此静好。   烟雨耳朵一动,却忽然搁了笔。   马车停在宣府角门,那角门离着宣绍的院子最近。   但也隔着数道围墙,她听得并不十分真切。   只是穆青青那娇柔的声音,她实在太过敏感。   “相公,有人来了!”   烟雨面上带着犹疑,穆青青的声音以外,似乎还伴着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皇帝?   皇帝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跑来宣府做什么?   宣绍抬起头来看她,“什么人来了?”   烟雨眉头轻蹙,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确定,“是皇上和穆昭仪?”   宣绍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向外,心中虽有些莫名,脸上却无甚表情,“我去接驾。”   烟雨侧耳听着,穆青青的声音道:“不必通禀,皇上微服出巡,就是不想兴师动众,像往常待客一般就好。你们宣公子可在家中?”   正院管家连连应声,引着皇上一行向宣绍的院子行来。   烟雨趁他们还没到之际,便退出了宣绍的书房,往内院而去。   但耳朵里一直留意着穆青青的动静。在她看来,穆青青一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宣府,许是她对穆青青的手段太过敏感,总觉得这女人一举一动都包藏祸心,丝毫不敢大意。   “参见皇上。”宣绍躬身行礼。   “绍儿不必见外,朕今日和爱姬外出游玩,不讲君臣之礼。”皇帝笑说。   穆青青的目光眷恋的盯在宣绍的脸上,用视线反复描绘这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薄唇,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宣公子休沐在家,一般都会做些什么?”穆青青柔声问道。   宣绍并未抬眼看她,也不理会她的问话。   穆青青自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难看。   一行人行至宣绍书房院门外之时,宣绍忽然停下脚步,“回禀圣上,臣的书房不许女子入内,请圣上见谅。”   穆青青探头往里瞧了一眼,“怎么,宣少夫人也不许入内么?”   宣绍拱手向着皇帝,对穆青青的话,仍旧作没听见一般。   被人接连下了两次脸面,晓是她最是倾心爱慕的男子,穆青青心中亦是有了怨气。   只见她抱着皇帝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娇声道:“皇上,臣妾只是好奇嘛……”   声音直叫后头跟着的宫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皇上的骨头自是被这一声给揉搓的化掉了。   “绍儿啊,万事都是有先例的嘛!朕的爱姬,难道都不能让你破一次例么?”皇帝摆出一副君王的气势来。   不过这君主之气显然没能让宣绍妥协,他只淡淡道:“皇上的爱姬,和臣有什么关系?且书房,无非书尔。禁宫内三处藏,藏尽天下奇书,无不精妙齐全。”   宣绍回绝的肯定,毫无斡旋的余地。   穆青青脸色不愉,但想到当着皇上的面,她又不能真和宣绍怎么样,留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做些更有趣的事儿。便放缓了脸色道:“既然如此,就罢了。我且在别处看一看吧。”   说完便放开皇帝的手臂,往两旁种了青竹的小道上走去。   宣绍对一旁正院的管家道:“去通禀母亲,叫她前来相陪穆昭仪。”   “是!”那管家连忙退走。   皇帝目送着穆青青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拍着宣绍的肩膀道:“绍儿都在看些什么书?走,咱们书房里聊聊。”   穆青青笑看向一旁引路的家仆,“你们家少夫人的院子在哪儿?”   家仆遥遥一指,“穿过竹林,进了垂花门,绕过影壁,九曲回廊往北走,过了浮桥,左手第一个院子就是。”   “行了,不用你陪着了。”穆青青挥手让那家仆退开。   家仆躬身退到道旁。   穆青青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向那家仆所指的院子走去。   烟雨此时就在进了垂花门的抄手游廊里坐着,侧耳听着穆青青主仆的动静。   “云珠,去,你快些赶去通知母亲,穆昭仪在我们这院子里,说我怕照顾不周,有所失礼,请母亲来相陪。”烟雨吩咐道。   “是。”苏云珠应了一声,立即提起,纵身离去。   穆青青来了宣府,不见宣夫人,却来见她这个少夫人。自己若是不赶紧请了宣夫人来,倒显得她不知尊卑轻重。   见苏云珠离开后,她并未起身回院子,就在垂花门里的抄手游廊下坐着,静等穆青青到来。   她倒要看看,她今日前来,又打的什么算盘。      第97章 宣少夫人下毒      穆青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烟雨缓缓从游廊下的石椅上起身,向前迎了两步,福身道:“恭请昭仪安好。”   穆青青此时刚进了垂花门,还在三五步之外。并未叫烟雨起身。淡笑着缓步上前,“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吧?”   穆青青围着烟雨缓缓走了一圈,“好像回到了以前朝夕相处的时光了呢?还记的春华楼后院的回廊么?记得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儿吧?徐妈妈介绍了以后,你也是福身向我行礼,叫着‘小姐安好’。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呢……那时,我瞧你眉目清秀婉约,一眼就认定了你是姐妹,到不想……你我也会走到今时今日。”   烟雨还福身半蹲着,穆青青在她身边绕着圈子,却不叫她起身,分明就是故意为难与她。   好在这种情况,她儿时学规矩之时。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也没少叫她练,如今是生疏了不少,倒也不算难以忍耐。   穆青青行至她正面前,停下脚步,忽而抬手拉起了她的手,“哟,你怎么还蹲着呢?我又没叫你在我面前立规矩。不是说,这大宅门儿里的规矩,都是小妾在正妻面前行的么?”   穆青青说完,便轻笑了起来。   一旁的浮萍已经变了脸色,这话说的,真不要脸。   穆青青作势要拉烟雨起身,却手中突然用力猛推了烟雨一把,烟雨重心不稳,向后跌去。   她一直防备着穆青青,后脚迅速撤了一步。猛的一蹬地,稳住了身形,“昭仪前来,还没见过宣夫人吧?不如臣妾为昭仪带路?”   穆青青见她没有中招,轻哼一声,“我见她做什么?我跟她又不熟!怎么,不请我到你的院子里坐坐么?”   烟雨是听到了宣夫人已经靠近的脚步声,才故意这么说。   穆青青话一出口。   宣夫人的脸色就僵了几分。巨低尤划。   宣夫人乃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穆青青不过新晋昭仪,口中提到宣夫人之时,却如此不尊重。   宣夫人对穆青青的第一印象,大打折扣,便是上前的脚步,都带了些许的敷衍怠慢。   烟雨温声道:“宣夫人乃是臣妾的长辈,长者为尊。所以臣妾先请昭仪前往母亲院中。既然昭仪不愿去,自是昭仪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好。”   缓步走来的宣夫人闻言微微点头。   穆青青正要迈步往前走,她身边的宫女却上前一步,在她耳边悄声道:“请问宣夫人和宣少夫人关系很不好,说不定这宣少夫人最是怕您去宣夫人面前。才故意出言试探。”   那宫女不知烟雨耳力聪慧,便是压低了声音,烟雨听来却是毫不费力。   穆青青却是对她此等能力十分清楚的。   闻言转脸看向烟雨,果然见她面上略微露出局促和紧张,轻轻一笑,“去看看宣夫人也好。”   她改了主意一转身,正瞧见宣夫人缓步走来。   “参见昭仪。”宣夫人有诰命在身,只行了半个里,便起了身。   穆青青笑着点了点头,“不知宣夫人也在家中,我随皇上前来。本不想惊扰你们。”   “昭仪客气了,此乃臣妾等的本分。”宣夫人一板一眼道。   “听闻宣家内宅,风景独好,还请宣夫人代为介绍。”穆青青觉出着宣夫人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客气,十分莫名。   “不敢称独好,昭仪这边请。”宣夫人一面引着穆青青往里走,一面回头冲烟雨点了点头,叫烟雨跟上。   烟雨缓步跟在两人后面。   穿过抄手游廊,过了青石小道,有一段浮桥横在水面上,浮桥中间是一座八角小凉亭。这季节,坐在小凉亭里甚是凉爽。   宣家的风景再好,又怎比得过皇宫。   穆青青原本也就不是为了看景色而来,走到凉亭中,便不愿走了。   在凉亭中坐下,纳凉。   因着是在宣绍院中,烟雨便吩咐了人去备些瓜果茶点前来。   穆青青在汉白玉的绣凳上坐了,看着面沉如水的宣夫人,和平静无波的烟雨,心中思量着,如何挑起这对婆媳之间不善的关系呢?   她忽而轻笑,“对了,不知宣夫人对少夫人的过往知不知晓?”   烟雨曾经出身春华楼,可是她身上最大的软肋,穆青青得意的想到。   宣夫人沉着脸提醒道:“烟雨是周家嫡女,我岂会不知。”   “我可不知说这段。”穆青青掩口轻笑,“是说,在她成为周家嫡女之前……我们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姐妹呢!你说是不是啊,烟雨?”   在人家婆婆面前,提那段不好的过往,这种事,但凡有点修养有点良知的就做不出来吧?   宣夫人并非不知烟雨春华楼的往事,包括周家嫡女的身份,都是她和宣文秉为烟雨安排的。只是烟雨如今已经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且自己也已经承认了她,再被一个外人毫不顾忌的提起,她心中自是十分不乐意。   烟雨垂首,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汤,端至穆青青面前,“昭仪请用茶。”   “怎么,宣夫人如今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穆青青却不打算揭过,她今日来,就是为了来寻烟雨的不自在的!   “是,宣夫人不是臣妾的外人。”烟雨看了她一眼道,言下之意,宣夫人可是你穆青青的外人,跟你可攀不上一点儿交情。   穆青青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避讳什么了吧?以往在春华楼的时候,那十分仰慕你的李公子,你还记得么?如今,可还有联系?”   “穆昭仪!”宣夫人霍然起身,已经着实听不下去,脸色涨的通红,“请穆昭仪慎言!”   穆青青抬眼看了看已经动怒的宣夫人,以为她是不齿自己儿媳妇的过去,心中越发得意,“怎么,宣夫人不知道你这段过去么?”   烟雨放下手中茶碗,垂手站在一边,淡声道:“臣妾的母亲知道,臣妾曾经藏身暗室,为旁人作假抚琴。不曾见过外人。母亲只是惊骇于,为何有人能将信口雌黄的话,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穆青青被讽刺,也霍然起身道:“不曾见过外人?呵呵,说的好听,真好听!不曾见过外人,你怎么认识的宣公子?你怎么厚颜无耻的嫁进了宣家?有一次就有两次,你以为旁人都会被你蒙蔽么?”   在穆青青大声的斥责中,烟雨迅速的冷静下来,以前母亲身边的嬷嬷告诉过她,与人争执之时,切不可高声,声音越大,说明心中底气越是不足,容易被人抓住短处而击破。   她垂了眼眸,淡声道:“穆昭仪乃是皇上身边宠姬,口口声声提到臣妾的相公,是有什么对皇上不忠的心思么?”   “你!你胡说什么?”穆青青霎时白了脸,这种事,能想不能说,坐实了可是大罪,“休要污蔑我!”   “还请穆昭仪自重。”烟雨不留情面道。   宣夫人也冷淡的看着穆青青。   同是春华楼里出来的人,穆青青和烟雨站在一起,气质上分明差了一大截。品性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宣夫人摇了摇头,越发对穆青青不齿。   “烟雨陪着穆昭仪吧。昭仪赎罪,臣妾身有不适,先行告退。”宣夫人躬身说完,便快步退出了凉亭。   出师不利,还在旁人面前丢了脸面,穆青青自然也没有再挽留宣夫人。   原想着扣烟雨一个屎盆子,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穆青青气愤的在汉白玉绣凳上坐下,瞪着烟雨道:“上次金殿上之事,我就该记住,你的伶牙俐齿!净会占口舌上的便宜!”   烟雨轻笑,“臣妾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可从没想着要占谁的便宜。”   穆青青冷哼一声,目光落在适才烟雨端给她的茶汤上。   她眼睛微微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端起茶碗,品了口茶汤,“哟,明前春茶,味道不错,灵泉寺的水煮的吧?”   烟雨见穆青青忽然就转了话题,淡声道:“不知穆昭仪忽然驾到,家中没备着灵泉寺的水。房檐底下接的无根之水,已经澄干净了,穆昭仪还请凑合喝一喝吧。”   无根之水,指的是雨水。还房檐底下接的雨水,能再腌臜一点么?   晓是知道烟雨故意恶心她。   穆青青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想来皇上和宣公子也聊得差不多了,咱们且回去看看吧。”   穆青青放下茶碗,起身向凉亭外行去。   刚走到凉亭朱红色的石柱边上,便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啊……好痛……”   穆青青捂着小腹,额上一层细汗,脸色也变的煞白难看,“烟雨,你对我做了什么?”   穆青青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烟雨皱眉看她,吩咐一旁浮萍,“去,请皇上和公子前来。”   穆青青额上的汗已经滚落下来,痛苦之状不像是装出来的。   抬手遥遥指着烟雨道:“我乃皇帝宠姬,你敢对我下毒手,皇上不会放过你的!宣公子也会看到你这张美人皮下面的蛇蝎心肠!”   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么?   烟雨抬眼看向刚刚穆青青碰过的那碗茶汤,正要上前查看。   穆青青立即指使身边宫女拦住她,“不许动,这里的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动,待皇上前来,派人亲自查验!你想害我,没那么容易!”   果然是那碗茶汤出了问题么?   茶汤经过了丫鬟的手,是她亲自端到穆青青面前的。穆青青若在茶汤里动了手脚,反来诬陷她,她真是有口难辩。   烟雨在心中迅速思量着。   皇帝和宣绍已经匆匆赶来。   穆青青双手捂着小腹,依靠在朱红的石柱上。   宣绍飞身上前,看也没看她,拉起烟雨的手道:“你没事吧?”   烟雨摇了摇头,现在她没事,一会儿会不会有事,就不知道了。   “爱姬,爱姬,你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皇帝紧张上前,将穆青青揽在怀中问道。   穆青青一双含泪的眼睛,哀怨的看向烟雨,“皇上……臣妾是招谁惹谁了啊……”   一声痛哭,好不哀婉凄凉。   “莫怕莫怕,爱姬莫怕,朕在这里,绝不容许旁人欺负了你!究竟怎么回事?”皇帝抬眼看向烟雨。   却见烟雨正被宣绍护在身后,只好向一旁宫女厉声问道。   宫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回禀圣上,穆昭仪和宣少夫人因为言语不和争执了几句。原本穆昭仪已经大人大量,不再和宣少夫人计较,却不想宣少夫人怀恨在心,在穆昭仪的茶汤中投毒,要害了穆昭仪啊……求皇上为穆昭仪做主……”   一番声泪俱下,真不愧是主仆,这眼泪流的,如出一辙的不费功夫!   “大胆妇人!还不跪下!”皇帝抬手指着宣绍背后的烟雨道。   烟雨知道面对皇上这种护短又是非不分的上位者,和他讲什么道理都是多余,他说白是黑,那就是黑,你怎么证明给他看,他都不会听。   再多的辩解也于事无补。   “皇上,相公,穆昭仪如今腹痛难忍,不管是不是臣妾之过,还是先请府医看过再为决断吧?”烟雨恭声说道。   “好,快去请府医来!”皇帝吩咐。   烟雨悄悄拽了下浮萍的手,冲她比口形道:“路南飞。”   别的口型,浮萍不一定能看得懂,但是路南飞的名字,只一个口型,她也决计能懂。   她点了头,飞快的转身跑走,“奴婢这就去请府医来。”   宣绍回头,看着凉亭中的汉白玉圆桌上摆的果盘茶点,唯有一碗茶汤是动过的。   想来这就是那宫女所说,被下了毒的茶汤。   宣绍上前,端过茶汤,问那宫女道:“这碗可是你所说,穆昭仪饮过之后,忽发腹痛的茶汤?”   那宫女听闻宣绍冰冷的声音,有些瑟缩,略瞟了一眼他手中茶碗,战战兢兢的点头道:“正,正是……”   穆青青腹痛的症状不像是装的,但她一直窝在皇帝怀中,并不着急的样子,想来便是中了毒,后果也不会十分严重。   烟雨知道宣绍想做什么,劈手从宣绍手中夺下汤碗,咕咕咚咚将剩下的茶汤,灌进自己口中。   “你做什么?!”宣绍冷声喝道。   皇帝也诧异的看向烟雨。   第98章 赏桂   “臣妾没有向汤中下毒,所以以身试汤,以示清白。”烟雨放下汤碗言道。   宣绍怒目看她,抬手欲为她催吐。   她却反手将宣绍的手握在手心里。如果宣绍为她催吐,那么她所做这一切不是就白费了么?还凭白让自己受些磋磨。   被她柔软的掌心包裹着,宣绍总算没有硬来。   穆青青也不料她会做出这番举动,“你……你,谁知你是不是提前服下了解药呢?”   这便有些强词夺理了。   宣绍不悦向穆青青看去。   皇帝欲要说什么。   浮萍远远喊道:“府医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是乔装过后的路南飞。   路南飞并不经常在皇帝面前露面,穆青青也只见过路南飞的弟弟路明阳,两人相貌相去甚远,她也未认出来者是谁。   路南飞放下药箱,垂眸问道:“公子,哪位病了?”   宣绍拿眼神指了指穆青青。   穆青青身旁宫女忙拿了帕子搭在穆青青的腕子上。   路南飞指尖搭了上去,摸了会儿脉道:“恭喜这位夫人,夫人是有喜了!腹中绞痛,乃是因为近来食多了寒凉之物所致。头三月胎相不稳,特别要注意,寒凉辛辣之物皆不能食。”   “什么?”穆青青已经完全怔住。   她怀孕了?开什么玩笑。皇帝不是不行么?难道这孩子是高坤找来那男子的?这么快……   皇帝听了也是又惊又喜,“好哇,这是好事哇!宫里已经多年没有添子嗣了,朕又要做父皇了!爱姬,不可贪嘴,一定要护好这孩子呀!朕册封你为贤妃!”   听闻穆青青是怀了孕,皇帝立即龙颜大悦,当即提封了穆昭仪。   穆青青已经愣的连谢恩都忘了,还是她身边的宫女推了她一把,低声提醒道:“贤妃娘娘,快谢恩呐!”   穆青青这才愣怔转醒,翻身从皇帝怀中站起,作势要叩拜。   被皇帝抬手拦住,“不必行此大礼,胎儿满三月之前,爱妃见任何人都无需行礼。”   “谢皇上恩典。”穆青青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只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她知道这消息。她回眸偷偷看了一眼宣绍。却见宣绍根本没有看她,只握住烟雨的手,冷声言语皇帝:“今皇上忽闻喜讯,却也不可凭白诬陷我家夫人,还请皇上为我家夫人一证清白!”   若是旁人,此时就当一场误会,悄悄揭过去也就罢了。偏偏宣绍不肯让烟雨吃这哑巴亏。   皇帝面上有些讪讪,但得知自己最是宠爱的女人坏了他的龙嗣,旁的事便都是小事了。   “这个……一场误会,朕便封你家夫人为四品诰命如何?”皇帝握着穆青青的手道。   烟雨腹中此时也有绞痛传来。   穆青青果然在那碗茶汤里动了手脚,只是皇帝还没走,她此时只能忍着痛,不动声色,“多谢皇上恩典!”   “既然贤妃娘娘身子金贵,还是快些回宫中去吧。倘若在宣府有什么闪失,臣等可是担待不起。”宣绍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皇帝知他脾气,也不与他计较,扶着穆青青,转身走出宣府。   宣绍同烟雨紧随其后。一直将皇帝和穆青青送出了宣家大门,见两人乘着马车缓缓离去。   烟雨快步退进门内,一下子瘫软在地。   宣绍立即上前,将她扶起。   “路南飞!”   身后跟着的路南飞快速从怀中摸出银针,在烟雨手上施针,细细银针,竟从手心劳宫穴生生穿入,又从手背虎口处合谷穴穿入。   烟雨额上汗未退,腹中绞痛却是停了下来。   路南飞这才将手搭在她的腕上,细细诊脉。   宣绍竟有些莫名期待的看着路南飞。   穆青青腹痛,是因为怀孕。那烟雨会不会……   “没什么大事,乃是泻药,少夫人可能要下泄个一两日吧。”路南飞收了手说道。   “没了?”宣绍闻言,挑眉追问。   “没了啊。”路南飞摇头。   “穆昭仪,哦,是贤妃,她是真的怀孕了么?”烟雨此时到还没有内急之感,便忍不住问道。   路南飞点头,“是,不过她服下泻药较少,应该不会对胎儿造成什么影响。”   烟雨点点头。   宣绍有些失望的抬手让路南飞退开,很有些不满的看着烟雨。   烟雨看着路南飞把银针留在自己手掌上,人却越走越远,面带无奈的看着宣绍,“好歹,你也让他把针拔了再走啊?”   “谁让你自讨苦吃?!”宣绍冷哼了一声。   烟雨瞧着他脸上的别扭,温声解释道:“穆青青敢对自己下药,便肯定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她贪生怕死得很。你那时候端起茶碗来,难道不是要毁尸灭迹?我怎么能让相公你替我受这委屈呢?”巨宏休弟。   宣绍鄙夷看她,“是要毁尸灭迹!可我是打算将那碗茶倒进水中的,谁说我是要喝了它?”   “啊?”烟雨一怔,点点头,“相公霸气,皇上面前,也敢直接将茶汤倒掉。那样,是没有证据了,可是效果不是没有如今的好么?”   烟雨说着,忽然有内急之觉,一手捂着肚子,神色仓惶的向内院恭房跑去。   宣绍见她狼狈,一肚子的火气也消弭无形,上前抱起她,纵身掠入内院。   烟雨喝了那碗茶汤,真真泄了两日,直泄的她有气无力,摸着腰似乎都细了小半圈。   她正趴在床上,无聊的翻着杂书。   忽然耳朵一动,听到苏云珠小声问着浮萍,“浮萍,你说路大人为什么不配些止泻药给少夫人?”   浮萍立即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用更小的声音道:“嘘----少夫人耳力好,说话留心着点儿!这泻药危害不大,公子说,让少夫人清清肠,也顺便长点记性……”   烟雨怒摔了手中书,好你个宣绍!凭白让她受了两天的罪!   不过这两天,烟雨也没白在屋里呆着。虽不曾去过正院的厨房,可心思一直在那里打转。   那日宣夫人险些喝了她下了药的老鸭汤,她只觉得心惊胆战。宣夫人如今待她很好,不说像亲女儿那般,也是真心将自己当做了未来宣家主母来调教培养。   她只愿用宣文秉一个人的命,来偿还叶家就够了。   至于宣绍,至于宣夫人……她已经愧对了他们的信任和厚待……   得想出个法子,既能对宣文秉下手,又能让宣夫人免受毒害。   烟雨好了以后又在正院厨房出现了几日,皆未寻到万无一失只给宣文秉下毒之机。皇后娘娘的请柬却是到了。   皇后请她到宫中一同赏桂。   宫中有一片桂花园,如今已有桂花早早盛开,香味四溢,甚是宜人。   烟雨谢了前来送请柬的嬷嬷,表示自己明日一定早早前去。   第二日,烟雨上午的光景就进了皇宫。   等在宫门口的嬷嬷正是前一日去宣府送请柬的嬷嬷。   她乘着轿子,同那嬷嬷一道,直接来了桂园。   掀开轿帘,便是扑面而来的桂花香味。   举目四望,高大的桂花树上一簇簇盛开的金色花朵,细碎风中,花叶轻轻飘摇,摇曳出更多的香味,直叫人沉醉。   “恭请皇后娘娘圣安。”烟雨跟着那嬷嬷寻到桂园深处高亭里坐着的皇后娘娘。   皇后虚扶了一把,“宣少夫人不必多礼。”   赐了烟雨座,一旁宫女呈上一叠金色的小点心。   皇后笑道:“这是御膳房今日用这桂园里的桂花新作的点心,你也尝尝。”   “谢娘娘。”烟雨捏了一点放入口中。   桂花的香味混合着甜味弥留在唇齿间,配着这满目桂花摇曳,别是一番享受。   “不愧是宫中御厨的手艺!”烟雨赞叹道。   皇后娘娘笑着摆了摆手,让身边之人都远远退开。   高亭地势稍高,可将周遭景物都尽收眼底,若有人靠近,也能立即发觉。   且有烟雨在这里,人便是里的很远,她亦能早早发现。   皇后举目四望,看似十分随意的开口说道:“如今秋日尚早,唯有一两株高大桂树开的极盛,最是引人注目,若评秋色,自当评为院中花魁。但若再过上几日,乃至大半个月,这院中便会有许多桂树争相开放,到那时,只乱花迷人眼,再想评出个一二三,怕是就不容易了。”   烟雨闻言,心下犹疑,知道皇后娘娘必定话里有话,却不知该如何接腔,只微微点了点头。   皇后继而开口道:“太子十岁,二皇子也有六岁。宫中多年不曾再添子嗣,如今听闻贤妃娘娘也怀了皇嗣……”   皇后没再往下说,烟雨心头却是一跳。      第99章 名利如尘埃      “宫中再添子嗣,是皇上的福气,也是皇后娘娘的福气。臣妾恭喜皇后娘娘了。”烟雨谨慎说道。   “哦?本宫的福气?”皇后娘娘笑了,“说的好。宣少夫人这是未将本宫当自己人呐!”   烟雨垂眸,“臣妾是皇上的子民,自然亦是皇后娘娘的子民。”   “既然如此,那我便坦白了告诉你,这个福气,我可不想要。”皇后冷声说道。   “臣妾什么也没听见。”烟雨赶紧出声。   皇后看着她轻笑,“乞巧节那日你与我说的话都忘了么?”   烟雨摇头,“臣妾那日并未说什么。”   “好,宣少夫人倒是否认的快。那我可不可以以为,你,和你身后的宣家,其实是与穆昭仪,哦,如今是贤妃了……你们是与贤妃亲厚的呢?”   “宣家忠于圣上,一心只为圣上。”烟雨赶紧起身。福礼表忠心。   她再怎么恨穆青青,也不会把手伸到皇嗣的身上去。更不想连带着宣家被卷进夺嫡之战。   “中庸,有时并不能保平安,反而会处处遭到排挤。”皇后淡声说道。   烟雨眉头轻蹙,却只福身施礼,并不起身。   皇后看她一眼,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我自然希望皇上万岁无疆,但皇上也总有老的一天。待新君登临地位,你们宣家又该如何自处?”   “宣家始终效忠皇上,新君登临,自然也会效忠于新君。”   “呵呵,宣绍拒绝为太傅,已经得罪了太子。如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不好好把握,只怕将来要表忠心。也再没了机会。天朝物资富饶,不缺人才,并非一定要是你宣家站在那高位之上。如今圣上给你宣家的荣华富贵,顷刻之间亦能收回。”皇后恩威并重。   烟雨的面色却顷刻间变了。   皇后的话让她想到了曾经的叶家,想到了那晚冲天的火光,想到了那一场大火之后,破败的丞相府,想到了她八年来的隐姓埋名……   她深吸了一口气,“臣妾明白。”   “你也不必拒绝的如此彻底,本宫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若是能明白,如今表忠心的重要性,本宫还能再给你一次机会。”皇后抬手,“你且退下吧。”   烟雨退出高亭,四下飘散的桂花香气。依旧甘香馥郁,却让人有种窒息之感。   烟雨回到宣府,脑中还有些懵懵的。一颗心分外的沉重,整个人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丞相府刚刚覆灭之时。多年之后。难道宣家也要面临那样的命运么?这是因果循环?还是上位者手中老套的把戏?   她曾经是叶家嫡女,如今却是宣绍的正妻。她该怎么做,眼睁睁等着那一日来临?   烟雨深吸一口气,她似乎想的太远了些……过不了多久,只要她一点一点将舅舅给的毒药投入宣文秉的饮食中,他就会慢慢衰竭,再无回天之力。   到那时,也是她离开宣府的时候了。   宣家以后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时候,她不在是宣绍的妻,只是他的杀父仇人而已……   “在想什么?如此专注?”宣绍的声音忽而从耳畔传来。   将愣怔坐在窗边的烟雨吓了一跳。   她抬眼看着宣绍拥有绝世风华的容颜。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是对她深深地关切。她忽然觉得心口绞痛,想到以后这双眼睛再看向她时,那种绝望悲愤痛苦不堪……她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   “怎么了?”宣绍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只觉她浑身冰冷,没有一丝蓬勃的生气。   烟雨将脸埋在宣绍胸前,藏起自己情绪复杂的眼眸,“我刚从宫里回来,见了皇后娘娘。”   “嗯。”宣绍点了点头,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好似再给她力量和安慰。   “皇后娘娘说,宣家若不支持太子,今日皇上所给的荣华富贵,他日太子登基之后,必定能一一收回。”烟雨将声音放的很轻,轻得听不出里面有何种的情绪。   宣绍轻笑,“你就是为这种事在担心么?”   烟雨喉头酸涩,勉强扯了扯嘴角,点头。   宣绍将她从怀中扶起,双目凝视着她,抬手摸了摸她柔滑的发,“夫人,这是为夫该操心的事,夫人不必如此忧心。你我夫妻一体,今日共享荣华,他日若真忽逢变故,亦能共度患难。如此,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烟雨微微蹙眉,只怕她没有那一日……她不怕苦,不怕死,只怕到时候他们已经不能再像今日这般,可以执手相对。   “莫不是夫人舍不得这荣华?你若有此心,为夫定会为你挣一挣,搏一搏,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你相信我可好?莫在为此事担忧了!”宣绍扶着她的双肩,冲她微笑。   烟雨贪恋的看着他的脸,只怕错过了今时今日,日后再想看却没了可能。   宣绍莫名觉得今日的烟雨有些不同,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多愁善感,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他心中似乎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不愿触碰,不愿深想。   第二日,烟雨到正院,伺候宣夫人洗漱用膳之时,心中仍旧有些情绪化解不开。   给宣夫人盛汤之时,不慎将汤滴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她被烫的一瑟缩,却未吱声。知道自己在宣夫人面前失态了,心中又平添了一层尴尬。   宣夫人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帕子,拉过她的手,边缓缓朝她被烫的地方吹着气,边小心翼翼的为她拭去汤汁。并未有一句责备的话。   见她手上红了一小块,但幸好没有起泡。   宣夫人让刘嬷嬷寻来了烫伤之药,她亲自小心翼翼的为烟雨涂抹。   看着这般待她的宣夫人,烟雨心中愧疚愈加深的无法自拔。   “母亲,请您责罚孩儿吧。”烟雨诚恳说道。   “为什么?”宣夫人轻轻一笑,“为你烫伤了手?还是为你分明有心事,还不辞劳苦的伺候我?”   烟雨抬眼看着和颜悦色看她的宣夫人,一时呐呐不知该说什么。   宣夫人拉着她的手,起身,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你既叫我一声母亲,我就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儿,你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母亲说说,母亲未必能帮得上你,但毕竟年长你许多,或可开解与你。可是绍儿与你生气了?”   烟雨赶紧摇头,“不是的,母亲,让您担心了。”   宣夫人笑了笑,“人嘛,谁还能没个七情六欲,那不都成了圣人了?我若因你有心事,便与你过不去,岂不成了是非不分的恶婆婆了?”   烟雨口中酸涩,支吾说道:“哦,是昨日,皇后娘娘召了孩儿入宫,说了些话,原不是什么大事,是孩儿自己想不开。”   宣夫人点点头,抬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上房只剩下婆媳两人之时,她才缓缓开口道:“皇后可是想让你表态,表明宣家会支持太子?”   烟雨点了点头。   宣夫人笑了,“做母亲的,都是为自己的孩子打算的,也是常情。只是我宣家乃一心效忠皇上,太子是储君,但毕竟也只是储君而已,皇上日后会不会变了心意,还未可知。宣家断然不会做出违背皇上心意之事。”   烟雨点点头,“昨日相公也这么说。可是,皇后娘娘告诉孩儿,若是如今宣家想要谁也不得罪的保持中庸,便是得罪了太子,日后太子登基,定会将此事记在心上,宣家荣辱不过在皇上覆手之间。”   宣夫人闻言,脊背倏尔挺得笔直,面色也十分郑重,掷地有声的开口道:“宣家为皇上的臣民,荣华富贵皆是皇上所给,皇上若想要拿去,宣家也绝无怨言。圣上一句话,宣家上下可为之肝脑涂地。”   烟雨一时怔怔的看着宣夫人,宣夫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忽而高大起来。仿佛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内宅妇人,而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和道德情操的伟人。   “母亲……”烟雨轻唤一声。   “你如今是我宣家的儿媳妇,也该把忠君之心牢牢记住,枉说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便是性命亦不足惜,且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宣夫人看着烟雨,郑重其事的叮嘱道。   烟雨重重点头,“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烟雨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心中却愈发不得安宁。   宣绍不屑荣华富贵,一心忠义也就罢了。就连宣夫人,这个整日呆在内宅的妇道人家,也是这般的忠君不移。定然是受宣文秉的影响,宣文秉若真是如此品性,八年前,会因为想要博得荣华富贵,就陷害叶家满门么?   可宣夫人在自己面前义正言辞之语,根本不像是故作姿态,她的气度,她的语调,她的神态,分明彰显着她坚定不移的内心。   为什么她眼睛看到的,内心感受到的,和舅舅告诉她的不同呢?   若说一个忠君之人,经过了世态炎凉之后,改变了初衷,也开始谋求一己私利,她信。   可若说一个小人,一个会用百余名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谋求私欲之人,变成情操高尚忠君爱国的仁人志士,她是绝不相信的!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舅舅的话,和她看到十分矛盾。是舅舅错了么?也许当年的事,并不像璇玑阁阁主告诉舅舅的那般?是璇玑阁阁主骗了舅舅?还是舅舅骗了她?   恍然出现脑海的想法,让烟雨心中惊疑不定。   她快步回到自己房中,摸出那瓶舅舅交给她的毒药。   看着手中净白的瓷瓶,她的心砰砰直跳。也许,真的是舅舅错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仇人不是宣家,不是宣文秉……她和宣绍还是有可能的,有可能不用走到那一步……无可挽回的一步!   “浮萍!”烟雨藏起毒药,扬声唤道,“备车,我要出府!”   烟雨仅带了苏云珠在身边,她如今已得宣文秉和宣夫人的认可,出入皆十分自由,无人管辖。   “往城外十里亭去。”烟雨对车夫说道。   苏云珠陪着烟雨坐在车厢内,见她面上隐隐有期待,又双手紧紧交握,似是有些紧张。   “少夫人,咱们去城外十里亭做什么?”   “我身上有些不舒服,那里住着位神医,我想请神医给看看。”烟雨努力想要平复心绪,可忐忑之心,却难以压制。   若真是一切都弄错了,趁着为时未晚,她和宣绍,就还有机会……如果她现在向宣绍坦白,是不是还可以获得他的原谅?是不是她以后就可以真正敞开心扉,坦诚的和他相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中,宣绍的位置已经无人能够取代……是他见她中了催情之药,却没有趁人之危,而是将她放入冷水之中?还是在她被严燕生掳走之后,他处罚了路南飞,砸了严家庄子?亦或是她耳聋之后,他不计一切代价的要医治她,日日去探望她?又或者是大婚当日,他不惜和自己的父母翻脸,不惜当着众位宾客的面,迎娶身在尘埃的她?   ……   太多太多的过往……他为她做了太多,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沉沦,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倾心相对之时,哪怕她能克制一时,也会在他接连不断的温情之中迷失自己吧?   爱上他,是对自己最大的折磨,怀揣着对宣文秉的仇恨,在他身边利用他的爱护和信任,谋算着他的父亲,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她无时无刻不想这一切快点结束。   又无时无刻不在贪恋他怀中温暖。   这种矛盾之心,她已经快要忍不下去。特别是在宣夫人也日渐对她更好的时候。   马车在十里亭附近的小院外停下。   苏云珠扶着烟雨跳下马车。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神医不喜旁人随意进入他的院子。”烟雨吩咐道。   “是,少夫人放心吧。”苏云珠应了一声,又爬回了马车上,挑起帘子,冲她摆了摆手。   烟雨点头进得院内。   院中寂寂无声,她听了一下,舅舅并不在房间里。   她抬脚来了东厢,趴在床边大声唤道:“安神医,安神医,你在吗?”   若他在底下密室,应该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吧?   良久,无人应声。   烟雨只好来到床下,床下和别处一样,已经积了一层的灰尘,看来,应该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巨宏状才。   她移开床底下的木板,顺着软梯下到地下甬道中,摸索着来到石壁前,触动墙上机关。   石壁轰然移开。   石室内,依然亮着火把,墙壁上那和她面容分外相似的女子笑靥如花。   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没有舅舅的影子。   还记的许久之前,舅舅在这里对她讲述叶家过往,讲述叶家的满门血仇。   她当时的心情于现在恍如隔世。   “舅舅,你在么?”烟雨不死心的又唤了一声。   可回应她的只有石壁间反复回荡的她自己的声音。   她看着石壁上精细的画作,看着母亲逼真宛如就在眼前的眉眼,心头有百般滋味,难以名状。   “母亲,你在么?你看到我了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舅舅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宣文秉真的是当年陷害叶家的凶手么……母亲……我好难过,我心里好难受……我想为你们报仇,可是我舍不得他……怎么办……怎么办,母亲?”   烟雨伏在冰冷的石壁上,喃喃自语,心仿佛被一双大手捏的紧紧的,紧得几乎让她窒息。      第100章 暗算      又过了良久,她才离开石室,离开东厢。   出现在马车跟前时,眼中已经平静无波。   “神医怎么说?少夫人。您身体没事吧?”苏云珠一面扶她上车,一面好奇问道。   “没事。”烟雨只应了一声,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苏云珠见烟雨阖目倚靠进座椅中,便闭口不再追问。   舅舅不在这里,且屋里的一层尘土,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那舅舅会在哪儿呢?他去哪里?为什么离开前不想办法告诉自己?   烟雨回到宣府,担心舅舅的同时,或多或少因着期待,轻松几许。   面对宣绍之时的笑脸,也越发发自内心。   宫中等候烟雨回信的皇后,最终还是没能等来宣家的态度。   但她显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虽然威胁还在穆青青的肚子里,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她却是不敢掉以轻心。   皇后安排自己身边,最是得信之人,暗中了解贤妃宫中情况。   并交代自己身边嬷嬷。“我所做之事莫要让太子知道。”   嬷嬷不解,“太子本就对娘娘有所误会,以为娘娘不够关心与他。其实娘娘背后为太子操了多少心,做了多少事,太子都不知道。如今太子已经长大,娘娘又何须瞒着他,若让太子殿下知道娘娘为他所做,他总会理解娘娘一番苦心,定然会和娘娘更加亲厚的呀?”   皇后却淡然的摇了摇头,“太子乃是储君,是以后的国君,要行得正立的端,容不得背后有这样的污点。这些内宫阴私之时,由我为他操办就可,不可脏了他的手,亦不可污了他的心。”   嬷嬷闻言。晓得皇后一片为母之心,亦不再多劝。   穆青青被封为贤妃之后,皇帝将华音殿周遭偏殿花园,都并入华音殿范围,赐名华音宫。如今她也是一宫之主了。   按着穆青青的性子,此时她只怕更加骄横跋扈,简直要在宫中横着走了。   只是因为怀胎未满三个月,宫中太医也百般叮嘱她,这段时间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出什么意外。尽量待在宫中,不要乱跑,待胎相稳固之后,再四处走走,散散心,倒是正好。   为了能顺利诞下皇嗣。穆青青整日老老实实窝在华音宫里不出来,并求了圣旨允她不去给皇后请安,也不许旁人来打扰她。   她屋里的各种熏香全都撤走,平日里用的饭菜,皆让身边宫女先尝过之后。她才会用。   她虽怀有身孕,皇帝仍旧会时不时的来看看她,虽然不会留宿,但如此更说明其盛宠。   这日夜里,穆青青依旧早早歇下。   她安歇之时,不喜旁人在屋里伺候,值夜的宫女都是守在寝殿外面听候差遣。   值夜宫女分前半夜后半夜交替。   丁香值了前夜,待接替她的人来了以后,她便打着哈欠往一旁偏殿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经过一丛一人多高的冬青时,忽然被一只手捂着嘴,拽进了冬青后。接着后颈一痛,便没了知觉。   一盆冷水,兜头泼上。   丁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睁眼一瞧,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杵在一边,正前面站着面满笑意的皇后娘娘。   丁香翻身跪在地上,“叩见皇后娘娘。”   “听闻你叫丁香是么?是贤妃的贴身宫女?”皇后缓缓踱步到她身边,淡声问道。   “是……是的。”丁香心中惊怕。   自从贤妃怀孕,她就一直十分谨慎,心知宫里的女人都盯着呢,却不想皇后下手这么快。   “啪----”皇后抬手在丁香面前扔下一沓子银票。   “你对贤妃忠心耿耿,伺候的不错,这是本宫赏你的。”   丁香心中慌张,并不去碰那叠银票,“都是奴婢的本分,当不得娘娘赏赐。”   “嗯,倒是个不为钱财折腰的。”皇后点点头,到并没有再劝。   皇后身边的嬷嬷却是板着脸道:“皇后娘娘赏你,是看得起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丁香声音已发了颤,但仍旧固执跪着,看也不看那银票一眼,“奴婢,奴婢惶恐。”   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还要再说,皇后却是抬手拦住了她,“赏赐嘛,就要你情我愿。她不肯收,你又何须勉强她?”   “是!”那嬷嬷点了头,冲一旁杵着的两个太监点了点头。   两个太监立即走上前来,一人拿布忽的堵了丁香的口。   另一人不知从哪里取出细细的绣花针,手上拿着绣花针,朝着丁香露出一个让人汗毛战栗的笑容来。   将丁香堵了嘴的太监,上手去扒丁香的衣服。   丁香惊慌挣扎,却哪里是一个练过功夫孔武有力的太监的对手?   三两下就被钳住了手,任人扒下她的上衣里裤。   皇后已经背过脸去走远。   皇后身边的嬷嬷倒是还在一旁冷眼看着。   丁香求助的望向那嬷嬷,屈辱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早就听闻宫里的太监手腕阴狠,灭绝人性。她入宫时间不长,这倒是第一次见识到。   她胸口猛的刺痛,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低头一看,那太监竟将一根绣花针扎在了她的双乳上。   疼得她眼泪立时就淌了下来。   她想要求饶,嘴却已经被堵上,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那太监见她痛苦之样,似乎十分满意,两根手指夹着绣花针,有从她大腿根处向里探去。   丁香并紧了腿,猛烈的摇头。   不是痛,主要是怕的。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黄花闺女。   那种地方,从来没有被人碰过,如今一个太监捏着针,一脸让人惊悚的笑意,缓缓靠近。她立时就出了一背的汗。   她后悔了,什么忠心不忠心,什么贤妃,皇后……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根本就是主子手里的蚂蚁,想捏死,只需露点意思,下面就有一群人等着捏死她们。主子们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保命才是第一位!   “呜呜……”丁香挣扎着看向那嬷嬷,见嬷嬷向她看来,忙不迭的点头,“呜呜……”   “停----”嬷嬷吩咐了一声。   那太监略带遗憾的从她大腿边收回了手,还不忘在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大腿上抹了一把。   丁香立即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嬷嬷冲那太监吩咐道。   丁香大口的喘着气,顾不得颌骨被撑得酸痛,口齿不清道:“是奴婢不识抬举,奴婢错了,请皇后娘娘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嬷嬷闻言一笑,“先穿好衣服再说。”   “是。”丁香慌慌张张的将衣服穿好。   皇后这才缓缓踱步过来,“想清楚了?”巨宏斤血。   “是,奴婢想清楚了。”丁香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奴婢定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收起来吧。”皇后指着地上的一沓子银票道。   “这……奴婢不敢,奴婢为娘娘效劳,是应该的。”丁香颤抖道。   “叫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嬷嬷呵斥了一句。   丁香再不敢辩,立即将银票揣入怀中。   这时嬷嬷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蹲下身,送至丁香面前。   “你把这药放入贤妃的饮食中。”嬷嬷笑着说道。   丁香瞪大了眼睛,颤抖道:“贤妃自从怀有身孕以来就十分小心,每日的饮食,都要让身边人尝过之后才肯入口。”   嬷嬷一笑,“放心,这药对普通人无害,只会让孕妇小产而已。”   “啊……哦……”丁香颤抖着抬手去接那药包。   皇上何等重视贤妃腹中龙种,在华音宫里伺候的宫女没有不清楚的。   倘若是贤妃小产了,枉说会查到她头上,就算是查不到他头上,只怕依着贤妃的性子,华音宫里所有的奴才也都得跟着陪葬……还是难逃一个死字……丁香心中一时绝望至极。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收回就要拿到药包的手,伏地朝皇后叩首。   “皇后娘娘,若是贤妃无缘无故小产,恐怕贤妃和皇上都不会善罢甘休。奴婢命贱,死不足惜,但倘若连累娘娘实在是不值。奴婢倒是知道另一件事,不知会不会对娘娘有益。”   “哦?”皇后挑眉看她,“什么事?”   丁香只觉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低声说道:“是在发现贤妃娘娘怀有身孕之前的一段时间。有一日,奴婢值夜之时,听到夜里起风,寝殿内的后窗没有关上,被风吹得吱呀响。奴婢怕惊扰了贤妃娘娘的睡眠,便悄悄进了寝宫,去关窗。却意外发现……本已经睡了的贤妃娘娘,不在寝宫之内……”   “你说什么?”皇后凝眉。   “也不是第一次了。乞巧节那日,皇上和华美人到华音殿之前,奴婢分明进殿看过,那时贤妃娘娘还不在殿里。可等华美人要闯进殿内之时,贤妃娘娘却忽然从殿里走了出来……”丁香回忆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皇后此时,嘴角微微上翘,饶有兴味的看着丁香。   “奴婢,奴婢猜测……贤妃娘娘是夜里悄悄离开华音殿,去做了什么之后,又悄悄的回来……”丁香壮着胆子说道。   皇后闻言轻笑,亲自俯下身来,将嬷嬷手中的药包收了回去。   “好,很好,你这个消息说的好。”皇后笑着说道。   丁香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的汗。   心也是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皇后看着手中的药包,她让人动手害的贤妃小产,皇上只会更加同情怜惜贤妃。贤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让她抓到什么把柄,将脏水往自己身上一泼。此事难免累及自己。   可若是让皇上自己对贤妃心生怀疑,让皇帝不再期待贤妃腹中骨肉……情况自然大为不同。   杀人为下,诛心为上。   只要坐实了贤妃对皇上不忠的罪名,任她再怎么花容月貌,花言巧语,也不能挽回皇上的心了!   “你起来吧。”皇后温声对丁香说道,“自己悄悄回了华音宫,今晚之事别让人发现。”   “是,奴婢,奴婢晓得了。”丁香慌忙爬起来。   快步退出殿外。   回到华音宫,才发现自己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   悄无声息的换了衣服,藏好了皇后给的银票,感觉自己适才,真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贤妃还不晓得自己半夜偷偷出了华音殿的事,已经被人知晓。   整日里足不出户,只在华音宫带着养胎的日子甚是无聊。   且她记得前世看电视还是网上说,孕妇会分泌比平常更多的雌激素,对房中事的欲望比平日更强烈。   不知有没有道理,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尝到其中乐趣,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皇上每日来,也不过是坐坐陪她聊聊天,呆不上许久就走了。   因着太医交代,头三月之内,一定要禁房中之事,皇帝连她的手都不敢多摸。   她愈加想念在黑漆漆僻静的殿中,偷偷摸摸和男子相会之事……男子精壮年轻,孔武有力的身体……   她不知暗处已有双眼睛悄悄盯上了她,却是派人通知了高坤。   高坤接到穆青青递来的暗号。   当晚月上中天之时,便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华音宫寝殿外的后窗。   当当当,三快两慢的敲了敲窗棂。   穆青青立时从里面将窗户打开,“高公公!”   声音里隐隐是期待急切的味道。   高坤灵巧的跃入窗内,“贤妃约我来作何?”   “我想做什么,高公公你不明白么?”穆青青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朝他耳边吹着气道。   高坤一愣,继而笑道:“娘娘,此时乃是怀孕之身,且头三个月未过,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不用我教你吧?”   穆青青嘟了嘴,“整日闷在这里,我都要闷出病来了!这胎有多重要,我比你更清楚,我是那没有分寸的人么?只是见一见,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做的!可好?”   高坤狐疑看她,“你不是心里对宣公子一直割舍不下么?”   穆青青闻言,脸色僵了一僵,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又怎样,现在不是见不到么?若能见到宣公子,我还用你寻一个替代品出来?”   高坤阴柔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个笑来,“好好好,你心里委屈我知道。待你生下龙子,夺得皇位,枉说宣公子,天下美男,还不尽你享用?”   “呸----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我只要宣公子就够了。”穆青青一脸向往。   高坤抬手,掩住嘴上浮现出的冷笑。   “那都是以后的事,若想要我能顺顺利利的诞下龙嗣,就得让我有个好心情,孕妇的心情是很重要的,你不知道么?”穆青青一手搭在高坤的肩膀上,一手摸了摸他光洁的脸,“所以,你现在要带我去开心一下。”   高坤无奈的点了点头,“你说的,你有分寸!若是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儿,可没人能帮得了你!”   “我知道了!高公公你最好了!”穆青青笑说。   高坤附身将她抱入怀中,一跃而起,两人出了后窗。   夜色之下,两人都没有瞧见,那一簇茂密有一人多高的冬青后,藏着一个人影,见两人飞远,才悄悄跟了上去。   寂寂无声的夜。   穆青青在殿中等了不久,高坤就带着那高壮的男子走进殿中。   穆青青快步迎上前来,环住那男子的腰。   高坤勾了勾嘴角,走出殿外,还不忘给两人关上殿门。   殿中很快有急促的喘息声传了出来。   高坤忍不住皱眉,叮嘱道:“适可而止啊!”   “知道了……”穆青青破碎的声音溢出朱唇。   她此时已经衣衫半退,倚在男子强健有力且十分温热的胸前。   男子的胸膛亦是急促的起起伏伏。   她勾住他的脖子,两人的舌紧紧纠缠。   “给我好不好……”她低声祈求。   “不行,为了我们的儿子。”男子却果断拒绝。   我们的儿子,几个字,让穆青青霎时停住了所有动作,但理智仅停留了一瞬,她又被欲海淹没。   “轻轻的……浅一点。”   “不行。”   “是谁?”高坤低声呵斥。   殿内两人立时怔住,男子将穆青青扶起,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穆青青有些紧张,该不会是被人发现了吧?   “你快去看看。”穆青青推了他一下。   男子要转身出去,她又拉住了他,“算了,外面有高公公呢,我一个人在这儿,有点害怕。”   男子闻言,又站住。   第101章 壬戌年元月   不多时,高坤便从外面将殿门推开,他肩上还扛着个人。 穆青青吓了一跳,躲到男子身后。“怎么回事?”   “有人盯上了,不过还好,被我及时擒住。”高坤耸了耸肩,对男子道,“你送她回去,我去把尸体处理掉。”   “是谁的人?”穆青青探出脑袋问道。   高坤抬手,将他从肩上扛着的太监身上搜出的玉牌扔给了穆青青。   穆青青没接住,是那男子抬手接住,又递给了她。   她接着月光,细细一看,脸色冷凝下来,“原来是皇后……”   男子抱着穆青青,将她送回华音宫,正欲离开之时,忽然转过脸。对她说道:“我叫上官靖,下次,别叫错名字。”   说完,他纵身离开了她的寝殿。   上官靖?   穆青青回味着这个名字,管他叫什么,在她的儿子生下来以后,她一定要除掉他。那句“我们的儿子”,给她提了醒。   她怀的可是龙种,是皇上的儿子,怎么会是什么上官靖的儿子呢?   他不过是她借助的工具而已!   穆青青抬手,看到掌心的玉牌,勾起嘴角,皇后果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软弱无能,居然派人暗中跟踪与她。   如此,也好,上次乞巧节她被人暗算。她还不清楚这笔账究竟要算在谁的头上呢,皇后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跳出来了!   烟雨一直找不到安念之。   因怀着对真相的期待,她并没有再用那毒药。   这日见宣绍心情不错,她试探问道:“皇城司的卷宗是绝密么?”   宣绍正在看书,闻言抬眼看她,“有些是,大部分都不是,我偶尔也会拿回来一些来看。怎么,你感兴趣?”   烟雨点点头,“泉州的事,实际上并没有了结,李直虽然以阁主的身份游街示众了,可是那封信不是说明……真正的阁主现在很可能就在临安么?”   “你想来当一把捕头,破一破案么?”宣绍笑说。   烟雨红着脸,倒没有否认。   虽然她知道。就算舅舅说的不对,但有一点,舅舅没有说错。当年叶家怎么说也是丞相府邸,顷刻之间,毁于一把大火。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那火不简单,什么样的火能是连一个人也逃不出来的?全家百余口人竟全部丧生火海?但圣上却没有下旨彻查,只抓了几个贩夫走卒,投进狱中,没怎么审讯,就砍头了事。   这起码说明,皇上对丞相府的覆灭,是默许的。   若不是宣文秉诬陷,那真相又会是怎样呢?   如果凶手不是宣文秉,那么皇城司的卷宗里会不会有当年的蛛丝马迹?   好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的目的又变成了要寻找当年的卷宗。   这兜兜转转,一直被掩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很快就揭晓开来呢?   “晚些时候吧,我让路南飞给你备一身皇城司侍卫的着装,带你去卷宗库里看一看。”宣绍轻笑着说道。   “真,真的?”烟雨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费尽心尽想要求得的事,在他面前,竟然是如此的随意简单?!就这么一句话,就行了?   “为夫什么时候骗过你?”宣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一不小心,将她的发髻都揉的散乱掉。   “相公,你真是太好了!”烟雨从椅子上跳起,情难自已的抱住了宣绍的脖子。   她双臂勒的紧紧的,宣绍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但他脸上却笑的十分开怀。   她终于开始求助与他,终于开始依赖他,信任他……是不是表示,她真正敞开心扉对他的日子,已经不再遥远了呢?   黄昏时候,路南飞便送来了一套皇城司侍卫衣着。   崭新的针脚,明亮的布料,分明是新作的。烟雨上身一试,尺寸也是刚刚好。   她心下温暖,感念宣绍的细心和体贴。   浮萍手脚麻利的为她绾好发,带上盔帽。 镜中便只见一位英俊秀气的皇城司侍卫。   “少夫人,马车已经备好,公子在司内等着您。”路南飞在门外说道。   烟雨点点头,随路南飞出了院子,上了马车。她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握在一起,微凉的手,手心里却全是汗。她放出耳力,不断聆听马车外的动静,以判断马车行进到何处了。可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却在耳边不停捣乱,让她难以凝神判断。连自己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都未能发觉。   马车忽然停下。   “到了么?”烟雨忍不住问道。   “还没。”路南飞坐在车厢外的车辕上应声。   是了,外面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马车此时应还在闹市街道上。她摇头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   马车又缓缓的动了起来。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轻拍着胸口,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可随着皇城司的临近,她发觉心跳非但没有平缓的迹象,反而愈加急促了起来。   “吁----”路南飞勒停了马车。   烟雨听得他跳下车辕的声音,她却坐在车里没有动。   耳中听到路南飞唤了一声“公子”,她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宣绍正抬脚向马车走来。   “下来吧。”宣绍的声音清冽好听。   随着他的靠近亦有淡淡檀香传来,嗅到熟悉的檀木清香,烟雨总算觉得踏实了许多。   她推开车门,如今她一身男装,且是在皇城司的门口,断不好叫宣绍来相扶,她自己麻利的跳下马车,上前一步小声道:“看我这样,还行么?”   宣绍瞧出她的紧张,点了点头笑说:“好一个清俊的小侍卫,随我来吧。”   烟雨紧紧跟在宣绍身后,进了皇城司朱红嵌着金色大圆钉对开扇门。   门口立着六位神态肃穆的举着长矛的侍卫,眼见宣绍一行进去,也不动不移,不曾多看一眼。   烟雨耳边,此时已只剩下自己恍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宣绍领着烟雨进了皇城司正殿,殿中清清冷冷,不见人影。黑漆石柱,乌木雕花镂空的大屏风,黑金的桌案,处处透着冰冷肃杀的气氛。   烟雨禁不住抖了抖,好似这里摆着无数个大冰盆一般。   宣绍带着她,直接绕过了屏风,穿过后堂,来到后院之中,后院正中树立着一座三层的小楼。小楼门口蹲着两尊青面獠牙的大狮子,狮子两旁站着两位手举长矛的侍卫。其神态肃穆,威武之状,丝毫不亚于那两尊霸气的大狮子。   烟雨抬手捂了捂心口,心跳太快,她担心它会跳出来。   再往前走一步,也不知那青面獠牙的石狮子会不会忽然跳下来咬她一口?不知那手举长矛的侍卫会不会拿长矛挡住她的去路?识破她是女扮男装,不许她入内?   可眼见她跟着宣绍经过了侍卫,经过了石狮子,踏上了台阶,一步一步靠近小楼正门。她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石狮子没有跳下来咬她,侍卫更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就这么简单随意的跟着宣绍,平平淡淡的进了小楼!   小楼一层一半地方摆着桌案,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茶具小炉。另一半则是一排排林立的书架,书架上整齐的摆放着或粗或细的卷轴,卷轴上还系着细细的绳子,绳子下缀着一个小小的标签。   烟雨怀揣蹦跶的脱兔一般的心,快步走上前去,在临近的书架上,看着那一排排卷轴,标签上写着年号月份。放在书架同一个格子里的卷轴,都是同一月份的。   她的手指轻轻触摸过那一卷卷卷轴,缓缓回过头,看着宣绍,声音里有几许略微的颤抖,“这些,我都可以看么?”   宣绍轻笑,“一楼的可随意查阅,二楼需四品以上侍卫查阅,三楼除了圣上,唯有我和父亲可以调阅。”巨上土圾。   烟雨点点头,转身缓缓穿梭在林立的书架中,心跳终于渐渐平复。   她走走停停,似乎只是偶然停在放着壬戌年间卷宗的架子旁,抬手随意拿过一卷卷宗,随手翻看。   但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这一格子的卷宗,颤抖的将手伸向缀着壬戌年元月标签的卷轴。   她抖开卷轴以前,回头看了看,宣绍正坐在桌案边不知翻看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一层只有她和宣绍两人,二层三层有人看守,此时无人能发现她在看什么。   她这才缓缓展开卷轴,细细查看。   没有!壬戌年元月的卷宗上居然没有记载丞相府的大火!却是详细记录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市井小事,皇城司会去管这些市井小事么?她接连将元月的卷宗都查看了一遍,甚至连二月份的也都看过了,却没有一份卷宗上提到了丞相府的大火。   这太奇怪了,如果连市井小事,皇城司也会记录在案的话,丞相府的大火,可实在是不应错过。   她整理好被自己翻乱的卷宗,靠在书架上,阖目静默了一阵子,这才缓缓睁开眼,又在别处随便翻了几下,但卷宗上写了什么,她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放下卷宗,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来到宣绍身边,眼含期待道:“这里的卷宗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定然不会有根璇玑阁有关之事,二楼和三楼我能去看么?”   宣绍抬眼看她。   烟雨极力稳住心神,冲他微笑,似乎生怕他一个眼神就可将自己的心思尽数看穿。   “走,我带你上去。”宣绍起身说道。   烟雨松了一口气,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拐过通向二楼的台阶,站在门口处的侍卫躬身道:“公子!”   宣绍只略点了点头,就推门走了进去。   烟雨紧随其后。   二楼的摆设和一楼并无不同,仍旧是一排排的书架子,摆放整整齐齐的卷宗。   烟雨走上前去,信手翻看,却在暗暗寻找着时间摆放的顺序。不动声色的向八年前的卷宗走去。   翻阅了整个壬戌年元月的卷宗,倒是有一行小字有关于丞相府。   还是在另一个官占民宅的案子下面,一行小字寥寥写道:“上元节灯会日,丞相府忽起大火,逮捕数名游街商贩,经审讯知其对丞相府怀恨在心,恶意纵火。”   除此之外,再无一字提及丞相府。      第102章 有人要害臣妾      好似辉煌一时的丞相府不过是仅仅存在于她脑海的东西,丞相府的覆灭也不过是一场小小不值一提的纵火案,随着丞相府的大火而丧生的一百多口人命,更是一字都未提及。   越是不提。越是显得欲盖弥彰。皇城司的卷宗之下,究竟想要藏起怎样的秘密?   第三层仅供宣文秉和宣绍查看的卷宗上会不会有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如果她还要再上三楼,宣绍会同意么?会怀疑她么?   她放下手中卷轴,又随意抽起旁的,略翻了几下,放下换了另外一个。   看似她只是毫无目的的随意翻看。   二楼的卷宗比一楼的自然有深度的多,一些掩盖在表象之后的真实过往都被记录在案。   那么三楼藏起的会不会都是不为人知的机密案件?   烟雨听到呼吸声靠近,猛的一抬头,正撞上宣绍略含笑意的视线。   “你看的那么快,可看出什么了?”   烟雨卷起手中卷宗,缓缓抬手放回书架,“果然和一楼有所不同……”   宣绍笑而不语。   烟雨提步凑到他身边,“所以,三楼是不是会更加不同?”   宣绍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问道:“你要上去么?”   “我……可以么?”烟雨抬眼认真看他。很期待。但又怕他会为难。   他说话的语气,他的态度,分明表示,带她去三楼并不像前两层那么随意。   宣绍没有迎着她的视线,微微垂了眼眸,黑曜石一般的眸中,不知藏起了多少心绪,“原本不可以,不过,凡事都会有例外。你很想去看么?”   烟雨张了张嘴,却一时没有开口。他的为难,她不是看不出。要去么?如果今天不去,恐怕日后就再没有今日这般的机会了吧?   似乎过了良久,又似乎只是瞬息之间。   她重重的点了点头。   宣绍并未多说,转身向外,拾阶而上。缓缓向三楼走去。   “公子!”三楼的侍卫抬手挡住了跟在宣绍身后的烟雨。   “让她进来。”宣绍回头说道。   那侍卫却没有放行,“公子,这不合规矩。”   “有我同行,你不必担心,出了事,责任我一力承担。”宣绍淡然道。   那侍卫拦住烟雨去路的手十分缓慢的放了下去,末了他还是深深看了眼烟雨。   烟雨跟着宣绍走进三楼的卷宗库内,不同与底下两层密密匝匝林立的书架,多的数不清的卷宗。三楼,只有两排大书架,书架上稀稀落落放着很少的卷宗,但每卷都比烟雨的手腕还要粗。   她抬脚从书架前走过。   宣绍并没有像在前两层那般,坐在一边,任由她随意翻看。而是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   烟雨不好直接去找八年前的卷宗。只好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看起。   然后一步步,向她想要找的卷宗移去。   终于到壬戌年元月的位置上,却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格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放。   烟雨眉头蹙起,连三楼都没有?   究竟是皇帝。还是宣文秉要藏起八年前丞相府覆灭的真相?   不是说,三楼只有皇上,宣文秉和宣绍才能入内么?   烟雨转过脸去看着宣绍,“这个格子,为什么空着?”   她听到自己话音末有微微的颤抖,但她克制不住。   “那是壬戌年元月卷宗的位置。”宣绍只瞟了一眼,就立即说出,可见他对卷宗摆放位置的熟悉程度,“那卷,被销毁了。”   “为什么?被谁销毁了?”烟雨忍不住追问。   宣绍的脸色却有些冷了下来,“走吧。”   他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烟雨也只好抬脚跟上。   两人缓缓走下楼梯。缓缓走出小楼外。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房檐底下已经挂上了防风的灯笼。   神色的天幕上依稀有星光闪烁。   宣绍自从出了三楼,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烟雨紧紧跟在他身后,一阵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天冷了,宣绍给她的感觉更冷。   自从她问了放着八年前元月卷宗的格子为何空着以后,他整个人忽然就冰冷了下来。   路南飞驾着马车在皇城司外安静的等候着。   宣绍率先上了车,上车后,回头扶了烟雨一把。   烟雨这才觉察到,他的手,和他的面色一样冷。   他一向不是如此的,可能因为习武的原因,他的手心无论天气如何,一向温热。   今日却这般一番常态。   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么?他发现了她想要来皇城司一睹卷宗,根本不是因为好奇,根本不是想要找什么璇玑阁的线索,而是别有目的么?   烟雨不敢去看宣绍的眼睛,坐在马车上,她只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嗓子里干干的,她抬手去拿象牙小几上的茶壶,却发现茶壶中空空如也。   如今,该怎么办?   他是猜到了什么?会不会他留意到她一直在关注八年前的卷宗,从而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他会不会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宣文秉?   如果当年的事真的是宣文秉做的……那他会不会为了斩草除根,除掉自己?   烟雨放下空茶壶,偷偷抬眼看了看宣绍。   却发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漆黑的眼眸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   “壬戌年元月……八年过去了……”宣绍忽然开口。   静谧的车厢中,忽然响起他略带沙哑的嗓音,把烟雨吓了一跳。   宣绍抬眼看向她,“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会和父母的关系如此僵硬疏远么?”   烟雨连连点头,现在,他终于要说了么?也是源于八年前么?   “八年前,我十岁……”   “公子!公子!”   宣绍刚开了口,回忆的语气中透出幽幽苦涩的味道。   烟雨已经做好了洗耳恭听,探知八年前秘密的准备。   谁知却忽然被外面骑马而来之人打断。   宣绍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褪去那一层浮起的怅然,恢复一贯的清冽冷静,“什么事?”   “回禀公子,宫中贤妃娘娘腹痛不止,皇上命您速速前去!”外面骑着马的人声音十分焦急。   宣绍闻言,脸色有点僵,“我什么时候成了太医了?”   烟雨更加莫名,贤妃怀有身孕,腹痛不止确实是大事,但不请太医,急急忙忙的请宣绍去是何用意?难不成宣绍还会给孕妇看病不成?   还是穆青青又在耍什么花样?   烟雨攥紧了拳头,若是来人再晚上一两刻中,也好叫宣绍将那段未说完的话说完啊!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宣绍和宣文秉父子不和会不会和丞相府的覆灭有关?   从没有哪一刻像刚才那般,让她觉得真相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触手可及!   却偏偏因为“贤妃娘娘腹痛”被打断!   贤妃娘娘腹痛关宣绍什么事啊?!   “呃……”外面赶来报信之人,也一阵的尴尬,“具体情况属下也不清楚,乃是皇上传旨要公子速速前去。”   “我让路南飞送你回去。”宣绍转过脸对烟雨说道。   皇上下旨了,他不可能抗旨不去。别说是贤妃娘娘腹痛让他去,他不能拒绝,便是现在贤妃娘娘要生了,皇上让他去,他硬着头皮也得去呀。   “我也去。”烟雨摇了摇头,她倒要看看穆青青又在耍什么花样。穆青青以前盘算宣绍的时候,她不觉得怎样。   如今她已经看清自己的心意,看清自己对宣绍的感情,就绝对不会再让穆青青垂涎自己的相公。   宣绍没有反对。贤妃是女子,烟雨在场或会方便许多。   路南飞调转马头,一行迅速向内宫驶去。   在华音宫外头老远的时候,烟雨就听见有人“哎哟,哎哟……”的呼痛之声。   她瞧见旁人面色无异,想来是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她凝神细细听来,确实是穆青青的声音。   “你们这群废物!真的爱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要你们的命!”皇上暴怒的声音震得凝神在听的烟雨耳朵一疼。   她抬手揉了揉耳朵。   抬着步撵的太监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总算把宣绍和烟雨送到了华音殿前。   宣绍腾身跃下步辇。   扶了烟雨下来。   殿中跪了一片的太医,身着龙袍的皇上面色涨红,正站在一排太医前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参见皇上。”宣绍拱手说道。   烟雨跟在他身后福了福身。   皇帝看到宣绍把夫人也带来了有些诧异,不过此时他显然顾不上这些。巨上记血。   “绍儿,你经常四处办案,见多识广,你瞧瞧这是什么?”皇上指着身边高几上放着黑漆托盘。   托盘里躺着一个白布缝的小布偶。   一旁宫人立即捧了托盘快步来到宣绍面前。   烟雨也向那托盘中看去,托盘内是个人形的白色小布偶,针脚粗大,布偶身上是一溜血红色的生辰八字。烟雨细细看来,那生辰八字正是穆青青初入春花楼的时候,说不清自己是哪年生人,徐妈妈无奈,为她编撰的!   她抬眼向屏风后看去,屏风似轻纱,薄而不透,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有宫女的身影在屏风后晃动。   时不时有穆青青呻吟之声从屏风后传出。   “皇上!皇上不好了!”一个宫女急急惶惶的从屏风后跑了出来,“贤妃娘娘疼的更厉害了!”   皇上转身进了内殿,“爱妃,爱妃,你挺住,一定要挺住!为了咱们的孩子,为了朕!一定要坚持住!宣绍已经来了,他一定能救你的……”   宣绍闻言,脸上露出几许无奈。皇上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太医,地上跪了一片的太医都没办法,怎么就他一来,肯定就能救了贤妃呢?   无奈归无奈,宣绍还是抬手将漆盘内的小人儿拿了起来,细细摩挲一番。   皇上走出屏风后,正要对宣绍吩咐什么之时。正好瞧见,宣绍抬手从那小人儿的头顶,抽出一根细长细长的银针,针尖上还涂有淡淡的红色不明之物。   在场所有人都惊骇的看着这一幕。   “这,这是降头巫术啊!”跪在地上的李太医震惊的说了一句。   只听屏风里面的穆青青大叫了一声,再没了声音。   “皇上,皇上……贤妃娘娘晕过去了……”   华音殿内又是一片手忙脚乱。   太医们争先恐后的指挥着医女把贤妃救醒,宫女们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整个场面看起来混乱一片。   宣绍夫妇两人,站在华音殿的殿门口,此时已经无人顾得上理会他们。   烟雨看着宣绍手中小人儿,低声道:“降头巫术?什么东西?”   “就是在填了灯芯草的娃娃上用朱砂写上要害人的生辰八字,再用沾了狗血的银针从百会穴刺入,传说如此就能让被害之人死的无声无息,且不能发现异端。”宣绍淡声说道。   内殿里的贤妃此时已经幽幽转醒,“皇上,臣妾这会儿忽然觉得好多了。”   皇上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绍儿果然是朕的福星,当年能救了朕,如今自然也能救爱妃……”   烟雨闻言,瞧见宣绍的脸上黑了几分。握着娃娃的关节都泛出了青白。   她抬手用自己柔软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相公……”   她怕他御前失态,惹怒了皇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宣绍叹出了一口气,看着身边的烟雨,僵直的脊背总算舒缓了几分。   皇帝快步从内殿出来。   “贤妃之病,定然就是这布偶造成的!太医诊治无效,绍儿拔出那布偶中藏得银针,贤妃便不治而愈,足以说明!”   皇上的声音灌响在大殿之中,内殿众人无人敢驳。   宣绍低头,面上隐含不屑之色。   人群中跪着的李太医却在这时候说道:“回禀圣上,微臣年轻时候听过这东西害人,若不是宣公子拔出银针,微臣还没能想起来此事。这东西乃是苗疆流传,专门害人的污秽之物,称之为降头。真是没想到,禁宫之中竟也会有此等东西!”   皇上闻言看向李太医,“把你知道的细细说来。”   李太医忙以首叩地,将这诅咒旁人用的布偶如何制作,如何操作,如何能害人,细细讲了一遍。   最重要的无非就是写上要害之人的生辰八字,和那根害人的银针。   宣绍已经将布偶和银针都放回漆盘上,被宫人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抬手,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快去烧了烧了!这种脏东西,怎会出现在贤妃宫中?”   贤妃在宫女的搀扶之下,惨白着一张脸,虚弱至极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皇上……”气若游丝,柔若无骨,好一番惹人怜爱的楚楚模样。   皇上快步上前,亲自扶住她,“爱妃怎么出来了?”   “皇上,这是有人看不惯臣妾受宠,要害死臣妾呀!”穆青青说着就要跪下去,“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皇上连忙拉住她,“爱妃莫要伤心,朕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穆青青眼泪滑落眼眶,羽睫微微颤抖,配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煞是让人生怜。   “绍儿,朕命你查出究竟是何人制作了这害人的降头,来祸害朕的爱妃?爱妃腹中还有龙子!这是杀害龙嗣,此乃大逆不道!绝不可姑息!”皇上拍着高几怒喝道。   “是。”宣绍拱了拱手。   正要退出殿外,殿外又有人急急闯了进来。   还被殿门口的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回,回,回……回禀圣上……”小太监慌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皇上脸色不虞,沉声道:“何事慌张,御前失宜?”   这时却见高坤从殿外走来,裹着一身的寒气。   他迈步走入殿内,斜眼看了眼宣绍,及宣绍身边站着的烟雨。   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   烟雨只觉被他看那一眼,仿佛是被毒蛇盯上了一般,只觉脊背生寒。   高坤快步走到皇帝身边,小声对皇帝低语道:“回禀圣上,从冷宫外的枯井里打捞上来一具尸首。”   皇上面色微变,“什么人?”   高坤垂眸道:“经查验,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太监。”      第103章 借刀杀人      他虽说话声音不大,且华音殿里跪了许多的人。 但他的话全进了烟雨的耳朵。   烟雨此时完全明白过来,穆青青演这一出大戏,又是装神弄鬼。又是腹痛又是晕厥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皇后。   旁人不知,她可是十分清楚,那布偶上的生辰八字根本不是穆青青的八字,不过是徐妈妈随口编的。   就算降头有用,也绝对诅咒不到她的身上。   烟雨抬眼看向穆青青。   穆青青感受到她的视线,也向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遇,烟雨凝神向她看去。   穆青青却是很快别开视线看向皇帝,“皇上,臣妾有些乏了,想到里面休息一下,可否叫宣少夫人陪一陪臣妾?”   宣绍闻言皱眉,还没开口,便听皇帝道:“这有何不可?难得你们投缘。绍儿也不会有意见吧?”   宣绍拱了拱手,“那臣现下就开始盘问这些宫人。也好早些找出祸害娘娘的真凶。”   皇帝点点头,允了。   穆青青朝烟雨招了招手,烟雨缓步上前。   两人相扶相依,似乎感情很好的向里间走去。   绕过屏风,穆青青低声道:“你最好别管闲事。”   烟雨听得她中气十足,声音里哪有半分孱弱的味道。点了点头道:“你果然是装的。”   “不关你的事,你插手,只会把自己也陷进来!”穆青青冷声道。   烟雨将她扶到床边,“娘娘躺下歇歇吧。”   穆青青一把攥住她的手,“你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烟雨挑眉。   “保证你不会搀和这件事。”   “我凭什么要向你这种人保证?”烟雨不屑。   穆青青冷笑,“因为我已经告诉你了,搀和进来对你没好处。不但帮不了别人,只会让你自己也陷入是非。”   烟雨被她拉的在床边坐下,外人看来,两人似乎十分热切,手拉着手。依偎在床边,小声说着悄悄话。   其实机锋全在话里。   “我只要证明那生辰八字不是你的,你一切都白装了。”烟雨挑眉道。   穆青青侧脸看她一眼,“就算我是装的,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觉得,皇上会对我怎么样呢?”   说话间,她将手放在了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上,轻轻的抚摸着。   是了,皇上是非常在意这个孩子的。   宫中已经有六年没有再添过子嗣了。就算皇上最后知道,穆青青是故意装出被害的样子,陷害皇后,只怕也会看在皇嗣的面上,不会对她怎样,此事只会不声不响的揭过。   可若是任由穆青青将脏水泼在皇后的身上。依着皇帝此时震怒的样子,只怕皇后凶多吉少。   穆青青风头宫中无人能及,若他日,她登临后位……   烟雨侧脸看向穆青青,她们两个。会有和平共处,不计前嫌的一天么?   以她对穆青青的了解,只怕不能。   “奴婢是在院子里洒扫之时,与院中龟甲冬青底下捡到的。”   烟雨听到正殿里的粗使嬷嬷诚惶诚恐的说道。   宣绍为了在宫中陪她,故意将所有人都留在华音殿审讯。平日里这种事都是带到皇城司过审的。   “你是何时捡到这布偶的?还有谁看到这是你是从院子里捡回来的?”宣绍坐在黄花梨玫瑰椅上问道。   “这……奴婢是晚膳那时候捡到的。除了奴婢,没有旁人看到了……”嬷嬷似是被吓得不轻。   “贤妃娘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腹痛的?”宣绍又问一旁宫女。   宫女回禀道:“下午时候,娘娘就隐隐觉得腹中不适,传了太医,太医说没什么事。后来越来越疼,刚传上晚膳,娘娘骤然疼的厉害。坐都坐不住了,奴婢们这才禀明了圣上。”   “那娃娃是你做的吧?”烟雨忽然转过脸,伏在穆青青耳边道。   穆青青冷眼瞧她,“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这只是你的猜测,谁能证明?”   “宫中任凭一个宫女,也做不出那般粗劣的针脚。”烟雨嘲笑道。   “那你去说啊,看皇上是会信你,还是会信我?”穆青青有恃无恐,放开她的手,倚靠在床头,“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不要来搀和,免得惹了无妄之灾。你以为我是怕你么?”   烟雨起身,“嗯,多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没事,我可以走了吧?”   穆青青点点头,慵懒的挥手,“走吧走吧,咱们是相看两相厌。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烟雨缓步出了内殿。   宣绍看她一眼,脸上露出安心的神色。又简单审问了几句,便让人将有关人等全都押送到皇城司,并那个枯井中捞上来的太监的尸首,和那只降头用的做工拙劣的布偶全都送回了皇城司。   夫妇二人向皇帝告退,携手出了禁宫。   回宣府的马车上,烟雨很想重提被打断以前两人正在谈论的话题。   八年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和宣文秉如此父子不睦?   可经历了刚才宫中那一番事情,已经找不到之前的气氛,她再问,不知他还有没有心情再说呢?   “贤妃找你说了什么?”还是宣绍先开了口。 “哦,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分明是她故意陷害旁人的计量。她告诉我,让我别搀和这事儿,否则自身难保。”烟雨淡淡说道,似乎根本不受穆青青威胁的困扰。   宣绍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打算?”   “嗯?”烟雨抬头看他,“我打算?”   “她一直针对你,这难道不是你反击的好时候么?”宣绍淡声说道,“敌以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烟雨闻言怔怔看他。   宣绍轻笑,“为何你眼中有意外之色?怎么,你以为我是那种愿意一直被动受敌之人么?”   烟雨微微摇头。   “你我夫妻一体,我自然不想你受到威胁,你若不愿理会此事,我自会帮你料理。”宣绍淡然道。   “不用,我自己来。”烟雨立即出声拒绝。   宣绍明白,有些事,他若全权代劳,并非就是对她好的。   她自有自己的主见,并非他的附属品,也无需大小事都依附于他。   两人回到宣府,宣绍将关于降头小人儿之事,整理在案,给烟雨翻看。目前已经明了的是找到了那小人儿,又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内,恰好有人在冷宫外的枯井中发现了一具皇后宫中的小太监的尸首。   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穆青青这盆脏水究竟是不是打算泼在皇后的头上,虽未明确。烟雨却是直觉如此。   她究竟要如何将这祸水引向皇后呢?若能获悉她接下来打算如何,是否能将这祸水旁引呢?   好在此事交由皇城司处理,烟雨亦可第一时间,知道案情进展。   第二日晌午,宣绍便派人给她送回了一份信笺。   信笺之上,写着审讯的结果。   经查验,制作降头小人儿的布料,乃是苏州贡品白月锦,只有多年前皇后宫中得过,再就是贤妃宫中有。而制作小人儿的布料,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枯井里打捞上来的小太监经仵作验尸后,得知是被人敲晕了闷死的。已经死了有两三日。而华音殿的宫人证实,在前几日,他们瞧见过这个太监在华音宫外闲晃。   烟雨收起信笺。   穆青青的手段并不高明,那太监想来只是故布疑阵,谁也不会怀疑贤妃会自己做了小人儿诅咒自己。   虽然烟雨十分清楚,穆青青根本不信这些,而且那小人上写的也并非她的生辰八字。   怎样才能帮皇后破了穆青青设下的圈套,并借着皇后的手消除穆青青对她虎视眈眈的威胁呢?   烟雨琢磨了一阵子,觉得还是应该将此事告诉皇后知晓才行。   宣绍还未将审讯的结果禀明皇帝,让皇后先一步知道,也好有所防备。   “苏云珠!”烟雨唤了一声。   苏云珠立时从门外跳了进来,“少夫人唤我有事?”   “你帮我送封信到宫中,呈给皇后娘娘。”烟雨将封好的信封交给苏云珠。并给了她一叠金叶子,“知道如何打点吧?”   苏云珠点点头,瞧见烟雨郑重其事的样子,嬉笑的表情也跟着肃穆起来,“我晓得。”   苏云珠骑着快马,直奔宫门。   烟雨之所以叫她去,便是因为,她上马能骑,下马能跑,速度最是快捷。   苏云珠到了宫门口,自然是被拦了下来。   “我是宣少夫人派来呈信给皇后娘娘的。”苏云珠翻身下马,伸出手中信封和宣家玉牌的同时,夹了一叠的金叶子再信封底下。   那守门的将领接过信封和玉牌看了看,又还了回来。   苏云珠一见信封底下的金叶子没了,脸上一阵松快。   “去吧,不过马得留下,禁宫之内,不许骑马!”将领挥了挥手道。   苏云珠顺从的将马匹牵到一边,快步进了宫门。   待门口的侍卫瞧不见她的时候,她纵身飞起,直往内宫掠去。   内宫门口守着几个太监,正站在凉阴里低声说笑些什么。   见苏云珠走上前来,立即拦住了她,“干什么的?”   苏云珠依旧照着原样,递上信封和玉牌的同时,夹了金叶子在信封底下,“我是宣家少夫人遣来,呈信给皇后娘娘的。”   太监接了信,笑道:“宣少夫人便是有什么事儿,也该亲自来拜见皇后娘娘,哪有派个丫鬟来的道理?谎是你冒充的吧?”   苏云珠见他收了金叶子还这般说话,急道:“宣家的玉牌在此,我哪里会是冒充的?”   “宣家的玉牌,也有可能是被奸人偷了去嘛!”那太监说着就要拆信封。   苏云珠上前去挡。   旁的太监立即拦她。   “那是我家少夫人呈给皇后娘娘的信,岂能容你窥视!”苏云珠急道。   太监嘻嘻一笑,“我不检查一遍,怎能知道你有没有扯谎呢?”   “倘若我没有扯谎,你私拆了主子的信件,该当何罪?”苏云珠厉声道。   “我这是尽职尽责,便是主子问起来,我也是这话。但你若是冒充的,这皇宫,你可是进的来,出不去了!”太监说着已经将信封拆开,将里面的信笺掏了出来。   苏云珠知道这里是皇宫,不是自己能随便撒野的地方,攥了攥拳头,却终是没和这几个太监动起手来。   那太监看了看信,嗤笑一声,冷冷向苏云珠看过来。   苏云珠心下一紧。   那太监却扬手将信又递到了她面前,“快去吧。”   她狐疑的接过信,又看了那太监两眼。   “还不走?你是不打算进去了么?”太监鼻孔朝天的冲她哼了一声。   苏云珠这才提步快走而去。   总算不辱使命的到了凤仪宫,好好的将信交给了皇后娘娘。巨上围亡。   皇后对宣少夫人会突然写信给她,并让丫鬟直接送进宫来十分诧异。   打开信笺,只见上面清秀的小楷文笔华丽的赞叹上次在桂园之中,欣赏到宫中桂花是何等的美好,香气何等不俗,御膳房里的桂花糕何等美味。又在信中询问,如今秋意渐浓,宫中桂园里的桂花是不是都已经盛放,御膳房可有再做桂花糕?她近来食欲不佳,每每嗅到桂香,就想起在宫中品尝过的桂花糕难以忘怀的味道。所以,她厚着脸皮,向皇后娘娘讨一点半点的点心,以解多日之馋。   信中好似真的是在说桂花糕。   皇后娘娘看完信却是笑了,上次桂园之中的对话,她记得十分清楚。一直没有收到宣少夫人的回应,她原本已经放弃从她身上突破宣家了。   到不想今日会收到她的“桂花糕之信”。   “来人,到御膳房取一些桂花糕来。”皇后脸上挂着笑意,吩咐道。   苏云珠只在偏殿中等了不多时,便见皇后身边的一等嬷嬷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娘娘吩咐奴才去给宣少夫人送些点心,你同我一道出宫去吧。”嬷嬷冲苏云珠道。   “不用了,我自己个儿拿回去就成!”苏云珠笑嘻嘻的上前,双手准备接过食盒。   那嬷嬷却将身子一转,避开了她的手,“这是娘娘的吩咐,老奴也只能跟姑娘走一趟了,姑娘请吧。”   苏云珠不好坚持,背过脸,却是撇了撇嘴。她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不就一盒点心么,也值得这般小心翼翼?   烟雨正在院中等的焦急,听闻有马车声而来,凝神再听,车内似有苏云珠的声音,“这宫里的桂花糕还真是香啊!难怪我们家少夫人要专门写封信来讨!”   另一个声音矜持的笑笑,并未多说。   烟雨这才松了口气,来了,就好。      第104章 夜探宣府      她信中已暗示了那日桂园,想来皇后知她意思,所派来的定然会是心腹。   烟雨在院中花厅里等着来人。   果然见浮萍提着食盒,引着她在皇后身边见过的嬷嬷走了进来。   她起身向前。   那嬷嬷赶紧福身行礼。“老奴卫萍见过宣少夫人!”   “卫嬷嬷快请起。”烟雨上前扶了她道,“近日不知怎的,嘴馋得很,倒叫嬷嬷辛苦一趟。”   “不辛苦,宣少夫人言了这点心不错,娘娘很是高兴,知道少夫人这是不与娘娘见外。特地命御膳房里现做了,遣了奴婢送来。”卫嬷嬷笑脸答道。   “谢娘娘恩典。”烟雨朝宫里的方向福了福身,转过脸对浮萍道,“既是现做的,去将点心装了盘。”   “是。”浮萍提着食盒躬身退了出去。   烟雨将花厅里旁的伺候之人也都遣了出去,拉着卫嬷嬷在一旁坐下。   “少夫人急急忙忙送信进宫,可是有什么话要奴婢转告娘娘?”卫嬷嬷压低了声音问道。   烟雨凝神听来,外面伺候的人都离得较远,两人交谈之声旁人定然定不见。这才道:“昨日贤妃忽然腹痛,皇后娘娘可知此事?”   卫嬷嬷点头,“闹得大,连皇上都惊动了,太医院全部当值的太医都叫了去,娘娘怎会不知。”   “那娘娘可知贤妃腹痛的缘由?”   “这个……听说皇上下令让那些太医宫人都封了口,并未听到风声啊?”为嬷嬷说着忽然抬眼,看向烟雨,“不会攀扯到了皇后娘娘身上吧?”   烟雨闻言,默默的点了点头,将降头小人儿,小人儿所用布料,以及那枯井里捞出的小太监尸体之事,都告诉了卫嬷嬷。   卫嬷嬷听完,大惊失色。   “这绝对是冤枉啊!皇后娘娘一向仁慈,怎会有祸害龙嗣之心。这可是累及宗族的大罪啊!”卫嬷嬷说着,心中却是想到,便是害龙嗣,也不会用这么愚蠢的办法,没得惹了一身骚。   烟雨连连点头,“我自是相信皇后娘娘为人的,可是咱们相信有什么用?得圣上相信才行,我请嬷嬷跑这一趟,便是想要给娘娘提个醒,免得毫无准备,遭了旁人陷害。”   卫嬷嬷赶紧起身,朝着烟雨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多谢少夫人提醒,少夫人此情,老奴定会向娘娘言明!老奴……这就回去。速速回禀与娘娘。”   烟雨抬手扶了她起来,“事不宜迟,我就不多留嬷嬷了。”   卫嬷嬷神色紧张的出了宣府,乘上马车,匆匆忙忙赶回宫中。   “少夫人。桂花糕装好了。”浮萍托着黑漆托盘,托盘里摆着青瓷平盘,盘中小巧可爱的桂花糕浓郁甜香四下飘散。   浮萍后面跟着的苏云珠踮着脚尖,侧过脸,直往盘子里看,眼睛好似掉进桂花糕中拔不出来一般。   烟雨顿觉好笑,“赏了你们了。”   浮萍福身谢过。   苏云珠却是瞪大了眼睛,“真的?少夫人这会儿不馋了?”   烟雨失笑,“跟你的馋样一比,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吃。”   “啊?”苏云珠摸摸后脑,转过脸去。低声问浮萍道,“少夫人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她自己不想吃,还是讽刺我太馋了?”   浮萍端着漆盘退了出去,站在门边,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你猜?”   看着浮萍一脸享受的表情,她哪里还有心思猜这个,在袖子上蹭了蹭手,便上手捏了好几块桂花糕放在手心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烟雨起身到宣绍书房中翻了会儿书,心下却忍不住思量,皇后得知了此事,会如何应对呢?她能躲过穆青青为她挖好的坑么?这次决不能让穆青青得逞,倘若她登临后位,以她对自己的恨意,只怕日后,更会让自己难以安宁。   傍晚时候,宣绍就早早回来。   烟雨让人摆了晚膳,一面为他净手,一面问道:“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原以为要审着宫里这件事,你今晚会回来的很晚呢?”   宣绍勾了勾嘴角,“这事儿有什么好审的,真相就在那儿,只看皇上愿意相信谁罢了。”   烟雨点了点头,一时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宣绍捏了捏她的鼻子问道。   他举止亲密,烟雨脸上一红,摇头道:“没事。”   便转身为他盛汤,心下却反复回味着那句话“真相就在那儿,只看皇上愿意相信谁”。   是啊,其实重要的不是怎样揭出真相,而是怎样取信于皇上……   夜里已经有些凉了。   烟雨站在窗口看了会儿月亮,正待伸手关窗。忽闻有马车疾驰在巷中渐渐临近的声音。   谁家马车在这个时候跑的这般急促?   她听了会儿,却闻那马车停在了宣府角门处。   有人叩响了角门,待家丁去开了门,也不闻敲门之人多说什么,就听闻那家丁匆匆放了行。   忙不迭的引着人往宣绍院中而来。   烟雨抬手将窗户关上,回头看了眼正倚在软榻上看书的宣绍。   “大半夜的,会是谁来了?”烟雨低声道。   宣绍抬头,“谁来了?”   这时就闻浮萍在外敲门道:“少夫人,有人要见您。”   宣绍从软榻上坐起,“这么晚了,不见。”   “等等!”烟雨却突然出声,拦住要退走的浮萍,“我知道是谁了!”   烟雨冲宣绍一笑,转身向门口走去,“你不是说了,将这件事交给我自己处理么?可不许言而无信呐!”   宣绍了然的点点头,又倚回软榻中,“等你回来。”   他嘴角含笑,目光却已经落回了书页上。   烟雨让人将来者引进花厅,自己也很快去了花厅。   原以为会是皇后派来的人。   可见到来人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   “皇后娘娘,您怎得亲自……”烟雨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身宫女衣着的皇后抬手打断了话音。   “莫要声张……”皇后眉头微蹙,面色紧张,左右看了看,见烟雨并未带旁人来,唯一跟着她的丫鬟,此时也在门外候着,便转脸对身边的卫嬷嬷道,“门外守着,莫叫人靠近。”   “是!”卫嬷嬷神情肃穆的退了出去,将门从外面关上。   烟雨侧耳听了听,确信不会有人听到她们的谈话。福身向皇后行礼。   她还未福下去,便被皇后一手抓住,“不讲那些虚的。你能在这个时候通知我此事,你的心意我懂了,你的情我领了。”   皇后虽是一身宫女的着装,但身上还是带着莫名的气势。她紧紧抓住烟雨的手道:“你既愿意提醒我防备,想来也是不会拒绝帮一帮我的吧?”   烟雨点了点头,“娘娘有什么吩咐?”   “不说吩咐,如今是我求你,你若能帮我,我便欠你一份情。”此时局势对皇后非常不利,一切证据都指向她。皇上本就偏爱穆青青,再加上她如今怀揣龙种,更是贵不可言,若坐实了皇后的罪名,只怕她是凶多吉少。   皇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死了那小太监,确实是凤仪宫中的,却绝对不是去放什么降头小人儿的。别说这些歪门邪道本宫根本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断不会用这种污秽的手段害人。我听闻贤妃夜里曾多次偷偷离开寝宫,又会在晨起之前偷偷溜回来。我怀疑她暗中做什么苟且之事,皇家子嗣,血统高贵,岂能混入不明不白的孽种来?所以便派了那会功夫的小太监去监视贤妃。那小太监两天前就不见了,他会死在冷宫外的枯井中,定然是发现了什么,被贤妃杀了灭口了!”   烟雨的手被皇后抓的有点疼。   可皇后语调急促,一双美目中翻滚着焦急和怒意,紧紧的盯着她,一瞬不眨。   她也不好打断皇后的话,只好任由她抓着。   待皇后说完,她才将皇后拉入一旁的紫檀圈椅上坐下,得以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所以,如今的关键并非证明那降头小人儿究竟出自哪里,而是要证明,贤妃怀的根本就不是龙种!若皇上得知贤妃暗中与人苟合,还带了野种冒充皇嗣,那么她对娘娘的陷害,自然不攻自破!”   皇后连连点头,“是,我也是这么想,可跟踪她的小太监已经被她杀了,她会这么快的反手陷害我,定然是对我的意图有所察觉。日后必定更加防范,想要抓她把柄,恐怕难了……可是这次的事,皇上定然会立即就要追究……我没有时间等……”   烟雨听出皇后语气中的焦急,她会连夜冒充宫女偷偷出宫,也说明了她心中急迫。   如今已经打草惊蛇,从穆青青身上下手,已然错过了时机。   烟雨抬眼看着皇后道:“宫中六年都未添一子半女,娘娘可想过缘由?”   皇后闻言张了张嘴,震惊又了然的看着烟雨,“你是说……”   烟雨点了点头。   皇后想了一瞬,却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此路行不通,若要证明皇上……这……这只会激怒皇上,他如何会相信,不可能的……不行……”   烟雨垂眸,“娘娘还有别的办法么?”   皇后闻言沉默下来。   她有办法的话,就不会冒着风险大半夜的出宫来了。   但若要通过皇上来证明贤妃所怀并非龙嗣……不是不能,只怕是会让皇上恼羞成怒,到时贤妃没被搬倒,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是大大的不妙了!   “这办法所冒风险太大……”皇后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   烟雨轻笑,“俗话不是说,富贵险中求么?此时娘娘求的可不仅是富贵,更是身家性命了。贤妃此局,娘娘若是不能破,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   皇后闻言抬眼看向烟雨。   她往常只觉烟雨貌美却心思单纯善良,便是有心计,也不过是小姑娘家的把戏。今晚前来,语气说是向烟雨求救,其实则是来向宣家递出暗示。却不想,骤然发现,自己曾经看走眼走的是多么厉害!   眼前这哪里是个心思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分明是胸有丘壑图谋之人。   “那宣绍夫人求的是什么?”   烟雨微微垂了垂眼眸,但又很快抬起头来,“实不相瞒,臣妾一求平安,二求富贵。两者娘娘皆能给臣妾,所以臣妾愿意相助娘娘。”   皇后闻言点头,“你与她,果然是有宿怨。”   烟雨没有否认。   皇后立即又说:“你可是已经想清楚法子?”   烟雨点头,“娘娘身在宫中,自有许多事不方便,但是有一样,娘娘定能做到。”   “你说?”皇后凝神听来。   烟雨将自己的打算讲与皇后。   皇后闻言愣怔了一瞬,重重的点头,“多谢你,待我渡过此劫,定不忘你雪中送炭之情。”   烟雨笑着起身,将皇后送出了宣府。   皇后一行迅速离去。   当初皇后桂园相邀,她若应下,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如何能及此时雪中送炭让皇后感怀?   且那时,她的心境已和现在有所不同。那时她还确信宣文秉就是她叶家的仇人,她定要取了宣文秉的命,定会离开宣家,离开宣绍。   可如今,她却是对舅舅口中真相存有疑虑,更看清了自己对宣绍的心,哪怕有一丝可能,她也要拼尽努力与他相守。   不求富贵,但求平安一生。   烟雨送走了皇后,回到正房之时,宣绍果然还窝在软榻上,翻着书。   “还没睡?”烟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宣绍搁下书,“说好了要等你的。”   “嗯,幸而你没睡,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烟雨走上前来,坦白说道。   宣绍笑脸看她,以往她有求于他之时,都会费尽心思,百般讨好,如今到是毫不遮掩的直接说出。倒叫他心里一暖,这才是一对夫妻该有的样子吧? 巨以系号。   “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位信得过的道士来?最好有些道行的?”烟雨被宣绍揽进怀中。   “道士?”宣绍闻言,略点了点头,“你是打算帮皇后了么?”   “帮她亦是帮我自己,如今站在前面和穆青青斗的是皇后,皇后若是倒了,对我有自然没有好处。”烟雨低声说道。   宣绍轻笑,“你想明白了就好。”   他起身抱着她,向床边走去。   烟雨忽然道:“我还未沐浴呢,时辰不早了,洗洗睡下吧?”   “我既答应你所求,你不该补偿我些么?枉我辛辛苦苦等你这么久?”宣绍把她放在床上,翻身压在她身上,把脸埋进她颈间轻声笑道。   烟雨浑身一颤,“已经不早了……”   宣绍却是抬手打落幔帐。      第105章 臣妾冤枉啊      第二日,皇帝刚命人去催了皇城司,快快将降头小人儿之事审明白回报,回信还没送来。便见一大臣一脸喜色的寻了来。   “皇上。臣今日在街上偶然遇见一位道长!”户部李大人兴奋的胡子都在抖。   皇上一听甚为好奇,“什么道长?竟能让李爱卿如此高兴?”   “回禀皇上,这位道长可不是一般人,通晓天文地理,能知前世后事,且会炼制独门丹药!”李大人深知皇上最喜道士,便是因为传说道士能炼制长生不老之妙药仙丹。   宫中长年养着一些道士,虽无一官半职,待遇却是比他这户部侍郎还要高。   如今户部尚书年岁已高,若能借着今日遇见这道长,投了皇上所好,那这户部尚书的位置……   李大人抖了抖胡子,难掩激动,“臣亲眼见到,那道长为城南百姓医治百病。分文不取。那道长仙风道骨,慈眉善目,说话间都带着仙气袅袅。”   皇帝闻言,虚胖的脸上也浮起喜色,“果真?如今道长何在?”   “回禀圣上,臣百般相请,道长原不愿前来,直到臣说了,皇上您是喜欢道教,与道教甚是有缘,他才肯随臣而来,此时正在宫外候着。”李大人说道。   皇帝听闻那道士一开始不愿来,面上便有些不悦。   “怎么,他还不愿来?”   李大人慌忙道:“是啊,臣见他取出丹药为百姓医治,有时仅用拂尘一扫。那病痛中的百姓便似好了许多,甚觉他是有些本事的。便重金相邀,谁知他竟全然不屑,还说出家之人不恋凡尘俗物,不肯跟臣来。”   皇上这才缓了脸色,“许是故作姿态!”   李大人呐呐点头。   皇上想了想,仍旧道:“既然来了,便宣进来,见上一见也是无妨,是不是故弄玄虚,朕一看便知。”   “是,是!”李大人连声应了。   没让皇上等太久,一位身着灰袍的道长,手持乌木杆净白的拂尘,缓步来到殿中。   “贫道玄机子见过圣上。圣上鸿福齐天万寿无疆!”玄机子开口,声音清朗,让人如沐春风。   皇上细细瞧他,一身灰袍似是已经穿了不短的时日了,有些旧。但十分干净,道长身量较高,体型消瘦,浓眉深目,目光矍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长长的拂尘净白无暇,一尘不染。   往金碧辉煌的殿中一站,竟没有被殿中贵气遮掩了风华,确有一番仙风道骨之韵味在身。   “听闻道长在街上与百姓义诊?”皇上缓缓开口。   玄机子微微躬身。“不过是略行小善,积德以求他日渡劫。”   道士好像是讲究这些,皇上也有所耳闻,便点了点头,“听闻道长会炼制丹药?”   玄机子捻须而笑,“但凡修道之人,多少都会些炼丹之术,只是精与不精的区别罢了。精者不说起死回生,起码也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不精者,害人害己,亏损道行。”   “哦?道长如此说来,想是精通丹药之术?”   “精通不敢当,但绝不敢以次充好,以假乱真,蒙骗外人。须知人在做,天在看,亏损了道行,天谴来时,避无可避。”玄机子摇头晃脑,面色玄妙。   皇上忍不住起身,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来到玄机子面前,“道长说话,甚得朕心,听闻道长不仅会炼制丹药,还能掐会算。不如道长也为朕看一看?”   玄机子颔首道:“圣上乃是天子,有龙气在身,天命护佑,凡人不可窥伺。贫道不敢妄言。”   皇上笑了笑,“但说无妨,朕既是真龙天子,恕你无罪便是!”   “这……”玄机子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谨遵天子之命。”   又见他朝皇帝朝天拜了几拜,这才抬眼看向皇帝。   起初还是面带喜色,忽而却变了脸,目露惊恐,迅速低下头来,诺诺不敢再看。   皇帝见他反应,蹙起了眉头,“你这是何意?”   “皇上……贫道,贫道才疏学浅,道行不深,不敢乱言。”玄机子摇头不说。惊慌失措的样子,分明像是看出了什么,却又极力想要掩饰。   “说!说对说错,朕恕你无罪!”皇帝不悦。   “这……”玄机子擦了擦额上细汗,“贫道万死。敢问圣上,可是服用辟谷丹已久?”   皇上点了点头,“怎么?这丹药有问题?”   玄机子不答反继续问道:“皇上今年,可是得了新欢之美?”   皇上想到正怀有身孕的贤妃,又点了点头,面色已然沉了下来,“道长究竟要说什么?”   玄机子却没有回话,反而看了看身边的李大人,并一旁伺候的宫人,垂头不语。   “你们都退下!”皇上喝了一声。   待众人都躬身敛气退出殿外,皇上才冷笑道:“朕倒要听听,道长有何高见。”   “辟谷丹,原本是增益圣上龙体的,服用辟谷丹后,哪怕不服凡间五谷,圣上亦能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身强体壮。可圣上身边之人却动了歪念,有损龙气,汲取皇上的龙气养护他人,为旁人作嫁衣……圣上莫要动怒,贫道且问,圣上近来,可有觉得每日清晨醒来,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不管前夜多早入睡,都似没有睡够?且夜里不是辗转难眠,便是梦境不断。虽食补药,却仍有时难以尽兴?”玄机子说完,便看向皇帝。   皇帝有心否认,可实在玄机子处处说到点子上。   他不得不沉着脸道,“便是胡猜,也难免有蒙对的时候。”   玄机子笑而不辩,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长颈小瓷瓶。双手托着瓷瓶奉于皇上,“圣上,此乃贫道在山中之时,潜心炼制的养精丹,一颗丹药下腹,四肢百骸具生暖。”   皇上接过丹药,面色狐疑。   玄机子躬身道:“贫道愿为圣上试药。”   皇上却是信不过他,扬声道:“李爱卿----”   恭候在殿外的李大人忙不迭的进了殿。   皇上倒出一颗丹药在他奉上的双手中。   李大人也曾听闻皇上有时会让近臣试药,心下惊喜,这是皇上给的殊荣啊!连忙把丹药吞下腹中。   殿上三人皆静默不语,等了片刻。   “嗯----”李大人瞪大了眼睛嗯了一声,“暖,有股暖流好似从丹田蔓延开来,往上,哦不,往下,哦不是不是,既有往上的也有往下的暖流在蔓延……”   李大人阖目,面上尽是一派享受的表情。   皇上点了点头,算是有些信了玄机子的话,“李爱卿且在偏殿候着,每半个时辰向朕汇报一次感受。”   “是!”李大人面带喜色退了出去。   “道长说朕身边之人,动了歪念,汲取龙气补养他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殿中只剩下皇帝和玄机子两人时,皇帝才面色郑重的问道。   玄机子抬手,掐指算了算,又道:“皇上可能允许贫道请脉?”   皇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抬手搁在案几上。   玄机子凝神把脉,面色凝重。   末了收回手,扬了扬拂尘,退到一边,闭口不言。   “怎么?”皇上催促道。   “圣上,请放贫道去云游吧。”玄机子垂头恳求。   “哼!”皇帝闻言怒拍案几,“先是故弄玄虚,如今请了脉,却说要走,你当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玄机子倒也不辩白,只低声说道:“贫道下山前就知此次云游会有一劫难,乃是命中注定,渡过此劫以后乃有神助。若是渡不过……也是命该如此,怨无可怨……还请圣上发落。”   玄机子虽脸色略带遗憾,但神情算得十分平静淡薄。   皇上鲜少见过,在他生气之时,还能如此淡定之人,好似根本不畏惧生死,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   在配着玄机子一身道袍,拂尘纤白,不惹尘埃,仙风道骨之相。   面对生死仍旧面不改色,颇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味道。   皇帝此时已经信了玄机子多半,收敛圣怒道:“道长难道不愿度过此劫么?”   玄机子闻言看向皇帝,“若能度过此劫,圣上乃是贫道命中之贵人,圣上又是真龙天子,于贫道修炼大有裨益。贫道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此事隐晦,贫道只怕圣上您,难以相信。”巨以豆弟。   皇帝皱眉,“究竟是什么事,竟连不恋俗事的道长也不敢说?”   玄机子凝眉想了想,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上前一步,在皇帝耳边道:“皇上身边可有孕妇?”   皇上点头。   “那女子腹中骨血,便是汲取龙气的孽种!”玄机子说完,立时退了一步,表情玄妙至极的站定,再不言语。   “放肆----”皇帝闻言,怒拍桌案,震掉了案上杯盏,“来人,把这个装神弄鬼妖言惑众的臭道士给朕拉出去砍了!”   立时有几个太监侍卫,从殿门外跃了进来。   押着玄机子就向外走去。   玄机子只淡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咕哝了句“我天朝危矣……”   竟不挣扎,亦不求饶。   若是烟雨在此,一定能听出玄机子胸腔里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跳声,定然会佩服他在如此紧张之下,竟还能维持面不变色的本事。   不过烟雨不在。   皇上却是被玄机子的淡然震撼住了,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慢着----”皇上抬手拦住,“放开他。”   皇上挥了挥手,又让旁人退了出去,“你说清楚,我天朝如何危矣?”   只见玄机子面无惧色,坦然言道:“左右是一死,贫道不怕死。那孕妇腹中孩儿并非皇上骨血,乃是皇上枕边之人,与外人私通,珠胎暗结,皇上若是任由胎儿长大,任由这孽种汲取您真龙之气,只怕我天朝江山,终要易主他人!”   皇上闻言身上忽然垮了力气。失魂落魄的眼中似有几分已经信了玄机子之话的意思,又似扔在怀疑。   “不,这不可能……她不敢……朕的眼皮子底下岂容……”   “回禀圣上!”殿外突然有人禀报。   皇上像是骤然惊醒,“何事?”   “回禀圣上,是皇城司侍卫回禀降头小人儿一案。”太监的声音在殿外禀报道。   “进来。”皇上眉宇紧蹙,起身回到龙椅之上。   玄机子垂手立在一旁,抱着拂尘,不声不响。   一皇城司侍卫进得殿中,回禀道:“制作小人儿所用布料乃是唯有皇后与贤妃宫中独有的白月锦,枯井中打捞上的小太监乃是被人闷死后投入井中,确系凤仪宫之人。且在贤妃宫中伺候的嬷嬷和宫女有多人曾经见过那小太监鬼鬼祟祟躲在华音宫外。”   “是皇后?”皇帝咬牙切齿,“传皇后!”   皇后被带来殿中之时,一身素衣,面容素净,恭恭敬敬的给皇上磕头请罪。   “臣妾确实派人暗中留意贤妃,但臣妾绝没有扎小人害贤妃,臣妾一心爱慕圣上,圣上子嗣,臣妾皆视如己出,怎会做出谋害皇嗣之事?臣妾派人暗中留意贤妃,乃是因为……因为贤妃她对皇上您不忠……”皇后以头触地,面色悲戚,声音沉痛。   好似出了这种事,她比皇上还要难过。   先有玄机子的话,后有皇后之言。   皇帝面色已然难看之极。   “带贤妃----”皇上的话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穆青青来到殿中之时,瞧见皇后素衣跪地,面容悲戚,以为事情已经朝着自己预定好的方向发展,满心欢喜之下,盈盈笑着朝皇帝福了福身,“皇上圣安,臣妾着实没有想到,这种事,会是皇后娘娘所为。皇后娘娘待人一向宽厚,许是一时糊涂,还请皇上不要与姐姐计较了……且绕过姐姐一次吧?”   趁着皇帝生气,她不装一装好人怎么行?   “跪下!”皇上冷声道。   穆青青愣了愣,转过脸瞧了瞧皇后,这不是在地上跪着的么?皇上怎么还让她跪下?   身后宫女拽了拽她的衣角,她又左右看了看,眼见皇帝紧紧盯着的正是她自己,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皇帝让跪下的人,是她?   穆青青抬手捂上小腹,得知她怀孕之时,皇帝亲口说的,她日后不必行礼,怎么今日都忘了么?居然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   她满目委屈,手更是一再抚着小腹,“皇上……”   “朕,让你跪下!”皇上冷声言道。   穆青青这才察觉,殿中气氛,十分奇怪。终是不情不愿的在皇后身边,跪了下来。   “啊!正是她!”此时立在一旁,默默无语的玄机子却掐指算了算,惊呼了一声。   皇上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贤妃此时并未显怀,腰身依旧纤细婀娜。   玄机子这么一喊,皇帝的心明显已经偏向了他。看向穆青青的目光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存和善。   “皇后,贤妃已经带来了,你所说的话,可敢与她对峙?”皇帝冷声道,虚胖的脸上隐隐有痛苦之色。   皇后以头触地,“臣妾敢。”   穆青青莫名的看了眼那道士,又看了看皇后。   “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贤妃妹妹,你我共侍皇上,也算是姐妹一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陷害与我?”皇后打断她的话。   穆青青蹙眉,冷笑道:“皇后的意思,莫不是我自己做了那咒人的邪物,诅咒我自己不得好死?”   “那娃娃究竟有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不过是你个人说了算的。你究竟为何要陷害与我,敢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清楚?我宫中的小太监,为何会死在枯井之中?你敢说你不知道么?”皇后一扫平日里软弱的样子,句句逼问道。   且完全不给穆青青插言的机会,就自问自答道:“真相如何,我清楚,你心里更加清楚!你敢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说,夜里就寝以后,你不在寝殿里安睡,偷偷溜去了哪里?那小太监可是发现了你见不得人的秘密,被你杀了灭口?你知道我对你与人苟且之事有所怀疑,就先下手为强,做了那污秽之物,陷害与我?”   “你……你分明是强词夺理!这都是你一个人凭空想象出来的!你有何证据?”穆青青不料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分明她进殿之时,还满心欢喜的以为,皇帝是要为她撑腰,罢免了皇后。待她生下龙子,就能坐上那后位……   为何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她被皇后声声逼问?   “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皇后分明是恼羞成怒,污蔑臣妾!”穆青青声泪俱下,好不楚楚动人。   皇帝这次却没有被她蛊惑,倒是格外理智的说道:“去皇城司,将那小人儿取来。既是诬陷,上面定然有迹可循!”   皇城司的侍卫立即取来了降头小人儿,并十分有先见之明的让人抬来了凤仪宫和华音宫库房里的两匹白月锦。   皇后一看的针脚粗大的小人儿就忍不住嗤笑,看着穆青青道:“贤妃这小人儿恐怕是亲自动手做的吧?一直听闻你诗吟的好,女红却是有所欠缺。若是要诬陷与本宫,也该找个人代劳,这般做工粗劣的小人儿也会是出自本宫之手的么?!”   皇上闻言,也向那小人儿看去。   当初发现这小人儿之时,正当贤妃腹痛难忍,他心急之下,哪里想了那许多?如今再看,又听闻皇后之言,才觉自己被人愚弄。   他脚底下踩的鞋垫都还是皇后亲手所做,晓是御用绣娘做出的鞋垫,亦不如皇后亲手给他做的合脚,十几年来,他都习惯于穿皇后亲手做的鞋垫。   若当真是皇后做的降头小人儿,即便再怎么慌张,也不至于针脚如此疏漏!   竟太监拿着小人儿和两宫中的布匹比对。   那小人儿的布料虽有些显旧,却明显和凤仪宫中的布匹不是出自同一批次,和华音宫中布匹倒甚是相似,对比之下,不难看出故意做旧的痕迹。   如此一来,真相昭然若揭。   皇帝万分失望的看着穆青青,“贤妃还有何话要说?”   穆青青心下已经慌了,四下看去,想要寻找高坤的身影。   却是不巧,今日高坤恰恰不在殿前伺候。   “臣妾……臣妾……臣妾乃是一时糊涂,小人儿是臣妾所做,但那小太监怎么死的臣妾确实不知。臣妾也绝没有背叛皇上……皇上,您要相信臣妾啊,臣妾对您之心天地日月可见……臣妾,臣妾怎么会做出对不起皇上您的事儿呢?”穆青青哭的好不可怜。   仿佛她真是背负了天大的委屈,天大的冤枉一般。      第106章 她比旁人更怕死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远远的看着她,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未置一词。   “皇上……您说您爱臣妾。所以什么时候都会向着臣妾,宠着臣妾,相信臣妾……都是骗人的么?”穆青青抬眼,一双美目哭的通红,定定的望着皇帝。   剪水双瞳中仿佛包含浓浓深情。   皇上见状,心中有有些犹豫了……   “皇上!”却在这时,穆青青身后宫女忽然噗通跪了下来,肩膀瑟缩,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皇后和穆青青都回头看去,见跪在地上的宫女,正是穆青青贴身伺候的丁香。   “奴婢……奴婢有话要说……”丁香的声音都在打颤。   皇后和穆青青对视一眼,但都未言语,很快便别开视线。   皇后仍旧看着丁香,穆青青却是看向了皇帝。   丁香要说什么?   为何此时忽然跪了下来?   穆青青心头有不妙的预感,“皇上……”   “你说。”皇上出言打断穆青青。对丁香道。   “回禀圣上,奴婢值夜之时,无意中发现夜里贤妃娘娘已经入寝之后,不知何时又离了寝殿,天亮之前,又会悄悄回来。那是贤妃还是穆昭仪时候的事儿了。奴婢原本不敢言,但今日奴婢不得不说……奴婢不说,只觉良心不安……”   “你胡说!”穆青青气的从地上跳了起来,抬手就给了丁香一个耳光。   “你说,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诬陷我?”   丁香捂着脸摇头,“皇嗣乃是大事,娘娘您不可昧着良心做这种事……”   穆青青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息不已,一手已经高高举起,又要狠狠掴向丁香。   “拦住她!”皇帝忽然一声令下。   穆青青被人抓住了手,扭到地上。   “皇上……臣妾是冤枉的……皇上。臣妾绝没有对您不忠啊……”   穆青青哭作一团。   立在一旁的玄机子忽而俯身捡起地上的小人儿,摇头看着穆青青道:“不知悔改……这分明就不是你的生辰八字!你在糊弄谁?”   穆青青倏尔止住了哭,抬眼看向那道士。   玄机子摸了摸胡子,面色高深道:“你乃七月十四,鬼节阴时生人,地煞命格,在家煞父母兄长,嫁人煞夫煞子。却这般隐匿自己真实生辰,躲在圣上身边,汲取龙气,实乃大逆不道!”   穆青青被玄机子镇定严肃的语气神态唬得生生怔住。   没错,她是七月十四的生日,前世就是。   也恰恰是过生日那日,她喝多了酒,出了车祸。原本以为会一命呜呼。却不想穿越至此。   所以她不仅生日是七月十四,红颜早逝之日也是七月十四。她还玩笑说是天妒红颜,后来上天发觉这么做不厚道,才又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她的真正生日只有烟雨一个人知道,她穿越之前。也听人说过七月十四是鬼节的说法,所以她不太好意思跟别人提及自己的生日。当初徐妈妈问她的时候,她也只说记不清了。   怎的眼前这个道士会知道的这么清楚?他真是能掐会算之人?   “你无话可说了吧?”皇后冷声道。   穆青青僵硬的转过脸,看到皇后讽刺的笑容,看到皇上失望之极,乃是已对她绝望的表情。   她骤然想到什么,白着一张脸,对玄机子吼道:“你根本不是算出来的!是烟雨告诉你的对不对?是宣家少夫人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她和皇后勾结,想要诬陷我!想要害死我对不对!你这个臭道士!根本是故弄玄虚!根本是欺君罔上!”   玄机子一脸莫名的看她,末了只垂头摇了摇,低声道:“执迷不悟。没救了。”   穆青青一张美颜,已经扭曲,若非一直有宫人钳制着她,她早已跳起来,去将玄机子的脸抓花了。   她一边嘶声竭力的吼着,一边抬脚踹向玄机子。皆被宫人拉住,未能触到他分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早就串通好的!丁香,你这小贱人!居然敢背叛我!你不得好死!”穆青青见踹不到玄机子,便咬牙切齿的对丁香吼道。   “住口----”龙椅上的皇帝已然忍无可忍,“枉付朕这般爱你,宠你,将一切最好的都给你……不是旁人背叛了你,是你,背叛了朕!”   皇上缓缓起身,一字一句,说的分外用力。   好似说给穆青青听,又好似说给自己。   “是朕看错了你!既然你心中无朕,朕……便赐你一死!”   穆青青听闻皇上的话,骤然安静下来,抬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往上方看去,“皇上……”   皇上摆手制止了她要出口的话。   “什么都别说,朕不想听……”   穆青青怔怔的望着面容悲戚,垂眸坐在龙椅上,仿佛瞬间就苍老了许多的皇帝,此时此刻,心中腾然升起一股酸涩,他是真的爱自己?不是说,帝王凉薄?皇帝根本没有真心的么?为何他看上去是那般的落寞?   若他真爱自己,是不是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她不想死,没有死过的人不会明白活着的可贵!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她比常人更加怕死……   “皇上,若是您想要臣妾死,便是没有这诸多的罪名,只需皇上一句话,臣妾亦能甘心赴死。但臣妾挂念皇上,求皇上能在臣妾死后,烧一两样贴身之物与臣妾,也好给臣妾留个念想……若多年之后,皇上能明白今日真相断不像看到这般,求皇上能为臣妾平冤昭雪……”   穆青青说的情真意切,字字如刀,扎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上。   皇帝忍不住再抬眸看向穆青青。   皇后心觉不好,如果此时,穆青青一出苦情戏,换回皇帝同情,日后再想搬倒她就难了。   忽儿直起身,直视着穆青青,“贤妃觉得自己是冤枉的么?”   穆青青没有看皇后,只将自己的手攥的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她愈发清醒,“臣妾是不是冤枉,皇上心中自有明断。不管真相怎样,皇上叫臣妾死,臣妾绝不犹豫。”   “好,请皇上传李太医进殿。”皇后冷声道。   这是她与烟雨商量之下的最后一招。   若能不揭皇上的痛处,就搬倒穆青青,那么此招就留着不用。   若形势危急,万不得已,也只能冒着触怒皇上的危险,兵行险招。   李太医三个字一出口。   穆青青的脸色就变了,眼泪僵在眼眶里,她看出了皇后脸上的决绝,心中明白,皇后与她闹到这一步,是打算就在今日,不死不休了!   皇帝冷声道:“传李太医----”   两个女人皆跪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   他原以为自己的妻妾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如今才知这表面的和睦之下藏匿了多少汹涌暗流。   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被带上殿来。   瞧见皇后贤妃皆跪在地上,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皇上……”李太医面色泛白,浑身微微有些颤抖。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看这架势,他心中多少已有了猜测。当初听闻贤妃有孕之时,他就该卷铺盖逃走的……有多远逃多远,可惜他抱了一丝侥幸之心,终是把自己逼到了今日这份儿上。   “李太医是专职为皇上诊脉的太医,想来皇上的身体,太医在清楚不过。”皇后回头看着李太医道。   “是,是……”李太医哆嗦答道。   “皇上,请将无关人等,皆遣出殿外!”玄机子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却淡定捋着胡子,好似超脱世外。   皇上莫名看向玄机子,又看了看李太医,心中也明白了几分。起身道:“你们随朕来。”   他点了李太医和玄机子两人。   李太医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玄机子后面,随着皇上进了后殿。   旁人都神色莫名的等在前殿。   唯有跪在地上的皇后,和被人钳制住的穆青青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是你先招惹我,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穆青青狠狠的瞪着皇后道。   皇后淡淡看她一眼,“自己做了亏心之事,也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   “哼,你和烟雨串通好了陷害我,揭出皇上的痛处,你以为你能落得什么好?烟雨让你站在前面,有灾有难都是你顶着,她在后面尽享好处,你不过是傻乎乎的被她利用而已,她把你卖了你还帮她数钱呢!看你我斗的凶,她坐收渔翁之利,皇后你如此聪明,不会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吧?”穆青青压低了声音说道。   皇后抬眼,冷冷看她。   穆青青嗤笑一声,“我虽死,也算死的明白,你别到时候被人利用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就算死,也不会让烟雨好过,不会让皇后好过。   两个人现在不是联手对付她么?她偏要挑拨两人不和!   皇后默不作声的看了穆青青一阵子。   穆青青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也不见皇后有所回应。   她闭上嘴,皱眉看着皇后。   “你说完了?”皇后淡声问道。   穆青青仍旧皱着眉头。   皇后倏尔一笑,“宣家是臣,皇上太子是君。只要宣家不去支持二皇子,便对本宫构不成威胁。你的挑拨,对本宫没用。还是省点心思,准备受死吧!”   穆青青咬牙切齿。   这时却见皇帝三人从后殿缓缓走了回来。   皇帝面色乌青,脚步都有些虚晃,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玄机子仍旧一副超脱世外的高人模样,净白的拂尘一甩,面无表情。   李太医仍旧走在最后,弓着身子,头快埋进胸口里去了,却仍旧遮掩不住胸前那个隐隐约约的大脚印子。   “来人,”皇帝扶着雕着龙头的扶手,缓缓坐上了龙椅,声音也好似眨眼之间,力气全无,“备堕胎药。”   皇后和穆青青闻言皆抬头看向皇帝。   皇后心下犹疑,皇帝这是心软了么?若要杀了穆青青,还何须堕胎,直接赐死不就完事了么?   穆青青也隐隐觉察出,自己似乎遇见了一丝生还的机会。   关键时刻,站出来出卖了穆青青的丁香此时则是一阵的后怕。若是贤妃不死,她还有命活下去么?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时。   皇帝又冷声道:“便是死,朕的后妃腹中,也绝不可怀有孽种!”   穆青青闻言,一颗心终于凉透,骤然没了力气,软倒在地。一双美目,再没了昔日的神采。   皇后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丁香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一碗浓黑的汤汁被端上了大殿。   穆青青被人掰着嘴,灌下了汤药。   华丽的衣衫上也洒落了些许乌黑的汤汁,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进药碗中,一并下了腹,只是口中尽是苦涩的药味,品不出眼泪的味道。   一碗浓黑的药汁见了底。   殿上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皇帝下令。   皇帝抬眼看了看穆青青,这一眼,却有着浓浓绝别之意。   “撸去贤妃封号,打入冷宫,待胎落之后……待胎落之后……”皇帝声音里忽然有了涩涩的味道。   旁人皆压低了头,不敢去看圣颜。   唯有玄机子抬眸,看了一眼,却见皇帝背过脸去,拿衣袖摸了摸眼角。   一挥手,一席明黄身影快步出了大殿。   众人都有些愣怔。   皇上就这么走了?还没说待贤妃落了胎之后怎样呢?   只是这时候,谁也没胆子追上皇帝再问一问。   众人只好把目光转向了皇后。   皇后缓缓从地上站起。她冷眼看着失魂落魄被灌了汤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无声无息的穆青青。却终是未置一词,转身也出了大殿。   两个该管事儿的,都不吱一声这么走了?让底下办事儿的该怎么办呢?   “走走走,先压入冷宫再说!”太监们一合计,拖起地上的穆青青就往冷宫而去。   冷宫冰冷,残破,无人居住,更没有伺候之人。   穆青青被孤零零的扔在了这里。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腹中传来一阵阵坠坠的痛。   她抬手捂住小腹,一股股的热流从体下漫出。   “我会死在这儿么……这是把我扔在这儿,任我自生自灭的意思么?”穆青青喃喃自语。   她身下的地上,被染上了一片血红,她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躺在那儿,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宫中的消息,很快就传进烟雨的耳朵。   彼时,她正临窗而坐,手中执着凉而不冰的云子,左手跟右手对弈。   手中的黑子啪的落在棋盘上。   她抬眼看向窗外湛蓝的天。   秋高气爽,偶有一两片纤白无暇的云,悠闲自得的晃荡在碧空如洗的天幕上。   三年前,也是这么个天气吧,徐妈妈忽然将她叫到春华楼后院的游廊中。   拉着穆青青的手向她介绍说,“这是穆青青,以后就是你的小姐了。你在暗,她在明,你们要好好配合,和睦相处。”   “小姐安好。”她正要福身行礼。   却被穆青青抓住了右手晃了晃,“你好,你长得可真漂亮!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我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哦!”   ……巨土助扛。   三年仿佛一晃而过。   当初那个明媚的午后,她紧紧拉着她的手,笑靥如花。   怕是谁也不曾料到,两人会一路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是我心太狠了么?”烟雨忽然转过脸,问一旁的浮萍。   浮萍一愣,垂手答道:“主子是奴婢见过最和善的主子了,从不打骂奴婢们。便是云珠那么稀里糊涂大错小错不断的丫鬟,也不见主子如何严惩她,主子怎么能算是心狠呢?”   烟雨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第107章 月夜遇袭      夜幕降临之时,一顶八台大轿匆匆离宫。   直奔高府。   八台大轿从角门进了府,停在院中。高坤急急忙忙从轿中走下,快步奔向后院。   后院树木掩映的深处。微微有灯光从花房里透出。   高坤抹了抹额上之汗,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抬脚迈步走进花房。   “干爹……”   无人回应,唯有满花房只长叶子不开花的优昙婆罗舒展着碧玉般的嫩叶。   “穆青青被发现怀的不是?种,惹怒了皇帝,被灌了堕胎药,扔进了冷宫。”高坤对着寂寂无声的花房好似在自言自语。   过了好一阵子,才从花房深处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无用之子……”   “干爹的意思是,任由她自生自灭,不用理会么?”高坤犹疑的问了一句。   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   他心中有些打鼓,抬脚想退出花房,忽而想到了什么,又小心翼翼抬头冲里面说道:“对了。干爹,原来那穆青青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她乃七月十四鬼节生人。皇帝许是也忌讳这个,所以最后才狠了心。”   他记得七月十四对干爹来讲,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每年七月十四左右的时候,干爹都会离开几日。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不久,就听到花房深处的人回道:“七月十四的生辰?”   “是,干爹。”虽不见人,高坤仍旧躬身回道,神态举止,恭敬之至。   “且保了她的命,别让她死在冷宫里,或还有用。”   花房深处。幽幽一声叹息,似藏了无限惆怅在这声叹息里。   高坤应了一声,又站了一会儿,不听里面传来旁的吩咐。便悄悄退出了花房。   出得花房,才长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闪烁的星辰,他什么时候能把干爹的本事全学到手就好了。   高坤这么想着,抬脚向外走去。   坐上了他的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回了皇宫。完全没有来时的局促紧张。   穆青青忽觉脸上一阵温暖。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些许的月光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棂落了进来。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知已经昏死过去多久,身下的污血都干涸了。   身子底下的地面未被暖热,她的身子却是被冻的冰凉冰凉的。   若不是身边之人,用温水给她擦着脸,将她唤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会一直这样躺在这里,躺倒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是谁?”她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那婉转的歌喉,此时却涩的难听。   “奴婢是高公公的人。高公公就在外面。”宫女淡声答道。   她仍旧用巾帕沾着木桶中的温水,为她擦洗。“别擦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穆青青抬手挡了她的动作。   门口的月光倏尔一暗。   高坤站在门边,居高临下,“这么快就想死了?”   穆青青抬眼看向高坤,凄凉一笑,“我现在还能指望什么呢?”   “指望什么?指望你自己呀!”高坤背着手,“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穆青青呵呵一笑,她是死过的人,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明白。   可是皇帝绝情,命人给她灌下堕胎药,又将她关入冷宫,冷宫如此破败凄惨,无人照料,她说不得哪日就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她还能指望自己什么?指望这绝境之中,再冒出来一线生机么?   “皇上只说将你关入冷宫,可没说要你的命,这不是还有机会么?你只需在冷宫之中养精蓄锐。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高坤的话,让躺在地上,丝毫没有求生意志的穆青青忽而折起了身子。   不过她太过虚弱,眼前一黑,又要跌回去。   还好她身边宫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呵呵。”高坤见她反应,满意的笑笑,“莫急,这种事情,急不来的。如今养好身子,才是关键。”   穆青青借着一旁宫女的手,总算坐直了身子,大口喘着气,抬手指了指左右,“高公公你瞧瞧,就这种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我指望什么来养好身子?”   因为慕青忽然坐起,体内又有未流尽的污血流了出来。   破败的屋子里,忽然弥漫出一股子的血腥气。   高坤掩了口鼻,倒退两步,站在门外,“不是还有我么,定不会叫你饿死在这里的。红绡是我带出来的丫鬟,这几日,会赶过来照顾你,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了红绡,叫她转告我。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其他,还是要靠你自己。毕竟,你的命,如今还是握在你自己手里。”   高坤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穆青青看着地上的一片暗红,体下冰冷黏腻,甚是难受,腹中又一阵阵的痛着,她艰难开口道,“能给我备一桶温水么,我想沐浴。”   高坤声音远远传来,“可能你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这里是冷宫,不是华音殿。”   说完,便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穆青青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无奈的坐在地上。   “娘娘,地上凉,做得久了,对您身子不好。”红绡低声道。   “我都在地上躺了那么久,不也没死么?”穆青青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是,但接下来的几日,您定然会腹痛难忍,日后月信来事,也会痛。”红绡淡声回道。   以前从没有哪个宫女敢在她面前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穆青青回头,瞪着红绡。   从她进宫那日,宫里的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谁见了她不是笑脸相迎?   红绡只低着头,沾着木桶里的水,对她逼视的目光恍若未见。   “水凉了。”穆青青总算是按着红绡的肩,从地上站了起来。   “娘娘将就一下吧,待会儿只会更凉。”   ……   昔日荣宠无以复加的贤妃,陷害皇后不得,朝夕之间就被打入了冷宫。   宫中妃嫔再次对整日不声不响,状似十分软弱好欺的皇后有了重新的认识。   就连每日里来给皇后请安的妃子,都比平日里恭敬了许多。   皇后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和和气气,对谁都笑脸相迎。   倒是皇帝,一连几日都未招幸任何妃嫔。   每当暮色降临,便只带了贴身的太监,在华音宫外走走转转,偶尔停下脚步,似在回忆,曾经他和穆青青携手在此的情景。   沧桑悄悄爬上?颜。   后宫众妃都担心不已,好在有新晋的道长,玄机子开解皇帝,皇帝才算是好了许多。   总算吩咐高坤,将华音宫中,贤妃曾经用过的物件,原样摆放的物件全都归置起来,此事算是了解。   高坤带人前去收拾打理之时。   忽见一人影从后窗一晃而过。   高坤不动声色的命人继续收拾,自己则悄悄出了寝殿。   来到殿后,未见人影。   忽有一人,从高处的树枝上翩然跃下,捂上了他的口。   高坤抬手擒住那人手腕,旋身而起,一掌击向那人胸口。   灌注内力的一掌却堪堪停在那人胸前,“是你?”   那人紧紧盯着他,“穆青青呢?”   高坤收手一笑,“失宠了,你不知道么?”   “那她腹中的孩子呢?”那人冷声问道。   高坤挑了挑眉梢,“堕掉了。”   “什么?!”那人抬手,一拳打在粗壮的樟树上。   只听樟树咔嚓嚓——响了几声。   高坤担忧的抬头看了看那樟树,又看了看那人的手,皱眉道:“你不会真对她动了心思吧?”   那人冷眼看向高坤,“你怎不保她?”   高坤翻了翻眼,“出事之时,我不当值,便是我当值。皇上下的旨,我还能抗旨不成?”   那人攥紧了拳头,高坤紧紧盯着他的拳头,生怕这一拳,他不砸向树,反砸向自己。   “好了,不就是一个女人么?还是皇帝用过的女人,心里还惦记着旁人,你挂念她作甚?”高坤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便是孩子没有了,以后也会多得是。这大白天的,你混进宫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   那人冷哼一声,挥开高坤的胳膊,纵身跃上房顶。   瞬息之间,几个纵跳,没了踪迹。   高坤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摸了摸自己没有胡子的下巴,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有点意思……”   这几日烟雨似乎都有些闷闷不乐。   同宣绍一同用晚膳之时,也很有些心不在焉。   宣绍放下了筷子,见她还拿着筷子,夹得米粒都落回了碗中,却好像仍未察觉,很是有些怔怔。   宣绍抬手,拿下她手中筷子,挥手让人撤下了饭菜。   “走吧,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宣绍牵了她的手道。   烟雨点点头,起身跟他出了房间。   夜风微凉,桂花的香味被吹散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烟雨看着脚下的青石路,耳中听着各种虫鸣鸟语,风过树叶,远远人声。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你在对她怀有愧疚么?”宣绍牵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烟雨一怔,摇了摇头,“她落得今日,乃是自作自受,便是没有我,她也不会有好下场。我只是……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还没有机会来到这世上,就被谋算去了性命……怎么说,也是一条命……”   烟雨低叹了一声,“不过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我仍旧会帮助皇后。你说,人是不是很矛盾?明明……”   烟雨忽然停住话头,侧耳凝神,向某个方向听去。   宣绍看出她脸色不同,也没有追问,只随着她摒气细听。   他只听到近旁的水声潺潺,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并未听到旁的异动。   “有人悄悄靠近,似乎来者不善。”烟雨眉头微蹙,对宣绍说道。   宣绍点了点头,轻轻吹了个唿哨,宛如夜莺啾啾的叫。   烟雨听到唿哨落后,暗中有人悉悉索索的靠近。   “不必担心,宣府之中,岂容旁人登堂入室。”宣绍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向前,走进凉亭中坐下。   烟雨仍旧在凝神听着。   宣绍却气定神闲,丝毫不将夜闯宣府的人放在心上。   忽而寒光一闪。   一柄长剑映着月光,冰冷的剑光晃过宣绍的眼。   烟雨和宣绍都向那剑光看去。   一身长魁梧的黑衣之人,跃然上前,长剑直指宣绍。   烟雨心中禁不住的一紧。   宣绍握着她的手,坐着没动。   静谧的院中,月光恬淡,银辉落在不远处的活水之上,波光潋滟。   那黑衣人还未能靠近宣绍。   忽而暗中窜出数人,将黑衣人围困其间。   黑衣人想要甩脱几人,接近宣绍。   可几人将他困的紧紧的,他始终不能脱离困境。   “来者何人?”宣绍淡声问道,似乎完全不受面前紧张的局面影响。   烟雨紧紧的抓着宣绍的袖子。   她是外行,刀光剑影之下,也只能看个乒乒乓乓的热闹。   那人听闻宣绍的问话,并不作答,只是招式越发的狠厉起来。   “活捉他!”宣绍吩咐道。   围困那人的几人,似乎配合变换出阵型,叫那人被困的紧紧的,招招狠厉,却一直无法突破几人的防线。   那黑衣人忽而旋身而起,长剑宛如游?,瞬间在空中挑出数个凌厉的剑花,凌厉的剑气撞在围困他的几人身上。   那几人忍不住闷哼一声,退了两步。   但很快又回复阵型,并未叫他逃脱。   烟雨却忽觉宣绍握着她的手,骤然增加了几分力气。   她抬眼向他看去,却见他眼睛微微眯起,更听得他胸中心跳,也骤然加快了几分。   自从那黑衣人出现,他一直都十分淡然的。   为何在那人使出那一招之后,他忽然神态有异?   眼见几人就要将黑衣人困死,活捉之时。   忽然破空声而来,宣绍护住烟雨,纵身向后飞掠。   几颗银光闪闪的暗器正钉在两人适才站着的地方。   烟雨抬眼看去,见一席艳红的硕大斗篷仿佛从天而降,大大的兜帽之下,漆黑一片。   “是他!璇玑主!”烟雨忍不住惊道。   却见那身着宽大的斗篷之人,并未上前与宣绍缠斗,只用暗器逼开几个围困在黑衣人身边的宣家侍卫。   抓着黑衣人就纵身跃起。   “追!”宣家侍卫纵身追去。巨来沟亡。   宣绍却只是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公,相公,你怎么了?”烟雨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宣绍这才骤然惊醒一般,看向她的脸。   烟雨发现,他脸上竟有她从未见过的骇然和怔忪。   他这是怎么了?   宣绍缓缓的吐了一口气,终于恢复平日里的淡然。   她一向以为,他是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岿然不动的人,刚刚的神情,真的是他会有的么?   有什么事,是藏在他内心深处,而自己不知道的么?      第108章 八年之前      烟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相问。   宣绍抬脚向前走去,缓缓走进凉亭,看到钉在原本他和烟雨站着的地方的几枚暗器。   “蝴蝶镖?真的是璇玑阁阁主?他果真在临安!”烟雨看着那钉入汉白玉桌面和青石地板上的小小暗器。   这得是有多么深厚的内功。才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之下,将这么小的暗器,击入如此之深呢?   宣绍一直未发一语。   不多时那几名宣家侍卫就折返回来,单膝跪在凉亭之外。   “公子……属下无能……”声音甚是愧疚。   “嗯,下去吧。”宣绍只淡淡应了一声。   他拉着烟雨的手,转身出了凉亭。   原本就没指望他们能追上那人,在泉州时,自己尚且不能追上那人,他们又怎么可能追的上呢?不死在那人手中,已是命大。   城郊一处僻静之地。   黑衣人被艳红斗篷之下的人大力灌在地上。   “上官靖,愚蠢之事,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艳红的斗篷之下,是嘶哑恍如锈了的锯子摩擦在木头上的声音。   黑衣人拽下了脸上黑纱,月光之下棱角分明的脸。果不其然正是曾经在无人的殿中,和穆青青激情的男子。   他嗤笑一声,“我的事,你少管!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艳红的斗篷之下,看不到那人的脸,上官靖却是觉得,那兜帽之下,正有一双眼睛。仿佛狼一般盯着自己。他脊背一寒,别过脸去。   “再发生今日这种事。我就立刻送你回去。”艳红的斗篷之下,冰冷的声音道,“好自为之,大皇子!”   上官靖不悦的皱眉。   眼前却是红影一闪而过,旁边已经没人,僻静的城郊,凉风缓缓而过。地上只有他的影子与他为伴。   “该死的……”上官靖啐了一口,从地上跃起,拍了拍身上尘土。   烟雨被宣绍拉着,一路不停的回到正房。   他走的有点快,她跟的有些喘。   两人进了里间。宣绍忽然转身,将烟雨紧紧抱入怀中。   紧紧的抱着,仿佛怕骤然失去,怕这一切不是真的一般……   烟雨心下莫名,两人相处良久,宣绍的情绪她亦能感受到到,他此时的不安,他的焦躁,她都能觉得出。   虽然他脸上已经平静的让人看不出端倪。   她也抬手回抱着他,将自己的脸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却微微急促的心跳。   他很不安。   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他若不愿说,她一定不勉强去问……   “烟雨。”宣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烟雨看着他,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好似自己整个人都落进了他深不见地的眼睛里。   “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和父亲的关系,变成如今这样么?”宣绍淡声道。   烟雨点点头,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她听得出,他有些紧张。   他如今的不安,也和八年前的事情有关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平静淡漠如他,也会有这般情绪?   烟雨期待着他的下文。   却见他忽然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烟雨眼神怔怔的,不是要说原因么?他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做什么?   宣绍撩开上衣,抬手摸着自己的左胸。   “这里有一个伤疤,你看得到么?”   烟雨闻言看去,两个人“坦诚相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他胸前有伤。   凝眸细细察看,才在他手指的地方,看到一个细长的伤口,伤口的颜色已经淡的和皮肤差不多,若不是他专门指了给她看。她一定不会发现。   “八年前,就是这个伤口,险些要了我的命。”他口气很淡,很淡,“当时剑尖已经触及心脉,我昏迷了整整七日,险些醒不过来。”   烟雨怔怔抬眼看他,她从来没想过,光鲜如他,会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你在泉州受伤之时,我很害怕,怕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怕,你会那样不声不响,然后,离我而去。”   烟雨抬手,轻轻触摸着他胸前那处剑伤,他的语气很轻,却让她心疼不已。   那时他才十岁啊,一个十岁的孩子,要独自经历生死,整整七日,挣扎在死亡的边缘,那是要何等的痛苦?   “我与父亲关系生疏,甚至有时,如仇人一般,就是因为……是他亲手把我推到那刺客剑下。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刺客的剑扎进我的心口……”宣绍说完,低下头,嘴角挂着一抹苍凉而冰冷的笑。   烟雨心中一痛,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父母不是都是最爱自己的孩子的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当爹的?把自己的孩子推到旁人的剑下?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杀害自己的孩子?   是有什么误会吧?会不会是当初宣绍年纪太小,记错了什么?   烟雨摇头,只觉难以置信,她和宣文秉相处不算太久,见面也鲜少说话。   可凭他对宣文秉的了解,她觉得他不会是这种人。   他还是很爱很关心宣绍的。共找圣弟。   有时,他在宣绍面前甚至不像是一位父亲,小心而带着些许的讨好。   “你也觉得很难相信吧?”宣绍靠在床边,半躺下,抬手枕在脑后,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语气里透出回忆的味道,“到现在,我仍旧记得很清楚,我昏迷的七天里,一个梦魇始终将我困住,让我逃不出来,那个拿剑刺向我的人,变成了父亲,青面獠牙,面容可怖……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呢?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从我醒过来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一定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烟雨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总是有原因的吧?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对么?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烟雨只觉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却问的无比的艰难。   好似在揭开宣绍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疤,好似在窥视他伤疤底下血肉模糊的过去。   宣绍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道:“当时父亲听闻,有人要谋反,意图刺杀皇上,拥立当时年仅两岁的太子为帝。那时世间皆传宣家之子,天生武学奇才,年纪轻轻,造诣不凡。”宣绍冷笑了一声,“恰逢那日,皇帝召我进宫,要看看我到底如何个奇才法儿。”   “皇帝遇袭之时,我恰恰就在皇帝身边。刺客人数众多,武功高强。宫中侍卫不是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且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有些被那谋反之人买通,倒戈相向。刺客很快便攻进金殿。他们中领头之人,撇开众人,纵剑而来,直取皇上性命。我当时正与旁人恶斗,忽被父亲推了一把,挡在了皇帝跟前,挡住了那人的剑……”   宣绍停下了话音。   烟雨已经陷入震惊之中,不能自拔。   宣绍笑了笑,“也许旁人会觉得,父亲做得对,跟自己的儿子相比,自然是保护皇上更为要紧。推了这一把,能救了皇上,我便是死了,也该毫无怨言。”   烟雨摇头,眼泪无声的滑落,连连的摇头。   “可是我就是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当时就那么毫不犹豫的把我推过去……他是皇上的臣子,可他也是我爹……我不能原谅,八年了,每当想起此事,我仍旧无法释怀。便是胸口的伤已经好的看不见了,我还是忘不了当时濒死的挣扎……”   烟雨泪落不止,已经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心中既痛,且惊。   八年前,他说的事情是八年前……   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相到底是怎样……   宣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轻笑道:“原本不欲告诉你这些,若非今晚见到那黑衣人,所用招式和八年前刺伤我那人招式十分相似,我也不会提起这些往事。倒招了个小泪人儿出来!”   宣绍将烟雨揽进怀中,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安慰。   原本是他的伤心事,原本应该烟雨来安慰他的,如今到都反了过来。   他表情平静,她却哭声大恸。   好一阵子,烟雨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扶着她的肩道:“别伤心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八年过去,有着和当年刺客招式相似之人重现临安,并且和璇玑阁搅合在了一起,此事不能大意,我得去趟皇城司,或许还要进宫一趟,你先歇下,不必等我,也莫要多想了,好么?”   烟雨点了点头,眼睛已经是通红的了。   她心下难以平静,却又不想宣绍为她操心,便扯着嘴角道:“你也早些回来。”   宣绍起身穿好衣服,摸了摸她的脸,留给她一个温和的笑,抬脚离开。   烟雨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远的出了院子,远的坐上马车,远的再也听不见。   她才扑倒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人都闷到被子底下。   宣绍说,八年前有人要谋反,行刺皇帝,扶植年幼太子为帝。   舅舅说,宣文秉为求富贵,陷害叶丞相有不臣之心,安排刺客假作护驾,谋得皇帝信任。   如果舅舅说的是真的,刺客是宣文秉故意安排的,那么宣文秉又如何会在行刺当天,带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入宫?又怎会在刺客行刺皇帝之时,不惜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推至皇帝面前,替皇帝当下那致命一剑?   这未免也太假戏真做了点吧?   如今宣家深得皇帝信任,宣绍在皇帝面前深得宠信,不得不说,的确是源于八年前的护驾之事。   可谁又知道,在护驾之后,宣绍几乎九死一生,整整昏迷七日,剑伤触及心脉,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如今的荣华富贵,是宣文秉放弃自己儿子,为救驾的一推……是宣绍生死关口挣扎,死里逃生拿命拼来的……   谁会为了荣华富贵,拿自己唯一儿子之命冒如此大的风险?   烟雨闷在被子里摇头,别人会不会,她不知道,但宣文秉不会是这种人,一定不会是……   舅舅一定是搞错了!   烟雨忽的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身来,大口的喘着气,在被子里将她闷得不轻。   她要去找舅舅!她要问清楚!宣文秉不是她的仇人!当年的事一定另有隐情!   她转身就要出门,拉开门,凉凉的夜风扑在脸上,吹凉了她一脑门儿的汗。   她手扶门边,瑟缩了一下。   整个人这才冷静了下来。   这大半夜的,她上哪儿去找舅舅?舅舅一心以为宣文秉就是他们叶家的仇人,就是杀了母亲的人,就算她把从宣绍这里得知的过往告诉舅舅,他就会相信么?多半会以为自己是因为爱上宣绍而偏袒与他吧?   烟雨深吸了口气,抬手将门缓缓关上,又一步步的回了里间,在床边坐定。   自己太冲动了。   舅舅或许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以前也是。   是宣绍无微不至的关切,宣夫人不计前嫌的接纳,宣文秉淡漠疏离却没有敌意的相处,让她对宣家的印象改观,让她开始眷恋如今的温暖,让她的生活从仇恨之中生出了别的期待。让她八年来的黑暗人生,仿佛见到了一丝曙光。   她必须冷静,从迫切的复仇和对宣绍至深的爱慕中冷静下来。   这样,她才能没有失误的判断。   还好,如今为时还不算晚,还好当初舅舅给她的是慢性毒药,还好宣文秉只中招过一次……   只要她冷静下来,找出真相,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烟雨和衣躺在床上。   反复回想着宣绍和舅舅的话。   他们都提到了八年前皇上遇刺之事,说明,当时确实有人要谋反,宣文秉确实护了驾。   那么当年谋反之人,究竟是谁?是她爹要谋反?宣文秉为了保护皇上,灭叶家满门?   她相信,如果她爹当年真的有谋反之心,以宣文秉忠君的性格,定然会做出这种事。   可她爹是那种人么?她爹会策划行刺皇帝,扶植两岁的太子么?   八年了,她对爹和娘的印象已经一日日的模糊,对儿时的生活,愈来愈淡忘……   她爹到底是怎样的人?   烟雨长叹一声,阖目而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爹对她很好,很疼她,很宠她,每日下朝回来,会将她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让一众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羡慕不已……爹爹会在休沐之时,陪他们一群孩子下棋,会指点哥哥们功课……爹爹会听她抚琴,告诉她抚琴之时不应只用技巧,应当用心,用自己的感情……爹爹会教她背诗,背着背着,他自己先泪流满面动情动心……   这样的人会谋反么……      第109章 成仇      烟雨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则是被苏云珠压抑的哭声吵醒的。   她按了按有些痛的额角,翻身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昨晚睡着,自己竟然连外衣都没脱。衣服上全是褶子。   “浮萍,云珠?”烟雨唤了一声。   浮萍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苏云珠则过了片刻,才抹着眼睛,蹭了进来。   “怎么回事?”烟雨抬手指着苏云珠道。   浮萍看了她一眼,低头没吱声。   这倒是罕见了,浮萍一向看不惯苏云珠的大大咧咧,但凡有机会讽刺挖苦,断不会错过。   苏云珠红着眼睛,抬眼看了眼烟雨,又很快低下头去,“没什么,风大,沙迷了眼睛。”   烟雨无语的看着她,“你还能找个更傻点的借口么?”   “少夫人,您别问她了。”浮萍却忽然为苏云珠说了话。   这倒是叫烟雨更为惊奇了。   但瞧着一向没心没肺的苏云珠。却是哭红了眼,苦着一张脸,甚是可怜,她也不好真就逼问,摆了摆手道:“罢了,今日放你的假,去歇着吧。浮萍,替我拿件衣服出来。我要去趟母亲那里。”   两人应声退出了屋子。   浮萍取了衣服很快折返回来,伺候烟雨更衣洗漱。前往正院而去。   宣绍果然一夜未归,想来是昨夜的事情还未处理好。   不过烟雨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对她讲,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重重矛盾背后真正的真相。   浮萍跟在她后头,几次欲言又止。   烟雨索性在几杆青竹旁的小道上停下了步子,回头看着她。“你若有什么话要说,现在尽管说,等到了母亲院中,再想说,只怕就没机会了。”   浮萍咬着下唇。眉头紧皱,挣扎了一阵子,“主子,您知道苏云珠为什么哭么?”   烟雨挑了挑眉。   浮萍低垂着头,声音很轻的说道:“听闻她昨天夜里,偷溜出去和老爷身边的护卫一道喝了酒……那护卫喝醉了,喃喃叫了您的名字……”   浮萍说完,脸色十分尴尬的抬头,偷偷看了烟雨。   烟雨微微一怔。   老爷身边的护卫?秦川?   她眉头微蹙,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让苏云珠知道了么?她以为苏云珠的执着会超过秦川,毕竟自己已经嫁给了宣绍,一颗心如今也全给了宣绍。待秦川将她放下之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苏云珠。自己亦可以全心祝福他们……   “主子……”浮萍轻唤了一声。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还是先去母亲那里吧。”   浮萍跟在她身后没有再多言,只在脸上浮现出几许莫名的担忧。   烟雨一路走来宣夫人的院中,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   门口有小丫鬟为她打了帘子,福了身冲里面道:“夫人,少夫人来了!”   烟雨抬脚迈进屋内,瞧见宣夫人正和刘嬷嬷一道翻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不知是在寻些什么。共找找扛。   “母亲在忙什么?”烟雨走上前去。   宣夫人冲她招了招手,“不忙不忙,闲着没事,我叫徐嬷嬷将绍儿小时候的东西翻出来,待会儿日头好了拿出去晒晒。”   说完,宣夫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呵呵一笑,没再言语。   烟雨走上前去,“相公小时候的东西?”   她好奇的向箱笼里看去,有小衣裳,还有不少小玩意儿,甚至还有好几身女孩子的小衣服。   烟雨蹲下身,拾起一套小花裙子,抬头看向宣夫人,“母亲,这也是相公小时候的东西么?”   宣夫人掩口而笑。   一旁的刘嬷嬷也笑弯了腰,“是呐,少夫人是没见过,公子小的时候,俊的跟个女娃娃似的,见人就爱笑,穿裙子可漂亮了!”   烟雨看着手里的小花裙子,很难想象宣绍那一张冷脸,穿上女装会是什么样子?   宣夫人点头,“因着老爷喜欢女孩儿,可那时候府里只有绍儿一个孩子,我便偶尔也将他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他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好玩儿的紧!”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烟雨垂了垂眸,忽而抬头道:“母亲,那相公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了?”   宣夫人一怔,满面笑意也僵在了脸上。   刘嬷嬷偷偷拽了拽烟雨的袖角。   烟雨却没有理会,她一大早过来,目的就是想听听宣夫人对于八年前的事情的说法。又怎么会错过当下的机会呢?   宣夫人别过了脸,似是想要遮掩眼眶里浮起的泪。   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不提了。刘嬷嬷,快将这些东西让她们拿出去晒晒。”   “是,夫人。”刘嬷嬷起身,还猛给烟雨使眼色。   烟雨却只当没看见。   待屋里只剩下婆媳两人之时,烟雨又道:“相公的脾气,是从八年前改变的么?”   宣夫人闻言,诧异的看向烟雨,瞪大了眼睛,下唇微微有些抖,“他……他都告诉你了?”   “是,可是孩儿不能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会那么做?”烟雨直视着宣夫人,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   宣夫人闻言,浮现着水汽的眼中终是落下泪来,她抬手捂住眼睛,呜咽的哭了起来。   刘嬷嬷听到哭声,立即掀帘子要走进来。   “你们都出去,别进来。”宣夫人带着哽咽的声音吩咐道。   “是……是……”刘嬷嬷一边往外退,一边瞪了眼烟雨。似是不满她让夫人这般伤心难过。   烟雨迫切的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太迫切了,她已经顾不上许多。   “烟雨你也知道,我和老爷,只有绍儿这么一个孩子……”宣夫人接过烟雨递上的帕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哽咽说道,“其实我怀了绍儿的时候,老爷身边的一个通房也怀了孩子。只是比绍儿小几个月。老爷许了那通房,生下孩子就抬为妾。”   许是这段过往压抑在心中太久,太久无人可诉说。今日烟雨这般提及伤心的过往,宣夫人就像找到一个突破口一般,忍不住将心中苦水,一股脑的往外倒。   “谁知那女子就起了歹毒的心思,不仅想要为老爷生下孩子,还想让她腹中孩子成为宣府的长子……她设计害我,险些让绍儿……胎死腹中。不过苍天有眼,没让她得逞,只是让我生下绍儿时,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有孕。”宣夫人说的极其伤心,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宣绍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健健康康,她仍旧是心有余悸之状,“因她当时也怀着身孕,老爷便没有处罚与她。却不想,她最终只生下一个死胎来……老爷伤心不已,将她发卖出去。因着通房的毒手,让我和绍儿都经历危险,老爷心悸与后院争斗,发誓不再纳妾。”   宣夫人微微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自己不能再为宣家传宗接代,也曾要做主给老爷纳几房妾室,皆被老爷拒绝。老爷说,他只要绍儿一个儿子就够了。你是没见过老爷那时候有多疼绍儿,人都说抱孙不抱子,老爷从不讲究那些,每每忙完公务回到家中,必定先抱一抱绍儿,哄逗一番,才肯做别的。绍儿再大一些的时候,老爷无论多忙,都亲自教习绍儿武功学识。只要一回来,必定是父子两个泡在一起,简直形影不离。”   烟雨瞧见,宣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很远的地方,眼中虽含着泪,但回忆到那些过往,面上却微微有些笑意。   相交如今如仇人一般的父子关系,那段美好的岁月是那般珍贵。   宣夫人摇了摇头,“若非八年前……突逢那般变故,他们绝不会像今日这样。”   “烟雨,”宣夫人突然抬起双手,紧紧握住烟雨的手,“如果你曾经见过老爷是如何对待绍儿的,就会知道,在他心里绍儿有多重要,他有多重视这个儿子!”   烟雨连连点头,仅凭宣夫人的描述就不难想象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那八年前,爹爹为什么……为什么要将相公推至刺客剑下?”烟雨还是问了出来。   宣夫人的眼里还有泪在打转,“当初,看到绍儿昏迷不醒,我也恨透了他。恨不得和绍儿一起走了,留他一个人在世间痛苦。可是我看到他不眠不休,食不下咽,连口水都不喝的守在绍儿的床边,紧紧的攥着绍儿的手,一声声的呼唤。他是那么坚强的人,守着绍儿的床,却一个人默默垂泪,嘴也裂开,人也憔悴,几次昏迷在绍儿的床边,刚命人将他抬下去休息,可一出了绍儿的屋子,他就惊醒,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一直到第七日,绍儿动了动,有要醒的迹象,他才走出门外,在门口不顾家仆来来往往,不顾众人的视线,嚎啕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他心里苦,比我还苦。我只有绍儿一个儿子,他不也只有绍儿一个孩子么?且从小到大,他倾注在绍儿身上的心思,比我都要多。若是……若是绍儿当年真的醒不过来了,只怕他也活不下去了……”   烟雨已经听得满面泪水。   不难想象一个父亲,在那种情况之下,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中年丧子本就是莫大的痛苦,更何况还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至剑下。   “爹爹后悔过么?”烟雨颤声问道。   宣夫人抬头,吸了吸鼻子,“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这种事,没有后不后悔可言。当时他看到刺客的剑就要危及圣上,而绍儿隔在他和圣上中间,离圣上很近。推绍儿去挡剑,是他本能的反应。他最后悔的是那一日将绍儿带进了宫中,他宁可当时挡下那一剑的是他自己。”   烟雨低头,宣夫人的话很真挚,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很烫。如果说宣绍当时因为年纪小,记忆出现了偏差,那么宣夫人的话,却是再次证实了,当时的情况的危急。   由此虽然不能证明,宣文秉究竟有没有参与叶家的灭门惨案,但却可以知道,当日刺杀皇帝的刺客,定然不是他为了诬陷叶丞相而安排。   “母亲知道,当日的刺客是谁所派么?”烟雨问出这个问题,整个人就紧张了起来。心砰砰直跳,简直要压过旁的一切声音。   宣夫人抬头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摇了摇头,“当年有一些传言,但是最后没有定论,我只是内宅妇人,朝廷之事,我不懂。”   烟雨默默的点了点头,刺杀皇帝是件大事,为何当年没有定论?是不是因为丞相府覆灭,威胁不复存在?还是因为此事牵涉到年幼的太子,皇帝为保太子名声,将事情遮掩下来,不了了之?   时隔八年,许多事都已经无从考究……   “你不是问过我,为何从不出席宫中宴席么?”宣夫人目光怔怔的落在远处,“便是从那时起,我从心底惧怕皇宫,我怕想起当年,绍儿奄奄一息的模样。现在想起,心口仍旧痛得窒息。”   宣夫人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烟雨双手握紧了她另一只手,“对不起,母亲,孩儿不该提起当年之事……”   宣夫人摇了摇头,“这是绍儿心底打不开的结。自从他醒来之后,整整一年,没有和老爷说过一句话,无论老爷如何对他,他始终一言不发。因为这件事,老爷从一个四品武将,一下提升至皇城司总指挥使,绍儿康复后,也特赐御前行走。世人皆知,宣家富贵从天而降,却有几人知这富贵背后的心酸过往……如果能选择,我宁愿一辈子平平淡淡,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   烟雨从宣夫人院中离开之时,心情仍旧沉浸在宣夫人讲述的过往之中,迈开的每一步,都费尽了力气。   如今,她看到了宣绍的濒死的绝望和痛苦,看到了宣文秉的无奈和痛惜,看到了原本父慈子孝的两个人反目成仇……却仍旧看不清当年的真相。   宣文秉乃是忠君之人,为了保护皇帝,不惜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犯险。   若说是为了保护皇帝安危,让他灭绝丞相府,他可能会做得出。可若说是他为谋一己私利,诬陷杀害丞相府,烟雨觉得难以相信。   且当年,宣文秉只是一个四品的武将。爹爹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   宣文秉能越过叶丞相勾结圣上身边的人,行刺圣上而不被发觉么?   叶丞相会毫无察觉的任他诬陷么?   这说不通。   烟雨默默的摇头,抬眼却看到等在宣绍院门口的苏云珠。   苏云珠已经擦干了眼泪,重新洗过了脸,哭过的痕迹全然不见,只剩下眼睛还微微有些肿。   她换过了衣衫,是自己经常穿的淡青色。   她重新绾了发髻,和自己的别无二致,只是她发上首饰略简单些。   烟雨走上前来,“你这是做什么?”   苏云珠吸吸鼻子,正要开口,却忽然收声敛气,学着她的语调道:“奴婢不用休息,只愿伺候在少夫人身边就好。”   浮萍愣怔的看着苏云珠,“云珠……你,你在学少夫人?”   苏云珠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一举一动似乎都收敛了她平日里的张扬和肆无忌惮,学着烟雨优雅温柔的样子。   烟雨想起,在到母亲院子以前,浮萍告诉她,苏云珠听到秦川醉酒后唤着她的名字。   现下便有些明白,苏云珠的行为背后的心意。   “做你自己不好么?”烟雨淡声问道。   苏云珠抬眼看了看她,皱眉,撇了撇嘴,但又立即收起自己轻浮的举动,学着她的样子站好,“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的都是不好的,他喜欢什么样,我就照着什么样做……总有一天,他的眼里会有我!”   烟雨凝眸看着苏云珠,自己是多么羡慕她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去喜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勇敢的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不用背负家仇,不用在爱与恨中煎熬。   自己有什么好模仿的呢?像苏云珠这般,活得蓬勃而有朝气,多好!      第110章 你放她出来!      “值得么?为别人改变自己本来的样子?”   苏云珠扯着嘴角笑了笑,“从他上山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追在他后面,欺负他。戏弄他……后来他功夫竟比我厉害,再也不能欺负他,就变成了追着他,讨好他。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还有什么值与不值可言?如果不追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烟雨看着苏云珠,一时间竟有些心疼。世间怎会有这么傻的女孩儿?这么傻乎乎的去爱慕一个心里没有她的人?   秦川也是个傻子,放着一直追逐在他身边的苏云珠不去呵护,反而对她执念不放,又算何故?   “你放心,少夫人,我不恨你。”苏云珠忽然仰起脸,直视着烟雨道,“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他眼里只有你,说明是我做的不够好。总有一天,我会闯进他的视线,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浮萍垂着头,静静的立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她能插得上话的地方?   烟雨沉默的点了点头,“如果可以,请你帮我转告他。我心里如今只有宣绍。希望,他能珍惜身边的幸福。”   苏云珠看着她。没有应声。   烟雨越过她,向正房走去。   苏云珠和秦川的事,很快被她放到一边。   也许秦川的执念也和八年前丞相府的惨案有关,那场大火之后,他们都成了孤儿,相依为命,在遇到徐妈妈之前。乞讨为生。   他觉得自己是哥哥,有责任照顾她。   如果当年的真相被揭开,或许他就可以放下当年的执念,或许他就可以好好的去过自己的生活。   如今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是谁策划了当年的行刺?   烟雨在屋子里缓缓走了几圈。仍旧坐立难安。也不知舅舅回到临安没有?舅舅回了城外那小院儿没有?   她想再问一问舅舅,她想向他证实,当年的行刺,一定不会是宣文秉策划的!   至于舅舅会不会信她,舅舅听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如今已经顾不上了。   她只觉得,自己急需证实些什么,否则她的心就静不下来!她一刻也静不了,一刻也等不下去。   “浮萍,备车,你和苏云珠一道,随我出城。”烟雨扬声对门外吩咐道。   “是。”浮萍闻言立即去吩咐。   不多时马车就已经备好。   浮萍原想让旁的丫鬟代替苏云珠,她觉得苏云珠如今和主子相处,多少会有些尴尬。   可苏云珠却十分坚持,非要一同前去。   主仆三人坐在马车上,一路向临安城外十里亭而去。   “少夫人,还是去寻那位神医么?”苏云珠沉默了一阵子,还是忍不住问道。   烟雨点了点头。   浮萍一听,皱眉道:“路大人也精通医术,主子哪里不舒服,怎的不让路大人看看?”   烟雨别过脸,“此事不便问他。”   浮萍和苏云珠对视了一眼,看烟雨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两人暗暗有了猜测。   浮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低声道:“主子也不必着急……有些事情,急不来的,再说您和公子成婚,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听说当年夫人也是大婚第三个年头上才怀上公子……”   说完,她自己先红了脸。   苏云珠情绪虽还有些别扭,却也跟着说道:“是啊,我没下山的时候,我娘还交代了,说咱们女子家,过早怀孕生子,对身体不好,待年岁再大一些,身体也更强健了,生下的孩子也会更稳妥健康……”   烟雨闻言,怔怔的看向两个丫鬟。   她们以为,她是着急没有怀上孩子,才来寻神医的?   如此,倒也好。   烟雨没有辩解,只点了点头,“不急,看看也无妨。若是身体不好,尽早调节了倒是更好。”   “这种事情岂是不必请神医给看的,倒是府里的一些年纪大的婆子更有经验,她们也会摸脉,还知道不少的偏方,可灵验了!”浮萍安慰道。   烟雨点了点头,心下颇为无奈。   但也有些怅然,她和宣绍的房中生活,一向十分和谐。   到如今仍没有消息,也许正是天意如此。在她弄明白真相以前,最好不要再出现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了。   马车在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小院外头停了下来。   还未下车,烟雨便听见院中东厢里有动静。   舅舅回来了?   烟雨心中急跳,却维持着面上平静,不慌不忙的的下了车。   “少夫人慢些。”苏云珠扶了她一把,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踩着马凳跳下车辕。   以往,她都是噌的,就蹿下马车。   “你们在外面等我,若一个时辰,我没从里面出来,你们就进去寻我。”烟雨回头对两人叮嘱道。   “什么?”苏云珠抬手握住烟雨的手,“少夫人,看看神医也会有危险?”   浮萍也一脸紧张的盯着她。   烟雨轻轻一笑,“没事,只是神医脾气有些古怪,我怕应付不来,你们只管在外面候着吧。”   “要不,我陪您进去吧?”苏云珠却是不肯撒手。   烟雨看着她满目的紧张担心,心下一暖。 她明知她深深喜欢的师兄,喜欢着自己,非但没有对自己生出仇恨之心,却仍旧这般关切,着实难得。   她拍了拍苏云珠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以前在这里医治过耳朵,相公是知道的。”   烟雨将自己的手从苏云珠手中抽出,转身走进了院子。   之所以这么交代两个丫鬟,乃是她怕自己说服不了舅舅,两人会起争执,若有外人进了院子,舅舅必然不会再和她争执下去。   身后是苏云珠和浮萍担忧关切的目光,烟雨怀揣着一颗跳乱了节奏的心,走向东厢。   “安神医,在么?”她抬手叩响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   院子外面站着的苏云珠探头向里看去,却并未看见旁人。只见烟雨抬脚走进了东厢,木门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阻隔了外面一切窥探的视线。   烟雨进了东厢。   白须白发的安念之端坐在木桌旁。   “你之前来过了?”   “是,您去哪儿了?为何不告诉我一声?”烟雨低声问道。   “来寻我,是有要事?”共农贞巴。   “是。”烟雨看着舅舅灰色的眼眸,一颗心更是跳的急促。   “随我来。”安念之起身从竹床底下的暗道进了石室。   烟雨也跟着他走了下去,其实她觉得两人便是在屋里说话,外面也只有她带来的苏云珠和浮萍,以及车夫。   以他们的耳力,根本听不到她和舅舅在屋里的对话。不同与上次外面有多人围守,完全没必要如此谨慎。   可舅舅先下去了,她也只好跟了去。   “说吧,有何要事?”安念之站在墙边,摩挲着墙上壁画。   “舅舅说,当年行刺皇帝的人,是宣文秉安排的,目的是为了嫁祸给我爹爹叶丞相,是么?”烟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不错。”安念之缓缓点头。   “不,舅舅您一定搞错了!”烟雨摇头,“若是宣文秉安排的,又怎会带着宣绍前去犯险。是他安排的,他必定能一力控制,适可而止。怎会让人刺伤宣绍,让他唯一的儿子都险些将命送去?”   安念之闻言抬眼看向烟雨。   “是宣绍告诉你的?”   “是。”烟雨点头。   “哈哈,笑话!”安念之大笑,净白的胡子都跟着颤抖,“仇人之子口中岂有真话?你被人玩弄鼓掌之间还不自知!”   “不,我相信宣绍!”烟雨直视着舅舅,眼神毫不逼退。   安念之重新打量她,“你相信宣绍?”   烟雨重重点头。   “那么,你今日来,是为了告诉我,你,不相信舅舅?”安念之一字一句道。   烟雨皱眉,“舅舅如何就肯定所知当年真相就没有假呢?舅舅如何就肯定璇玑阁阁主不会骗您呢?我与宣绍与宣家人朝夕相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比您清楚!宣文秉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有眼睛,我有心,我看的到!您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定要相信八年前,璇玑阁阁主告诉您的所谓的真相呢?”   安念之看着她,没有言语,灰色的眼眸中潜藏着复杂的情绪。   “舅舅,您知道么?我在泉州遇见璇玑阁阁主了,我还险些死在他的手里!他设计我,用梦魇误导我,想要我杀了宣绍!或许璇玑阁与宣家之间,有着何种您不知道的仇怨呢?或许舅舅的仇恨只是被人利用了呢?”烟雨尽量克制着自己的音调,劝导着被仇恨蒙蔽的安念之。   “是么……你以为,我的仇恨是错的?是被人利用了?”安念之喃喃自语。   转过身,看着墙上的壁画,“你听到了么?玉芝,你的女儿,口口声声在维护杀了你,杀了你全家的仇人……还说,是我错了……她已经忘了,忘了你们叶家的仇恨,忘了你枉死的无辜……她,不配做你的女儿!”   “舅舅!”烟雨厉声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忘,叶家的仇,我母亲的仇,我比你记得清楚!我比你痛!但我不想枉杀了无辜之人!我只想弄清楚真相!不想被人利用被人蒙蔽,蠢做了旁人手中的凶器!”   安念之骤然转身,扬手弹出一席白雾。   烟雨猝不及防,将这白雾吸入口中,“舅舅你……”   一句话未说完,她便软倒下去。   安念之上前接住她将要倒落在地的身体,眷恋的看着她的脸,“跟你母亲真像……真像……”   他抱起她,并未走回甬道,而是触动墙上固定的火把,只见石床下沉,露出一节通往别处的阶梯来。   他抱着烟雨缓缓走下阶梯。   烟雨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嗅到有淡淡花香,幽幽转醒。   睁眼瞧见舅舅正拿着一片压制的薄薄的干花香片,在她鼻前轻晃。正是这薄片上散发的香味,将她唤醒。   “舅舅,你是什么意思?”烟雨忽的从地上坐起。   她瑟缩了一下,只觉浑身冰冷的很。   四下一看,小小的石室之内,竟摆着数个硕大的冰盆,四下逸散的寒气,让人恍如置身隆冬。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安念之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起身走到数个冰盆围绕的一个硕大的琉璃方缸旁。   烟雨微微眯眼,向那琉璃方缸看去。   琉璃方缸有一人多长,里面泡着淡红的液体,淡红的液体中,好似还飘着什么物件。   这石室不同于她昏迷前的石室,只有一盏小小的罩了罩子的油灯,光线昏暗。看不分明。   她起身也向那琉璃方缸走去。   靠的近了才发现,琉璃方缸成棺材的形状,淡红色的液体中泡着的,正是一个人!   她心中大骇,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她的脚步向前,她一步步走到琉璃棺材旁,凝神向棺材里面看去。   那淡红色的液体下面,躺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她的脸,和自己及其相似。   烟雨登时倒退了一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她骇然想到什么,疯了一般转过身去,抓起远处的油灯,再次来到琉璃棺材旁,拿油灯照亮棺材里躺着的人。   她全身止不住的战栗,手拿着油灯几乎持不稳。   “是……是母亲……”   烟雨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放她出来!放她出来!你为什么把她关在这里!母亲!母亲!你听见了么?我是雨儿,我来救你了!母亲!母亲!”   烟雨扔下油灯,双手握成拳,一下接一下的猛砸着琉璃棺材。   “放她出来!你听到没有!放她出来!”   烟雨的视线里已经是一片模糊,拳头狠狠的砸在琉璃缸上,生生砸出血来。   可那看似脆弱的琉璃,却异常坚固,纹丝不动。   被关在琉璃缸中的女子,更是神态安详的躺在淡红色的液体里,无声无息。   “烟雨,你冷静下来……”安念之抓住她的手。   她的血顺着手指留到他的手上。   “不,你放开我!”烟雨拼命的挣扎,“我要救母亲出来!我要救母亲出来!”   “你冷静!你打不开的!”安念之大声冲她说道。   “不,不,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烟雨摇头,连连摇头,“我能救她出来,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不救她?”   “她死了!烟雨,你看清楚!她已经死了!”安念之嘶声朝她吼道。   声音大的,直震的烟雨耳中嗡嗡作响。   她却是失魂落魄的只知道摇头,“骗我,你骗我,她没死……她没死……她和八年前一样,一模一样,我还记得,我都记得……你救她,你救她!我知道,你一定能救她的对不对?舅舅,舅舅,求求你,救救我母亲……”   烟雨失声痛哭,琉璃棺中的母亲,还是那么年轻,仿佛八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她还是当年那般貌美。   烟雨全身无力,安念之的手钳住她的双手,她根本挣脱不了。   “你看清楚,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是真的死了……她已经躺在这里八年了……八年,不吃不喝不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安念之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烟雨倚着琉璃棺滑坐在地,脸紧紧贴在琉璃棺上,隔着那淡红色的液体,怔怔的看着母亲。   她神态那么安详的躺着,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怎么会是死了呢……      第111章 寻不见      “舅舅,你不是神医么?你不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么?你救救母亲啊!你救救她啊!”烟雨哭着看着紧紧攥着她双手的安念之,恳求道。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安念之看着烟雨道。   烟雨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放开我。”   “你保证不再做无谓的事。”   烟雨点了点头,安念之这才将她的手放开。   烟雨翻身,趴在琉璃棺上,瞪大眼睛,看着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母亲。   “母亲……”   八年了,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后悔当年为什么要贪玩,为什么要带着表哥偷偷溜出丞相府看花灯。为什么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如今,她却见到了母亲,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她还盘着发髻,发上簪着赤金的发簪。领口和袖口绣着蝴蝶。大红的衣衫还是那么明媚的色泽,好似岁月被关在琉璃棺之外,她则躺在琉璃棺中,隔绝了时光变迁。   烟雨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母亲。好似生怕错了过了她微小的动作,好似下一瞬,她就会睁开眼,看着她,温柔的唤她:“雨儿……”   “别看了,我看了八年……还是这个样子……”安念之在她身后说道。   烟雨则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难以置信的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   “不,你一定有办法救活她!”   烟雨倏尔直起身来。转过脸看着安念之道:“否则,你为什么不让她入土为安?为什么要留着她。八年不让她改变?”   烟雨指着石室里堆积的冰盆,“这些,都是你为了留住母亲完好如初的样子而做的吧?你一定有办法救活她,是不是?”   安念之别开视线,摇头,“不可能的,你不要想太多。”   “是我想太多。还是你在骗我?”烟雨抬脚逼近他,“她是我的母亲,你扣着她的尸身,不让她入土为安,这不妥。你若没有办法救活她。我就要安葬我的母亲!”   曾经,她以为,那场大火吞噬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她的身份,她的亲人……最后,连亲人的骸骨都全部葬在那一场大火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今却看到如此完好的母亲,平静的躺在自己面前。怎能叫她不震撼。   “你不能!”安念之大喝一声,头上的青筋都暴起,快步走到琉璃棺旁,怜爱的抬手抚摸着那清透的琉璃棺,“谁也不能,再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烟雨微眯了眼睛,紧紧盯着他,“所以,你一定有办法救她醒过来,是不是?”   安念之长叹一声,良久,才幽幽开口,“三年前,我曾经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把她救活了……可谁知,竟出现了偏差……她没能醒过来。错过那次机会,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安念之摇头,神情也变得十分恍惚,“我不知道还没有可能……八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就这么守着她,哪怕再也没有机会……我也会守着她,到我死……”   烟雨怔怔的看着安念之,半伏着身趴在琉璃棺上的样子。   她早就觉得舅舅对母亲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一个哥哥应该对妹妹所有的情谊。   舅舅爱母亲……   她退了一步,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太过震撼,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不能冷静,刺激太多,她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寻舅舅,为什么明明在那间熟悉的画满母亲画像的石室中,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她喘息了好久,“那是你妹妹,舅舅……”   安念之闻言从琉璃棺上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她。   石室里灯光昏暗,她看不清安念之的表情,只觉他此时的脸,定然阴沉的可怕。   “舅舅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我死了以后,你母亲的尸身定然不能如此维持下去。”安念之抬脚逼近她,“你不愿让母亲看到她的仇被报了以后,再安然入土么?”   “你果真没有办法,救醒母亲?”烟雨颤声问道。   “也并非一定没有希望,只是机会可遇不可求……你杀了宣文秉,我将你母亲还给你,怎样?”安念之忽然扬声问道。   烟雨摇头,“舅舅,你为什么这么恨宣文秉?我说了,当年的事,也许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宣文秉也许不是害我全家的凶手!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他杀了你母亲!是他!他是凶手!他就是凶手!是他害死你母亲!你母亲何其无辜!”安念之闻言暴怒,一声声嘶吼几乎把烟雨的耳朵震聋,几乎把石室震裂。   烟雨连退两步,仍旧坚定摇头,“不,当年的刺客定然不是宣文秉的安排!我不信,我要亲自找到真相!”   安念之倏尔冷笑起来,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狰狞,“你不信?不是宣文秉,那是谁?你觉得是谁?是叶正梁?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爹爹当年真的意图谋反?”   烟雨摇头,“不,我爹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在怀疑爹爹!这背后一定还有隐情,不过是我们如今不知道罢了!”   安念之冷冷看她,“你这不孝女,宁可相信仇人,相信一个害死你母亲的人,都不肯相信舅舅!你不配做玉芝的女儿!你滚!”   瞧见安念之抬手,烟雨立时后退。   可她紧张之下,仍旧难免将他弹出的白烟吸入鼻中。   瞬间,眼前一黑,她又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她还在想,这间石室究竟在哪里?   浮萍和苏云珠在小院儿外面,久等也不见烟雨出来。   两个人商量之下,没等过了半个时辰,便踹开院门,闯了进去。   苏云珠拍响东厢的门,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心觉不好,一脚将门踹开。   屋里却哪有少夫人的身影?   “怎么办?”苏云珠满面焦急。   “少夫人?少夫人----”浮萍不死心的大声喊道。   可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沉默,和院外若有若无的鸟啼。   “我让车夫去通知公子,我们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浮萍说着,转身冲出东厢,告诉了车夫。   车夫立即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浮萍和苏云珠,将整个院子,正房,东厢,全都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我们一直在门口守着,他带着少夫人离开,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苏云珠咬着指头尖,挠着头道。   不多时便听到马蹄声疾驰而来,马未停住,宣绍便已经飞身而下,腾身跃进院子。   浮萍听到声响,立即来到院中,“公子……少夫人不见了,我们眼睁睁看着少夫人进了东厢,一直没离开过……”   没等浮萍话音落下,宣绍便抬脚进了东厢。   苏云珠看到他的脸色,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今天的宣公子,真可怕……   宣绍细细查看了东厢的每一个角落,“将竹床挪开。”   立即有跟随而来的侍卫,将竹床搬到了一边。共农团技。   竹床下盖着一层木板,他蹲下身,敲了敲,指着其中一处道:“撬开!”   侍卫立即上前,将木板撬开。   一个深不见底的暗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啊?居然有密道?”苏云珠忍不住惊呼。   宣绍正欲纵身而下,被一旁侍卫挡了下,“公子,让属下先行。”   说罢,那侍卫顺着软梯下了密道。   不多时,他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上来,“公子,下面有密室!”   宣绍闻言,纵身跃下密道,穿过窄仄的甬道,来到石室门前。   侍卫摸索了半天,也未能将石室的门打开。   寻不见烟雨,宣绍早已心急如焚。   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处处,一点点的在冰凉的石门上摸索着。   触到了一处微微凸起的机括,他缓缓用力,转动机括。   石门开了。   十二束火把将石室照的异常明亮。   宣绍诧异的看着墙壁上绘着的仕女图。   那女子一身华衣,或坐或立,或在花间嬉戏,或举扇扑蝶,笑容明媚,惟妙惟肖。   “烟雨?”宣绍看着墙上女子,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紧缩。   他抬手欲取下墙上火把,将火光拿的更近些,好看的更清楚。   可火把是被固定在墙上的,被他牵动,石室内的石床,却骤然下沉。   石床的位置上,出现了一溜向下的阶梯。   随后跟着进了石室的浮萍和苏云珠吓了一跳。   “还有密室?”苏云珠探头向里张望。   宣绍率先顺着阶梯走了下去。   其他人也立即跟上。   阶梯之下,又是一段窄仄的甬道,又黑又长,且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宣绍感受到有微微的气流扑面而来,心下已猜测到,这密道的另一头,应当是通向外界。   果然,走了一阵子,便瞧见前方隐隐约约有光漏进。   他急行数步,推开盖在出口上的藤草。   出得密道,眼前是一片寂寂无声的林地。   他四下查看,周遭无人居住,也没有人声,只有啾啾的鸟叫,越发静的让人心慌。   他低头走了数步,在一片青草之上发现了一溜车轮碾过的痕迹。   立时吩咐道:“顺着车辙,追!”   “是!”几个侍卫立即沿着车辙向林子之外跑去。   “那神医到底是谁?你看到密室里的画了么?画上画的是不是少夫人?”苏云珠趴在浮萍耳边,低声问道。   浮萍推了她一把,瞪她一眼,不让她再说话。   苏云珠看了看宣绍笔挺散发着冷意的脊背,抿住了嘴。   不多时,追着车辙印子的侍卫便折返回来。   “回禀公子,马车进了城。”   宣绍通过暗道,回到安神医的小院儿,对守在院中的侍卫吩咐道:“留两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召集皇城司众人,全城搜寻少夫人!”   “是!”   宣绍飞身上马,打马向城中赶去。   “烟雨,你在哪儿?无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无论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如今,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边……”   宣绍加紧马腹,脑中念头,愈加迫切。   “什么?”秦川愕然起身,紧紧的盯着苏云珠。   “少夫人她,她不见了……宣公子已经命人全城搜寻,师兄你不要急,一定能找到的!宣公子一定能找到她……你别生气……我,我应该和她一起进去的……对不起……”   苏云珠的话还没有说完,秦川已经闪身从她身边出了房门。   宣绍好像疯了一样,下令皇城司众人挨家挨户搜查。   无论皇亲贵族,亦或平民百姓,皆不可例外。   已经有好几家显贵跑到皇宫里去告宣绍的状,说他仗势欺人,任意私闯民宅。   可宣绍的行为却丝毫没有收敛,晌午刚过,整个临安城已经被翻了大半。   秦川一手紧紧握着剑,一手紧握成拳。   疾步穿梭在临安街头巷尾。   “烟雨,烟雨……你在哪儿?这次如果让我找到你,我一定不会,不会再放你离开……”   秦川对自己说道。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整个皇城司的搜索却一无所获。   想要在临安藏起一个人来,简直太过容易了。   想要将那被藏起的人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天色愈晚,宣绍的脸色愈沉,他心中也愈发的焦急。   忽然街角的一辆马车闯入他的视线。   那辆马车似乎停在那里很久了,记得他一个时辰以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   很普通,放在街头毫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厢门紧闭,车上无人驾驶。   马儿低头啃着树根边上的草皮,已经将草皮啃去了大半。   他原以为,车夫定是离的不远。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马车还是原样在这儿,好像是无主的马车一般。   宣绍心下一动,提步上前。   马儿受惊,退了两步,被他一把抓住缰绳。   宣绍稳住马匹,飞身上车,推开车厢门。   只见烟雨双目紧闭,安安静静的躺在车厢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宣绍这一刻,看不到自己脸上的慌乱,他飞快的上前,忐忑唤道:“烟雨,烟雨?”   无人回应。   他颤抖的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   有气流自他手上滑过。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烟雨,醒醒。”宣绍抱起烟雨,飞身跳下马车。   却迎面遇见四下寻找,已经急红了眼的秦川。   秦川与宣绍,四目相对,两人的面色都很冷。   秦川看了看宣绍身后的马车,垂在身侧的拳头更紧了几分。   “我先带她回府,你,让开!”宣绍冷声说道。   秦川看着他怀中闭目不言的烟雨,终是侧身让到一旁。   没有人知道,秦川此时心中痛悔……也许真的是他和表妹的缘分不够……也许真的是上天注定了如此?   分明,他今日多次从这辆马车边上经过。   分明,他有许多机会可以先于宣绍发现表妹。   为什么,他每次都是匆匆而过……   为什么,他没有一次,向马车里看上一看……   缘分说不清道不明,不受人左右。无论此时秦川心中多么的后悔,也只能身子僵硬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宣绍抱着烟雨越走越远,上了宣府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见。   他又愣愣站了许久,才提步向前走去。      第112章 冷战之始      烟雨醒来之时,马车还未回到宣府。   她倚在宣绍怀中,马车轻微的颠簸对她并无太大的影响。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宣绍,眼神中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她不是在密室之中么?密室里藏着一方琉璃棺材。棺材里躺着她的母亲!   她倏尔从宣绍怀中坐起,焦急的左右看看。   没错,她现在是在马车上。舅舅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   刚才的一切难道不是真的?   如今已是傍晚时候,车厢里没有点灯。车帘外有昏暗的天光照进。   她甚至看不清宣绍脸上的表情。   从她醒来,到她从宣绍怀中坐起,宣绍一直未发一言。   车里的气氛,似有些凝滞。   烟雨皱着眉头看了看宣绍。一时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问他是从哪里把自己救出来的?那么之前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自己和安神医又是怎样的关系?他能找到自己,想来城外十里亭附近那小院中的石室他也已经见过了,那石室上的画像他必然也看到了,自己该怎么解释?   他不开口,她亦不知自己应该从何开口。   两人之间仿佛僵持下来。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马车里凝滞的气氛。   马车进了宣家大门,在二门处停了下来。   “公子。”车夫在外唤了一声。   宣绍起身伸手扶住烟雨。   烟雨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错开了他的手。   宣绍一怔。漆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她,他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烟雨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这是宣绍,自己躲宣绍做什么?   可当她再想伸出手,去握宣绍的手时,宣绍已经转身率先跳下了马车。   烟雨心中一顿,仿佛挨了闷闷一锤。有些苦闷,难以言说。   她扶着车门框。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共何夹技。   “少夫人,您没事吧?”苏云珠远远跑来,“可真担心死我们了!你不知道,公子都快急疯了,派出了整个皇城司的人,要把整个临安翻个遍找您呢!”   烟雨闻言。脸上有些尴尬,抬眼却只看到宣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背影。   自己突然消失不见,他心中焦急不难想象,于情于理现在自己都应该给他一个解释才对。   可是烟雨不知道自己如今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告诉他。其实安神医是她舅舅?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叶丞相的女儿,为报当年灭门之仇才接近他?   这些话,她如今如何说的出口?   事实未明,她的过往无从说起。   且宣绍有些冷意的背影,让她心里没底,她不知道他都知道了什么?已经了解了多少?他是将自己从舅舅的密室中救出来的么?那他看到她的母亲了么?他是否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世?   他如今如此沉冷的背过身,一言不发,知否在怪自己曾经的隐瞒,是否已经满心怒气?   烟雨咬着下唇,心中纠结不已。   宣绍却忽然转过身来,声音淡漠的说道:“你回去休息吧,有事让人到皇城司寻我,我还有事要处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出了院子。   他甚至没有给她回话的时间,没有打算听她的解释。   烟雨看着马车行远,心口痛的呼吸都吃力。   她和宣绍,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变成如今,甚至不如如今这样子吧?   从她选择隐瞒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们要面对真相揭开后的尴尬和疏离吧?   烟雨默默转身,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苏云珠看了看马车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面色难看之极的烟雨。   快步追了上去,“少夫人,你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么?您要理解公子啊,公子听说找不到您的时候,脸色都变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连浮萍都被吓住了!公子是很关心你的……还有那个石室,石室的墙壁上全是你的画像,太怪异了……”   烟雨垂头一步一步往回走。   苏云珠的话她好似一句都没有听见。   “少夫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烟雨推门进了上房,反手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她走进里间,在床上躺了下来。   从身体到心底,她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去想。   如果她可以活的像苏云珠那么简单,该有多好,自由自在,鲜活而肆意,不被束缚,不用违背自己的内心……   她垂眸闭上眼,分明什么都不愿想,可闭上眼睛,脑中却全是那方琉璃棺材,以及母亲泡在淡红色的液体中的样子……   母亲……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那样安详,那样平静……   “母亲……您醒过来吧,醒过来告诉我,当年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害了叶家,害了父亲,害了您?不要让女儿去猜了……我好难过,好辛苦……”烟雨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三年前,舅舅说,三年前他曾有机会唤醒母亲,可是因为出现了偏差,母亲才没能醒过来……   烟雨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三年前?她记得穆青青也是三年前突然来到临安,来到春华楼。   两个人成为姐妹之后,她时常告诉自己,她是另一个时空里穿越过来的人。还经常说“再活一次”,“上天带她不薄,让她重获新生”,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曾经她不以为然。   可如今想起来,却似乎太过巧合了吧……   如果舅舅说的是真的,母亲真的是有机会醒过来的,那么三年前所谓的偏差,是不是就是指,穆青青的到来……   是穆青青夺取了母亲原本拥有的可以苏醒的机会,可以重获新生的机会?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烟雨心中砰砰直跳。   她又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胎荒诞了!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世间怎会有这种奇事呢?若人死真能复生,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不会的……舅舅一定是气迷心窍了……   烟雨躺回到床上,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面容,躺在棺材里面,无声无息平静如常的面容,和记忆里八年前丞相府里笑容和煦的母亲重叠在一起。   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烟雨捂着心口,她觉得自己如果再这么下去,一定会疯掉。   不能再深想了,母亲不可能醒过来的。舅舅说,母亲已经不吃不喝不动没有呼吸,就那么躺着不动已经八年了……母亲是真的已经死了……没有机会了……   烟雨抬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手指缝里滑出……   既然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让母亲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让她见到母亲如今的样子……为什么……   烟雨抱着自己的头,痛苦不已,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却越是抑制不住想到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和如今的平静安详……   为人子女,既然已经知道了母亲如今身在何处,哪怕只是一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她亦不能置之不理!否则,她实在是不孝!   她分明看出舅舅对母亲的感情不一般,怎能任由舅舅扣留下母亲的身体?   她得夺回母亲……   可万一……舅舅真的有办法救活母亲呢?万一母亲三年前没能苏醒,真的和穆青青有关呢?   “啊----”烟雨大叫了一声,抱着自己几欲裂开的脑袋,两个矛盾的想法几乎将她折磨的身心俱疲。   “少夫人……”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什么事?”   “夫人派刘嬷嬷前来看看您。”浮萍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小心翼翼。   许是听到了她刚才那一声痛苦挣扎的嘶吼。   烟雨抹干脸上眼泪,起身看了看镜中狼狈的自己,实在不好这样子见母亲身边之人,便尴尬的说道:“没什么事了,多谢母亲关心,请刘嬷嬷转告母亲,孩儿待会儿就去向母亲请安。”   门外刘嬷嬷轻咳了一声,“夫人说了,让少夫人好好休息,不急着过去,待好些了在去就成。如果少夫人已经歇下了,那老奴就告退了,少夫人好好歇着吧。”   “多谢嬷嬷。”烟雨应了一声。   坐在妆台边,拿起台上菱花镜,看着镜中红着眼睛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自己,简直人不人鬼不鬼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对现下的自己十分鄙夷。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真正的大家闺秀,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需得举止优雅得体,不失礼仪。   自己如今这样子,若是母亲见了,定会十分失望的吧?   “浮萍。”她听到浮萍送走了刘嬷嬷,就立在门边不远,便扬声唤道。   浮萍快步上前,推开了房门,人还站在门外,“少夫人有何吩咐?”   “进来。”烟雨支起镜子,“梳头。”   浮萍瞧见烟雨的样子,也是一怔。但她立即上前,拿过梳子,安静的站在烟雨身后,为她整理乱掉的发髻,重新梳理通顺。不多看,亦不多说。   待烟雨拾掇好,又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她的心已经平静了下来。   不管前路有什么在等着她,身为叶家仅存的嫡女,身为母亲最疼爱的女儿,身为宣绍倾心相对的妻,她都要勇敢的走下去。   面对前路,一切的未知和挑战。   哪怕等真相来临,她亦会勇敢的去面对!到那时,她会将自己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之于宣绍,诚恳的求他原谅……   “走吧,到母亲那儿去一趟。”烟雨提步,淡声对浮萍说道。   浮萍抬眼,瞧见此时的少夫人眼中,是前所未有有的明亮和坚定。   此时的少夫人,和她刚进门是所见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点头,立即跟上。   烟雨到了宣夫人院中。   宣文秉还未回来,宣夫人也不不曾叫人摆饭。   “母亲。”烟雨进门,上前行礼。   “快起来。”宣夫人让身边刘嬷嬷将她扶起。   上下打量着她,目中满是担忧。但见她精神不错,装扮过后,气色也好了几分,脸上总算略安了些。   “我叫刘嬷嬷嘱咐你,好好歇着,改日再过来也不迟。你怎的又巴巴的赶过来!”宣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一边。   烟雨垂首道:“原本叫母亲担心,就是孩儿的不是,如今回来,自然应该先来向母亲请安的。”   宣夫人点点头,张口却欲言又止。   烟雨何等细心,岂能猜不出,宣夫人定是想问她今日究竟是遭遇了何事。但又顾及着她的面子,才没有直截了当问出口。   “不敢隐瞒母亲,今日孩儿前去寻之前曾为孩儿医治耳朵那位安神医。想让她看看孩儿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好,为何已经同相公成婚良久都还未……”烟雨说到这儿,脸上带了几分红晕,更地下了头道,“却不想那安神医性子极为古怪,非但没有为孩儿诊治,反而掳走了孩儿,欲威胁与相公……叫母亲操心了,孩儿不孝。”   烟雨垂着头,面上尽是羞愧之色。   宣夫人闻言,怔了一瞬,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人回来了就好,那安神医可抓到了?”   烟雨摇了摇头,抓到没有她也不知道,宣绍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想来也许没有抓到吧?   宣夫人点头,长叹一声,“宣府已经多年没有孩子了,眼瞧着旁的手帕之交如今都已经当上了祖母,含饴弄孙好不和乐,我是有些羡慕。可宣家人口简单,内宅之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我很知足。虽然我和老爷也盼着能早些抱上孙子。和你和绍儿都还小,此事不必着急!”   宣夫人房中伺候的人都低头笑了起来。   烟雨脸上也是一红。   “我瞧着绍儿是真心待你,孩子该有早晚会有的。我像你这时候,也是急得不行……都过来了!”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慰。   烟雨眼中续了些泪,一开始她着实没有想到,宣夫人是如此好接触的一个人,也从不曾想过,宣夫人会有这么一日,如此真诚和煦的待她。倒叫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丞相府中她身为嫡女优渥的日子。   “多谢母亲……”烟雨这句话说得无比诚挚。   从宣夫人院中离开的时候,月亮和星光都已经依稀看的见了。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畔。   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花香,静好的夜色,只是身边却没了那人陪伴。   宣绍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皇城司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他为了寻她,竟出动皇城司全部人马,皇城司主要是负责皇帝安危,他如此举动,不合规矩,可会触怒皇帝?   烟雨还不知道,因为此时,宣绍已经被不少人弹劾。   不过弹劾的折子都被左右丞相和宣文秉留中不发。   如果他已经回来,自己就算不能告知身份和全部真相,亦会温言好生安慰,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告诉他,再等一等,总有一日,她可以将自己背后所有的秘密与他分享,他与她,再也不必隐瞒什么。再也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烟雨的脚步落在院中的青石路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耳力放远,却听闻不到宣绍的一丝声音。   上房没有,院中没有,连书房也没有……   他没回来……他不在家……   想到宣绍离开之时,头也不回的冷漠表情,烟雨知道,自己再次伤到了他的心。   她的隐瞒,她的沉默,她的突然消失不见,让他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烟雨咬着下唇,轻叹了一声。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玩弄感情的人,必被感情玩弄。   她带着不单纯的心思靠近宣绍,引诱宣绍……一开始,也不曾想到,自己也会这般将心尽付吧……如今是到了该受惩罚的时候了……      第113章 宿怨已深      “去看看公子回来了没有,让人在府门口等着,公子一回来,立即禀我。”烟雨仍旧对浮萍吩咐道。   “是。”浮萍领命而去。   烟雨回了上房。坐在桌旁,挑灯等他。   而此时的宣绍,正坐在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小院,那间位于底下的石室之中。   怔怔的看着墙上一幅幅的壁画。   壁画惟妙惟肖,不难看出作画之人是何等的用心。   画上的女子每个动作,细微到每个表情,都不曾错过。   仿佛一幅幅画面不是在墙上,而就在眼前一般。   宣绍抬手触摸墙上的画作。   他倏尔愣住。   这画的时间不短了。可画作的颜色却如此鲜亮,仿佛是刚绘上一般。   他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又寻来一片纸张,将墙上画作的颜料刮下些许,轻嗅了嗅,扬声道:“路南飞!”   “公子。”路南飞纵身跃下密道,拱手出现在石室门口。   “将这颜料送到皇城司检验,看能不能得出颜料配方。以及这颜料配与何年?”宣绍将纸张交给路南飞。   路南飞躬身接过,“是,公子还有何吩咐?”   宣绍从来了这石室就不曾说过一句话,面沉如水,叫人猜不出心思。   整整两个时辰,一直一个人呆在这石室之中,真叫人担心不已。   如今总算说话了,路南飞心中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宣绍想了想道:“还有。当初为烟雨诊治耳朵之时,久寻不到的神医突然就冒了出来。你且去查一查。这位安神医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路南飞拱手。   “去吧。”宣绍挥了挥手手,目光仍定定的望着墙上画作。   起先,他一直以为墙上的女子是烟雨。   可若这画作的时间不短了,那便不应该是烟雨。   烟雨如今才不过是和画上女子相似的年纪,如今烟雨已绾了妇人的发髻,画上女子却还是少女装扮。   烟雨嫁于她之前,是生活在春华楼中的。画上女子看衣着打扮,却应是大家闺秀。   画上之人,不是烟雨,却有着和烟雨极其相似的面容,会是谁呢?   烟雨猛的一动。从梦中惊醒。梦里她看见母亲,言笑晏晏的朝她挥手。她笑着向母亲跑去之时,母亲却流着泪让她停下,不要靠近。她只稍作犹豫,便瞧见大火将母亲吞噬。母亲在火中没有挣扎,没有呼叫,只是哀伤的看着她,默默的垂泪。   她的心仿佛也被梦中母亲的哀伤沾染,甚是沉闷。   她抬起已经被自己枕的酸麻的胳膊,揉了揉僵硬的腰。   天已经亮了,她竟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原本是为了等宣绍回来的,也不知等着等着何时睡着了?   桌上的灯已经燃尽,何时灭了她也不知。   宣绍却是,一夜未归。共何状技。   烟雨怅然的望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叹了口气。   “对不起,宣绍,我知有愧与你,但请你相信,终有一日,我定会将实情原原本本相告。倒是无论你如何惩罚我,我都会甘之如饴……”烟雨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少夫人,起了么?”浮萍在门外唤道。   “起了,进来吧。”烟雨应了一声,唤丫鬟们进来为她洗漱。   虽然明知宣绍昨夜不可能回来,但她仍旧不死心的问道,“公子昨夜未归么?”   浮萍抬眼看了看她,点头,“是。”   烟雨没有再问,知道这次,是自己做的过分了。两人的关系分明在日渐升温,彼此的信任也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甚至不计后果的带她到了皇城司卷宗库,甚至没有原则的为她找来道士蒙骗圣上……可她却什么都不告诉他,偷偷跑去见安神医,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   换做是自己,也会异常气愤吧?   烟雨只觉自己可恨之极,更是无比疼惜宣绍。恨不得替他打自己一顿,好为他出气。只可惜,他现在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连一个解释,一个求得原谅的时机都没有。   烟雨困在满腹心事之中矛盾又怅然若失。   忽闻宫中皇后娘娘派了人送了些礼物入府。   她本欲让浮萍去接待了来人便罢,后来忽而想到什么,还是亲自去了。   来人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卫萍卫嬷嬷。   “宣少夫人安好!”卫嬷嬷笑着行礼。   皇后能在降头小人儿一事中化险为夷,还让风头正劲的贤妃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是宣少夫人及时伸出援手所至。   卫嬷嬷再见烟雨,自是分外的客气。   “卫嬷嬷不必多礼,娘娘可还安好?”烟雨上前扶了卫嬷嬷起身。   “娘娘一切都好,听闻昨日宣少夫人突然遇险,还好人回来了。特命奴才送些薄礼来,给宣少夫人压压惊。”卫嬷嬷笑说。   烟雨福身谢恩,“娘娘仁厚,多谢娘娘挂怀。娘娘如此深情厚谊,臣妾无以为表,恳请进宫,亲向娘娘谢恩。”   卫嬷嬷闻言,点了点头,“宣少夫人的意思,奴婢定代为转达。”   烟雨要进宫,亲自去向皇后谢恩当然不过是借口。   她想要见见穆青青才是真正的意图。   虽然她十分怀疑舅舅的话,也难以相信已经躺了八年的母亲真的能再醒过来。   可那毕竟是她的母亲,三年前的巧合毕竟是真的存在,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也不愿放弃。   如果舅舅真的能救回母亲,她就不再是孤儿了……她就有亲人了!八年前的真相也不必这般辛苦去寻了,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她心里的苦,心里的矛盾,身后背负的家仇秘密,都不用一个人守着了……她有母亲,就可以告知与母亲,母亲会听她诉说,为她分担……   如今皇后和宣少夫人也算是有着通力合作的关系。   烟雨言明要进宫谢恩,皇后自是不会阻挠,第二日便派人接了烟雨进宫。   烟雨如今入宫定是会将苏云珠带在身边,仿佛已经成习惯。   凤仪宫中的皇后,仍旧是一派和煦的模样,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比以往更加深了几分。   想来突然间反败为胜打垮贤妃,也让沉寂了许久的皇后在后宫之中,重新立足了威风。   烟雨同皇后闲聊了一会儿,便转而言道,“不知如今贤妃安在?”   “哟,宣少夫人,如今可没有贤妃了。圣上已经下令,撸去贤妃封号。”皇后身边的卫嬷嬷笑着说道。   烟雨点头,“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摆了摆手,“你我不是外人,倒也无所谓,只是在别处,宣少夫人说话可得留心了。”   烟雨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如今她被灌下堕胎药,关入冷宫,也不听有消息传出,想来是还活着呢。”皇后开口,声音淡漠至极。   一句“还活着”说的轻飘飘的,好似穆青青的生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烟雨微笑点头,“臣妾倒是想再见一见她,不知可否?”   皇后闻言,挑眉看向烟雨,“哦?见她?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冷宫那地方,晦气得很,便是宫里的宫人都不愿靠近那地方。宣少夫人若要见她,也只能去冷宫见上一见了。”   烟雨笑着起身朝皇后福身,“此前她见臣妾多为嚣张,趾高气昂。如今臣妾也能鄙夷看她,怎甘心错过这机会呢?”   皇后闻言,了然的笑了笑。想到宣少夫人和穆青青的恩怨纠葛,宣少夫人此时想要趁着穆青青落魄,落井下石,羞辱一番,也不算意外。   便笑着点头答应,“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本宫也不多劝了,便让卫嬷嬷待你走一趟吧。”   “多谢娘娘。”烟雨垂首行礼。   辞别皇后,坐上步撵,一路往冷宫而去。   远远瞧见一处隐在茂密青竹林后隐隐约约的宫墙,卫嬷嬷便停下了脚步。   抬着步辇的太监也都停了下来。   “回禀宣少夫人,再往前去,就是冷宫的地界儿了……”卫嬷嬷脸上一阵尴尬。   烟雨了然的点头,宫里的人都忌讳冷宫这个地方,这里可是有的进,没得出的。被发落到冷宫里的人,只怕是守到死也出不来了。   所以无论是宫人还是宫中主子,没人愿意靠近冷宫。   “多谢嬷嬷,嬷嬷请回吧,也没几步了,我走着过去就好。”烟雨抬手给了卫嬷嬷赏钱。   卫嬷嬷笑着颔首接过,“多谢宣少夫人体谅。”   卫嬷嬷带着抬步撵的宫人退走。   此时只剩下苏云珠陪在烟雨的身边。   她左右瞧了瞧,缩了缩肩膀,“少夫人,咱们来这儿做什么?大白天的,这儿却瞧着都这般阴森森的,怪可怖的……”   烟雨淡淡看她一眼,“原来苏女侠也会怕么?”   苏云珠闻言,立即挺直了摇杆,“谁说我怕了?我怎么可能怕?我……我这不是担心少夫人你么……”   烟雨正往前走着,刚要穿过竹林,却忽然转身,对苏云珠比了噤声的手势,“嘘----”   她侧耳听着。   冷宫这里分外的僻静,仿佛连虫鸟儿都不敢在这地方多呆。   唯有风声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如此僻静之中,冷宫里声音不大的交谈,便顺畅的入了烟雨的耳朵。   “皇上还是在意你的,虽把你贬进了冷宫,可自打那儿以后,皇上就鲜少光顾后宫了,整日里的和那群道士一起,鼓捣些丹药出来。还钻研起了道学,一派修仙之样。这说明,你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是不一样的。”一个稍有些尖细的声音,缓缓说道。   “呵呵,”一声女子的冷笑,“不一样?那又怎样?还不是将我弄得半死不活,扔在这里,无人问津?”   烟雨听出这是穆青青的声音。   “怎么就无人问津了?我不是时常来看你么?还让红绡来照顾你?是你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若是死在这冷宫里,最高兴的会是谁?”   烟雨这才听出来,安慰穆青青的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坤!   穆青青冷哼了一声,“哼,我命硬着呢,死不了!想让我死,还没那么容易。只是这里,要什么没什么?是人待的地方么?半夜还有老鼠,你知道有多恐怖么?”   高坤轻笑了声,“你还会怕老鼠?对了,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信,你且看看吧!”   烟雨听到穆青青抓着信扔在了地上。   “有什么好看的?若不是因为他,我怎会落得如此田地!”穆青青高声呵道。   高坤砸了砸嘴,弯身捡起地上信笺,弹了弹上面灰尘道,“他可是还惦记着你呢!更何况,这种事儿,不是你情我愿的么?怎么能怪在他头上,若不是被人揭出你怀的不是龙种,说不得,将来,你们的孩子,还真能当上皇帝……”   “哼,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他惦念我?惦念我写信有什么用?惦念我,就该把我从这鬼地方救出去!”穆青青愤然吼道。   烟雨捂着嘴退了一步,险些踩到苏云珠的脚。   “少夫人,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走了?”苏云珠好奇的瞪大眼睛,在烟雨耳边问道。   “嘘----别说话,找个地方躲起来!”烟雨低声吩咐道。   苏云珠定然是听不到冷宫中两人的对话。   烟雨找了个离冷宫宫墙不远的偏僻处,躲了起来,继续侧耳倾听。   “你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如今你只要好好在这里呆着,养好身体是最要紧的。趁着皇后得意,对你放松了警惕,休养生息,蓄势待发,才是当做之事。”高坤缓声说道。   “你说的好听,休养生息蓄势待发!如今我都被关进冷宫了,哪里还有机会和她一较高下?还不是旁人手中的蚂蚁,说捏死就捏死了!”穆青青抱怨道。   高坤低笑,“不是还有我么,我怎会舍得叫你被人捏死?行了,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叫红绡回我。”   烟雨听得高坤出了房门,走出院子。   冷宫红漆斑驳的宫门吱呀响了一声。   苏云珠张嘴想说什么。   被烟雨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   就见高坤慢慢悠悠的从冷宫门口抬脚跨了出来。   果然是他。   烟雨躲在暗处,凝神看去。   穆青青果然和高坤勾结在了一起,听闻他们两人的对话,在回想乞巧节当晚,她听到的话音。穆青青怀着的孩子,果然是高坤所找之人的。   高坤出了冷宫宫门,似乎发现了什么,犹疑的四下看了一眼。   烟雨心中砰砰直跳。   高坤的功夫可不弱,她曾亲眼见过高坤生生接住了宣绍的一掌。   若是被他发现,想来苏云珠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高坤的视线只在她藏身之处略瞟了一眼,便看向别处,应是没有发现她。   转身向竹林走去。   他行走之间,腰上有一物件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烟雨不经意一瞥,却是登时怔住。   她眯了眼,紧紧盯着高坤腰间细细凝望。   直到高坤走远,远的瞧不见,远的脚步声都不再听得见。   她才缓缓放开了捂着苏云珠嘴的手。   怔怔的直起了身。   “少夫人?”苏云珠喘了口气,见她失神的样子,轻推了她一下。   烟雨仿佛骤然惊醒,皱眉看着高坤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高坤腰间挂着的是一枚玉佩。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枚玉佩和当初在熏了迷香的花房中,打晕了皇帝,救她离开的男子所带玉佩一模一样。   只是当时那男子带了十分夸张的脸谱,她完全认不出那人面容。   如今回想起来,那人身形确是和高坤十分相似。   宣绍说,那枚玉佩是皇帝之物。   若是皇帝赏了那玉佩给高坤,而被高坤弄丢,可是大罪。   所以如今高坤身上挂着的,也许是赝品?   如果真是这样,当初救了自己的人真是高坤?   当初设计陷害她的,正是穆青青。高坤不是和穆青青沆瀣一气么?为何高坤会救自己?   第114章 命里带阴带煞   但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那枚玉佩不是独一无二的?   烟雨心中纠结起更多的疑团。   苏云珠推开冷宫宫门,她抬脚进了冷宫。接下来要面对穆青青。她稳了稳心神,将心中疑团暂且尽数压下。   烟雨抬脚跨进冷宫宫门以后,听到坐北向南的正房里传来低沉的咳嗽声。   她闻声向正房走去。   虚掩着的木门已经残败,门上糊着的纸也破了许多的洞,门角上还结了个蜘蛛网,网上落满灰尘,不见蜘蛛的影子。   她伸手推开门,抬脚迈了进去。   正在咳嗽的穆青青闻声转过脸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当来到来人不是高坤,而是烟雨之时,她先是愣了一瞬。继而抓起身边一个残破的杯子就朝烟雨砸了过来。   烟雨身后的苏云珠飞起一脚踢在那被砸过来的杯盏上,杯盏被踢回,正落在穆青青脚边,砸的粉碎。   碎裂的细瓷渣子四下飞溅,不少都打在穆青青的身上。她抬袖掩面,十分狼狈。   “哼,你来做什么?”穆青青见烟雨身边丫鬟甚是厉害,知道自己占不了便宜,便冷声问道。   “怎么说也是姐妹一场,我来看看你。”烟雨左右看了看,出了穆青青坐着的木椅尚算得完好意外,整间屋子里。没有一个腿脚全乎的椅子了。   “看来,你着实过的不怎么样。”共名双技。   “呵呵呵。还不是拜你所赐!”穆青青白了她一眼,又掩口咳了几声,“别说什么姐妹了,听来真是讽刺。”   烟雨点点头,“说的也是。”   “说吧,你来做什么?”穆青青看了看自己消瘦的手,叹了口气。   “我能来干什么?如今你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余地么?我自然是来看你的笑话的。”烟雨淡声回道。   穆青青闻言。面色难看,“哼,想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和皇后合起伙来陷害我?那臭道士是你找来的吧?你为什么要如此帮着皇后?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烟雨摇头,“穆青青,你好像搞错了。没有人陷害你,是你自己陷害皇后不成,反将自己的把柄漏了出来。你怀的是皇嗣么?那降头娃娃不是你做的么?那娃娃上面写的是你的生辰么?”   穆青青怒目看着烟雨,“亏我曾经把你当做姐妹,将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你!原来,姐妹,在你看来就是用来出卖的!”   “呵,穆青青,这话应该说给你吧?你扪心自问,咱们究竟是谁不肯放过谁?是谁在纠缠不休?是谁一次次狠了心肠的算计?是谁利用宣绍的表妹,送我毁容之药?是谁告诉严燕生我耳力过人?是谁在花房算计与我?嗯?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你不过是从不知所谓的地方来的一缕孤魂野鬼罢了,还想在我天朝兴风作浪!不叫道长收了你,亦是对你仁慈了!”烟雨厉声说道。   “对,没错,我就是一缕孤魂野鬼!三年前上天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就是让我来天朝成就一番伟业的!皇后之位,皇太后之位,我要!宣绍,我也要!我是这里的主角!你不过是个心肠歹毒的女配罢了!迟早要败在我的手里!如今的磨难,不过是我浴火重生的前奏罢了,你得意不了多久!”穆青青面色狰狞道。   烟雨冷眼看着穆青青,她果然承认了,她真的是三年前获得重活一次的机会。世间真的会有如此玄妙的事情么?人死了真的还能再活过来么?那么她的母亲,是不是也有机会重新醒来?   穆青青见烟雨怔怔看着她,不说话,冷笑一声,“怎么,害怕了么?现在你跪地求饶,我或许能留你一命。”   “什么三年前重活一次,不过是你故弄玄虚吓唬人的把戏!你若能连生死都超脱,怎的不能将自己从这冷宫里救出去?!”烟雨不屑的讽刺道。   “呵呵,你不信?还是害怕了?实话告诉你,你找来那个道士,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我是鬼节生人,命里带阴!且不仅如此,前世我死的那日,也是七月半,我庆生之日,喝醉了酒,出了车祸,死的凄惨。若是旁人,也就一死了之,但我不同,我死在自己的生辰日,又来到这里,重新活了过来!”穆青青起身,一步步靠近烟雨,“你明白了么?我是活了两世的人,可以算是两次生于鬼节,一次死在鬼节,命中带阴带煞,所以,得罪了我得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苏云珠倏尔挡在烟雨面前。   但穆青青的话显然吓到她了,只见她脸色煞白,声音微微发颤,“少夫人,咱们走吧,这女人已经疯了!”   烟雨已经从穆青青口中听到了她要听的信息,遂点了点头,“是,她疯了,疯言疯语也想来吓唬人。”   说着,烟雨转身向外走去。   穆青青笑的狰狞,“我疯了?疯言疯语?烟雨,你跟我相处那么长时间,我的话,旁人不信,你还能不信么?”   烟雨背对着她向外走去,没有理会她的话。   穆青青瞧见挡在自己面前,目露惊恐的苏云珠,嘻嘻一笑,忽然伸出自己指甲尖长的手,扮着鬼脸,凄厉一叫,“我要吃了你----”   “啊----”苏云珠被吓得惨叫一声,蹿出房门,紧紧跟在烟雨身后。   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拽住烟雨的衣襟,“少,少,少夫人……她,她……”   冷宫僻静,且建在背阴之地,虽是上午的光景,仍寒意嗖嗖。   苏云珠只觉阴风阵阵,甚是恐怖。   穆青青得逞的笑声从破败的房子里传出,甚是骇人。   苏云珠脚步都在打颤。   烟雨却走得十分淡定,面色沉稳,呼吸丝毫不乱。   直到主仆两人走出冷宫许久。   苏云珠才猛地停下脚步,大口的喘着气,抹了抹额上细汗,“吓死我了……少夫人,你,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么?”   “怕什么?穆青青?”烟雨回眸问她。“不是……”苏云珠摇了摇头,“是……冷宫那地方,阴森森的,她又说得那么恐怖,什么死了一次,死相凄惨……鬼节……什么的,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   烟雨闻言,目光变得深沉悠远。   如果穆青青真的是三年前鬼节那日,死而复生,那么很可能舅舅说三年前母亲原本能醒过来,不是骗她。只是机会被穆青青夺了去。   如果将穆青青之事告诉舅舅知晓,也不知舅舅有没有办法将这重活的机会还给母亲呢?   只是如今她连自己是怎么从舅舅的密室中离开,宣绍是怎么救出了她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联系舅舅,怎样将穆青青之事告诉舅舅知晓。   烟雨心事重重,先去凤仪宫辞别了皇后。   继而带着苏云珠出了皇宫。   她已经两日没有见到宣绍了。   自从宣绍将她救回,转身离开之后,就再没回过宣府。   她知他心中有气有怨,也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不是。   可是她心里很乱,如今尚无勇气主动到皇城司去寻他,求他原谅。   烟雨靠在马车内,阖目理着繁乱无章的心绪。   忽而很久之前的一件事突然闯进她的脑海里。   “停车----”烟雨吩咐道。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霸北西街去。”   那时,她还未嫁给宣绍。是夜,宣绍带着她乘着马车隐在一处靠近宫道的巷子里。   一路跟踪高坤,到了霸北西街的一处宅院外。   她清楚的记得,那处宅院毗邻八年前的丞相府。只是八年前,大半条街都毁在那场大火之中,新建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样子。   她清楚的记得,高坤悄悄进了那宅子,门楣上挂着“安府”两字!   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心下一动,挑开帘子向外看去。   马车路过她和宣绍曾经跟踪这高坤到过的宅子,仔细来看,这宅子不禁毗邻丞相府原址,还有一半的院落就占据着原丞相府一小部分的位置。   只是门楣上挂着的不是“安府”,而是明晃晃的“高府”两字。   是了,高坤在被他们跟踪的第二日,就大张旗鼓的在这里搬家。   宣绍说,定然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曾经的“安府”,如今的“高府”,安念之……高坤……如果当初在皇上的花房,打晕皇上救了她的人,真的是高坤,那高坤和舅舅,会不会有某种她不知道的联系?   烟雨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放下帘子之时,马车已经离高府正门很远了。   “主子,马上就出了霸北西街了,停下么?”车厢外的车夫问道。   “不用了,回府。”烟雨沉声吩咐。   马车进了宣府二门。   烟雨听得浮萍在门内等她,她扶着苏云珠的手下了马车。   浮萍立即躬身上前道:“少夫人,公子回来了。”   烟雨一怔,耳力已经不由自主的放出去。   宣绍此时正在正房内临窗而坐,似乎正啜饮着茶水,无甚大的动作,安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烟雨心跳骤然有些急。   “公子回来换身衣裳,许很快就走,少夫人……”浮萍话还没说完,就见平日里十分稳重的烟雨,竟急匆匆快步向前走去。   烟雨心里明白,宣绍断然不会只是为了回来换衣服,他若有心躲她,随便遣个家仆回来取就是,何须自己亲自跑上一趟?   两人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面。   这是他给她的机会,给她机会让她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么?   烟雨脚步到正房院门外的时候,却慢了下来。   她心跳很急,呼吸也有些急促。   虽然她很想见到宣绍,却不知见到时候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问起安神医,问起墙上壁画,问起她的身世……她又该如何回答?   如今,还不是时候,不是向他和盘托出的时候啊……   烟雨抬脚进了院子。   一步步向正房门口走去。   她忽而听闻正房内临窗而坐的宣绍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定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浮萍上前,为烟雨打起帘子。   烟雨抬脚迈进上房。   宣绍从窗边黄花梨玫瑰椅上站起,定定的望着她。   四目相接,两人却一时无话。   安静的房间里,烟雨耳边只有两人砰然的心跳和浅短的呼吸。   “相公……”烟雨又朝宣绍走近了一步,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就在唇边,却呐呐说不出。   宣绍就这么安静而专注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烟雨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等,再等一个解释,再等一次交心的坦白……   她亦十分清楚,他不是只有今天再等,从他心里有她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再等,等她亲口说出隐瞒在背后的秘密。   “我……听浮萍说,你回来换衣裳?换好了么?”烟雨憋了半天,却生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宣绍仍旧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沉默的空气格外让人压抑。   烟雨觉得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更让这房间里的沉闷几乎把自己压垮。   她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如今该怎样既能安抚了宣绍,又能不说出自己的秘密。   宣绍却已经抬脚向外走去。   “等等……”烟雨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唤住宣绍。   他回头,漆黑的眼眸中隐隐有期待看她。   “呃,很久之前,我在宫中被人所救时,我拽下的那块玉佩,你还放着么?”烟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自己沉溺进去,无法自拔。怕自己看到里面的情绪,会忍不住说出此时不该说的话。   宣绍沉默了一瞬,抬脚走向外间博古架,从高层一个木匣中取出那枚玉佩,来到桌边,将玉佩放在桌面上。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需要我帮你么?”   这是今日见到宣绍,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烟雨闻言,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   他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潭幽深的水,望不见底,望不穿里面深邃的情绪。   烟雨很想点头,很想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其实隐瞒的很辛苦,猜不透舅舅究竟是不是在骗她很辛苦,明明爱他呆在他身边,却要瞒着他自己的身世很辛苦,一个人挣扎在当年灭门之仇里寻不到真相很辛苦……她希望将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坚实的肩膀来为她分担些许。   宣绍凝望着她良久。   却只见烟雨微微垂了头,勉强的轻笑道:“没什么事要帮忙……”   宣绍又看她一眼,终是默默转过身去,抬脚向外。   烟雨在瞬间,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   她让宣绍失望了吧……他如此爱她,如此疼惜她,如此周到的顾念着她的感受,许她瞒着他躲在他身边良久……却最终仍旧没有等来她的坦诚相告,他是失望了吧……   烟雨抱着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了下来,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呼吸仿佛都牵动心脉,疼的无以复加。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让她遇见宣绍?为什么要让宣文秉身上有凶手的嫌疑……   对了,只是嫌疑而已,再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凶手,她一定可以证明当年的事,不是宣文秉所为……那么,她就可以将一切告知宣绍,告诉他,八年前曾经历生死的不是他一个人。   八年前她也曾经历整个家族的覆灭,经历了人生最最黑暗的时段。   烟雨想到适才宣绍转身而去时,背影的萧瑟凄寒,她霍然起身,忍不住向外追去。   虽然如今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但她可以给他一个承诺,承诺待她寻到真凶后,定将一切原原本本相告。他定能明白,她的隐瞒,实属无奈。   刚追出院子的烟雨却是猛的停住了脚步。   她听到路南飞的声音。   “回禀公子,属下查到,十里亭的那处小院,是安神医八年前买下来的。石室内壁上画也是绘与八年之前。那墙壁上的画能够历时八年毫不褪色,乃是因为,绘画所用的颜料乃是宫中秘制。”   路南飞的声音并不大,好在此时院中没什么杂音,烟雨听的倒是十分清楚。   “八年前?宫中秘制?”宣绍低声重复道。   “是,公子如今要细查有关少夫人之事了么?”路南飞的声音中带着迟疑的味道。   “对,详细查来,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宣绍回答的却是十分坚定。   烟雨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曾经她在他书房外,无意中听到,他告诉路南飞,但凡与她有关之事,皆不要深究,他有耐心等,等她亲口告诉他。   如今却又下出全然相反的命令。   是说明,他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么?再也不愿等,不愿相信她了么?   烟雨忽觉心口很痛,痛的她要扶着一旁青竹的枝干,才能稳住身形。   一阵细风吹过,吹动竹叶沙沙作响。   也吹来宣绍低低的话语。   “曾经避开一切与她有关的不查,乃是因为我爱她,愿意给她时间来接受我,亲自将一切告诉我。如今深究其中缘由,亦是因为爱她,岂能容旁人已威胁到她的安危,我却全然不知何故?”   宣绍这话不知是说给路南飞,还是说给自己。   但听到烟雨耳中,直叫她整个人都完全怔住。   愣愣的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被洁白的院墙阻隔,她望不见他。可心中全是他的音容笑貌。   宣绍,你如此待我,叫我今生何以为报?      第115章 冒险试探      烟雨失魂落魄的回到上房,看见宣绍临走时放在桌上玉佩。   凝神看去,与回忆中高坤腰间佩戴的玉佩比较,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没有记错。   两枚玉佩一模一样!   如今宣绍已经开始调查她的身世,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宣绍弄清楚之前,查出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她抓起桌上玉佩,揣入怀中,命人叫了苏云珠来。   苏云珠进得上房,抬眼看了看烟雨。   调整了下自己的神态动作,似乎仍旧没有放弃在模仿烟雨。   烟雨淡淡看她,“你喜欢秦川?”   苏云珠脸上一红,但立即抬起头来,“是。”   烟雨点头,“你觉得他喜欢我?”   苏云珠闻言皱眉,紧紧的盯着烟雨,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可能有那么一点吧!不过你已经嫁给宣公子了。你们已经没有可能了。”   “是,所以我对你其实没有什么威胁,是么?”烟雨淡笑着说。   苏云珠歪了歪脑袋,似在思考她这句话,“本来……也就不算威胁,感情这种事,自然是要两厢情愿的,我喜欢师兄。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烟雨笑着点头。“所以,你我还是主仆,你在我身边一天,就会忠于我一天的,对么?”   苏云珠立即点头,“是啊,这不用怀疑!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不会背叛你……”   随后一句话她说的很小声,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过一直凝神看着她的烟雨,却没有错过这句话。   她这才放了心,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浮萍虽然聪慧机灵,也忠心耿耿。不过她相信,浮萍确是会对宣绍更为忠心的。   如今她要做的事,须得瞒着宣绍,浮萍用不得。   苏云珠虽没有浮萍办事让人省心,但她心思单纯善良,因着对秦川的喜欢,必然不会做出出卖自己的事。   “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烟雨起身来到桌边,“接下来几日,你需得帮我做几件事,且不能让旁人知晓。你明白么?”   苏云珠闻言,立即紧张起来,“旁人指的是谁?”   “除你我以外的所有人。”烟雨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字,吹了吹墨迹。   “除你我以外的所有人?那就是,浮萍她们,连宣公子都需得瞒着?”苏云珠诧异道。   “是,连秦川也不能说。你能做到么?”烟雨吹干了墨迹,将纸折起,放入信封中,看着苏云珠道。   苏云珠思索了一阵子,郑重的点头,“既然是你交代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烟雨将信封交到苏云珠手中,看着她道:“谢谢你。”   苏云珠一怔。   “帮我把信交给宫中高坤高公公。”烟雨低声吩咐。   苏云珠点头,将信藏进怀中,提步而去。   烟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她没有猜错,希望她能通过高坤找到藏在暗处的舅舅。   傍晚时候,烟雨正在屋里练着大字。   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就喜欢练大字,可以很快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人只有冷静的时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才能更理智的思考。   越是危急紧张的时刻,越不能焦躁。   而她,练了这许久的大字,心头却仍旧有隐隐烦乱,难以压制。   苏云珠进到院子的第一时间,她就听闻到动静。   她放下手中狼毫,擦了擦手上墨迹,转身向外走来。   苏云珠挑帘而入,看了她一眼,上前低声道:“高坤说,明日午后申时一刻,楼外楼。”   烟雨点了点头,回到桌边再提笔,却全然没了练字的心情,看着自己写了满篇的大字,竟没有一个看的顺眼的。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原以为控制自己的情绪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如今才知,当心中住进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心绪已经完全不能由自己来控制。   那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轻易的牵动自己的心。   ……   第二日用罢午膳,烟雨便带着苏云珠出了宣府。   马车在一间首饰铺子外停了些许时候,又见着两人从铺子里出来,上了马车,马车一直在临安城里兜兜转转,时而停下车里人挑帘向外看着什么,时而又缓缓向前走。   没人注意到,马车离开首饰铺子没多久,便瞧见一个姑娘,悄悄从后门出了铺子,瞧着衣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丫鬟。   她头垂得很低,若是靠近了看,便能认出,那姑娘不是烟雨却还是谁?   马车里坐着换了烟雨衣裳的苏云珠,和首饰铺子里专门备下伺候贵人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问道:“这位夫人,咱们什么时候回铺子里去啊?”   苏云珠往窗外看了一眼,“不急,你伺候着我在临安转上一转,按时辰给你算银子,给,这些算是订金。”   那小丫鬟瞧见苏云珠拿出的金叶子,眼睛都直了,笑的合不拢嘴,双手接过金叶子,连连点头,再不催着回去。   烟雨知道,皇城司眼线遍布临安,不知宣绍有没有派人在她身边监视,但稳妥起见,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悄悄来到楼外楼时,瞧见停在门边的一辆马车动了一下。   一位身量瘦长的公子从马车上跳下,路过她时,拿折扇在她肩上轻敲了一下。她凝神细看,才看出这位“公子”,正是高坤。   高坤面容俊美,这么一打扮,倒还真像是富家公子哥。   他若不开口,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个阉人。   烟雨跟着高坤,进了楼外楼的雅间。   高坤往椅上一座,眼睛微眯,笑看向烟雨,“果真是宣绍夫人相约,这倒是奇了!我还以为是那小丫鬟诳我呢?”   烟雨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时间紧,不和高公公扯别的,今日相约,乃是想请高公公帮我一个忙。”   高坤挑着眼角看她,嘻嘻一笑,“我与宣绍向来不和,宣少夫人您是知道的。您请我帮忙,真是稀罕事儿!想必……宣公子不知道吧?”   “我想见一见安念之,还请高公公帮忙。”烟雨没有理会他的话,直截了当的说道。   高坤一愣,眯起眼睛盯着她,“安念之?是谁?宣少夫人恐怕是找错人了吧?您说的人,我可不认识啊?”   烟雨知他不会轻易承认,抬手从怀中摸出那块玉佩,在高坤眼前一晃。   高坤立时一愣,垂手摸向自己腰间。   他手触到腰上冰凉的一块,脸色立即变了。   “你从哪儿得来的?”   烟雨将玉佩握在掌心,淡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高公公身上现在挂着的那块,是赝品吧?不知弄丢了御赐之物,该当何罪呢?”   高坤冷冷看向烟雨,“你要知道,我如果硬从你手中拿回玉佩,不是难事。”   烟雨闻言,将掌中玉佩往桌子上一放,并向前一推,“高公公别误会,我本就没有拿玉佩威胁你的意思,这玉佩,原本就打算还给你。”   高坤闻言,却是没有去拿那块玉佩,反而微眯了眼睛,防备的看着烟雨。   “高公公自己也说了,你一向和宣绍不和,穆青青如何进得宫,如何与我闹翻,你在中间如何挑拨,相信我不说,你比我更清楚。如此说来,看到我被穆青青陷害,高公公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烟雨缓声说道,“可是,为什么你会冒着风险,把我从皇上的花房中救出?破坏穆青青的计划?那夸张的脸谱,不知高公公还有没有印象?”   高坤蹙眉,还未开口。   便听烟雨又道:“霸北西街的高府,曾经挂着‘安府’的匾额,高公公你不惜辗转大半个临安城,悄悄潜入,后来被宣绍发现,才不得不换做‘高府’,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高公公以为我猜不到么?”   高坤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烟雨笑了笑,“你别生气,我既然会找到你,坦白了跟你说这些,便没有带着敌意。我只是想见一见安念之,有一些重要的话,我必须亲自告诉他。”   高坤深吸了口气,“这一切不过是你猜的,安府,高府,不过是巧合,临安安姓之人众多,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烟雨点了点头,“想来高公公可能是做不得主吧?那你转告安念之,我知道他最想做成的事,三年前为何会失败了。我有确切的消息,也许可以帮他做成他最想做的事。要不要见我,还是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高坤脸色难看,“哼,自说自话!”   烟雨淡淡看他,似是胸有成竹。   高坤抬手拿起桌上玉佩,转身出了雅间。   烟雨仍旧坐在椅上,侧耳听着高坤下了楼梯,出了楼外楼,上了马车。又听到车夫打马离去。   她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   刚才她不过是诈一诈高坤,诚如他所说,她说的一切不过是妄自猜测,但看高坤的反应,她就知道自己必然是猜对了。   舅舅果然是和高坤有联系。   而且舅舅当初能指使高坤在宫中救她,想来高坤极有可能是听命于舅舅的。   那么高坤与宣绍不和,是不是也受命于舅舅?   早在她遇到舅舅以前,舅舅就已经在对付宣家了?   舅舅为何如此笃定害死母亲的仇人就是宣文秉呢?她分明看到诸多疑点,舅舅心思缜密,不可能看不到啊?   烟雨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楼外楼,回到了当初下马车的首饰铺子。   等了不多时,便见穿了她的衣服的苏云珠带着首饰铺子里的小丫头回来。   两人在雅间里换过衣衫,主仆相依,回到了马车上。   又平平顺顺的回到了宣府。   好似真的是烟雨带着苏云珠逛了大半日的临安城一样。   是夜,高坤抬脚进了高府后院树木掩映的花房,声音里带着些紧张的朝里唤道:“干爹,干爹,今日宣少夫人约我相见,她……她猜出了我与安念之相识……”   高坤说道这儿,住了口,他低垂着头,预想到接下来的很可能是干爹严厉的责备。   可等了许久,也不听干爹骂他。   他探头向花房深处看去,“干爹,你在么?”   此时才传来一声轻笑,“她的女儿,自是聪慧的,能猜出来,也不足为奇。”   竟没有责备他,高坤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宣少夫人还说,她知道您最想做的事,三年前为什么会失败。她有确切的消息,或能帮您完成您最想完成之事。”   “哦?是么?”这次花房深处倒是立时就传来了回应。   “是,她是这么说……”高坤躬身答道,“可她说,她要亲自见您,当面和您说……”   花房深处传来幽幽一声轻叹,“真是会拿捏人心的孩子……”   高坤不解其意,躬身等了一会儿,也不听干爹的吩咐,只好又问道:“那干爹究竟要不要见她?”   “她既能找到你,又说出这般笃定的话来,自是对我的反应十分有把握,都说了,是我最想做成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不见她?便是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亦不会错过。”花房深处的声音,幽幽说道。   “是……若是干爹一开始就用‘高府’的匾额,倒也不会叫她猜出来了。反正干爹又不真的姓安。”高坤听闻花房里的声音,没有怒气,便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谁知立时从花房深处弹射出一股气流,猛的撞在他胸口,竟让他猝不及防,连退数步,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这是一种念想,一种牵挂,一种寄托……你,怎么会懂!”花房深处的声音,幽幽叹息。   高坤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丝,躬身呐呐道:“是,是,干爹赎罪,孩儿妄言了。”   “去吧,尽快安排她来。”   高坤捂住胸口退出了花房,听着干爹的声音,隔着那么远,干爹出手却能如此之快,让他完全没有防备之机。   且他知道干爹并未下重手,若是下重手,只怕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真不知他潜心苦学,何时才能像干爹这般厉害,也能让人像他敬畏干爹一般的敬畏他……   第二日,烟雨醒来很早。   昨夜宣绍依旧没有回来,她躺在床上,整夜辗转难眠,天快亮时,才微微眯了一会儿。睡了不知有多久,却是做了许多纷乱复杂的梦,竟比不睡还要疲惫。   浮萍为她梳妆时,瞧见她眼窝下面淡淡的青色,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想劝,终是没开口,只在她眼下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粉,才算是遮住了她的黑眼圈。   烟雨在府上等着高坤的消息,忽而听闻宫中有人前来送礼。   烟雨起身前去花厅待客,听闻是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礼物,所来之人却是个年轻的小宫女。   烟雨并不认得这宫女,也不曾在皇后身边见过她。   “奴婢红绡。”宫女冲烟雨福身行礼。   烟雨点点头,“起吧,皇后娘娘怎的突然赏赐礼物前来?”   红绡笑道:“娘娘素来觉得与宣少夫人亲厚,如今重阳节刚过,宫里杂事繁多,也未能请宣少夫人一同登高望远,着实有些遗憾,心中想念宣少夫人,便赐下些薄礼,以表娘娘心中挂怀。”   烟雨福身,“多谢娘娘牵挂。”   宫女说完话,礼也送到了,却似乎并不急着走,只拿眼睛,默默的看着烟雨。   烟雨见她竟直视自己,颇有些不懂规矩之状。   心知皇后定然不会派不懂规矩之人前来,心下一动,抬手让花厅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连浮萍也被遣在外面。   “宣少夫人,奴婢红绡,是高公公派奴婢来的。”小宫女忽而上前一步,垂首低声说道。   烟雨点头,果然,她说这宫女看起来怎么如此面生呢。   “高公公说,明日老时间,老地方见。”红绡说完,退了一步,规规矩矩的站定。   “我知道了。”烟雨点头,给了她些赏银,便让浮萍送她出府了。   她的猜测全都对了,明日就可见到舅舅。   烟雨心中越发急切。   也不知宣绍如今都查到些什么?   自从大婚以来,她从不曾和他分离这么久,就连当初,他去泉州,亦是将她带在身边。   如今明知他在临安,却不能相见。便是相见,亦无话可说。   分明两人离得很近,却又如同相隔甚远。   这种感觉,如同煎熬一般,烟雨真是迫不及待要知道真相,迫不及待找出真凶,证明宣文秉和当年叶家灭门惨案没有关系。   那样,她就可以无所顾忌的将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告知与他。   那样,两人势必还能回到以往,不,是比以往更加密切的关系。   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就像他故事里的小仙女和那位放牛郎,虽然历经磨难,但最终却能以七星塔和树的形象,相依相偎,彼此陪伴。   这夜,宣绍仍旧没有回来。   烟雨独自对着灯烛而坐,看着烛光轻轻的摇曳,回想着两日昔日的情形。   心头既暖,又有化不开的伤痛。   宣绍很好,一直都很好,对她包容,理解,宽容,忍耐……   是她,一直以来,都是她不好,利用他,欺骗他,贪恋他的温暖,却不得不瞒着他……   待到真相大白,她一定会诚恳的向他认错,祈求他的原谅。   还记得当初她为他绘了画像的时候,他的激动欢欣,待日后,她一定会精心为他绘一副大的,精致非凡的彩像,让他挂在书房里,看到彩像便想起她……   烟雨想着未来的情形,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了几分笑意。   她听到门外动静,深吸了一口气,道:“苏云珠,进来。”   苏云珠缓缓推开上房门,探头进来,“主子,还没睡呢?”   烟雨朝她勾了勾手指。   苏云珠回身将门关上,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   “主子有什么吩咐?”   “霸北西街的高府,你知道么?”烟雨低声问道。   苏云珠点了点头。   “明日一早,你出府去,扮作游街贩夫,在安府附近售卖孩童喜欢玩儿的拨浪鼓和铜铃铛。莫要让人发现异端。傍晚时候回来。”烟雨嘱咐道。   苏云珠闻言十分莫名,但仍旧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烟雨缓缓摇头,“现在还不能,你照着我的话做就行。”   苏云珠点了点头,“小事,没问题的。”   烟雨猜测,安念之定然是将母亲的遗体就藏在霸北西街的高府中。虽然她不知道安念之为什么会选在毗邻着曾经的丞相府旧址之地,但能确定他究竟是将母亲的遗体藏在哪里,日后两人若真是闹翻,且救活母亲无望的话,她也好将母亲从他手里夺回来!   知道明天之事重要,烟雨听了听前院,没有宣绍回来的动静,便怅然一叹,起身来到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要早早入睡。   可反复翻腾,仍旧睡意难觅。   她不知自己时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只记得自己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中见到自己满身是血,宣绍面目哀伤的看她。   她大声唤着宣绍的名字,宣绍却不应,也不走向她,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她,看她流血,看她奄奄一息……   她最后是从梦中惊醒的。   醒时一身的冷汗。   果然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没错的。她太害怕自己和宣绍会走到无可挽回的一步,她太害怕失去如今宣绍带给她的温暖包容的家的感觉。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不是说,梦和现实一般都是相反的么?所以,她最后一定会和宣绍有善终的吧?   一定能将如今的误会和猜忌都消除,坦诚相对的吧?   烟雨挨到了午后的光景,谁也未带,便出了府。   浮萍原是不同意,说苏云珠不在,她可以陪着少夫人出门的。   却被烟雨拒绝。烟雨是主,她是仆,她虽担心烟雨,却也断然没有反驳主子的权利。   只好看着烟雨一个人坐上马车,离了府。   马车停在楼外楼的门前。   车夫在一楼大堂里等着,要了盘花生米并两个小菜,坐着。   瞧着烟雨独自一人上了二楼雅间,再没见出来。   高坤从窗外敲了敲烟雨所在雅间的窗户。   烟雨迅速打开窗来。   高坤带着她纵身跃出窗,飞身来到停在巷口的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边上。   烟雨钻进马车,高坤坐在车辕上,亲自驾着马车行了一段,却是停在路边。   高坤钻进车厢内,手里拿着布条,“宣少夫人,我得蒙上你的眼睛,堵上您的耳朵,不然就得打晕您,您看……”   烟雨接过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上。又拿过他手中棉花,将耳朵也塞上。   高坤上前,将她的手绑在身后。   说了句:“得罪了,不得不这样。”   却见烟雨没有反应,看了看她耳朵上塞的厚厚实实的棉花团,笑了笑,起身来到车厢外,驾着马车向前行去。   马车不知是不是又绕了圈子,烟雨只觉自己在车里坐了很久。   这马车不如宣绍的马车舒适,坐的久了,颠的她浑身疼。   耳朵不能听,眼睛不能看,她完全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已经不晓得高坤是不是将她带到了霸北西街,是不是带到了毗邻原丞相府的高府。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高坤解开她手上布条,她抬手摘下挡住眼睛的黑布和耳中棉花。   此时她已身处一处宅院的内院中。更无从辨别这里究竟是不是霸北西街了。   “宣少夫人请跟我来。”高坤抬手请道。   烟雨点了点头,抬脚跟上他。   这时耳中骤然传来隐隐约约晃动拨浪鼓的声音,摇动铜铃的声音,以及众多孩童嬉笑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隔得有些远,内院离着街道很有些距离。   她微微蹙眉,凝神听去。   耳朵骤然捕捉道一声高亢的叫卖声。   她才微微勾了勾嘴角,是苏云珠的声音,她听到了!   这里果然是高府!   高坤兜了那么一大圈子,其实安念之藏身的地方,就在高府内!那么她看到的放着母亲遗体的琉璃棺材,应该也是在高府的某处密室之中吧?   高坤引着她,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林。   一间颇为庞大的花房伫立在灌木林后面。   花房的顶竟是用清透的琉璃制成,琉璃昂贵,这花房面积甚大,要用上不少的琉璃呢。   高坤掀开花房的门帘,躬身朝里面道:“人带来了。”   花房深深,里面传来幽幽一声,“你出去吧。”   高坤恭恭敬敬躬身退了出去。   烟雨听着高坤走远,看着身边一排排的花架子,架子上全放着同一种植物,碧绿的叶片肆意舒展,阳光透过琉璃落在碧绿的叶片上,映射出盈盈翠翠的光点。   花房很大,花架子很多,一排排一层层,全是这种舒展着绿叶的植物,却不见这植物上,有一朵花开,甚至连个花苞都瞧不见。   “我来了,你怎么还不出来?”烟雨抬手摸了摸那植物碧翠的叶子。   “别动!”一阵风过,一声斥责传来。   眨眼之间,一身素衣的安念之从花房深处旋身而出,立在烟雨面前,拍落烟雨触摸着植物叶子的手。   烟雨皱眉看向安念之。   灰色的眼眸,微有皱纹的脸颊,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的的确是安念之没错。   可是安念之那净白的胡子却是不见了,他下巴光洁,没有蓄胡。   头发仍旧是白的,但没了那碍眼的白胡子,他瞧上去,整个人倒是年轻了不少。   “这花碰不得。”安念之小心翼翼的看着被她摸过叶子的植物道。   烟雨闻言,站的离花架子稍远了一些,“只长叶子不开花,也能称之为花么?”   说完,她再次扫视了整个花房,确实不见一朵花的影子,整个花房充斥着绿意盎然。且只有一色的碧绿。   “这是优昙婆罗花,世间罕见。多年前宫里曾有一株,可惜被养死了。”安念之抬眼瞥了眼烟雨,见她似有不屑,便解释道,“你莫要小瞧了这花,这花房中的优昙婆罗任一一株搬出去,都是千金难求的。传说,优昙婆罗花三千年开一次花,其花圣洁,且采天地日月之精华,乃有生死人之奇效。”   烟雨闻言微微怔住,生死人?舅舅就是靠这优昙婆罗花救的母亲?   “那这里有这么多……”   烟雨抬手指了指花房里数不清的花盆。   “这是多年前宫里那株‘死’了的优昙婆罗,是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培育出的子株。除了三年前,那母株曾开过一次花以外,这些优昙婆罗都没有结过花苞。”安念之叹了一声,语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惋惜。   他继而抬头,看着烟雨道:“你不是说,知道了有关三年前,为什么我救你母亲失败的原因了么?”   烟雨心下略想了想道:“是,可是你说这花要三千年才开一次,三年前已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便是我告诉你缘由,它不开花,你又靠什么来救我母亲?”   安念之淡淡看她一眼,“三千年开一次花,不过是世人传说起珍贵的夸张说法,我通读西域秘史,耗费八年心力培育,总能让它再次开花的。救你母亲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就是。”   烟雨顿了顿,还是说道:“我知我接下来说的话,会让舅舅难以置信,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宫中贤妃穆青青,舅舅是知道的吧?她便是三年前七月十四那日,出意外而死,却又死而复生。她说,她是七月十四的生辰,亦是死在七月十四。且三年前这个时间太巧,我以为,或许,正是穆青青的死而复生,使得母亲未能醒来。”   安念之闻言,生生怔住。   良久才幽幽叹道:“正是七月十四!”   花房之中,阳光透过琉璃顶映照进来。   安念之投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   烟雨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才没有跌倒。   “竟然是这样……玉芝……玉芝,本来可以醒过来的……竟是她夺去了玉芝苏醒的机会……”   安念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身形摇摇晃晃,似难站稳。   口中不断喃喃,面上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   “是她……是她抢占了玉芝过活来的机会……是她!”   安念之突然甩开烟雨的手,大步向花房外走去,步伐凌乱仓惶。   “舅舅!你做什么?”烟雨大声唤住他。   安念之顿了下脚步,“我要去杀了她,她不该活!她死了,玉芝就可以醒过来!”   “舅舅,你冷静点,她如今已经活了,并且好好的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年!就算你现在杀了她,又真的能救得了母亲么?”烟雨沉声说道。   安念之的脚步终是停在了花房门口。   僵直着脊背,似在隐隐的发抖。   烟雨看出他既惊且怒,上前劝道:“舅舅,我知你想让母亲醒来,那是我母亲,我比你更想让她醒过来。可是你得冷静,如今唯有你能救母亲,莫要做出冲动之事!”   过了好一阵子,安念之才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   “舅舅,可以带我再去看看母亲么?”烟雨试探道。   “好。”安念之转过身,又向花房深处走去。   烟雨凝神跟在他身后。   走到一半,安念之突然顿住脚步,“你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大仇未报,你有什么脸面见自己的母亲?”   烟雨闻言,眉头微蹙。   安念之回头斜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是不信我的话?不信宣文秉就是你叶家的仇人?”   “我会知道真相的,会给母亲一个交代的,相信,母亲也想让真正的凶手伏诛,不想,我去冤枉一个无辜之人。”烟雨平静的说道。   “哼,如果你母亲能够醒过来,就让她亲口告诉你,当年,灭你满门的人,究竟是不是宣文秉!”安念之捏着拳头,冷冷说道。   “我要告诉舅舅的就是这些,穆青青说,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懂,也许舅舅能懂。”烟雨转身,向外走去,“舅舅如果想到救母亲的办法,记得让高坤来告诉我。我不是不信舅舅,时隔八年,舅舅也许是弄错了,我会回去,寻找到真正的真相,给叶家,给母亲一个交代。”   安念之看着烟雨的背影走到花房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道:“舅舅,你会照顾好母亲的吧?”   安念之沉着脸,没有理会她的话。   他的玉芝,他自会照顾好,不需旁人嘱托。   烟雨笑了笑,迈步出了花房。   舅舅说,花房里的花,都是他亲自照料培育出来的。那说明他每日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花房中,依着他对母亲的喜欢,想来那件藏着母亲的密室,定然离花房不远。   虽然安念之没有带她去看望母亲,但她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一路向二门处走去。   高坤坐在马车车辕上,等在二门外。   见她走来,扬手递出黑布和塞耳朵的棉花。共名有号。   烟雨看了一眼,淡声道:“安念之是我舅舅,不必如此了吧?”   高坤却执着的伸着手,“别让我为难。”   烟雨凝神听了听,外面偶尔叫卖的声音,的确是苏云珠不会有错。   她抬手接过黑布蒙上眼睛,塞了耳朵,又让高坤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上了马车,离开这里。   烟雨从楼外楼二楼的雅间走下来的时候。   一楼厅堂里的车夫已经完全坐不住了,一会儿在楼梯口走来走去,一会儿挠挠头,往楼上张望。   直到瞧见宣少夫人好好的从雅间里走了出来,才算大松了一口气。   少夫人如果再不出现,他可是打算让人去通知公子了。      第116章 再没有资格      烟雨先回了宣府。   更晚一些的时候,苏云珠才卸下装扮,一身疲惫的回到府上。   听闻烟雨在房内,她便寻了来。   “主子。看不出,这卖拨浪鼓还挺赚钱的,我一日就赚了不少呢!”苏云珠笑道。   烟雨听出她嗓子都已经哑了,抬手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你叫卖的很卖力。”   苏云珠抬手接过杯盏,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拿袖子抿了抿嘴,瞪大眼睛,“主子听到了啊?”   烟雨点点头,轻笑,“幸好你嗓门大。”   苏云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今日多亏你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歇吧,回头让浮萍给你备些养嗓子的茶汤,你所做之事。记得不能告诉任何人。”烟雨叮嘱道。   苏云珠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上房。   迎面和浮萍撞在了一起。   “哟,平日里还说我毛毛躁躁,你今日怎的也这般莽撞?”苏云珠看着被她撞得倒退两步,险些跌倒的浮萍,笑着调侃道。   烟雨听得浮萍是急匆匆跑着来的,知道她许是有急事,正要让苏云珠退开一边。   却听闻刚稳住身形的浮萍迫不及待道:“主子,公子回来了!”   烟雨闻言起身,几日不见,她思念宣绍之心,如隔了许多的个春秋,忽而听闻他回来,她心中既喜又忧。   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可有怕两人的身份中间真的隔着仇恨的鸿沟。   他查到什么了么?   今日突然回来,是要向她摊牌了么?   等待她的,是他最后的宣判么?   浮萍为烟雨梳妆时,见过烟雨眼下发青,知道公子不在的日子,少夫人从未睡过好觉。便时时盼着公子回来,竟似比烟雨还操心。   “主子。听闻公子往正院去了,许过上一会儿就回来了!主子,用不用换套衣衫?用不用奴婢重新为您绾发?”浮萍口气急切道。   烟雨摆了摆手。   宣绍鲜少往正院去的,平日里回来定是先回自己院中。   今日回来却直奔正院……会不会真的是他查到了什么?   “你们下去吧,我去正院瞧瞧,也好迎一迎相公。”烟雨说道。   浮萍面带喜色的应了。   苏云珠却有些怔怔的看着烟雨,不明白她这几日让自己做的事。为何要瞒着宣绍,为何听闻宣绍回来之后,面色如此复杂。   浮萍抬手拽了苏云珠一把,两人退到一边。   烟雨脚步有些虚浮的往正院而去。   出了宣绍的院子,她转捡僻静的路走,凝神向远处听去。   听闻宣绍的声音,似在宣文秉书房的方向。   便抬脚绕向宣文秉书房。   “我不想跟你提八年前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我根本没办法原谅你!”宣绍的声音隐隐有些涩,“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提,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我不懂,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的丞相府。当年的叶家,究竟为何会一夜之间覆灭?”   烟雨闻言,抬手捂住心口。   心跳的太快,太急,她怕心真的会这么跳出胸口来。   宣绍真的是查到什么了?   宣绍为何会来质问宣文秉?   当年的事,真的和宣文秉有关?   接下来宣文秉要说的话,是不是她寻找已久的真相?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错过一丝半点的声响。   宣文秉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的起身,抬手从书架上取出什么东西,扔在桌案上。   宣绍拿起一看,“八年前的卷宗?不是销毁了么?”   宣文秉没有做声。   宣绍展开卷轴,快速的阅览。   书房里一阵沉默,听不到任何声响。   烟雨捂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忍不住抬脚又向书房靠近了几步。   她此时正在书房后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此地甚为僻静,往常没有人经过,她听得到风过竹叶之声,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听到宣绍放下卷轴的声音。   她登时顿住脚步。   宣绍的声音透着无奈和沉闷,“当年灭叶家满门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烟雨闻言愣住,隆隆的心跳几乎要盖过一切的声响,她霎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共纵坑号。   垂落的夕阳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煞红,碧翠的竹叶竟也在她眼中投出如血一般的猩红的颜色。   “是。”   她听到宣文秉如是说道。   当即她耳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弭于无形。   寂静的她连自己的心跳都不闻。   无声无息,仿佛回到了当初她耳朵初被震天响震聋的时候。   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丞相府冲天的火光,硕大的火舌舔向天空,大半个临安城都被那火光照亮。   她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是。”宣文秉说是!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为什么舅舅没有错?为什么宣文秉要这么做?为什么宣绍和宣文秉的对话要让她听到?   烟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悄悄离开那片竹林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宣绍院中而没有被人发现。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她爱上仇人的儿子,在爱与恨之间苦苦挣扎……   她抬眼看向镜中,在镜中看到一个面色煞白的女子,目露痛苦和挣扎。   她低头,看到自己攥的紧紧的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这是舅舅当初给她的毒药,舅舅说,这是慢性毒药,只需一点一点加入宣文秉的饮食中,就可以让他死的不被人发觉,咳血之时,毒入心肺,无力回天,必死无疑。   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她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慢性毒药,她已经没有心力再耗下去了……   宣文秉亲口说出那个“是”字以后,她的希望已经落空了,她的一切期待都变得讽刺。   宣文秉是她的仇人,宣绍是灭她叶家满门的仇人之子……   她竟真的爱上了一个仇人的儿子……   这叫她如何面对泉下父母?如何面对叶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烟雨失魂落魄的站起,双手紧紧攥着那细白的瓷瓶。她要报仇,要杀了宣文秉,为父母,为叶家报仇!   她不要等了,不要一日一日耗下去,再这样耗下去,她会疯掉的。   “对不起……宣绍……”她喃喃着,将瓷瓶揣入怀中。   抬手将妆盒打开。   宣绍既然会去问宣文秉这个问题,想来,他已经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他得知真相后打算如何?   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也知晓了当年之事真的是宣文秉所为……不能让他有所防备!   烟雨手忙脚乱的将胭脂口脂粉黛一番涂抹,镜中面色苍白的女子,总算有了些气色。   待宣绍回来,她定不能让他发现端倪。   他素来心细,自己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   烟雨双手握着镜子,扯着嘴角,想要做出一番笑模样。   可镜中之人,竟笑的比哭还难看。   不行!烟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如果让他有所防备,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宣文秉下手的机会了……在他有所行动以前,是她对宣文秉下手的最后时机……   她再次扯动嘴角,镜中之人仍笑容牵强。   烟雨猛的将铜镜扣在妆台上。   她怎么这么没用!连装作若无其事都做不到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什么为父母亲人报仇?还指望什么来对付宣文秉?   宣绍心思缜密,宣文秉难道不是么?她如今哭丧着一张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难道宣文秉不会对她有所防备么?   没用的东西!   她在心中狠狠的唾弃自己!   骤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和宣绍闹别扭么?   自从被宣绍救回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僵么?   是了,如今这情况之下,自己能笑的开怀,笑的若无其事才是太假。   待会儿宣绍回来之时,她只需不冷不淡,不近不远,就很自然,很正常。   应该不会引他怀疑……   “少夫人……”   浮萍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应道:“何事?”   “您……那个……您见到公子了么?”浮萍在门外低声问道。   烟雨骤然想起,浮萍和苏云珠知道她刚才去了正院。不过好在她靠近宣文秉的书房之时,没有人发现她,她回来也没有遇见旁人,“哦,还没见到。”   门外的浮萍犹豫了一阵。   “进来回话。”烟雨唤了一声。   浮萍推开门,走了进来,偷偷抬眼瞧她,很是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烟雨沉声问道。   “回少夫人,公子他……又走了……”浮萍说的很小声。   烟雨闻言微微怔住。   浮萍像是怕她难过,赶紧出言安慰道:“少夫人,您别难过。其实您在公子心中的位置,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人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唇齿相依,牙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夫妻之间,有些个误会,闹个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您见到公子时候,服个软……公子定然不会再和您置气了……”   浮萍说了一溜儿的话,却不闻烟雨有任何的反应。   她微微抬头,又看了眼烟雨。   却瞧见烟雨神色竟有些难以理解的轻松。   公子回了趟家,却不回自己院子,连见都不见少夫人,少夫人此时不是应该伤心难过,甚至愤愤不平才对么?   烟雨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哦……”浮萍福身,退出了上房。   烟雨看着门外庭院里洒扫的十分干净的路面。   偶有一两片黄叶随着秋风遥遥飘落,安静又孤零零的。   很快便有粗使家仆上前将黄叶扫去,青石路面,一尘不染。   宣绍没有回来,她便不用勉强伪装自己去面对他。   他不回来,也许是骤然得知真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他还会让自己留在宣府中么?   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的靠近别有用意,他还会在心中留下她的位置么?   烟雨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苍凉的笑。   想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今晚,就在今晚,一切都会结束了……   她看了看镜中,胭脂遮掩之下,面色还算的得体的自己,理了理鬓边碎发,起身向外走去。   “少夫人……”站在门边的浮萍担忧的望着她。   烟雨冲她点了点头,“我没事,好几日都没有去给母亲请安了,我去正院厨房里看看,你也同去吧。”   “是。”浮萍忙跟上。   主仆两人缓步走在宣府中安静的小道上。   浮萍几次欲言又止,她看到这几日少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公子也甚少回府,心中很是担忧。自己虽只是个下人,可自己也有眼睛,看得清楚,公子心中是有少夫人的,少夫人心中也有公子。   主子们要是和和美美,她们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看着也是美的。   可明明心里有彼此的两人,却要这般闹着别扭,她们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着急上火。   她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下少夫人。   可眼瞧着走在前面的少夫人,竟是比她还要平静,步履之间好似从容淡定。让她安慰之话又无从出口。   犹豫之间,正院厨房已经到了。   “见过少夫人,好几日都不见少夫人亲自过来了!”薛氏一瞧见烟雨,立即笑脸迎了上来。   少夫人自打接手了厨房,非但没有辖制她,反而大小赏赐不断。这般好伺候的主子,还从不曾遇见。让薛氏越发巴结着烟雨,巴不得她天天往厨房跑。   “嗯,晚膳备好了么?”烟雨淡声问道。   “已经备好了,只等着夫人院里来传膳了。”薛氏笑着应声。   “都备了什么?”烟雨抬脚跨进厨房。   “您瞧瞧。”薛氏跟了进来,指着中间擦洗的净白的灶台上的杯盏盘碟。   烟雨点了点头。   秋意渐浓,厨房里生着好几个灶膛,仍旧闷热的似酷暑一般。   “秋日有些燥,加个西湖莼菜汤,既清爽又养身。”烟雨吩咐道。   西湖莼菜汤是宣夫人最喜欢的。可是晚膳的汤菜都是备好的,份例也是一早就定下的,突然加道汤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却要花上额外的银子。   烟雨瞧见薛氏脸上的不大情愿,淡声开口道:“银子从我的账上走。”   “诶诶,少夫人一片孝心,这些都是小事儿。”薛氏立即笑了起来。   烟雨点了点头,继续道:“再加一道蜜汁火方,甜而不腻,甚好消化,晚膳用最是好。”   薛氏点头,却有些不解,这菜单子不是一早就定好的么?怎么一会儿加道汤,一会儿又要加道菜?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这两样,我亲自来做。”烟雨淡声吩咐道。   末了,还看了浮萍一眼。   浮萍心领神会,拉着连声反对的薛氏出了灶房。   “你拉我做什么?姑娘,少夫人金贵,以往做饭,那都是有旁人在身边搭把手的,她自己连火都不会烧,怎么行……”   薛氏话没说完,就被浮萍捂了嘴。   “少夫人这几日正和公子闹着别扭,这是想做些事,向老爷夫人表一表孝心,好让老爷夫人能在关键时刻向着她。”浮萍小声说道。   她这么说,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烟雨那一眼,不就是想让帮忙劝劝定要阻拦的薛氏么?   薛氏闻言连连点头,“哦……明白了。”   她嘿嘿一笑,抬脚进了灶房,将灶房里看着少夫人,想上去帮忙,都不敢贸然上前的婆子们全都叫了出来。   烟雨见人都退出灶房。   偌大的灶房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时,她迅速将怀中细白的瓷瓶取了出来。   满满一瓶药,全都倒进面前已经切好,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猪腿)肉上,拿起筷子轻轻翻搅了下。   细白的粉末咕嘟嘟冒了几个泡泡,消失在冰糖水中,全然不见。   她俯身嗅了嗅,只有火朣的香味,和冰糖水的甜味,没有一丝异味。   舅舅说,这是慢性毒药,一次只需一点点,就可让宣文秉死的无声无息。   她一次全放入,想来这慢性毒药,也能变成立时取人性命的剧毒吧?   别无他法,她没有时间再去寻舅舅,没有时间换别的毒药来,她需得在宣绍对她有所防备以前,做完她该做的事!   那道西湖莼菜汤,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道蜜汁火方才是她曾经背过的,宣文秉最喜欢的菜品。   今晚,她要取了宣文秉的性命!她要为叶家枉死的百口人报仇!   将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放在蒸笼上,烟雨俯身去烧火,该多大的火?她还真不知道……   “薛氏----”她唤了一声。   薛氏忙不迭的走了进来。   “这个……火该怎么烧?”烟雨面色有些尴尬的问道。   薛氏笑着向前,“少夫人您想尽孝心,咱们能明白,您多少动动手就行了,这粗使的活儿,还是让底下人做,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将发上金簪取了下来,递进薛氏手中。   “那就多谢你了。”   薛氏惊喜的接过簪子,“不敢当不敢当……”   烟雨侧脸,淡淡的看着笼屉。   薛氏扬声朝外面唤道:“别躲懒了,快进来!”   烟雨立在一旁,看着灶房里的婆子们忙忙碌碌,她的视线只偶尔离开笼屉。   待婆子熄了灶火,那碗蒸的糯软绵甜的火方被装盘,淋上汤汁,点缀莲子,青梅,樱桃,桂花甚是甘香醇美。   “少夫人亲自动手做的蜜汁火方就是不同,瞧着便比平日里好看上许多,这香味也浓郁,老爷夫人瞧见,定是喜欢!”薛氏将盘子放入保温的食盒,连连夸赞道。   灶房里的众人,也跟着忙不迭的夸赞。   烟雨默不作声,最后看了那装了蜜汁火方的食盒,转身出了灶房。   迎面遇见宣夫人院中前来传膳的小丫头。   “少夫人!”那小丫头见了她,笑意盈盈的福身下拜。   烟雨抬了抬手,“母亲要传膳了么?”   “是。”小丫头回道。   “那……父亲回来了么?”烟雨淡声问道,看似问的十分平常,也只有她自己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小丫头笑了笑,“老爷也在。”   “嗯,你去吧,告诉母亲,我很快就过去伺候。”烟雨说完,转身回去宣绍院中换衣。   衣服在厨房里呆的满是油烟之气,如此到公婆面前甚是失礼。   她换好衣服,来到宣夫人院中,正房里已经将饭菜摆好。   她一眼便看见那盘精致的蜜汁火方,正放在宣文秉位置的正前方。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有些急促,故意放缓了音调,“给父亲母亲请安。”   宣夫人笑着扶了她的手,“早告诉你不必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听闻薛氏说,今日你又到灶间,亲自下厨?心意到了就行,怎的这般下力吃苦?”   烟雨抬眼,看见宣夫人眼中明晃晃的疼惜,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如果宣夫人知道,她肯去厨房亲自下厨,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表孝心,尽孝道,而是为了谋算她相公之命,又该何等的憎恨与她?   宣文秉也缓步上前。   他看着烟雨的表情和平日别无两样。   可烟雨此时此刻却恨透了他,他亲口说“是”,他亲口承认了八年前叶家的惨案是他所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所有所有的亲人,都在八年前离她而去。   如果不是宣文秉,她不会落得如今的田地。   她不会藏身春华楼,不会遇到宣绍,不会刻意接近他,不会爱上他……   也就不会为了报仇,而伤害他……   这一切,都是宣文秉造成的!都是他!   烟雨狠狠的咬着下唇,唇上传来的痛楚,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被情绪左右,她必须克制。   “嗯,一起坐下吧,不必站着了。”   宣文秉的声音温厚舒缓,谆谆如暖玉划过心头。烟雨却觉得他的话音都是那么虚伪,虚伪的让人难受。   这是宣文秉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宣文秉看向她的眼中,似是长辈看着一个平常晚辈那种慈爱和肯定。   她终于获得了宣绍父母的认可,她终于融入了这个家。   可是,今晚之后,一切都要结束了。   原本是幸福的开始,如今却要变成最后的绝别。   烟雨背过脸,咬了咬下唇,再转过脸时,脸上已经平静的看不到波澜。   “孩儿伺候父亲母亲就好。”她上前立在桌边,手执筷子,预备为两人布菜。   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冲她笑了笑,“傻孩子……”   宣夫人的每句温和的话语,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的锤在她的心口。   痛的让人窒息。   可她却不得不做出若无其事,甚至分外欢心的样子,好伪装起自己复仇的心思,以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宣文秉和宣夫人落了座,见她不愿同席,甘心立在一旁布菜,倒也没有勉强她。   她殷勤的为宣夫人夹菜,见宣夫人指了指那碗西湖莼菜汤,便盛了一盅,放在宣夫人手边。   其实她的视线,有意无意的,从不曾离开那盘蜜汁火方。   当初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喜好,她没有白背,宣文秉果然对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蜜汁火方甚有好感,丫鬟夹到他盘中的火方他尽数食光。   待宣夫人搁了筷子之时,那盘蜜汁火方,已经下去了大半。   宣文秉放下筷子,转过头正欲对宣夫人说什么。   却见他忽然双目一瞪,整个人生生僵住。   烟雨心跳骤然加快。   她没有问过舅舅,如果将整整一瓷瓶的毒药一次全部投入,会有什么后果?   毒发之时,会是什么样子?   对宣文秉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她全然不知,手足无措的看着面现异样的宣文秉。   “老爷,你怎么了?”宣夫人也发现了宣文秉的异常,担忧的问道。   宣文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一口污血,却是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这……”宣夫人惊呼一声。   却只瞧见,宣文秉直挺挺的从绣凳上向后倒去。   她拉扯不及,宣文秉仰面倒在地上。   烟雨怔怔的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宣文秉倒下,眼睁睁的看着他四肢开始抽搐,眼睁睁的看着他口中涌出的血原来越多,眼睁睁的看着宣夫人惊慌失措……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宣夫人半跪在宣文秉身边的地上,连声惊呼。   一屋子的丫鬟嬷嬷都吓呆了,倒是刘嬷嬷上前道:“夫人别慌,快,快叫府医来!”   宣夫人连连点头。   宣文秉骤然倒下,让她已经慌了心神,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门外又小厮飞快的跑去寻府医。   “快,将老爷抬到床上。”宣夫人吩咐道。   “别,”刘嬷嬷抬手拦住,“先别动,地上有厚厚地衣,倒也不凉,咱们先不要妄动,且请府医看过在说。”   宣夫人听了,立即点头,一手紧紧抓着刘嬷嬷的袖子,一手抓着宣文秉抽搐不已的手,仿佛抓着她的主心骨一般。   刘嬷嬷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烟雨。   烟雨面上愣怔,似有些恍惚。   刘嬷嬷轻唤了一声:“少夫人?”   烟雨不言不动,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如今她眼中只剩下吐着血倒在地上的宣文秉,耳中只剩下宣文秉乱了节奏的心跳声,以及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   就这样了?   他就这么死了么?   叶家的仇,她报了?   害死她父母的仇人,她亲手杀了?   她不是应该很高兴的么?她不是应该顿觉轻松的么?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为什么她心口疼的像是被人拿刀子扎了一般?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反而胸前坠坠的痛,像是有巨石压在上面?   “少夫人?”刘嬷嬷加大音量,又唤了她一声。   她迟疑的转过视线,茫然的看着刘嬷嬷。   宣夫人此时也抬头看她,见她愣怔的样子,吸了吸鼻子,对刘嬷嬷道:“她还小,何时见过这场面,许是吓傻了,快,让人扶她到一边坐着。”   烟雨闻言,忽然想笑,宣夫人得有多傻?还能在这个时候,以为她是吓傻了?还能在这个时候,心疼她?让人扶她到一边坐下?   是她,是她下毒杀了她的相公!是她,辜负了她的信任,利用她一点一点将毒手伸向她的相公!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扯出笑来,倒是眼泪滚滚而下。   一旁的丫鬟倒是真的走上前来,将她扶到一边,扶着她在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少夫人,您在抖,您是害怕,还是冷了?”小丫鬟低声问道。   烟雨低头,瞧见自己的手真的抖如筛糠。   她是怕么?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毒死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冷么?好像真的很冷……八年前,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遇到宣绍后,得他倾心相对,得宣夫人认可后,她以为,自己又找到了家的温暖,亲人的温暖……可如今,她又亲手将这一切都毁了……好冷……   小厮拽着府医,气喘吁吁的自院中跑来。   “夫人,府医到了!”小厮在外面喘息着回禀了一声。   刘嬷嬷立即叫人打帘子,引府医进来。   烟雨怔怔的看着屋里的人紧张忙乱,怔怔的看着府医半跪在宣文秉身边,为宣文秉把脉,怔怔的看着府医的眉头越蹙越深。   府医忽而收了手,声音沉痛压抑的对宣夫人道:“老爷这是……中毒!”   “什么?”宣夫人霎时脸色苍白,“可……可还有救?”   府医起身退到一边,无力的缓缓摇头,“恕在下才疏学浅……”   宣夫人登时腿一软,就向后倒去。   丫鬟们惊叫着上前扶住她。   “快,去通知公子!快!”刘嬷嬷朝门外喊道。   “不会的!不会的!老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中了毒呢?刚才还好好的和我一起用膳!”宣夫人难以置信的摇头,撕扯着府医的衣袖,“不可能的,你看错了!你再看看,再看看?!一定是看错了!”   屋子里低低的抽泣声,宣夫人嘶哑的质疑声,府医无奈的叹息声,声声撞击着烟雨的耳膜。   也撞在她的心头,她以为自己终于大仇得报,会快慰,会高兴。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想大哭一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将心里的痛,心里的压抑都哭出来。   府医抬眼看向桌上还未撤下的晚膳,指着晚膳道:“桌上饭菜都别动,待公子回来,找人查验。我想,毒就下在饭菜中。”   宣夫人闻言怔住,回头看向桌上饭菜。   转过脸时,目光却停在了烟雨身上。   此时,她才骇然发现,烟雨从宣文秉倒地的那刻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格外的沉默,不曾安慰,不曾询问,好似……她一点也不意外。   宣夫人缓步上前,俯身看着烟雨,“府医说,老爷是中毒,你听到了么?”   烟雨看着近在咫尺的宣夫人,默默的点了点头。   宣夫人喉头动了动,“不,不会是你……绍儿那么喜欢你……你不会这么做……”   烟雨缓缓从椅子上起身,艰难的开口,“是我。”   她缓缓走到桌边,指着那盘蜜汁火方,缓声道:“不用查了,毒就下在这盘菜中。”   宣夫人闻言诧异看她,瞪大了眼睛,蓄满泪水的眼眶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烟雨喉头涩涩发疼,心头发苦,“我说,是我下的毒,是我要毒死宣大人。”   宣夫人扬手掴向烟雨的脸颊。   烟雨不躲不闪,闭上了眼,等着耳光的落下。   可耳边向起一阵惊呼,火辣辣的痛感却迟迟未来。   她睁眼瞧见宣夫人竟昏厥过去,倒在刘嬷嬷怀中。   丫鬟们手忙脚乱的将宣夫人往内室抬。   门外一些小厮也涌进来,将宣大人抬向另一侧房内软榻上。   烟雨不想宣夫人会骤然昏过去,无措的上前,却被一旁丫鬟挤开。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一屋子的人惊慌忙乱,却无人理会她。   她忽然听到破空声急促而来。   她转身面向门口,她知道,是宣绍回来了。   宣绍抬手挥开门帘,抬脚迈进门槛。   抬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两人皆怔在原地。   宣绍面带焦急之色,烟雨面色怔怔,恍如失了心魄。   一屋子忙乱的家仆,穿梭往来,可烟雨的眼中,却只剩下离她两步之遥的宣绍。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着她清晰的倒影。   深邃的眼眸中,好似她的身影已经跌进深渊,无可救赎。   “公子,老爷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夫人急火攻心,昏迷不醒……”府医上前低声说道。   宣绍闻言未动,只定定的看着她。   烟雨浑身都在抖,抖的几乎站立不住。   他的父母,一个被她亲手毒害,一个被她气得昏迷不醒……   她利用他的爱,他的包容,他的信赖……害他至此……   烟雨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时隔几日,她怎么也不曾想到,两人再见面竟是这种情形。   想必,他也不曾想到吧?   宣绍忽而抬脚,走向她。   烟雨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等得及,我给你一个交代……”他抬手轻轻触碰她的脸。   他的指尖很烫。   浑身冰冷的烟雨很想抱住面前这唯一的温暖。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已经没有资格再贪恋他的一切。   第117章 生离死别的感觉   “绍儿!”   宣夫人的声音,从宣绍背后传来。   烟雨抬眼,瞧见面色苍白的宣夫人在刘嬷嬷的搀扶之下,虚弱的站在那里。   她的眼睛没有看她。只看着宣绍。   “如果你还承认自己姓宣……如果,你还承认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是你的父亲……”   “母亲。”宣绍突然出声打断宣夫人的话。   “你住口!”宣夫人没让他说下去,“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许做。如果你已经不认你的爹娘,只想要护着这个害死你爹的女子,你滚----现在就滚出宣家!”   烟雨只觉宣夫人句句如刀,刀刀割在她的心口上。   她双膝一软,噗通朝宣夫人跪了下来,“宣绍,什么都不要说了,是我做的,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辜负了宣夫人的信任……我一直别有用心,我一直刻意而为欺骗你们……我是叶家的女儿。我是叶烟雨,我无法放弃家仇,对不起……只能辜负你……”   宣绍怔怔看着她,想要抬手扶她起来,却终是没有动。   “来人,去报官,让衙门的人将这大逆不道,毒害老爷的人带走。”宣夫人倚在刘嬷嬷身上,似乎站都站不稳,开口却是声色俱厉。   “皇城司的人就在外面。”宣绍开口道。   宣夫人闻言,缓步来到宣绍面前,忽而扬手,狠狠给了宣绍一个耳光。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袒护她么?”宣夫人一字一句道。“这件事,皇城司不许插手,你,不许插手!”   烟雨伏地痛哭,那一耳光,不应该打在宣绍的脸上,应该打在她的脸上。   宣绍自始至终。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遇见她,爱上她……   宣绍闻言没有出声。   宣夫人面色苍白,虚弱的样子已经经不住一再的打击。   他没有反驳,再气自己的母亲。   烟雨朝宣夫人磕了几个头,不管怎么说,宣夫人是无辜的。无辜被她利用,无辜被她害的失去了亲人的人。   和当年骤然失去亲人,痛彻心扉几欲活不下去的她一样无辜。   她经历过家破人亡,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她能懂宣夫人此时心情。   衙门的人很快便到了。   衙役冲进院子,透过丫鬟们打着的帘子,看屋里的情形,一时有些发毛。   这是皇城司总指挥使大人家里的家事啊!   皇城司的侍卫就在外面站着,让他们衙门搀和进来算怎么回事儿?   宣夫人回头,瞧见衙门里的衙役,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屋。   抬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烟雨道:“就是她,不遵不孝,大逆不道,天子脚下恶意妄为。把她抓起来。听候圣上发落!”   衙役们闻言,看向一旁站着的宣绍。   宣绍僵着脸,一言未发。   烟雨缓缓从地上站起,抬脚向外走去。   当她跨过门槛之时。   听闻宣绍的声音道:“烟雨……”   烟雨摇头,“我该得的,下手之时,我就想到了结果,我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旧会这么做。所以,什么都别说了。”   她迈出门槛,来到衙役们面前,伸出手去,让拿着锁链的衙役将她拷起。   衙役们尚不清楚这宣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气氛如此古怪。   但也知这不是打听事情的时候,犯人都老老实实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拷下来呢?   且不见宣公子反对,衙役们胆战心惊的将锁链绕过烟雨的手腕,大喝一声:“带走----”   冰冷的锁链坠在手腕上,烟雨回眸,最后看了眼宣绍。   也许,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了。   她说自己不后悔……共团华技。   其实如果上天真的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一定,不要在遇见他……   他是她这八年来黑暗人生里最美的美好,可是遇见她,想来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幸……所以,如果可以重来,她宁愿错过,让他不必遇见她,不必面对人生如此大的遗憾……   宣绍默默的立在原地,沉默的看着烟雨被带走,带离他的视线。   宣夫人霎时没了力气,刚才的疾声厉色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她完全软倒在刘嬷嬷怀中,“走,扶我去看看老爷。”   刘嬷嬷搀扶着宣夫人向一侧内间走去。   宣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站着的宣绍,缓声道:“父子间能有多大的仇?当年你受伤,他亦痛彻心扉,如今你活着,看他被你心爱之人害的垂死,你……还不能原谅他么?”   宣绍皱眉,脸色铁青,没有言语。   刘嬷嬷低叹了一声,扶着宣夫人往宣文秉所在的里间缓缓走去。   宣绍冲门外唤道:“路南飞!”   路南飞闻声进屋,“公子。”   “走,你同我一起去看他。”宣绍说完,亦转身向里。   如今心里的压抑痛楚才让他明白,原来八年前,他恨,恨的不是父亲,而是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如今却又要再次经历了么?   为什么一直要让他到现在才明白?   宣绍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之极。   路南飞为宣文秉把脉,良久才抬头说道:“宣大人一向身体康健,又因常年习武,身体强盛常人百倍。且这毒药十分怪异,虽毒性霸道,却不能立时取人性命,倒好似……”   宣夫人闻言立即问道,“好似什么?”   “好似故意让人留着一口气,痛苦挣扎,生死两难。”路南飞面有难色道。   “她到底是有多恨你父亲?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让他受尽折磨?”宣夫人看着宣绍问道,又转而向路南飞,“你说,不能立时取人性命,那,可有办法配出解药?”   路南飞垂眸深思了一阵子,“得先知道毒药都有何成分,入药的顺序,方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这……”宣夫人面色指着外面道,“饭菜都还在桌上,你且去查验,看能否有所帮助。”   “是!”路南飞拱手退出里间。   宣夫人失魂落魄的坐在床边,握着宣文秉泛着乌青之色的手。垂着眼眸,肩膀微微的颤抖。   宣绍立在一边,一时看着父亲母亲,默默无言。   他知道,父亲今日受到这般苦楚,确实是他这做儿子的所致。他一开始分明知道烟雨是带着目的接近他,分明知道她的身份有疑,分明知道她刻意的接近有所图谋。   可是他以为,他可以将一切尽在掌握,可以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   却忘了,人心是最难以掌握的东西,感情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   当他知道她是叶丞相的女儿,当他知道当年叶家灭门之案是父亲做下的,他就该想到如今的局面。   不该自以为是的自己能将一切处理好,再和她彼此坦白。   她耳聪目明,心思敏锐,自己寻到真相之时,不该以为,他可以快她一步……以至于局面终是到了现在,无可挽回。   宣绍默默向后退去。   宣夫人骤然抬头看他,“你知道原因,是么?”   烟雨被关进了临安府衙。   阴暗潮湿的地牢,不远处有唧唧的老鼠叫。侧脸看去,偶尔还能看到老鼠那泛着绿光的小眼睛。   烟雨抱着膝盖,靠着墙边蹲着。   地牢里很冷,腐败潮湿的味道只熏得人呼吸都觉困难。   她的脸埋在膝头,脸上干干的有些僵。   眼睛涩涩发疼,却已经流不出泪来。   她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总有一天,她会和宣绍走到这一步的么?她不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么?只是不料一切回来的这么快罢了……   如今,有什么可念的呢?她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该报的仇也报了。   剩下的,就等着圣上的审判吧。   舅舅如果知道她已经毒死了宣文秉,应该会放过宣绍,放过宣夫人了吧?   她也已经将穆青青的来历告诉的舅舅,如果真的有希望,舅舅是可以救醒母亲的吧?   只是,她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第118章 你后悔么?      夜色已深。   地牢里没有窗,看不到外面情形,昏暗的只有远处墙上火把幽暗的光远远映来。   地牢深处,时不时有笑声或是哭声飘出一两声来。   地牢外面的牢头打着哈欠。   地牢顶上。有侍卫时不时的巡逻。   烟雨全都听到见。   她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牢的情形。   那是上官海澜在春华楼杀了铃兰之时,那是她和穆青青还情同姐妹。   两人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那时,她还没心没肺的在牢里也能呼呼大睡。那时,穆青青还会脱下外衣为她披上。那时……她忽而听到宣绍的声音,如同天籁,在她最是绝望之时,救她出牢狱……   如今她却只能在牢中,等待和他生离死别。   烟雨捂住心口,心里抽痛的感觉,让人窒息。   她背靠在冰冷的墙上,整张脸都伏在膝头。枯坐着,一动不动。   远处的老鼠窥伺了她很久,见她不动,便好奇上前,先是快跑至她身边。又迅速跑走。   来去几次,见她也没什么动静。   鼠胆便大了起来,竟大摇大摆的在她脚前的地上走来走去。   烟雨仍旧一动不动的坐着。   老鼠见状,许是闲的太狠,觉得这么也挺有趣,便开始向烟雨脚上爬去。   烟雨仍旧没动,静默的,像是在等死一般。   老鼠爬上她的脚,又迅速跳下,跑的远远的看她反应。   见她不动,便又跑上前来。   如此折腾几番,亦不见烟雨理会它,便啃咬着烟雨的绣花鞋,唧唧的乱叫。   烟雨脑中全是她和宣绍的过往。从第一次见面,到两人相处,到彼此生出情谊,再到如今……   忽的脚上一痛,她这才从膝上抬起头来。   猛的瞧见一直大如猫一般的老鼠,正啃咬着她的绣鞋,登时吓了一跳。   抬脚踢开老鼠。   更紧紧的抱住了双膝。   她这才向暗处看去,有忽明忽暗绿色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她。似乎随时都准备上来啃她一口。   烟雨忽觉有些讽刺,曾经的自己,是不是就像这暗处的老鼠,藏起自己阴暗的复仇之心,窥伺着宣绍,准备随时利用他的爱和信任。反咬他一口?   烟雨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如今已经结束了。   她的仇报了,她和宣绍,也完了。   今生注定了欠他,若有来世,再还吧。   烟雨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背后冰凉的墙壁都被她暖出了些许温热之意。   牢头敲了敲铁栏,递进一碗稀饭,一碗菜,并一个馒头。   “喂,开饭了!”   烟雨恍惚惊醒,不知自己何时竟睡着了。   她看了看提着灯的牢头。以及牢头放在牢房里的饭菜,没有动。   “喂!吃饭了!听到没?”牢头又敲了敲铁栏。   “嗯。”烟雨应了一声,坐着没动。   牢头听到她回应,知道人是还活着的。就不管那么多了,提着灯又走了。   地牢里一直是黑漆漆的。   看不到光,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记得她被关进来时,是过了晚膳的时候。   现在狱卒给送饭来,想来已经是第二日了吧?   烟雨坐的太久,浑身已经僵了。她满腹痛楚,哪里有心思吃饭?   借着远处火把微弱的光,她瞧见那只硕大如猫的老鼠,快步上前,挡在饭菜边上,虎视眈眈的看她。   她垂头,没有理会那老鼠。   老鼠捧起馒头,尖嘴吱吱的啃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又跑出一群稍小些的老鼠,围在那硕鼠身边,一群老鼠,瞬息之间,就将她的饭菜分食干净。   还将碗沿都舔了舔。   碗中干净如新。   烟雨忽而想到,狱卒估计不会有那么好的心会刷碗,那碗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诸多的老鼠添过?   顿时觉得一阵恶心,胃中忽有翻江倒海的感觉。   她趴在膝盖上干呕了起来。   吐了一阵,吓走了老鼠,牢房里安静下来,周遭都不见老鼠的踪影,她才总算好了些。   连连喘息。   干呕的那么几下,让她发觉自己实在是坐的太久,浑身僵硬酸痛。   她扶着墙,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腿一麻,整个人又扑倒在地。   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磕在硬冷潮湿地面上的膝盖,又倚着墙壁,缓缓的站了起来。   这次她起的很慢,总算没有再摔倒,眼前昏花了一阵,眩晕的感觉才退了去。   她扶着墙壁,慢慢的走着,每一次抬脚似乎都用尽全身的力气。若非将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墙壁上,想来她一步也迈不动。   身体的酸痛僵硬倒在其次,心里的绝望和无力才是最打击一个人的东西。   如今她的生命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仇也报了,爱也被自己亲手了解了。什么都没剩下,是该走到尽头的时候了。   她扶着墙,大口的喘着气。   忽而一个远远的声音传入耳朵,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耳熟。   “什么宣家少夫人?少蒙我!宣家少夫人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我分明瞧见是以前春华楼里那个小婊子!上次让她逃了,这次又落我手里,我岂能让她好过?”   一旁狱卒劝道:“真是宣家少夫人,王捕头你别是看错了吧?这宣家少夫人听说是周家的嫡女。不管是宣家还是周家,咱们都得罪不起呀!您……”   “滚犊子----那尊贵的人物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别是你们几个想私吞,故意吓唬我吧?”   狱卒急道:“真不是,王捕头,您可别乱来,虽说现在是被关起来了,谁知道明天是不是就会被放出去?您准是认错人了!”   被称作王捕头的人推开那人,骂骂咧咧气哼哼道:“是不是认错人,也得我亲自看了才知道。放出去?进了咱们衙门大牢的人,还能那么容易被放出去?滚一边去!老子自己去看!”   烟雨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整个人倚在墙上,皱眉。   外面人说的是不是她?王捕头?哪个王捕头?   火把昏暗的光被人挡了一下。   烟雨瞧见一个身影晃晃荡荡越走越近,被火光拉长的影子投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很有些狰狞。   那人取下墙上火把,缓缓靠近。   烟雨将脊背贴在墙上,全身紧绷着防备。   拿着火把的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透过铁栏,举起火把,凝神往牢房中看去。   烟雨眯眼一瞧,来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却只有一只耳朵挂在脸侧。   她心中一凉,骤然想起这王捕头究竟是谁。   当初出了铃兰的命案,在皇城司接手以前,正是这王捕头前去抓的人。   也正是这王捕头将她和穆青青单独关押起来,欲行不轨。   后来更是路南飞削掉了他一只耳朵。   两人这算是有积怨的了,如今好巧不巧的,让自己又落在他的手中,倘若让他认出是自己,只怕……   烟雨立即侧过脸,将自己的面容隐在火光的阴影处。   “喂,你,走近点儿让爷看清楚!”王捕头冲牢房里嚷道。   烟雨背着身子,没有理会。   “说你呢!耳朵聋啦?”他嗓门儿很大,震得烟雨耳朵嗡嗡响。   她倚着墙缓缓蹲下,仍旧不理会他。   “嘿,我还不信了!钥匙拿来!”王捕头冲一旁狱卒吼道。   狱卒忙劝,“王捕头,您看也看了,真是宣家少夫人,您就别进去了。这地牢是个腌臜地儿。走走走,我请您喝酒成不?”   “滚,老子差你那一口酒?少废话,把牢门打开!”王捕头举着火把,似不看清她,就绝不会罢休的架势。   蹲下身的烟雨忍不住皱眉。   若真是被他认出来,自己还能落的好么?   难道临死了,还要被人侮辱么?   忽而她扯出苍凉的笑来,是啊,早晚都是一死,早一步晚一步有什么区别?   她伸手,将头上发簪取了下来,紧紧的攥在手心里。共巨叉号。   若真是被这王捕头认出来,她便死在这牢狱里也不会任他侮辱。   狱卒被王捕头缠的没办法,悉悉索索的从身上摸出钥匙,将牢门打开。   “吱呀----”一声铁门响。   王捕头已经跨步进了牢房。   一步步向墙边的烟雨靠近。   “喂,抬起头来,让爷看看。”王捕头的声音在她近旁炸响。   烟雨蹲着没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捕头啐了一口,抬手就来抓烟雨。   烟雨猛的挥手而上,尖锐的簪子直冲着王捕头的肩头扎了下去。   “啊----”王捕头惨叫了一声,连退两步。   站在铁栏外的狱卒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幕。   王捕头咬牙切齿,拿着火把在烟雨面前一晃,龇牙道:“果真是你这小婊子!我就说,我不可能认错人!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   “你别过来!”烟雨将带着血的簪子抵在了自己咽喉处。   王捕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的伤,裂开嘴,阴冷一笑,“动手吧,你死了,你的尸体我也不会放过,趁着你刚死,还有点儿热乎劲儿,该做的事儿,一样儿也不耽搁!”   烟雨蹙眉,这人如此混不吝,自己一死到是无所谓,反正早晚也是个死。可若是死后再遭人侮辱,叫她如何甘心?   她抬眼看了看铁栏外的狱卒。   “我是宣绍的嫡妻,就算我被关在狱中,我的身份也不会改变,你敢动,今日我死,明日就是你亡!”烟雨冷声说道。   王捕头呵呵一笑,“你这丫头,惯会吓唬人!上次不也吓唬我来着?”   狱卒在铁栏外小声道:“王捕头,她真是宣家的少夫人……”   “闭嘴!你亲眼看见她从宣家出来了?你看见她和宣绍拜堂了?你看见她和宣绍躺一个被窝了?还真是!一个春华楼的小婊子,也敢妄称是宣绍的正妻,我还是宣绍他亲叔叔呢!”王捕头一脸邪笑的就走上前来。   烟雨抵着自己咽喉的簪子又深了几分。   王捕头看了看她的动作,不屑道:“要死就死,死了我也好办事儿,省的办事儿时候你在反抗,不尽兴!”   烟雨闻言,一阵恶心。   王捕头搓着手上前,“或者,你又改变主意了?唉,要我说,你在春华楼干的不也是伺候人的活儿么?老子虽然不给银子,可你要是伺候的老子爽了,老子就让他们把你的伙食给备的好些!比银子好用!怎么样?”   “离我远点!”烟雨顺着墙边后退了一步。   “远点儿?远点儿还怎么办事儿?来来来,小美人,让老子香一个,老子还没尝过像你这般姿色的女人是什么味儿!”王捕头说话间就要上前。   烟雨手上一用劲儿。   脖子上便传来尖锐的痛楚。   “王捕头----”外面又急匆匆冲进来一个狱卒。   “滚----”王捕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一个个来败老子的兴!”   “王捕头,路,路,路大人来了……”后冲进来的狱卒喘息道。   “路大人?”王捕头怔了一怔,忽而瞪大了眼睛道,“皇城司的路大人?”   “正,正是啊!”那狱卒忙不迭的点头。   王捕头立时变了脸色,狠狠的瞪了眼脊背已全部都贴在墙上,簪子深深刺着咽喉的烟雨。   呸了一声,“碰上你真是晦气!皇城司八百年不来一趟衙门大牢,你一来,皇城司的人就来……”   “哎哟王捕头,路大人就是来寻她的!不是跟您说说了么,她是宣家的少夫人呐!”铁栏外的狱卒急道。   王捕头一怔,“真是来寻她的?”   “真是!”两个狱卒忙不迭的点头。   “哎哟不早说!快走!”王捕头当即顾不得许多,抬手捂了捂被路南飞割掉的光秃秃的耳朵,慌忙窜出了牢房,也不等狱卒锁好牢门,飞也似的出了地牢。   烟雨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出,脊背已经全部汗湿了。   她缓缓放下手中簪子,抬手摸了摸脖子,手上有些黏黏的,接着远处火把的光,能看到隐隐约约殷红的颜色。   是她的血还是王捕头的?   耳中已经听到狱卒引着路南飞前来的声音。   “就在前面的牢房里,路大人,您慢点儿,这地上湿滑。”狱卒讨好的说道。   路南飞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铁栏之外。   烟雨背依着冰冷的墙壁,默默的看着她。   “把牢门打开。”路南飞沉声对狱卒道。   “诶!”狱卒应了一声便去摸钥匙,很快铁栏的牢门就被打开,狱卒恭恭敬敬的推开牢门,等在外面。   “你先出去。”路南飞吩咐道。   “这个……”那狱卒闻言却有些犹豫。   “怎么?”路南飞尾音一挑。   那狱卒许是想到了王捕头那仅剩下的一只耳朵,立即满身冷汗,“是是,卑职就守在外面,您有事儿大声吩咐一声,卑职就立即进来。”   “去吧。”路南飞抬了抬手指,让他离开。   他自己则跨进了牢门,向前行了几步,隔着不远的距离,紧紧的盯着烟雨。   烟雨也回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后悔么?”路南飞见那狱卒走远,低声问道。   烟雨垂头,没有作答。   “公子对你一片真心,你看不到么?”路南飞声音里似有隐忍,“是,我忘了,你一直都是没有心的人!只会利用身边真心待你之人,当初,你对明阳如此,如今你对公子亦是如此!”   烟雨闻言,心中一窒,她没有辩驳,只垂着头,默不作声。   “你被关进来,公子并不好过……你知道么?”路南飞又道。   见烟雨一直没有反应,他冷笑了一声,“我也真是傻,和一个没有心的人,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能指望你幡然悔悟么?!”   “我真替公子不值,怎会对你这样的人动心!你根本就是……”   “别说了。”烟雨忽然打断他。   她声音很轻,但地牢里还算的安静,她轻轻的声音里却透出涩涩苦味。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不敢听?你也会痛心么?你的心还有感觉么?他对你那么好,你是怎么对他的?就算他和宣大人关系不融洽,那也是他爹!他亲爹!你做了什么?!”最后一句话,路南飞几乎是吼出来的。   烟雨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问宣大人对我,对我的家人做了什么?我是地底下蹦出来的么?我就没有亲人么?宣绍对我的好,我有眼睛,我看的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路南飞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看着她冰冷的眼眸里绝望的神采。   “我只能这么做,没有办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等我死了以后,让宣绍忘了我吧,我欠他的……来世再还。”烟雨的声音一直很轻,轻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缓缓滑过。   可她的眼中只有绝望,她的脊背靠在墙上,挺得笔直。   好像这轻轻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你真的不后悔?真的就打算这么和公子别过?再也不愿和公子在一起?”路南飞又一连问道。   烟雨忽然听出他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对宣大人下手,原因我知道,如今你该做的也做了,如果有一个能重新和公子在一起的机会,你还会把握么?”路南飞逼近了她问道。   烟雨瞪大了眼睛,重新能和宣绍在一起的机会?   路南飞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眉宇微蹙,不明所以。   “你毒害宣大人用的什么毒药?可知配方?”路南飞低声问道。   烟雨怔怔看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宣文秉没死?”   路南飞冷着脸,“宣大人还在昏迷中,气息微弱,脉搏时有时无,命在旦夕。你既知公子对你的感情,这时候,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烟雨脸上显出一派茫然,“他没死?居然没死……”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路南飞咬牙问道。   烟雨摇头,“天意吧……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在我怀疑他是凶手的时候,让我爱上宣绍,在我因为宣绍要放弃对他的怀疑之时,又让我听到真相。如今我狠下心,放弃宣绍,放弃一切对他下手之后,你却告诉我他没死……”   烟雨凄凄而笑,“我不知道,那是安神医给我的药,你们不是已经查到我的身世了么?不是已经查到安神医和我的关系了么?那是他配出的药,他只告诉我,那是慢性毒药,只需一点一点加入宣文秉的饮食中,就会让毒物在他体内积累,一段时间之后,待他开始咳血,就必死无疑,无药可解。我等不及,他根本不该给我慢性毒药,根本不该……”   路南飞皱眉看着烟雨。   她说完便倚着墙壁,缓缓蹲下,失魂落魄的抱着自己的膝盖。   “你真就那么希望宣大人死?”路南飞忍不住问道。   烟雨缓缓抬头看他,“路大人,如果有人灭了你满门,杀光你家中所有无辜之人,你用自己八年的时间,来寻找这个仇人,当得知他是谁的时候,当听到他亲口说,当年之事是他做下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继续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装作若无其事?看他活得好好的,偷偷缅怀自己无辜枉死的亲人么?”   路南飞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上。   “安神医在哪儿?”   烟雨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路南飞僵硬的问道。   “路大人何必如此步步紧逼?”烟雨抬眼望着他。   路南飞静默看她,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在烟雨以为他会忍不住对自己挥拳相向之时,他却骤然转身离去。   狱卒慌忙跑来将牢门重新锁上。   烟雨靠着墙坐在地上,回想着路南飞带给她的消息。   宣文秉没死。   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路南飞问她,安神医在哪儿的时候,其实她是犹豫了的。   她想告诉路南飞,如果寻到安念之,或许真的可以救宣文秉?   可是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安念之对宣文秉恨之入骨,即便他们真的能找到他,她相信无论如何逼供,安念之也不会愿意救宣文秉的。   他只会硬扛着,等着宣文秉死。   可是如果安念之被抓了,她的母亲,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原谅她的私自,八年了,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自己的亲人。没有一天不在怀念自己的母亲。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不愿放弃。   安念之能费力将母亲的遗体保持八年不变,那说明,他是真的有办法将母亲唤醒的。   即便这样的办法匪夷所思,即便这样的办法,听来好似天方夜谭。   但既然穆青青都能在三年前死而复生,为什么母亲不可以?   宣文秉欠了叶家的,她已经对她下了一次毒了。   他死,是命中注定他该偿还。   他若不死,也是天意如此,她必不再执念于此,若有机会能在临死前再见到安念之,也定会劝他放弃报复。她也会告诉秦川,仇,她已经报了,让他好好活下去,不必在生活在仇恨的阴影里,好好珍惜苏云珠,去过轻松自在的日子……   仇恨是最能摧毁一个人的东西。   她如今才明白,生活在仇恨里的日子,她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快乐的。   如今,一切了结了,她也可以坦然的死了。   时间会让宣绍忘了她吧?忘了他们的过往……   烟雨怔怔坐了许久。   直到狱卒来送饭,并敲了敲铁栏,才将她从默默出神中惊醒。   她抬头看了看狱卒。   “快,开饭了!”狱卒指了指地上的碗道。   烟雨坐着没动。   狱卒离开后不久,那只硕大的老鼠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跑上前,趴在碗边嗅了嗅,而后一屁股坐在碗边,两只前爪扒着碗里的饭菜大吃了起来。   不少稍小些的老鼠也围了上来,见硕鼠未吃完,不敢上前,只在一旁地上捡着硕鼠洒落的饭菜。   待那硕鼠扔下碗,走到一边,一群老鼠才蜂拥而上。   烟雨扶着墙站了起来。   她虽不怕老鼠,可就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看着一群吱吱乱叫的老鼠,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涌动着,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恶心。   她扶着墙壁,退远了几步,胃中一阵阵抽搐。   她捂住嘴,抑制住干呕的感觉。   她已经几顿都没有吃饭了。   应该说自从宣绍将她救回,两人冷面相对之后,她就没有一顿吃好,没有一天睡好过了。   心力交瘁,生不如死,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感觉吧?   她扶墙站着,浑身绵软无力。   阴冷潮湿的地牢空气凝滞,带着腐朽污浊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牢中的饭菜是多久送上一次?一天一顿还是两顿?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完全无从判断。   那只硕鼠吃饱喝足,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仰着鼠脑,瞪着圆溜溜的鼠眼看着她。   烟雨又向后退了一步,她已经退进墙角,后面两边都是冰冷的墙壁,再无可退。这老鼠该不会是嫌牢饭不好吃,打算拿她开荤,打打牙祭吧?   看着这只和猫差不多大小的老鼠。   烟雨抬手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估量着若真是人鼠开战,她一个人,究竟是不是这么多老鼠的对手?   她正和老鼠对视的头脑都要发晕之际。   忽而远处低低的动静,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神情凝滞,如果她没有听错,没有判断错。   这是有人悄悄的潜入了衙门大牢?   她顾不上和她对视的硕鼠,凝神听去。   来人大约有十几个,功夫不弱,避开了不断巡逻的守卫。悄无声息的摸进了大牢内院。   一人打晕了看守的狱卒。   一行人在她头顶的牢房里寻找着。   这是什么人要劫狱?   劫狱又是要救谁?   在临安,天子脚下也会有这么大胆的人,居然敢私闯牢房,劫走囚犯么?   烟雨凝神听着。   那十几人找了一圈,似乎毫无所获,并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忽而一声十分轻的说话声,让烟雨全身僵住。   “师兄,不在这儿!”   虽然话音很轻,仿佛是两人的耳语。   可烟雨却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是苏云珠的声音!一定是!   苏云珠来了!   她说,师兄,不在这儿!   秦川来了?   他们是来救她的?   烟雨心跳砰砰大作。   秦川怎么这么傻,来救她做什么?她下毒害宣文秉之时,就没打算自己要活着!   她本就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她甘愿赴死的!他来救她做什么?   “这里有一处地牢,我曾经与宣大人一起来过。”   是秦川的声音,音量不大,略有些嘶哑。   “可知地牢入口?”有人问道。   “知道,只是那里守卫森严,咱们这样进不去!”秦川说着,打了几个手势。   十几人便分散开来。   烟雨瞧不见外面情形,所做判断,只能全屏自己的听觉。   她听到秦川从自己头顶的地面上经过。   渐渐行远了些。   不多时,便有狱卒拦住他,“什么人?”   “我乃宣文秉宣大人的贴身护卫,前来探视宣家人犯。”秦川沉声说道,声音仍旧有些嘶哑。   那狱卒闻言打量了他一下,“宣大人的护卫?可有腰牌?”   秦川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阵,像是真的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狱卒监视一番,仍旧有些狐疑。给自己身边的旁人瞧瞧,“你看,是宣家的腰牌吧?”   “没错,就是。”那狱卒认真看了看说道。   “说也奇怪,宣家的犯人,不关到皇城司,非让咱们衙门掺合进来干什么?若说他们不重视吧?上午还见皇城司的路大人来探视。若说重视吧……”   那狱卒还没嘀咕完,就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瞎咧咧什么呢……”   秦川看着他,清了清嗓子。   “哎哟,把您正事儿给忘了,来,跟我来吧。这大半夜的也有人来探视……真是……”那狱卒打了个哈欠,带着秦川,向地牢里走来。   烟雨心跳骤然加快。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越发的紧张起来。   秦川这么做,不是把他也给牵扯进来了么?   自己必死之人了,死不足惜,他却原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跟着来趟这浑水做什么?   烟雨正倚在墙角里,忽见一个被拉长身影投在牢房外的墙壁上。   接着是狱卒的声音传来:“里面呢,慢点儿走,哎哟这味儿呀……”   一群老鼠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四下逃窜开来,只有被吃空的的碗,在地上晃了两三晃,咣咣作响。   那只一直看着烟雨的硕鼠也跳起来,肥硕的身影跑起来却丝毫不慢。   一群老鼠瞬间不见了踪迹。   烟雨瞪大了眼睛看着铁栏外正靠近的身影。   “就这儿!”那狱卒指着牢门说道。   紧接着,烟雨就看见,秦川的身影从狱卒背后走上前来。   “烟雨……”秦川站在铁栏外,嘶哑唤道。   烟雨摇头,“秦川,你走吧。”   “不。”秦川只说了一个字,挥手劈晕了猝不及防的狱卒。   迅速的从他身上摸出钥匙,飞快的找到此间牢门上的,将牢门吱呀一声打开。   “出来!我带你走!”   秦川低声道。   烟雨闻言皱眉,“不行,你快走,事关宣文秉,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你多一分犹豫,我们就多耽搁一时,就多一分逃不掉的危险。”秦川沉声说道。   他定定看着她,并不催促,只有眼神表达出他绝不会罢手的坚持。   烟雨无法,只好扶着墙,迈开步子。   可还未站稳,身子就是一软,险些扑倒在地。   秦川飞身上前,抱起她向外飞快掠去。   临到地牢门口,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地牢门外的狱卒探着脑袋向里张望,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敲晕了过去。   “走!”苏云珠的脸出现在那狱卒身后。   秦川抱着烟雨向牢外飞掠。   “别从那边,有巡逻的侍卫。”烟雨指着另一个方向到,“那里没人。”   她听闻身后很快又十几人跟上,想来是秦川寻来的帮手。   一行人顺着她指的方向飞掠而去。   “不好啦!有人劫狱啦----”   地上牢房里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大叫声。   烟雨闻言回头。   想来是他们一开始敲晕的狱卒被人发现了!   衙门大牢里的守卫反应也算迅速,外围的守卫快速将整个大牢团团围住。   他们现在仍在大牢院中,此时已经没有突破口可以逃出。   “师兄,咱们冲出去!”苏云珠道。   “敌众我寡,怕是冲不出去吧?”苏云珠身后一黑衣人犹疑的说道。   烟雨凝神听了听,大牢外围的守卫还真不少,此时已有人从前后两门迅速进入,相信不多时就会找到他们。   “他们人太多,你们放下我,快走!”烟雨知道,若不带着自己,他们或许可以顺利离开。只要自己出现,去引开搜查的侍卫。   苏云珠闻言看了看秦川,又看向烟雨,“我们不会放下你的!要走一起走!”   “苏云珠,你傻么?带着我只会拖累你们!”烟雨忍不住道。   苏云珠却是笑了笑,没有理会她,抬头对秦川道:“师兄,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快些逃走!”   “不行!”烟雨立即反对。   秦川将烟雨放下,交由苏云珠搀着,“你们带她走!”   说完,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飞身向侍卫前来的方向掠去。   “师兄----”苏云珠焦急道。   可秦川霎时已经飞远,她还搀着烟雨,哪里能追的上。   “师兄会有危险的!”苏云珠立时急红了眼。   可看了看秦川亲自交到她手中的烟雨,她又无法放手。   “苏云珠,你若不是真傻,这时候就该扔下我,去追秦川,然后和他一起走,我害了人,无论坐牢还是砍头都是我应得的……”烟雨语速极快的劝道。   苏云珠却抬手捂了她的嘴。扭头对一边的人说:“咱们走!”   第119章 我,不会让你死!   另一人上前,和苏云珠一道架起烟雨,飞身越上大牢甚高的墙头。忽而天空亮起一抹冷蓝。   恍若凤尾一般幽兰的烟花将整个衙门大牢都照亮。   “是信号弹,援兵很快就到。”和苏云珠协作的黑衣人说道。   苏云珠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正用一人之力,单枪匹马的与众多侍卫缠斗的秦川,咬了咬牙道:“咱们走----”   他们跃下墙头,没行出多远,就被另一队侍卫包围。   苏云珠护在烟雨跟前,手握长剑,大声道:“咱们冲出去!”   耳边是铮铮的兵器相撞之声。   漆黑的夜空,月色被乌云掩住。   刀剑上却仍有寒光闪过。   烟雨耳中时不时便能听到有人受伤之声,只是无从分辨受伤的究竟是敌是我。   人影太快,她已然分辨不清。   但苏云珠一直腾出一只手来握着她的手,守在她身边,为她隔开不长眼的刀剑。   她听到苏云珠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急促。   听到她挥剑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   她知道,完全不会武功,仅仅站着都十分费力的她,无疑是苏云珠最大的拖累。   她想要把自己的手从苏云珠手中拽出。   哪有这样的人,对自己的情敌。非但不恨,还这样拼了力气的去保护?苏云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可她越是挣扎,苏云珠的手劲儿便越是大。   她只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她却怎么都不肯松手。   “你放开我,苏云珠!”   “想都别想!你想让师兄怨我一辈子么?”   烟雨闻言,只觉眼眶发酸,心里闷闷的。   分明牢房外的空气清冽舒爽,带着微微的凉意。   可她却觉得此时,自己竟比身在那潮湿污浊的地牢中还沉闷。   “再不走,你们就真的走不掉了!为了我,值么?”烟雨冲苏云珠吼道。   苏云珠一脚踹开一个侍卫,肩上却冷不防的挨了一刀。   殷红的血瞬间就濡湿了她的衣服,烟雨只觉肩头一烫,回头去看。却见自己的肩上也染上苏云珠大片的血。   她却咬着牙,哼都没哼一声,凌厉的剑锋逼开一个又一个的侍卫。   “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他!”苏云珠也冲她喊了一声。   烟雨听到,有为数不少的马蹄声正在临近。   援兵到了!   如今的侍卫人数已经数倍于他们。   援军一到,他们所有人就只能束手就擒。   烟雨焦急又恼怒。   可苏云珠就是紧紧的拽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烟雨听闻有人纵着轻功靠近,抬头看去,是秦川纵身归来。   苏云珠也听见了声音,抬头向秦川看了一眼,但又很快转过头去,应对她和烟雨身边的侍卫。   那些秦川和苏云珠带来的黑衣人,也在和众多的侍卫缠斗。   他们虽武功不弱,但奈何人数悬殊太大。   他们显然已落入劣势。   烟雨忽而听闻破空声而来,骇然去看。   却见一只羽箭向着她和苏云珠的方向而来。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只速度飞快的羽箭。 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本能的反应,她推了一把苏云珠,自己则露在了那箭尖之下。   耳边是秦川堪称凄厉的叫声。   苏云珠愕然转过脸来。   那只羽箭分明很快。   可在她眼中却仿佛时间都定格一般。   她不知道苏云珠平日里分明是一般般水平的功夫,且在刚才已经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为何此时此刻,动作却比那羽箭更快。   苏云珠抓住随后一刹那的机会,推开了她,那只羽箭没入了她的胸前。   烟雨怔怔跌倒,迅速有数把冰冷的朴刀向她而来。   “住手----”   一声暴怒的大喝。   数把烈烈燃烧的火把将衙门大牢之外的一片混乱照亮。   烟雨迟缓的抬头,瞧见骑在高头大马上,面色苍白,眸中阴沉的宣绍。   瞧见倒在秦川怀中的苏云珠。   瞧见周遭的黑衣人和侍卫都停了手。   瞧见被火光照亮的地上,有斑驳的血迹。   血腥之气。四下弥漫。   她忽然伏地,剧烈的呕了起来。   仿佛是腹中不受控制的抽搐,她根本停不下来。   “师兄……”   苏云珠虚弱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她背后传了来。共共状弟。   “我在。我在!”秦川连连应声。   “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我还是喜欢你,没办法,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知道……”秦川握住她无力的抬起,想要抓住他的手。   “我没有妄想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可是能不能求你……求你,在她之余,也稍微留一点位置给我……一点点就够了……”   秦川默默无声的看着她。   “好不好?就一点点……我不贪心的……好不好?求你……”   苏云珠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急促,却也越来越微弱。   “好……”秦川摸着她的脉门,重重的点了头。   躺在他怀里的苏云珠,闻言,终于笑了,“这样,真好……”   她的声音微弱的已经听不到了。   握在秦川手中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去。   烟雨听到她的心跳声已经停了。   她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她却趴伏在地上,仍旧呕个不停,呕的眼泪都呛了出来。   她很想停下,很想去看一眼苏云珠。   看她最后一眼,看着个最终替她死了的女孩儿,究竟要傻成什么样子?   可她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将他们拿下!”   她听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宣绍,冰冷的声音,好似没有一丝感情。   周遭的人悉悉索索的动了。   黑衣人尽数被压了下去。   秦川抱着苏云珠渐渐变冷的身体,默默的立在那儿,面朝宣绍道:“请通知青城山,二小姐……不在了。”   宣绍默默点了点头,指使两人跟在秦川身后,允许他先安置了苏云珠的尸身,再行入狱。   周遭的人,渐渐散去,该入狱的入狱,该巡逻的巡逻。   真正的犯人烟雨,却好似被遗忘在了一边。   她伏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忽而一股暖流,从后背缓缓渡入体内。   腹中翻江倒海的感觉才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纵然仍有血腥气扑面而来,纵然地上斑驳的血污还未必清理,但她已经能忍住了。   抬起一双被呛出的眼泪弄得模糊的眼睛,她看到宣绍离得很近的脸。   看到他脸上前所未有过的苍白,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复杂的情绪。   宣绍的目光落在她染着大片血迹的肩上,又落在她脸上。   良久,却默默转过头去,对一旁仍旧骑在马上纹丝不动的皇城司侍卫道:“去查刚才那一箭是谁放的。”   “是!”立即有人领命而去。   宣绍回眸看着她,冷声道:“你是不是很希望,现在躺在那里的不是苏云珠,而是你?”   烟雨看着他俊逸不凡却冷毅如冰的脸,默不作声。   终于又见到他了,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了,这样真好。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苏云珠为什么那么傻了。   因为心底的爱,完全不求回报的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明明知道他不爱你,明明知道他恨你,明明知道两人已经没有可能在一起,却还是忍不住想念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你想一死了之?你想做了这一切之后,一死,就一了百了?”宣绍靠近她的耳边,冷声说道。   烟雨凝望着他的眼,没有作答。   是,她是想想死,杀人本就该偿命,虽然宣文秉如今还没死,但她愿以命相偿。死了,就不用背负愧疚,不用背负内心的痛苦挣扎。她死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没那么容易!”宣绍咬牙切齿道。   “你接近我,引诱我,在我心里留下你的印记。”宣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由你算计了开始,却不能由你决定结束!我,不会让你死!”      第120章 你知道我有多绝望?      烟雨皱眉,看到宣绍如今这个样子,她比以往更恨自己。   “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宣绍却放下手。转过脸,对骑在马上的皇城司侍卫道:“路南飞呢?”   路南飞纵身下马,躬身向前。   “给她看伤。”宣绍指了指烟雨染血的肩膀。   烟雨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那不是我的血,是苏云珠的,我没有受伤。”   路南飞却没有理会她。   上前拽过她的胳膊,指尖搭在她的脉门上。   良久,路南飞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似有有些不确定似的,又扣住她的脉门细细诊断。   烟雨狐疑看他,自己有没有受伤,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又过了好一阵子,路南飞才放下了手。   垂眸,似在思量着什么。   也难得宣绍居然这么有耐心的等在一旁,一直没有催促,亦没有离去。   路南飞犹犹豫豫。   抬头看了宣绍一眼。   “照实说。”宣绍冷声道。   “是。”路南飞应了声,却垂下头去。低声道,“她……怀孕了……”   不止是宣绍,连烟雨都完全愣住了。   怀孕了?   她?谁?自己么?   烟雨不自觉的抬手扶上小腹。   她这几日的干呕,难道不是因为地牢里的气味太恶心?不是因为那一群老鼠太恶心?不是因为血腥之气太过刺鼻?不是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   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为什么早不怀,偏偏到了这个时候……   为什么在她已经一心赴死的时候……   上天这是故意安排好了,来戏弄她的么?   宣绍也呆愣在原地许久。   目光随之缓缓落在烟雨的小腹上。   “确定?”他低声问道。   路南飞僵硬的点了点头,“是,已有一月余。”   宣绍冷脸站着,沉默了许久,却倏尔笑了起来。   绝美的笑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那般动人心魄。   烟雨呆呆的看着他,已经完全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   记得很久以前,他对她说。“你为我生个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也曾憧憬过,她和宣绍和孩子,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   “备车。”宣绍吩咐道。   路南飞一愣,很快应声,“是。”   他转身离去,让人备车。   宣绍站在烟雨近旁,低头打量着她。   “这样很好,不是么?”宣绍抬手触摸着她冰凉的脸颊道。   烟雨脊背僵硬,大脑空白一片。   “如今你更有了不能死的理由,那是我的孩子,你无权决定他的生死。”宣绍声音清冷。   烟雨抬眼看他,“你要他?”   宣绍冷冷的回望着她。闻言漆黑的眼眸中翻滚着怒意,“这是自然。”   “你觉得,他该来么?”烟雨的话音有些抖,“他的祖父害死了他母亲一家,他的母亲又亲手毒杀他的祖父……他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这些,你真的觉得,他该来么?”   宣绍抬手捏住烟雨的下巴,他的手修长而有力。   烟雨只觉下颌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上天让他来,自有他该来的理由!你若敢对他动什么心思!我就将安念之和那画上的女子碎尸万段!”宣绍直视着她,他黑沉黑沉的眼睛里,是近乎疯狂的怒意,“你听懂了么?”   烟雨诧异的抬眼看他。   画上的女子?   他说的是十里亭那小院儿底下。石室中壁画上的女子?   他说的是母亲?   他如何知道?他都知道什么?他知道母亲的遗体是完好的?   烟雨大口的喘着气,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对,我都知道。所以,做什么事前。你先考虑清楚后果!”宣绍冷冷的在她耳边威胁道。   马车已经备好。   路南飞果然是最懂宣绍的人,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宣绍那最是宽大舒适稳健的大马车给备了来。   宣绍俯身拽起趴伏在地的烟雨,旋身上了马车。   “带我去哪儿?”烟雨低声问道。   宣绍没理会她,冲路南飞道:“回府。”   烟雨心中一紧。   回宣府,宣文秉还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宣夫人也恨她入骨。   如今她借着腹中婴孩,重新回到这个被她一手尽毁的家中。   她抬眼看向宣绍,“能不回去么?去你之前买下的宅子行么?”   宣绍低头看她,“你怕面对什么?害怕心里的愧疚么?那宅子是我为最心爱的女人准备的。我一直以为,总有一日,她会心甘情愿的和我一起住进去,以享天伦……”   烟雨闻言,仿佛心被一把尖锐的刀刺痛。   她缓缓阖目。   马车里有淡淡的兰花香气,是车角雕着的铜质镂空雕着缠枝花卉的熏香炉里溢出的。   淡淡的,很宜人,也很安神。   烟雨却只觉这香味分外让人压抑。   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春华楼遇见宣绍,第一次被他不由分说以嫌疑人的身份带上马车,他车里就是熏得这种香。   似乎是没多久以前的事,又似乎隔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兰花香,同样的车轮碾压在青石路上滚滚而过的声音。却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最初。   记得她双手搭在他的膝头,摆出自认为最妩媚的笑容,承认自己是要勾引他。   记得他不屑一笑,抬脚将她踹开,说这点本事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这样一场在算计中不愉快的相遇,却让他们彼此都丢了真心进去,再也无法回头。   如今,却还要这般折磨的纠缠下去。   烟雨抬手扶上小腹,那里安安静静,完全感受不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烟雨就这样被带回了宣府,回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她和宣绍的院中。   院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庭院中的芭蕉树舒展着宽大的叶脉,映着刚透出云层的月光静默无声。   道旁竹叶将月光剪成细碎婆娑的影,落下满地苍凉。   “少,少夫人……”浮萍听到响动便迎了出来。   瞧见被宣绍抱在怀中的烟雨,很是愣了一愣。   再瞧见她身上的血污,嗅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脸色微变。   “少夫人,您还好吧?”   烟雨看了她一眼,想到往常会和浮萍一起出现,伺候在自己左右的苏云珠,心中一阵木木的痛,她垂下眼眸,没有言语。   宣绍将她抱进正房,吩咐浮萍取来衣服,让人备下温水。   烟雨木呆呆的坐在软榻上看着他。   眼中似有他的倒影,又似整个人都陷入回忆,许久都不曾眨一下眼睛。   待温水备好,宣绍让她去沐浴。   她只呆呆坐着,毫无反应。   宣绍也不多言,亲自上手,将她的衣衫一件件脱去。   不过几日不见,她竟好似已经瘦了很多。莹白的肌肤却透出暗黄的气色。   他眉头微微蹙起,“你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就算你不想活,也不能带累你腹中孩子。”   烟雨怔怔看他一眼,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抱起光溜溜的她,一步步走进后间的浴室。   将她放入盛满温水的浴桶之中。   她抬手想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气,不知是饿了太久,太过虚弱。还是这一夜的刺激太多,她已完全没有心力。从水中抬起的手,不住的颤抖,几次从肩上滑落。   宣绍站在浴桶旁,一直沉默的看着她。   忽见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进满是温水的浴桶中。   他立即疾步上前,将她从水中拽起。   她却仍旧不免呛了几口水。   宣绍虽一直冷着脸,却生生忍着自己的性子,亲自上手,为她搓洗。   烟雨沐浴之后,身上倒是清爽了。   宣绍却已经是满身大汗。   他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衫,将她放在床上,拉上被子为她盖好。   忙碌了一夜,此时东方已渐渐透出微弱的亮光。   烟雨看着下巴上冒出微微胡茬,满目沧桑疲惫的宣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宣绍将她安置好,坐在床边,淡声道:“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生下这个孩子。”   烟雨动了动嘴唇,却在他起身离开房间之时,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听见宣绍出了院子,骑上了马,又出了府。   渐渐远去,听不见了。   她回来了,那昨晚那些去救她的人呢?秦川呢?   苏云珠……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   为什么苏云珠要推开她,为什么她要去挡那只箭……   她缓缓闭上眼睛,看到火光冲天的丞相府,看到父亲母亲在火光里挣扎。   看到宣文秉吐血倒地,看到宣夫人指着她的脸骂她狼心狗肺……   看到一只羽箭射来,就要贯穿她的心肺,她闭上眼,只觉死了就轻松了,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脸上突然被溅上温热的液体,她挣开眼,看到苏云珠挡在她前面,挡住了那只飞来的羽箭。   她看到殷红的鲜血漫过了苏云珠的全身。   她看到苏云珠笑着倒下,血顺着地面,漫上了她的鞋,她的裙角,她的腿……   那殷红殷红的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看到秦川,拿着剑,从远处跑来,大声叫着苏云珠的名字……   “云珠……苏云珠……”   烟雨忽的从床上坐起。   浮萍推门而入,“少夫人,您醒了?”   烟雨大口的喘着气,额上满是细汗,她朝自己下身看去,想看看那血是不是已经淹没上来。   却只看到干净温软的棉被。   “苏云珠……”烟雨喃喃道。   “云珠昨日就离开了,至今还未回来,也不知她又野到哪里去玩儿了?这次回来,看我不好好骂她!”浮萍轻笑着说道。   烟雨抬头,怔怔的看了眼浮萍。   是了苏云珠昨日就离开了,昨晚她和秦川一起去地牢救她,然后为她挡了羽箭……再也回不来了……   烟雨扭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分外的明媚。   好似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烟雨抬手捂住了脸。   梦醒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骤然有反胃之感涌了上来,她伏在床边干呕了几口。   许久都没吃过东西了,什么也没能呕出来。   浮萍紧张上前,为她轻抚着后背。   “少夫人,公子让人备了安胎止吐的汤药,您起来喝点吧?”浮萍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说道。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   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为宣绍生下这个孩子了吧?   既然他看起来,那么在意这个孩子,她还是不要违背他的心意,不管孩子将来要面对什么,她都应该把他生下来吧?   上天既然安排了这个孩子在这个时间到来,就一定是有用意的吧?   烟雨没有抗拒,就着浮萍的手,将一碗浓浓的汤汁咽下了肚,汤药微苦,浮萍一早就备好了沾了桂花的蜜饯给她。一个蜜饯没吃下肚,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烟雨拼命的克制,可好似身体偏偏要和她作对,她忍得眼泪都被憋了出来。伏在床边,哇哇吐个不停,刚喝下去的汤药,霎时被吐了个干净。   “去,再煮一碗来。”烟雨接过浮萍手中的帕子,一面沾着唇边,一面吩咐道。   “是。”浮萍命人将地上收拾干净,又吩咐小厨房重新熬药。   回来之时,却见烟雨挣扎着正要下床。   她忙上前,“少夫人,您身子虚弱,还是在床上躺着吧?您有事吩咐奴婢就行。”   烟雨却摆了摆手道:“许是躺得久了,所以才药一入腹就吐了出来,下来坐着,不窝在那儿或许会好些。”   浮萍闻言,觉得有道理,便为烟雨穿好衣服,搀扶着她来到外间坐了。   烟雨坐着,只觉头晕目眩,眼前时不时的发黑。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都尽量去克制。   药很快又被呈了上来。   浮萍备好蜜饯在桌上,吹凉汤药,心有余悸的看着烟雨,“主子,要不,您慢点喝,先喝一半?歇一歇,再喝另一半?”   烟雨呕吐不止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悸,好似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一般。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却是端不稳药碗。   只好还是就着浮萍的手,将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这次她只喝了一半,浮萍便放下碗,递上蜜饯。   烟雨刚把蜜饯含在口中,那种恶心的感觉便抑制不住的涌了上来。   她双手捂住嘴,拼命的想把这种感觉忍回去。   她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很不好,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如今她已怀有身孕一个多月,孩子需要一个健康有力的母体让他成长。   她一定要忍住……一定要为了孩子,为了宣绍忍住……   浮萍立在一旁,看她忍得辛苦的样子,眼眶有些湿。   她瞧着烟雨煞白的一张脸,生生憋成了通红的颜色,心下亦觉心疼又难过。   却忽见烟雨一侧身,浓黑的药汁竟从她鼻中喷出。   呛得她两眼泪花,她放开手,扶着桌边好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倒下去。   可忍了半天的药,却从口中鼻中全部涌了出来。   吐光了汤药,她的呕吐却仍旧停不下来。   直到呕出了苦涩的胆汁,连带着几许血丝,才算有所缓解。   浮萍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为她擦着手上,脸上。   烟雨长叹一声,伸手去端剩下的半碗汤药。   浮萍立时夺了过去,“主子,咱们不喝了,不喝了!成么?”   她实在是怕了,看烟雨忍得那般辛苦,却还是免不了吐成那个样子,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烟雨垂眸,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不喝药,行么……”   “主子吐得这么厉害,就算喝下去也没有用,奴婢去回禀公子,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浮萍紧紧抱着手中药碗说道。   烟雨抬头,看她紧张的样子,略笑了笑,“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浮萍转身出了上房,扔下药碗便立时去了外院,让人去通知宣绍,烟雨情况不太好。   她瞧着烟雨面色蜡黄,人也消瘦了不少。   若这么一直吃不下东西,连药都喝不下去,还这般的呕吐不止,可怎么行呢?   浮萍从外院往回走的时候,抬眼看了看正院的方向。   正院里有许多年纪大的婆子,有些是宣家的老家仆了,有些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些年纪大的婆子,多有照顾孕妇的经验,有些年长的甚至还给府里不少的妇人接过生。   若是问他们,说不得比请大夫都管用……   可是,如今……   浮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步步的往回走,只但愿公子会有办法吧。   宣绍正在皇城司忙碌。   听闻家仆来禀,立时带着路南飞策马回府。   回到家中直奔内院上房。   一脚刚迈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药味。   烟雨正倚在乌木圈椅中,背后放着靠垫,纤细的胳膊支着头,眼睛微眯。两颊之上有着病态的红晕。面色唇色皆是一片苍白。   烟雨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缓缓的,吃力的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奋力的扯了扯嘴角,“你回来了……”   宣绍大步上前,“吐了几次?”   一旁浮萍忙道:“从早上醒来到现在已经吐了不下五次了,不吃东西吐,稍微吃点还是吐,喝药也吐……”   “进来。”宣绍闻言转过头向外道。   路南飞闻声迈步进来。   浮萍抬眼看了看路南飞,脸上立时飞上两抹红霞,她垂首后退了一步,呐呐不再说话。   路南飞上前,看了看烟雨,抬起胳膊将手伸到浮萍面前。   浮萍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时向后跳了一步,“路,路,路大人?”   路南飞看她一眼,“帕子。”   “啊?”浮萍脸上已经被红晕铺满,“哦,哦。”   她从怀中拽出丝帕,搭在了烟雨腕子上。   路南飞搭指尖上去。   宣绍坐在一旁,漆黑的眼眸恍如深邃的幽幽潭水,望不见底。   良久,路南飞才收了手。   宣绍抬眼看他。   烟雨也吃力的支着脑袋看他。   路南飞立在一旁,躬身答道:“少夫人心有郁结,加之身孕反应。所以会呕吐不止。若不能保持心情舒畅,打开郁结,这种呕吐症状便难以缓解。”   宣绍闻言看向烟雨。   烟雨蹙眉,“我……已经尽力了……”   “是啊,少夫人很努力的在忍,奴婢都看不下去……可是……”   “你在怪谁?”宣绍突然开口。   烟雨拧着眉,没有应声。   “怪父亲,还是怪你自己?”宣绍问完,转过脸,对路南飞道,“想些别的办法尽量止吐。”   “是。”路南飞躬身退下。共共他巴。   浮萍见状,也垂着头,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烟雨和宣绍两人。   宣绍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烟雨低垂着头,正好正对着他的脸。   他面上微微有些倦容,下巴上是泛青的胡茬,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是她苍白孱弱的倒影。   他抬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秋意渐浓,临安并不算很冷,今日太阳正好,她身着夹袄,手却冰凉冰凉的。   “你听着,是父亲害了你的全家,他有错。但他当年实属无奈,他一心忠于皇帝,就像当年把我推向刺客剑下一样。他会那么做,只是为了忠君。我也曾经恨他,不能原谅他,但……他有必须那么做的理由,你,能理解么?”宣绍紧握着她的手,沉声说道。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   “他杀了你的亲人,毁了你的家。你只需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不用原谅他。任是谁面对这种事,也无法原谅那做下这些事的人。所以,下毒害他,想杀了他报仇,并没有错……若换做是我,只怕手段比你更凶残。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凡事出必有因果,不过是报应不爽罢了。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对么?”宣绍半蹲着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眸就那么凝望着她,低声慢语,恍如暖流划过心田。   烟雨回望着他,想要抬手触摸他的脸颊。   她利用他,骗取他亲人的信任,最后还亲手毒杀他的父亲。   此时此刻,他却这般平心静气的安慰她,安抚她。   她何德何能,今世竟遇见他。何德何能,竟获他如此倾心相待?   “你,不怪我么?你不恨我么?我……始终是利用了你……”烟雨缓缓吐出话来。   宣绍垂了垂视线,再抬眼时,眼中已平静毫无波澜,“恨过,我恨你不信我,不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我,不肯依靠我,不肯让我和你一同面对,恨你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恨你……这样就想离开我……”   宣绍的嗓音忽然带上了些暗哑,握着烟雨的手也紧了几分。   “可是当我昨晚,听到你怀有身孕,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很开心……真的,哪怕是经历这一切,只要我们还没有结束,只要还有希望……我可以不去恨,不去怨,为了他,为了你……当听到你说,这个孩子不该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愤怒么?你能明白我的绝望么?”   烟雨的视线已经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了头,只听闻宣绍的声音轻轻的,继续了下去。   “所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你的仇也报了,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不管日后会走向哪里,原谅你自己,我们重新来过,好么?”   烟雨闭了闭眼,挤开眼中水汽,定定的看着宣绍,“还有可能么?”   “会有的。”宣绍轻声说道。   “我会努力……”烟雨终于扯出了笑脸。   宣绍起身,将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宣绍还有公务在身,眼瞧着烟雨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他便又匆匆离府而去。   路南飞配制了止吐的熏香,交代浮萍将熏香熏在帕子上,少夫人恶心反胃之时,将帕子捂在口鼻之上,多少能减缓孕吐。   午间烟雨用了点清粥小菜,皆十分的清淡。   饭菜入口不久,恶心之感就涌了上来。   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帕子上的药香果然将恶心之感压了下去。   浮萍瞧见,甚是松了一口气。   不久烟雨又几欲作呕,好在她帕子不离手,总算没有吐出来。   多少吃了些东西,腹中不是那么空了,她便有些困倦。   浮萍扶她到里间休息,见她面色担忧,便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我听府上的婆子们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都会吐的,还惫懒嗜睡。您多少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也不能睡的太久,太久晚上就睡不好了,您稍歇歇,奴婢一会儿来唤您起来。”   烟雨点了点头,在她搀扶之下,往床上躺了。   浮萍就守在外间。   起先,她还能听见浮萍怕吵到她,故意放轻了的呼吸声。   后来,没过上多久,她便昏昏沉沉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好似又回到了那间地牢,地牢里那只硕大硕大的老鼠龇牙朝她笑,还帅着一众的老鼠乌压压的向她走来。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牢门紧锁,她逃不出去。   眼看着群鼠越靠越近,她似乎已经听到了老鼠们磨牙的声音。   身上冒出一层的冷汗,铮铮磨牙声听在耳中毛骨悚然。   她以为老鼠们就要扑上来撕咬她的时候。   却见牢门忽然打开,一袭水红色的身影凌空一跃,挡在了她跟前。   走在最前面那只硕鼠瞬间变成一只疾驰的羽箭,噗----的一声,狠狠扎入挡在她前面那人胸前。   鲜红的血色将她的视线弥满。   她看到那一席水红色的身影,无力的向她倒来。   “苏云珠----”烟雨大叫着惊醒。   眼前是浮萍焦急的脸。   她翻身扶着床边大口呕吐起来。   晌午吃的那一点点东西,又全部呕了出来。   呛出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又看到那只硕鼠,看到苏云珠中箭倒下的身体……   “少夫人……”浮萍声音里满满尽是担忧,“我去告诉公子……”   “不。”烟雨连忙抓住她的手。   她动作太快,眼前一阵昏花,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近来这许多事,他皆要处理,别再让他担忧。”烟雨低声说道。   浮萍看着烟雨毫无血色的脸,满面焦急,“那……那您怎么办?”   “没事,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说了么,怀了孩子的女人都会吐的,只是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烟雨说这几句话,已经是气喘吁吁。   浮萍扶着她靠在床头坐好。   心里却没有半分安慰,怀了孩子的女人是都会吐,可也没见谁会像少夫人这般虚弱呀?她分明就是,和别人的情况不一样……   浮萍霍然起身,“主子您坐着,她们几个都在外面候着,奴婢去去就来。”   “你往哪儿去?”烟雨问道。   浮萍咬了咬下唇,“我去寻,苏云珠,主子这么惦念她,昨日她就不知去向,今日到现在也不见她回来!我去把她寻回来!”   烟雨闻言,心头一痛,呼吸都抑制不住的急促,她翻身伏在床边,适才已经吐光了腹中饮食,如今再吐,只能是连连干呕,吐到后来甚是连胆汁都大口的吐了出来。   浮萍慌忙拽过熏了药香的帕子拿在烟雨面前。   可仍旧止不住她不停的呕,直到吐出一口血来,看着那殷红的颜色,她才渐渐平复。   “主子……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浮萍担忧的眼中已经浮起了泪光。   烟雨微微摇了摇头,已经力气全无,说不出话来。   浮萍让人将地上清理干净,又开窗通风。   她发现,似乎只要一提到苏云珠,少夫人的反应就很剧烈。   且每每会惊慌失措的唤着苏云珠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苏云珠一直不出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浮萍一直呆在府中,还不知衙门大牢外发生的事。但小心翼翼的没再提及苏云珠的名字,打算再遇见路大人时,要好好打听一番。   烟雨晌午醒过来,便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的呆坐着,望着淡青的床帐,默默出神。   她一向听觉敏锐,可如今,有时浮萍在近旁唤她,她都没听见。   浮萍瞧着她的样子,甚是担忧。   可宣绍着实忙的紧,也不好出一点事儿就去烦扰他。   夜深时候,宣绍才裹着一身寒气回了宣府。   他先到正院去看了宣夫人,和仍在昏迷之中的宣大人。   而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烟雨已经歇下了。   他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蜡黄的小脸儿。   才几日的光景,她的下巴竟都尖了。   即便是睡着,她眉宇之间,好似也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她睡着了,呼吸却时快时慢,似是睡的很不安稳。   宣绍不欲吵醒她,悄悄出了上房。   浮萍等在门外。   见宣绍出来,便上前欲言。   宣绍冲她比了噤声的手势,两人又走出不近的距离。   宣绍在停住了脚步,“何事?”   “少夫人状态很不好,路大人原本配的止吐的熏香很有效果。可是后来又不行了……只要一提到苏云珠,少夫人的反应就很大,看似十分痛苦。”浮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苏云珠怎么了?”   宣绍闻言,回头看了看房门紧闭的上房,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担忧。   她的心结若是化解不开,是不是就会一直这么折磨着她自己?   分明不是心狠的人,却要将这么大的仇恨背负在身,如今大仇得报,却枉害死了无辜之人,她既失了活下去的目标,又背负着愧疚的包袱。   嘴上说着会努力,可她仍旧面对不了自己,面对不了救她而死的苏云珠。   难道就只能这样下去……   浮萍久等,也不闻宣绍回应。   她皱眉以为苏云珠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禁忌之时,忽而见宣绍转过脸来说:“她中了一箭,已经死了。”   浮萍闻言生生怔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宣绍已经走远了。   她忽觉背后一阵寒气,忍不住打了哆嗦。   抬头看向上房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抬脚在上房门外守了。   原以为做下人不易,如今才知做主子也是这般不易。烟雨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已经不想去探究了,起初听闻少夫人下毒毒害老爷之时的震惊和愤怒如今在心底也不见了踪迹。   下毒的人,未必就比被害之人更好过。   瞧瞧如今少夫人的样子就知道了。   她一直觉得少夫人人不错,且少夫人心不狠,比她被路大人救以前遇见的那些恶人差的太远了。心不狠的人实在不该去害人,害了人,自己倒是最受折磨的人……   浮萍倚在门外打起了盹。   烟雨惊醒之时,她才惊醒。   拍了拍身上灰尘,忙跑进上房。   瞧见烟雨睡了一夜,气色却别昨日更差了许多。   如今她连坐起来,都十分吃力。   宣绍昨夜歇在了书房,天不亮就走了。   厨房备好了早膳,刚端进屋,烟雨嗅到味道,就开始呕了起来。   抓过熏了药的帕子,捂在口鼻之上,大吸几口药香,才算好了些。   可她却再也不敢吃东西了。   早起坐了不久,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一直抓着浮萍的手,时紧时松,一直睡得不踏实。   浮萍忧心不已。   人不吃饭亦是没有力气,何况少夫人如今还怀着身子。   一直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皱眉看着躺在床上,时不时低声梦呓的烟雨,眉头紧皱。   良久,看少夫人似乎睡的稳了些,她将自己的手从烟雨手中拽出,拿了被角塞进她手里。   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交代了旁的丫鬟在门外守着。   她则直奔正院而去。      第121章 豁达      浮萍跪在宣夫人面前。   宣夫人沉着脸坐着。   刘嬷嬷看了看宣夫人,又看了看浮萍,低声斥责道:“这些事,你跑来告诉夫人做什么?”   “夫人。您便是不看在少夫人的面上,也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上,帮她一把吧?”浮萍叩首道。   宣夫人坐着不动,目光也没有看向浮萍,只落在门外投进的几缕阳光中,看细小的微尘在光线下飞舞。   “浮萍,这些话是你该说的么?她做了什么事,你不知道?现在到跑来求夫人?亏你长得开这个嘴?是谁养着你给你饭吃?你忘了你的主子是姓宣的吗?”刘嬷嬷上前拉着她,斥责道。   “奴婢不敢忘。”浮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快回去!”刘嬷嬷推搡着她。   “夫人……夫人……”浮萍哭求道。   宣夫人长叹了一声,起身道:“我得去看看老爷了,老爷是该翻身了吧?”   刘嬷嬷狠狠瞪了眼浮萍,起身摸了摸眼角,“是,是该翻身了,奴婢来帮您。”   刘嬷嬷扔下烟雨,跟着宣夫人往里间而去。   浮萍伏在地上抽泣不已。   她何尝不明白。宣夫人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她曾信任自己的儿媳妇,曾经为了自己的儿子。努力去接纳原本并不认可的儿媳,却不想,终是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相公。   如今老爷卧床不起,人事不省。   夫人虽看起来依然坚朗,只怕心中比谁都苦不堪言。   浮萍无奈的抹了抹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的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夫人不肯帮助烟雨,他们院子里多是年轻的丫头,对这种事又没有经验,束手无册。   如今可该怎么办呢?   浮萍叹了一声,实在对宣夫人怨怪不起来。   宣夫人不硬将烟雨赶出门去,能允许公子将她接回来,恐怕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让她帮一帮烟雨……唉,自己是昏了头了么,这般强人所难……   浮萍回到宣绍院中,听闻烟雨醒了一次。愣愣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总算没吐。这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浮萍坐在门口的门槛上,托着下巴,满腹心事。   她看谁都可怜,又看谁都无辜,事情走到今日这步,究竟该怪谁呢?   整整一天,烟雨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   便是醒着的时候,人也是懵懵的,眼神都恍恍惚惚。   坐一会儿就会再次睡着。   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她也不答。饭菜一端进屋,她就会吐起来。   一时半会儿,她神智清明的时候,又会反复嘱咐浮萍,莫要去寻宣绍,莫要叫他担心。   浮萍愈发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傍晚时候,宣夫人用罢了晚膳。   坐在宣文秉的床边,亲自给宣文秉揉着胳膊,揉着腿。   看着一旁帮忙的刘嬷嬷道:“你去绍儿院子里看看,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像浮萍那丫头说的那般。”   刘嬷嬷一怔,“夫人,您还真打算管这事儿?”   宣夫人垂了眼眸,看着床上的相公,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不管,就是随便问问。绍儿身边的事,也该知道点,你去吧。”   刘嬷嬷皱眉,却不好忤逆夫人的意思,只好垂着手退出了里间。   宣夫人独坐在宣文秉床边,看着他道:“相公,你听到了么?她怀了绍儿的孩子……你想要这个孙子么?她那么狠心害了你……自己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这就叫做自作孽么?”   宣夫人又一个人呢喃了许久,床上躺着的宣文秉仍旧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胸膛还有轻缓的起伏,简直让人看不出他还活着。   过了多半个时辰,刘嬷嬷才从外面回来。   她脸色不太好。   宣夫人看了她一眼,“说说吧。”   刘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自然和浮萍别无二致,且如今情况更糟糕了些。   少夫人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明了。   倘若真的这么拖下去,别说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就是她自己,怕是也熬不了多久了……   宣夫人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自从宣大人倒下以后,她便一直是沉静的时候多。   有时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日,除了给宣大人翻身的时候,她能一直一动也不动。   刘嬷嬷不敢多说,也不猜不透宣夫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夜色渐渐深了。   宣绍才从外面回来。他一回到宣府,还是先来了正院。   以往八年加起来,怕是也没有这些日子,他往正院跑的次数多。   “母亲。”宣绍轻声道。   宣夫人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停留在宣文秉的脸上。   “听说,烟雨的情况不太好。”宣夫人淡声开口。   宣绍闻言,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若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你打算如何?”宣夫人又问道。共池广弟。   宣绍闻言却是立时说道,“会保住的。”   宣夫人抬头,眼睛微微眯起,“凡事都有万一,倘若真的保不住呢?”   宣绍薄唇紧抿,没有作答。   “我与你父亲一直不喜欢她。不过后来,你已经娶她入了门,因着你的缘故,我们也努力的在接受她……如今,事已至此,我本想让她偿命,可她怀了你的骨肉。你把她接回来,我知道,是你舍不得她。”宣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叹出了许久压抑心中的苦闷,“她若能平安生下孩子,就贬她做妾,让她留在府中。如若不能,就将她放出府去,我不要她命,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见她。”   宣绍僵着一张脸,没有应声。   宣夫人抬头凝望着他,“你别忘了,你的父亲为何会这样躺在这里!别忘了究竟是谁害的他!”   “我没有忘。”宣绍终于开口,“可是母亲说的,我做不到。”   宣夫人又长叹一声,“你听到了么?你的儿子,割舍不下那女子……他说,他做不到……”   宣绍见母亲握起父亲的手,将父亲的手放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   他双拳捏的紧紧的,脊背绷得僵直,“母亲也安歇吧,很晚了。”   宣夫人没回应,宣绍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亦或忍不住训斥他的父亲。他睡的那般沉,那般悄无声息。   他默默的退出了里间,大步回了自己的院中。   宣绍来到正门前的时候,浮萍正倚在门边打盹儿。   房间里已经熄了灯。   浮萍一歪脑袋,惊醒了过来。猛然瞧见跟前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公子,才喘着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公子。”   “嗯,她怎么样?”宣绍走远了几步,低声问道。   浮萍跟上前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很想照实说,少夫人不好,很不好,一整日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还吐了许多次。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了,醒着的时间没有昏睡的时间多,睡又睡不踏实。   再这么下去,只怕是……   宣绍不闻她回答,转身向她看去。   浮萍看到宣绍脸上的疲惫,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幽深的眼眸中不复昔日的神采,立即垂下头去,“少夫人比昨日吐得少些了,白日里睡了几次,不过时间都不长。”   浮萍咬着下唇,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情绪可还好?有没有再提到苏云珠?”宣绍沉声问道。   浮萍怔了怔,犹豫道:“似乎是提了几次,不过都只是唤唤名字罢了。”   宣绍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往正房的方向看了许久,才缓声道:“她既睡下了,我便不去吵醒她了。你多留心,照顾好她,有事叫人去禀我。”   “是。”浮萍福身应了。   目送宣绍的背影越走越远。   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声。   一步一步踱着步子往正房门口移去。   忽闻房中好似有动静。   她立即推开门走了进去,冲进里间,却瞧见烟雨倒在床边,吃力的伸手像是要抓取什么。   她顾不上点灯,立即上前。   “主子,你要什么?我给你取来?”   “母亲?母亲别走……我再也不贪玩儿了,我应该留在家里,再也不溜出去……”   “主子?主子?少夫人?我是浮萍啊?”   “云珠……对不起……”   烟雨闭着眼睛呢喃着,语气低沉带着哽咽。   浮萍闻声嗓子便有些干干的发涩,吃力的将烟雨推到床上。   见她双眼还紧紧闭着,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呢喃的话却停了下来。   她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去将灯点亮,放的远远的,既让屋里有些许的灯光,又不会过亮,扰了主子睡眠。   她则在床边脚踏上坐了,倚着脚踏,看着床上苍白的好似纸片一般的烟雨,怔怔出神。   第二日清早,宣夫人亲自为宣文秉揉捏了身体,翻了神以后,交代自己身边的刘嬷嬷道:“你在这里守着老爷,我有些事。”   刘嬷嬷躬身应了,心中却是分外疑惑。   自从老爷倒下之后,夫人便日日守在老爷身边,鲜少去做别的,好似旁人伺候老爷,她皆不能放心一般。   今日却交代了自己守着老爷,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想要相问,却见夫人已经转身出了房门。   宣夫人独自一人,谁也没让陪在身边,去了外院,宣大人的书房。   她在书房中一通翻找,终于在书架子上找出一只木匣子来。   她看过木匣中的东西,抬手将木匣合上,抱在怀里,愣愣出神了很久。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抱着木匣,深吸一口气,出了书房。   直往宣绍院中而去。   浮萍正指使着丫鬟们伺候烟雨洗漱。   转身出门之时,恰好瞧见宣夫人抱着木匣,独自一人疾步行来。很是愣了一愣。   待到宣夫人走到跟前了,她才忙不迭的福身,“夫人安好!”   浮萍心中也狂跳了起来,夫人这会儿来了,是打算不计前嫌的帮助少夫人了么?夫人还是放下不下少夫人腹中的孩子吧?怎么说这也是宣家的骨血呀!是公子的孩子呀!   “嗯,少夫人起了么?”宣夫人点头问道。   “起了起了。”浮萍福身请宣夫人往里走。   打起帘子,迎面便是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宣夫人微微蹙了蹙眉。   浮萍连忙解释道:“因为少夫人呕的厉害,这是路大人开的药,药味能止吐。”   宣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视了一圈,却没在正房里看见烟雨的身影。   “不是起了么?”宣夫人淡声开口。   “呃,”浮萍面色尴尬,局促道,“是起了,不过少夫人身子太虚弱,还在床上坐着。”   宣夫人却出乎她意料的并没有计较那么多,闻言便转身往里间走去。   里间虽开着窗,但仍旧有挥之不去的药味。   烟雨倚靠在床头上,昔日的明眸如今已神采全无,愣愣的看着前方,一双眼睛在憔悴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而空洞。   宣夫人走上前来。   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只盯着淡青色的床帐上的一点,看得出神。   “烟雨。”宣夫人唤了一声。   烟雨仍旧没有反应。   浮萍有些急,难得宣夫人肯来,再被气走了可怎么办。   她上前轻轻推了推烟雨的肩膀,“少夫人?少夫人?夫人来了!”   烟雨怔怔回神,迟缓的转头,目光从宣夫人身上掠过,又掠过浮萍的脸。   “夫人来了!”浮萍又道了一声。   烟雨这才将视线定在宣夫人身上。   怔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掀开被子,翻身要下床。   宣夫人皱眉退了一步。   “宣夫人……不知您前来,失礼之处……”   “免了。”宣夫人见她孱弱的似是立都立不住,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却要福身给自己行礼,忙出声打断她,“扶她坐着吧。”   后一句是朝浮萍说的。   浮萍连忙将烟雨按回床上。   “听闻你时而清醒,时而已经糊涂。这会儿瞧清楚了我是谁,想来应该是清醒着的吧?”宣夫人冷声说道。   烟雨蹙了蹙眉,“是。”   “很好,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别我话没说完,你先不知道我是谁了。”宣夫人又道。   烟雨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掌心传来痛楚的感觉,让她分外的清明。   “宣夫人放心,不会的。”   “你出去。”宣夫人对浮萍道。   浮萍担忧的看了眼烟雨,却见烟雨冲她点头,她只好一步一回头的,慢慢蹭了出去。   如今屋子里只剩下这昔日的婆媳,如今的仇敌两人。   宣夫人站在床边,一身冷意。   烟雨依靠在床头,苍白憔悴。   宣夫人淡淡看着她,忽而嗤笑了一声,“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算计,被害的那一个!你一个下毒害人之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是想让谁可怜你?”   烟雨掐着手心,低声道:“我是自作自受,不用人可怜。”   “是,你明知绍儿放不下你,明知他心系你腹中骨肉,所以故意做作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让他没办法恨你。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你还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宣夫人声音愈加清冷。   烟雨默默无言,她自知愧对宣夫人。宣夫人昔日对她疼爱有加,宛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她却这般利用她的信任,谋害了她的夫君。   便是宣夫人打她骂她,说再难听的话,她也无话可说。   宣夫人见她不应,冷哼一声,“或者,是你以为,你大仇报了,了无牵挂了,自知有愧与绍儿,有愧与我。与其这般愧疚的活着,不如一死了之,死了干净。我可说对了?”   烟雨抬眼看了看宣夫人,垂下眼睛,仍旧没有作声。   “你不顾惜自己的命,也不顾惜自己腹中孩儿的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绍儿心中有你,我只有绍儿这么一个儿子,你这般牵动这他的心,我却不能看着他为你痛苦,不管不顾!”宣夫人突然走近她,俯下身来,“你不是叶家的女儿么?你不是要报仇么?在你害了当年杀你全家人的仇人之后,是不是也该把当年的真相弄清楚了?是不是也该知道你究竟是在为什么样的人报仇了?”   烟雨闻言,倏尔瞪大了眼,“宣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脸上绽出一个苍凉的笑,抬手将木匣打开,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烟雨怔怔的低头,向木匣中看去。   木匣里有几个信封,信封上头压着一个厚厚的卷轴。   这卷轴和她在皇城司三楼看过的卷轴,一模一样。   她颤抖的伸出手,探进那木匣之中。   心中已经猜到,这卷轴必然是那天,她在正院书房之外,偷听宣文秉和宣绍说话之时,宣文秉拿出给宣绍看的卷轴。   就是关于八年前丞相府覆灭真相的卷宗,那个应该已经被销毁了的卷宗。   以前,她百般求,求不得。   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这卷宗却这般轻易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缓缓展开卷轴,卷宗上规整的小楷一行行映入眼帘。   她面上渐渐染上些病态的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眼前有些发晕,她不想看下去,可卷宗上的字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涌入她的视线。   卷宗记载,叶丞相勾结宦官,欲要行刺皇帝,扶立两岁的太子登基,借以控制太子来把持朝政。叶丞相与太子身边宦官来往的密信机缘巧合落入宣文秉手中,宣文秉深查之下,发现叶丞相果真有此计划。宣文秉欲将此事禀于皇帝,恰那日遇险。当晚丞相府覆灭。   “不,这不可能!”烟雨扔下卷轴,猛烈的摇头。   但脑中一片眩晕,她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是忠义之臣,他不会谋反的!他不会计划行刺皇上的!”烟雨用尽力气冲宣夫人说道。   宣夫人站在床边,淡然看她,“你自己的爹爹,你自然觉得好,八年前你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叶丞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野心,你怎么会懂?”   “这是污蔑!这卷轴是皇城司的卷轴!宣大人是皇城司总指挥使,还不是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烟雨言语苍白的反驳道。   宣夫人冷冷一笑,“为了维护自己的亲人,为了维护自己颜面,掩盖自己亲人做下的恶事,你已经开始不明是非无理取闹了么?”   “不是……”烟雨一手扶着床头,一手握紧,指节泛白,茫然的摇头。   是她不分是非了么?   她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她不会记错,父亲绝对不会是想要谋反的人。父亲忠君爱国,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她常常听闻父亲临窗吟诗,虽然词句已经记不清楚,但她明白里面所包含的父亲想要收复失地,重镇天朝雄风的宏图伟愿。她不会记错,他的父亲绝不是乱臣贼子!   “不过你说老爷杀了你全家,这倒是没错。且这也不是皇帝授意。”宣夫人指着木匣中压在下面的几个信封道:“这些信都有些年头了,你可以自己翻看一下。如今已到了这幅局面,我用不着为了骗你来伪造这些。当年老爷托了江湖上的朋友,灭绝丞相府,并最终一把大火烧掉丞相府。乃是因为叶丞相行刺失败之后,皇帝已然震怒,欲诛杀叶家九族。老爷若不趁着圣旨下临以前,将丞相府覆灭,平息圣上怒火,那么要死的,就不只是丞相府的百余口人命了。”宣夫人的口气很冷,但她神态很平静。   烟雨抬头看着她,“宣夫人这意思是,宣大人杀了我全家,我倒还要感谢他这么做,救了我的九族?”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且他行刺皇上已成事实,你以为,圣怒不平,你叶家九族不会被牵连?你以为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你以为你能侥幸活到现在?”宣夫人冷笑看她,“倒不需你感谢谁,只是希望,如今,你能明白些事理,不要以受害者自居,折磨自己的同时,让绍儿也跟着不好过。”   烟雨眉宇微蹙。   “宣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利用你叶家的覆灭得来的!宣家是靠自己的命,自己的忠心拼来的!自然,看宣家眼红的人也不在少数,随时盯着宣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也大有人在。老爷如今躺在床上,命在旦夕,知道这消息的人虽不多,但朝中多日不见老爷,众人已隐隐有猜测。想要趁此机会在宣家头上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且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绍儿如今独自在朝中,所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我不图你能为他分忧,起码,别叫他为你分心!你要死便死!要活,就要活出个样子来!你叶家的女儿就是这般不成器?这般脆弱经不住打击么?你能在八年前灭门惨案之后还挣扎着活下来,如今不过是报个仇,害个人而已,心就受不住了么?”宣夫人逼近她,一字一句的质问。   声声敲击在烟雨的心底。   烟雨抬眼看着宣夫人,“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不恨我么?”   “恨,我恨不得你立时就死在我面前!可是为了绍儿,我可以不计较你那么多,你要死,我绝不拦着,你要没有勇气自我了断,就好好的活着!”宣夫人说完,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边,又回过头来,“你还没做母亲,可能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不过如果你有机会,成为了一个母亲,想必会明白我今日的心情。”   宣夫人说完,目光落在了她掩盖在被子底下的小腹上。   宣夫人看了一阵,转身出了房间。   烟雨怔怔的看着房门在宣夫人身后关上。   缓缓的低下头,视线落在被子顶上放着的木匣上,木匣里放着几封陈年旧信,木匣旁边,是她刚刚脱手扔出的卷轴。   她听闻门外的浮萍追上了宣夫人。   “夫人……您……”   宣夫人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夫人,奴婢知道少夫人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但……但是求您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儿上……饶她一次,少夫人平日里是很好的一个人,她会那么做,奴婢猜一定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少夫人的情况愈来愈差,清醒时候却还会交代我们,千万不要将她的状况告诉公子,以免公子为她担心。少夫人是心系公子的……”   宣夫人倏尔一笑,淡声问道:“你以为,我是来责骂她的么?”   浮萍闻言,低垂着头,没有吱声,似乎是默认了。   “她如今这个样子,我责骂她有什么用?我骂她,老爷就会醒过来么?”宣夫人嗤笑一声,“就算她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有一句话,你没有说错,她腹中毕竟怀着宣家的骨肉,她自己不在意,难道我这做祖母的,真的会不在意么?我就算是要骂她,也是要骂醒她。沉浸在过去,沉浸在已经做下的错事中,事情就可以挽回了么?人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宣夫人转过身去,声音变得深沉而悠远,“多半的人死,不是死在病痛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心结上,唯有打开心结,人才能走出自己的桎梏,才有力气活下来……”   烟雨闻言,目光有些怔怔的。   宣夫人找来这些卷宗,这些书信,是为了让她打开心结,活下来?   她谋害了宣大人,宣夫人却不想杀了她报仇么?就算是为了宣绍,她不来理会自己,也是最大的忍让了吧?如今却还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打开心结,好有力气活下去?   烟雨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小看了宣夫人。   以往,她一直以为宣夫人不过是个善良好骗的内宅夫人。   今时今日,却骤然发觉,宣夫人竟是这般豁达而大度。自诩聪明不落人后的她,更是望尘莫及……   她苍白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探进木匣中,取出木匣里的书信。   缓缓打开来,熟悉的字迹顿时让她热泪盈眶。虽然八年过去了,信纸上已经泛出岁月的微黄,黑色的墨迹也变淡了许多。   可这熟悉的字迹她却不会认错。   这是父亲的字,当年父亲不止一次的握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写字。   父亲不止一次亲自写了帖子,让她临摹。   她最喜欢的便是父亲的章草,狂放不羁,大气磅礴。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挤出眼中水汽,定定的向信上内容看去。   父亲的这封亲笔信,应是写给卷宗上提到的,太子身边的信宦官的书信,以利诱之,并讲了诸多的事项,皆是与谋反有关。且还提到了如何在第一时间控制皇后,太子登基以后,绝不可让外戚得势。   信上有几个字,是父亲避讳之字。若非亲近之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说,这封信绝不会是旁人伪造父亲笔记,的的确确是父亲的亲笔信。   这么说,皇城司的卷宗上记载的都是真的?   当年,她的父亲是真的要谋反?真的要行刺皇帝?宣夫人没有说错?   她不甘心,亦不愿相信。   放下手中信笺,又翻出木匣里的其他几封信,一一展开来,细细看着。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专注看信的烟雨,甚至没有发觉,这不短的时间内,她一次也没有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涌上来。   一次也没有伏在床边干呕不止。   甚至连头晕目眩的感觉都忘记了。   她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八年前的事情经过里,整个思维都陷进了过去。   看完木匣中的所有书信,并再次从头至尾细细研究了皇城司的卷宗。   烟雨终于明白,当年的父亲,为什么会行刺皇帝,为什么要谋反,扶立年幼的太子了。   且这也确实符合她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主张朝廷迎战金国,收复上京。可当今圣上却愿意偏安于临安,一心只愿修道成仙,长生不老,根本无心去和金国相抗。父亲每次上书求战,不是被皇帝驳回,就是留中不发。   好在旁的事情上,皇上也觉父亲忠心,让父亲担着丞相之职,甚是顺手。但日积月累,君臣之间已经矛盾凸显。就算当年父亲没有谋反,但有奸人挑拨,皇帝也怕是打算撸去父亲丞相之职,贬谪不用,免得父亲经常上书主战,扰皇帝心烦。   想来父亲也是明白皇帝的心思,丞相之职尚且不能让他实现自己匡扶朝廷,收复失地的愿景。倘若被排挤在政治中心之外,那他的理想与报复就更是不能实现了。情急之下,被逼出扶立年幼太子之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烟雨整理好面前的一封封书信,摩挲着上面熟悉泛黄的字迹。   好似又看到了父亲那张甚少开怀大笑的脸,好似又看到父亲念着金戈铁马的诗句,黯然泪下的样子。   父亲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没有报国的时运,且在报国权臣的夹缝中,生出行刺皇帝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看明白了这些,烟雨终于相信了宣夫人那句话,若不是宣大人趁着皇帝下旨之前,灭了丞相府,那么要死的,就绝不会是叶家一百多口性命而已。   谋反,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若没有丞相府的一场大火,诛杀叶家众人,必定血流成河。   那才是怎样一个凄惨了得?   烟雨幽幽叹息,她该怪谁?怪爹爹不该有收复失地的心思?怪宣文秉不该以叶家灭门的大火救赎更多的人?还是怪自己不该将仇恨记在心间,莽撞报复?   爹爹的执念害了他们全家,而她的执念又害了宣家,害了她和宣绍。   是立场不同,让他们一叶障目,做下无可挽回之事?还是命运的捉弄,让一步错步步错,人生走得如此辛苦?   烟雨将书信和卷轴都放回木匣之中。   忽而她有些奇怪。   好似暗处有一双手,在操纵摆弄着这一切一般。   为何书信之中,只有爹爹一人的亲笔信?不是说爹爹勾结太子身边宦官么?那宦官是谁?这些写给他的信,又为何会落到宣文秉的手中?叶家满门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为何卷宗中没有提及那宦官?   烟雨目光落在手中木匣之上,眼眸变得深邃暗沉。   “浮萍。”她唤了一声,声音很低,有些气弱。   但浮萍很快便推门走了进来,抬眼看见烟雨坐在床头,精神竟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这是宣夫人的功劳么?   她面带喜色上前,“主子可是想吃点东西?”   烟雨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了,吃进去的还没吐出来的多,整个人病恹恹的,这样哪里能保证腹中孩子好好的呢?   烟雨略点了点头,“是,你扶我下来,备些清淡的饮食来。”   “诶!”浮萍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烟雨回想起宣夫人说过的话,说她不能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倘若她有机会做母亲,或许能明白。   她抬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她有机会,如今不就有一个机会么?   这里是她和宣绍的孩子。   宣夫人带来的卷轴和书信,让她霍然明白,当年父亲的执念,宣大人的无奈,似乎她现在才真正走出八年来一直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心里既怅然,又有些松快。   没错,她是做了错事,她是谋害了宣大人。   可如果连宣夫人都能原谅她,她为何要将自己困在自己的执念中,去折磨爱她的人呢?   不管当年有多少隐情,宣大人毕竟杀害了她的父母,为人子女,替父母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且宣大人如今还在昏迷之中,她迷途知返,或许这是上天留给她的机会,让她还有希望来挽回。   不为过去而活着。   似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困在自己的仇恨里,八年多以来,第一次明白。      第122章 救赎      “我得照顾好自己,首先要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偿还,去挽回。”烟雨喃喃道。   她在桌边坐下。看到满脸喜色转身出门传膳的浮萍,自然而然的又想到了苏云珠。   苏云珠为她而死,但即便她死了也换不回苏云珠了。   她死了,只能让苏云珠的死变得更没有价值,更没有意义。她要活下来,连带着苏云珠的那份,不仅要活,且要活的更加努力,不为仇恨,不为过去。   浮萍很快备好了饭菜,虽十分丰盛,碗盘摆了不少,但尽都是清淡的饭菜,小米粥,大米粥,糯软的米酒圆子。清炖鲫鱼汤等。   烟雨嗅到饭菜的香味,眉头微微有些蹙起。   她太久没有吃过东西。即便吃下去,却也被吐的干干净净。身体许是已经本能的开始排斥饮食。   她抬手将熏过止吐药香的帕子捂在口鼻之上,深嗅了嗅。   待恶心反胃的感觉被压制下去后,才让浮萍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   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口,吞咽下去。   身子虚弱的她,拿着勺子的手都在无力的颤抖。   浮萍亦站在一旁紧张的看她,好似生怕她下一刻就开始狂吐不止。   烟雨表情似乎很从容,但心底亦是紧张。她知道自己如今吃不下东西,无论是对自己,亦或是对腹中孩子都是有害无利的。她必须,必须忍住,不能再这么吐下去。   她又舀了一小口。   浮萍的双手都禁不住攥了起来,好似在为主子鼓劲儿打气一般。   待一小盅小米粥都下了肚,烟雨觉得身上似乎暖了很多。   之前不管她盖了多厚的被子,仍觉浑身发寒。   胃里暖了。身上也舒缓了些。终于能吃下去东西了,她心中也松快了些许。   正欲让浮萍再盛些小米粥来,却忽然一股恶心之感翻涌而上。   她立即将帕子捂在口鼻之上,急促的吸气。   浓郁的药香溢满口鼻。   忍了许久,才将胸腔内恶逆的气流忍了下去。   忽而耳中听闻有脚步声,已经进了院子,往正房而来。   烟雨一手拿帕子捂着口鼻,一手撑着桌子,抬头向门口看去。   突然而来的脚步声,似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一时连恶心反胃的感觉也忘记了。   门帘被掀开来。宣绍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抬脚跨进门槛,抬头正遇上她的视线。   烟雨怔怔看他,从她被从牢中救回,整个人浑浑噩噩,到如今再见,恍惚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她倏尔勾起嘴角,冲他笑了起来,“相公……”   宣绍听闻这一声相公,整个人一震,僵在原地。   她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这几日太忙,回到家中之时。她皆已昏昏睡去。   母亲的话,他不是没有担心,他很想要她好好的,很想要她腹中的孩子,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第一个孩子……可是以她的状态……   今日再见,她虽面色仍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公子,少夫人刚才已经喝了一盅小米粥了!”浮萍见两人无话,便忍不住激动的说道。   宣绍闻言,点了点头,看了看桌上饭菜,“好,正好我也没吃,赶上了,不如陪你用一点?”   烟雨笑起来,“好。”   浮萍立即让人加了碗筷,本欲再加几道菜,被宣绍摆手制止了。   其实他已经吃过了,此时正是上午光景,说是早膳太晚,说是午膳太早,半晌不足的,他不过是想陪着她,好让她能稍微多吃一点。共池台亡。   宣绍亲手为烟雨又盛了一碗小米粥,夹了一筷头的鲫鱼肉,剃掉里面细细的鱼刺,放在她面前盘中。   烟雨看着他,恍惚回到了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光。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坐着,他会亲自夹菜给她,看着她把他夹得菜吃光,嘴角不自觉溢出微笑。   烟雨一顿早膳用的格外的慢,但好在吃下去的东西,真的是吃下去了,待撤掉了饭菜,她也没有再吐。   浮萍乐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根上了。   宣绍这几日都很忙,难得今日白天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来,且遇上她精神如此不错,便没有着急走,留在家里,陪在她身边。   烟雨闻着宣绍手中淡淡茶香,抬眼深情看他,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用过饭之后喜欢饮些淡茶。虽然刚才他吃的不多,多是在为她执筷。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坐着。   窗户开着,徐徐有微风吹进,屋里逸散着淡淡的药香。   窗外树枝上,落着几只音色婉转的鸟,一声声啾啾鸟鸣甚是悦耳。   “呃……我看过八年前的卷宗了。”烟雨忽然开口说道。   宣绍放下茶盏,抬眼看她,静等着她的下文。   “八年前的事了,究竟谁是谁非,卷宗比回忆更能让人一眼断定……”烟雨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淡。   但宣绍仍旧看到她保持微笑的脸上,似有泪光在眼眶闪烁。   “叶丞相有救国之志不算错,只是方法……”   “是,我知道。”烟雨打断他的话,“我觉得父亲不算坏人,只是方法忤逆过激。宣大人举措,也算救了叶家一族……”   宣绍定定看着她,见她不是安慰之语,言辞之间,十分恳切。   知道她或是真的已经打开心结,即便现在不能完全释怀,但她在努力让自己正视过去。   就好像,他曾经不能正视八年前的伤害,困在怨恨之中,折磨的只能是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一般。如今打开心结,再回顾父亲那绝情,几乎让他丧了命的一推,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原谅。   “只是,我想知道,当初父亲与人勾结的书信为何会落入宣大人手中?与父亲合谋的又是谁?为何没有留下那人的蛛丝马迹?卷宗上也只提到了太子身边宦官,那是谁?”烟雨双手攥在一起,还是忍不住问道。   宣绍微微摇了摇头,“这些,我并不清楚。这卷宗在我入皇城司没多久,就被下令销毁。彼时我尚年幼,并不清楚事情背后隐藏了什么。也因为八年前之事是我的伤痛,所以,我没有刻意的去关注过。此次若非查你的身世,我也不会接触到这些。”   烟雨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声,自嘲的笑笑,“其实我都告诉自己了,不要再执着于过去,可心底仍是忍不住想要弄清楚当年的每一件事,总觉得卷宗和真相背后还隐藏了什么。或许,上天是真的不想让我知道了……自己这般口不对心,也真是……”   “这些事,也许父亲知道。”宣绍忽而低头说道。   烟雨闻言抬头看他。   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可看着他僵硬的脊背,握紧的拳头。   宣大人昏迷不醒,且是被自己所害,他心里的伤痛,并不像他表面伪装的这般若无其事吧?   “路大人可配出解药了?”烟雨低声问道。   宣绍缓缓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   他倏尔起身,欲向外走去。   “相公。”烟雨按着小几,缓缓站起,头有些晕,但她稳住了自己的身形,“如果我想挽回,是不是……还有机会?”   宣绍站在原地,绷直的脊背透出萧索的意味。   “毒药是安念之给我的,是他亲手配的,如果找到安念之……或许,还有可能?”烟雨心中万分愧疚道。   宣绍没有作答,亦没有提步离开。   烟雨咬了咬下唇,“安念之藏身于高坤府中,就是咱们曾经跟踪他去过的,霸北西街的那处宅子,那宅子毗邻曾经的丞相府。”   虽然烟雨知道,即便宣绍能抓回安念之,但依着她对安念之的了解,只怕让他说出解药亦或是毒药的方子都是异常困难之事。但总比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让她心中好过一些。至于被安念之封在琉璃棺中的母亲……她不是不想让母亲醒过来,但八年多了,母亲仍旧没有醒。也许母亲已经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可宣文秉躺下不足八天,或许还有机会。   宣绍缓缓转过身,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即便知道他藏身在那儿,我如今却也不能带皇城司侍卫包围高府,强行抓他出来。”   “为何?”烟雨追问道。   宣绍垂眸,“此一时彼一时。”   烟雨忽而想起,宣夫人告诉她的,宣绍如今独自在朝中,背负很大的压力。树大招风,宣家在皇帝面前深得宠信,早就有人嫉妒宣家并不奇怪。   如今宣文秉又莫名不出现,唯有宣绍独自扛起大旗。   宣绍曾经嚣张跋扈,得罪之人必不在少数,想趁此机会,给宣家一个重击的人定不少。   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紧紧的盯在宣绍身上,就等着他出错,好趁着宣文秉不在,将宣家拉下水呢。   倘若他无缘无故出兵包围高府,高坤在皇帝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且高坤日日伺候皇帝身边,更传言高坤与皇帝最是依赖的乳母攀上了对食的关系。高坤若借此机会在皇上面前告宣绍一状,宣家之地位,岌岌可危。   “不需大动干戈,安念之那人,只怕逼供也不会交出药方。”烟雨想了想,沉声说道,“不如,让我去见见他?”   宣绍想也没想就摇头,“他这般利用你,根本是没有将你当做他的亲人,亦不会顾惜你是安玉芝的女儿,只想利用你报仇而已。你去见他,只怕他会对你不利。”   “我会小心的……”   “不行。”   烟雨的话没说完,就被宣绍打断。   宣绍看了看她,目光又落向她的腹部,“你要记得,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烟雨上前两步,握住宣绍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事情弄到今天这地步,我说再多后悔的话,也无济于事了。我想明白了,人是要往前走的,做过的错事,能挽回就要尽力挽回。孩子我要保护,你的父亲……我们的父亲,能救,我也要救!你放心,我不是要冒险,你先别急着反对,且听我说说,我的想法是否可行?”   宣绍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有多久了?有多久她不曾这般握着自己?有多久,两人不曾这般好好说话?   她的手很凉,却很软。   他的手温热,掌心却粗粗的有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的结果。   她握着他的手,心里异常的踏实。   “你同我一起去,我在明,你在暗。我不和他争执,一旦有危险,你就带我离开,绝不恋战,好不好?”烟雨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来。   并将高府中的格局,安念之的位置,情况都详尽的交代了一边。   甚至连他知道和不知道的母亲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两个人认识许久,成婚许久以来,她第一次坦诚与他,没有丝毫隐瞒的。   她已经伤害了他一次了,已经瞒着他那么久了,辜负了他那么长时间的等待,那么长时间期许。   如今这坦白来的实在太晚了些,但总算是说出来了,总算是等来这一天了。   倘若秦川和苏云珠没有去救她,倘若她没有怀有身孕,倘若宣绍没有因顾惜着孩子将她带回,倘若没有宣夫人一番话将她唤醒……是不是此时此刻的坦白,就永远失去了机会?这么想来,也不算太晚……   宣绍听完,却是表情肃穆,深思良久,“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奇事?人死还能复生?”   烟雨点了点头,“我也是觉得难以置信。如果说安念之想要救活我的母亲,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那穆青青可是真的死而复生。以前她也常常说起前世如何如何,不过我从未当真,以为她是玩笑话。后来有了安念之的事,我才知道,她说的竟是真的。”   宣绍点点头,“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他忽而反将她的手盖在掌心,定定的看着她。   “若你和安念之闹翻,逼他说出药方,那你的母亲……”   烟雨回看着他,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倏尔轻笑起来,“救活母亲,不过是安念之的执念罢了。人不能总活在执念里,父亲的执念害了叶家,我的复仇的执念害了你,害了我们。如今又怎能让安念之的执念再让我们之间耽搁下去。死者长已矣……母亲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想来也是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她不同了。   宣绍感觉到如今的烟雨和以往不同了。   她更豁达了,更乐观了,更沉稳了。磨难让人成长,逆境让人成熟。   或许上天让他们遇见这些磨难和波折,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别有深意的际遇。   “所以,相公,让我们一起努力,挽回可以挽回的事,好么?”   宣绍终是缓缓点了头。   “好,我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子。”   宣绍又离家回到皇城司,他确实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但在黄昏时候,他还是赶回了家中。   看望了父亲母亲以后,回到了自己院子里,他和烟雨商量好了,今晚就前往高府。   夜里更容易藏匿身形,烟雨前往高府寻找安念之,他藏在暗中保护她。无论此行能不能得到药方,他一定会护她平安。   宣绍回来的时候,浮萍正好在摆饭。   天色还未全黑,倒也不急着现在就去。   烟雨今日已经没有再吐过了,几次恶心的感觉,都在药香的帮助下被压了下去。   吃下了饭食,她整个人也显得有气色了些。   起码拿着勺子的手不会那么抖了,说话也有力气了。   宣绍陪着她用了晚膳。   如今才体会到,这样的生活是如此的得来不易,如此的幸福。   她曾经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竟看不到生活的美好。若是能早些幡然醒悟,也不至于让宣家落得如此。   饭毕,两人收拾妥当。   烟雨因身子弱,又怀着身孕,乘不得马车,便坐了一顶舒适的轿子,四人抬着,吱呀吱呀往霸北西街而去。   轿子中只有她一人,并不见宣绍的身影。   她却能觉察到宣绍就在附近,心中格外稳妥。   从宣家到霸北西街的高府路程不算近,晓是宣家的轿夫脚力不错,也用了近一个时辰。   轿子来到高府之外,停了下来,轿中的烟雨掀开一侧小窗帘,往外门楣上看了一眼,鎏金的“高府”两字映着月光,熠熠生辉。   “去敲门吧。”落了轿子,烟雨对其中一轿夫说道。   轿夫脚步稳健的上前,敲响了朱漆侧门。   等了不多时,侧门上的小门便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来,“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们是高总管的亲戚,有事要见高总管。”轿夫沉声答道。   “高总管的亲戚?”那门房甚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没听说老爷有亲戚要来呀?”   “因走得匆忙,未能提前告知。”那轿夫不慌不忙道。   门房抓了抓脑袋,“老爷如今不在家,你们明日再来吧!”   说罢就要关门,却被那轿夫抬手挡住,“高总管不在,那家里总有管事的人在吧?与他说也是一样!”   “没有没有!”那门房想要推开他的手,把门关上。   可也不见那轿夫如何用力,他却是怎的也推不开他。   “你,你要做什么?”门房皱眉问道。   “真是有事,行个方便。”轿夫说着将一叠金叶子塞进了门房前胸衣襟内。   门房抬手摸了摸胸前哗啦响的金叶子,脸上虽有犹疑,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探头往外看看,只瞧见一顶精致的轿子,并轿子旁站着三个轿夫,连带面前这位,一共才四个轿夫,这才放缓了语气,“那轿子里坐的是?”   “是位少夫人。”车夫答道。   一听轿子里坐的还是位女子,门房更是放松了警惕,“行,你们先进来,管家这会儿估计已经歇下了,我找人去请管家。”   轿夫回到轿子旁,几人缓缓将轿子抬进了高府。   高坤不在,高府的管家却并没有歇着。   他正伺候着一位身量魁梧高大的男子,坐在花厅里品着茶汤。   “这茶味道不错。”   烟雨离的很远,但夜的寂静不妨碍她老远便听到那男子的话音。   轿子停在花厅外的院子里。   高府的家仆躬身冲花厅里的人道:“管家大人,这会儿来了位夫人,说是老爷的亲戚,您看……”   管家和那男子都往外看了一眼。   那男子朝外扬了扬下巴。   管家皱着眉头走出了花厅。   “什么亲戚?我怎不听闻老爷有亲戚要来?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管家压低了声音冲那家仆说道。   继而来到轿子旁,“请问客人是老爷的什么亲戚?怎的这么晚了忽的寻上门来?”   坐在轿子中的烟雨清了清嗓子道:“能这么晚寻来,说明关系匪浅。管家若是忙着倒也不必相陪,我只到后院那花房里寻个人,很快便走。”   管家一听变了脸色。   后院乃是禁地,除了老爷,谁也不让进去,就连他都不曾进去过。   这突然到来的小妇人却是开口就要往后院去,且还知道后院有个花房,花房里住着人!   “这……”管家眉头紧蹙,她真是老爷的亲戚?不然她怎的知道?   “管家可是有什么为难?”   “是,老爷不在,这……不大方便,您若是有事儿,不妨明日再来。”管家躬身说道。   “你能做的了主么?我既是夜里寻来,就说明此事要紧。若是耽搁了……你可付得起责?”烟雨淡声问道。   管家却莫名觉出威压来。   他紧皱着眉头,一时拿不定注意。   既能知道后院禁地之事,想来是来过。说不定真是和老爷关系匪浅,倘若真如她所说,耽误了事儿……可也不能就这么无凭无据,什么人都往府上放呀?   花厅里的男子见好一阵子,管家还不曾打发了人回去,便有些好奇的放下茶盏,步出花厅。   “怎么着?”男子高声问了一句。   烟雨坐在轿中,暗自猜测,这半夜还留在高坤家中的人会是谁。   却听闻那管家躬身对男子说:“说是老爷的亲戚,要往后院儿去。奴才做不了主……”   “哦?”那男子一听便来了兴趣,“高总管的亲戚?往后院儿去?哪里的什么亲戚?何不下轿出来一见?”   “小妇人女子身,不便相见。”烟雨沉声答道。   这男子在高坤家中,说话比管家还硬气,究竟会是谁呢?   “不便相见,那要到后院儿去做什么?”男子笑道。   “后院花房自有小妇人要寻之人,要寻之物。”   男子闻言,面色沉敛,似在揣摩着什么。   不过片刻,他又笑了起来,“让她去。”   “这……”管家面色为难。   “什么这呀那呀的?让她去就是了,高总管回来,我与他说。”男子大方道。   “是。”管家这才应了,命家仆引着轿子往后院而去。   这男子在高府说话这般管用?   烟雨忍不住轻轻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却见那男子也正往轿子这边看。   烟雨迅速放下了轿帘。   这么匆匆一瞥,竟觉的男子身形似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她眉头微微蹙起,听到暗中宣绍的声音,才舒了口气。   别的暂且不管,还是先想办法从安念之那里拿到药方再说吧!   家仆因着轿夫走到后院一处月亮门外,便停下了脚步,“往里去就是后院了,我就不进去了。”   家仆说完,躬身退在一侧。   “走吧。”烟雨吩咐了一声。   轿夫们抬着轿子走进了月亮门。   烟雨凝神听去。   微微夜风拂过前方的一片灌木林,灌木林之后是一座面积颇大的花房。   花房此时门窗大开。   隐隐似有一人平静而稳健的呼吸声从花房深处传来。   轿夫抬着轿子停在灌木林外。   灌木林密密匝匝,只有一条青石小路,仅能容一人通行。   烟雨让他们落了轿子,她缓步下轿。   幸而今天她吃了饭,体力也恢复了许多,否则她一个人,还真走不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慢慢走上了那灌木林下的青石小道。   花房是琉璃顶,此时映着月光,花房中一片深沉的墨绿。   烟雨站在花房门口,朝里唤道:“舅舅可在?”   她其实已经听到安念之的呼吸声,就在花房之中。   许久却不闻回答。   她只好摸索着,借着月光,迈步进入花房。一步步向里走去。   “舅舅?”   她走到花房中央,又唤道。   “你来做什么?”安念之的声音终于从花房深处传了出来,“宣文秉死了么?”   “没有,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烟雨沉声道。   安念之低笑了两声,“为此事而来?你想做什么?”   “我将舅舅给我的药加入了他的饮食中,他如今昏迷不醒,尚有一口气在。舅舅可否把给我那药的药方拿来?”烟雨扶着身旁花架道。   “你小心,别碰了我的花!”她的手刚落到花架子上,安念之的声音就急切道。   烟雨侧脸看了身旁的花架子一眼,嗯了一声。   “你要药方做什么?”安念之又问道。   “我改变主意了。”烟雨轻声道,“让他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活着,看着他的儿子爱着曾经亲手害他的女子,爱的不可自拔。当年叶家一百多口人命就这么无辜枉死,岂是他一死就能补偿的?我要让他活着痛苦,活着看到自己妻离子散,生不如死!”   烟雨说完,自己的心先颤了一下。   她亦听得暗中藏着之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安念之却是笑着,忽而从花房深处闪身而出,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和以前的你,说的可是不一样啊?”   烟雨垂眸,笑了笑,“舅舅,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安念之淡淡看她,良久,点了点头,“好,变得好!你总算开窍了!这才是叶家女儿该有的样子!药方在我脑子里!不过……你拿了药方去,也是救不了宣文秉的。我告诉过你,如果你一点一点将毒药加入宣文秉的饮食中,他会慢慢死去,无声无息。可你不听,如今他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在,想来是你一次将毒药都加了进去。药不可乱用,你不知道么?”   烟雨咬了咬下唇,“舅舅只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安念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没贴那一把白胡子,还真有些不习惯呢,“不过幸而是你一次将药全加了进去,如今想要救他醒来,倒也不是无药可解。药方我可以给你,只是这解药,世上除了我,没人能配的出来!”   烟雨皱了皱眉,安念之说的如此笃定,那路南飞究竟能不能配出解药来呢?   “那就请舅舅配出解药给我吧?”烟雨轻声道。   安念之瞥了她一眼,“解药?倘若你不是真想折磨宣文秉,而是想要救醒他,和宣绍那小子重修旧好,诳我解药又该当如何?”   烟雨闻言,嗤笑两声,“舅舅未免想的太多了吧?我亲耳听到宣文秉承认八年前,叶家的事是他做下的,亲耳听到他说灭了叶家满门的人正是他。为何要诳你解药来救他?我恨他还来不及!”   “那宣绍为何将你投入狱中,又救你出来?”安念之看着她反问道。   原来这些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烟雨皱了皱眉,“我自有我脱身之法,舅舅不要问那么多了,你只告诉我,肯不肯给我解药就是。”   安念之闻言看她,沉默了一阵子。   “我可以给你解药,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安念之沉声说道。   “什么事?”烟雨立即提高警惕。   “把穆青青从冷宫里带出来!”   烟雨闻言一惊,“为什么?”   “我寻到一种方法,或许能让你母亲的灵魂,在穆青青的体内苏醒……所以,用解药换穆青青出冷宫,两件事皆是对你有利之事,你没有理由反对吧?”安念之抬脚逼近烟雨,看着她的眼睛道,“若是你将穆青青从冷宫里带出来,交给我,我便给你解药,不管你是真想换一种方式折磨宣文秉,还是诳我,想要救他和宣绍和好,我都不管,以后也决不再干涉你,如何?”   “你……”烟雨忍不住在他逼近的同时,退后两步,“你真的有办法?”   “成不成,还要试一试,如今,也只是个猜测而已。”安念之看着一旁的优昙婆罗花道。   烟雨只觉安念之已经走火入魔,她咽了口口水,为了稳住安念之,也为了赶快救醒宣文秉,她只好答应:“我可以想办法,但你知道,穆青青虽被贬入冷宫,但也是皇帝的女人,想要把她带出皇宫不是容易的事,舅舅先给我药方,我回去再来想办法。”   安念之看她一眼,笑道:“你是不信舅舅?”   烟雨看着他没有回答。   “好吧,你随我来,我告诉你了药方,也好叫你知道,这解药,除了我,是不可能有人能配得出的。”安念之自负的笑笑,转身出了花房。   烟雨皱眉,提步跟了出去。   离着花房不远,有一间正房。   安念之率先进去,点亮了灯烛。   烟雨身子虚弱,脚步较慢,她跟进去之时,安念之已经站在桌案边研磨了。   听闻她进来,安念之回头看了一眼,冲她露出讽刺一笑。   提笔在铺好的纸张上,从容落笔。   很快一张写满了药名的纸张被递到了烟雨的面前。   “这配药也是讲究先后顺序的,我已经按照药物加入的顺序写好。”安念之摸了摸下巴,淡声道,“宣文秉躺了好几天了吧?就算他身子好,最多,也熬不过半个月,若过了这时间,便是我,也救不了他了。我能等,你母亲等了八年,也不差这一两天。穆青青在冷宫里,有高坤照料,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唯有宣文秉,怕是等不了几天了。该怎么做,你心里也得有个数。”   烟雨闻言,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行了,我也不留你了,你能寻到这儿找我,说明你还不笨。”安念之转身又朝花房走去,“你想好了可以去找高坤,别往这儿来了,我不喜欢被打扰。”   烟雨皱眉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又没入了花房,她低头看着面前纸张,吹了吹上面已经半干的墨迹。   她不仅要救宣文秉醒来,她还要想办法从安念之手中,夺回母亲的遗体。   安念之已经走火入魔了!在穆青青的体内,复活她母亲的灵魂?!这像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么?她绝不能再糊涂下去,不能再任由母亲的遗体遭受安念之的摆布!   烟雨穿过灌木林,她的轿子就在灌木林外等着她。   她俯身上轿,轿子还没起,忽而一阵风过。   轿帘被吹起了些许,但又很快落了下去。   此时烟雨身边,却多出一个人来。   宣绍握着烟雨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   烟雨亦回看着他,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轿夫抬起了轿子,步履很快的出了后院,叫家仆告别了管家,直接出了高府。   行出霸北西街,宣绍才紧握着她的手道:“你那番话,将我吓了一跳。”   烟雨抬手轻轻触摸他的脸,“我自己也说的毛骨悚然,不过,你一定要相信,那不是我真的想法。我想好好的,走出过去,走出仇恨的阴影,和你,和你的家人,好好的活下去。”   “嗯,我知道。”宣绍点头。      第123章 挽回      烟雨从怀中掏出安念之写的药方,交给宣绍。   “他说,便是有了这药方,解药除了他旁人也是配不出的。怎么办?”   宣绍接过药方。微微垂了垂眼眸,“且试一试吧。”   轿子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烟雨心头浮上深深愧疚。   “你有没有注意和管家一同坐在花厅那男子?”宣绍忽然问道。   烟雨点头,“是,他是什么人?我怎瞧着有些眼熟呢?”   “还记得那晚,我们在后院凉亭中遇刺么?”宣绍沉声说道,“他身形和那黑衣人很像。”   烟雨经他提醒,骤然想起那个让宣绍一反常态的夜晚。   就是那天夜里,他将隐藏在心中八年的愤然怨气告知与她。就是那晚,她得知八年前皇上遇刺的惊险,得知他也曾命在旦夕。   “那黑衣人后来不是被璇玑阁阁主救走了么?他怎么会在高坤家里?他和高坤什么关系?又或者说,高坤和璇玑阁什么关系?”烟雨骇然想到这其中关联。   宣绍说,那黑衣人所用招式,和八年前行刺皇帝,害他受伤之人如出一辙。   这么说,那男子很有可能和八年前行刺皇帝的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今这男子又和璇玑阁。和高坤有所联系。   这么说来……难道是璇玑阁意图谋反?   高坤日日守在皇帝身边……如此一来,皇帝岂不是很危险?   烟雨想到这些,骇然抓住宣绍的手。   “他在高府说话,比管家还有用,这么说来。他和高坤关系不浅。高坤若想要谋害皇上……”烟雨语气有些急。   宣绍轻抚着她的背。   “别急别急。不会那么容易的,自从八年前遇刺之后,皇上身边贴身保护之人不下二十人,皆是武功高强之人。且高坤身边亦有人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宣绍的声音透出沉稳来。   烟雨靠在他温暖的怀中,这才觉得心安。   轿夫抬着轿子,吱呀吱呀的响着。   烟雨有些困了。孕妇多少都会有些嗜睡。   今晚又实在太过劳神了些。   还未回到宣府,烟雨便在宣绍怀中进入了梦乡。   后来她是怎么回到了府上,又是如何被宣绍抱进了房间,第二日醒来之时。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印象。   她睡醒之时,阳光明媚,窗外鸟啼清脆。   浮萍听到动静,推门而入,伺候她起身,她只觉今日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   好似重获了新生一般。   浮萍脸上也尽是笑意,待她用罢了早膳,浮萍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丝毫未褪。   “你怎的这般高兴?”烟雨忍不住问道。   “奴婢是为主子高兴!”浮萍掩口道,“昨夜瞧见公子抱了少夫人回来。那般小心翼翼,还在正房留宿,这可是许久都没有的事儿了……”   后面几句,她说的很小声,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   烟雨心中一酸,忙点头掩饰。   若不是她曾经执迷不悟,何至于和宣绍走到这般地步?   宣绍昨夜歇在正房么?她睡得太熟,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   “公子已经走了么?”烟雨问道。   “是,天不亮就走了。”浮萍瞧着烟雨气色不错,“今日天气好,主子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烟雨本想摇头,虽昨夜睡得不错,可她还是有些乏力。   可低头看到自己平坦的腹部,想了想,还是点头到:“好,略走一走也好。”   活动一下,呼吸下暮秋清冽的空气,对身体好,想来对腹中孩子也是有好处的吧?   宣夫人说,她没有做过母亲,不理解做母亲的心,那么她现在就要开始学着做一个好母亲了。   略走了几步,她就觉得乏。   浮萍劝她不要勉强,累了就坐下歇歇才好。   她在长廊里坐了,忽而想到,这几日见宣绍,都匆忙,不是自己状态不好,就是在想着旁的事情。   竟没顾上问一问,秦川他们可放出来了?   也不知苏云珠的家人通知了没有?   于苏云珠她着实心有愧疚,等宣绍回来,定要问问清楚。   烟雨在外坐了会儿,又让浮萍扶着她回了房间。她原本打算去看看宣夫人,并去向宣大人赔罪。   可想到解药还未配出,虽然她下定决心要救回宣大人,可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等真的救醒了宣大人,她再前去赔罪吧。   烟雨心结打开,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很多。   恶心的时候少了,只要不是很油腻的饭菜也能吃得下了。   有时还会有些嘴馋,想要吃些平日里并不会想起吃的东西。   倒是浮萍说,这事儿好事儿,她以前听闻女人们有了身子,都是这么个反应,说明肚子里的孩子健康。   烟雨不知她是安慰自己,还是果真如此,不过听了仍旧十分开心。   待黄昏时候,宣绍匆匆从外面赶回,竟是为了专程回来陪她用晚膳。   用过晚膳之后,他还要走。   看他如此忙碌,面上神态也带着些疲惫之色,可却会在百忙之中仍旧抽出时间专程赶回来,只为了陪她用一顿饭。面对她的时候,还会摆出最是和煦的笑脸。   烟雨甚至怀疑曾经的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怎舍得去伤害如此待她的宣绍?   待饭毕,他连茶也顾不上用,正要离去之时。   烟雨唤住了他,“相公,你既已经知道我的身世,想来,我和秦川的关系,你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他是你母亲嫡亲妹妹的儿子,你的表兄?”宣绍随是问句,脸上却没有疑问的表情。烟雨点点头,“是,八年前他的家人也在丞相府遇难,所以只剩下我们兄妹两人相依为命……他会去牢中救我,也是出于……”   烟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索性跳过那些纷乱的过程,直奔重点道:“既然我都出来了,那他们?”   宣绍一直看着她,沉默不语。   烟雨一开始有些窘迫,后来想到,自己有个表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如今已经将一切都与宣绍摊开了言明了,秦川是喜欢过她,她也曾一度以为自己会和秦川携手一生。可那不都是曾经么?谁还能没有个过去?宣绍还有个表妹林玉瑶呢!   想到这儿,她便也抬起头,毫不示弱的看了回去。   宣绍绷不住轻笑,“就像这样,有什么话,直接对我挑明了说多好?从你嫁给我那一刻起,我们才是最亲最近的人,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彼此分担,无需小心翼翼的隐瞒。”   烟雨怔怔看他,她从不知,冷面如宣绍,也会这么感性。   “嗯,我记住了。”她重重的点头,“以前我做的不好,以后我会努力的。”   宣绍上前,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好,秦川他们毕竟是劫了牢狱。那是临安府衙的大牢,便是要救他们出来,也还有一些程序要走。我已经让人在办了。如今盯着宣家人很多,万事马虎不得。最快,也得明后两日才能将他们放出来了。你不必担心,他们在牢中一切安好。”   “嗯,多谢你。”烟雨轻声说道。   宣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笑着转身离去。   烟雨不知宣绍近来都在忙什么,但看他面上不减的疲惫也知他定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她虽想要帮他分担,却空有此心,没有能力,如今她能做的,也唯有照顾好自己,让他少操些心来。再有就是希望路南飞能尽快的配出解药,救醒宣大人,想来他心中的压力定然会减少许多。   宣绍虽忙,救秦川等人的事情却没有耽搁。他说最快明后两人,他们能出来。   果然第二日下午的时候,坐在房中的烟雨就听闻家仆禀报,外院老爷身边近卫求见。   初闻此话,她还愣了一愣,恍然想到定是秦川。   秦川外男,不便进内院,她让浮萍扶着她,缓缓往外院里去了。   外院花厅,两人隔着屏风相见。   彼时秦川已经沐浴更衣,洗去了牢狱之气。   但隔着清透的苏锦屏风,烟雨还是瞧见,秦川的身形,似消瘦了许多。   “你……近来还好么?”秦川低声问道。   烟雨坐在里间的圈椅之上,一手搁在小几上,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盏。   浮萍就立在她一旁伺候。   她与秦川所有的一切,在如今看来不过是曾经,他们之间现下也只剩下了亲情。但烟雨不想让宣绍心中生出芥蒂,便专门让浮萍留了下来。   浮萍好奇的透过屏风往外打量。   以前苏云珠还在的时候,她也从苏云珠口中听过很多次师兄。隔着屏风见到苏云珠的师兄倒还是第一次。   “我很好,表哥不用挂念。”烟雨轻叹了一声,“表哥,有许多话,我知现在说,也许晚了些。但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地步,作为当年唯二逃出灭门之灾的我们,我实在应该将我所知告诉你。”   屏风外的秦川,闻言,抬头向屏风里望了一眼。   “你说吧,我听着。”   烟雨触摸着杯盏,好似一时没有想到,从哪里开口合适。   花厅里沉默良久,才听闻她清淡的声音:“你知道,我原本接近宣绍,是为了当年卷宗,可卷宗没找到。我却意外听闻,当年之事是宣大人做的。原本我不信,宣大人怎会是那样的人呢?”   屏风之外的秦川皱眉听着,当他得知宣大人是被烟雨毒害之时,他就猜到了其中缘由,但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是宣大人的近卫,和宣大人可以算是朝夕相处,宣大人的为人,他十分清楚。那种灭人满门之事,实在不像是他所认识的宣大人能做得出的。   “可后来,竟让我意外听闻,宣大人亲口承认……真的是他。”烟雨顿了顿,“你我寻找了八年的真相,原来凶手就在我们身边,这让我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再也忍不下去,所以,我做下了那日之事。我以为,我这么做,是对的,纵然心狠却也无可厚非。我只用他一个人的命,来偿还我满门之命啊?这样还不够大度么?”   说到这儿,烟雨长叹一声,“可是表哥,你知道么?待我从牢中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当年我爹是真的有私心,真的做下了不该做的事。宣大人虽是灭叶家满门的凶手,却也是拯救叶家九族的恩人。很矛盾是不是?”   外间的秦川一直没有做声。   烟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所以,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放下过去的坚持把,根本没有什么仇人,没有值得执念一辈子的血海深仇。我如今只想救醒宣大人,和宣绍好好的过下去。表哥……你有什么打算么?”   烟雨简单的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却仍旧避开了安念之没有谈。   她觉得安念之实在太过邪门,且安念之对她母亲的感情,也让她觉得不齿,如今曾经的执念都变成过眼云烟,骤然失去一个师妹,秦川心中定然也不好过,还是不要让这种事来让他烦忧了。   秦川沉默良久,“你能放下仇恨,这很好。我想,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如今,我知……我知你和宣绍是真心相待,我……打算离开临安了。”   烟雨摩挲着杯盏的手指骤然停了下来。   离开?是啊,他的父母死在这里,他的师妹也死在这里,临安是他的伤心之地,能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吧?   “我要先回去青城山,将云珠的骨灰送回去。云珠是我师父师娘最疼爱的小女儿……跟着我下山,却……”秦川有些说不下去。   烟雨心中也是涩的发痛。   苏云珠闪身挡住那根羽箭,无力的垂倒在秦川怀中,以及她临终那几句话,都让烟雨痛惜不已。   “你保重吧,我明日就起程,临走……就不来看你了。”秦川的嗓音有些涩。   烟雨眼眶也是一热,她点了点头,沉声道:“嗯,我知道了,表哥也一路保重。”   秦川凝望着屏风里面影影绰绰的身影,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可良久,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他终是未置一词,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花厅,一步步远去。   烟雨让浮萍扶着她,来到外间,默默立在花厅门口,默默的目送秦川的背影渐行渐远。   ……   如果此时能有苏云珠相伴,表哥的身影是不是就不会显得那么落寞?那么萧索?   烟雨垂首,看着地上还来不及扫去的黄叶,百般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走了好,走出临安这是非之地。当年秦川的父母才是无辜被牵连的。   如今秦川又被她牵累,害他失去师妹。   也许秦家人就不该来临安,不该搅入这一场场的阴谋算计和杀戮之中。   “主子,人走远了,咱们回去吧?”浮萍搀着她道。   烟雨点点头,迈出花厅,往内院而去。   秦川第二日要走,当晚便向宣绍辞行。毕竟现在宣文秉不在,宣家的一切事物都落在了宣绍一个人的头上。   宣绍以往看秦川处处不顺眼,如今到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让人给秦川备下丰厚的路费,同意了他离府的请求。   只是夜里宣绍回到自己院中之时,脸上的表情却昭示着他的心情很是不好。   难得今日烟雨没有早早睡下。   宣绍看见她目中担忧,想要冲她微笑,以示安慰,却笑容勉强得很。   烟雨扶着宣绍的手,在他一旁坐下。   “你说你我夫妻一体,一切都改坦诚相待的。我虽帮不了你什么,可看你忧心忡忡也难免担忧,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有人分担,也许会好些。”烟雨温声劝道。   宣绍闻言看她一眼,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路南飞仔细看过了那药方,药方应是没有错的。只是……解药却着实不好配出。”   烟雨闻言,眉头蹙起。   宣文秉躺下的时间越久,救醒的机会就越小。   如今时间越来越紧迫,如果路南飞配置解药还没有进展,那……   烟雨目光落在黄花梨的小几上,花梨木行云流水的纹路甚是美丽,她的视线却好似透过了花梨木不知落在了何处。   “那用穆青青交换解药……”   宣绍闻言看向她。   烟雨却垂着视线,自顾自说道:“安念之想要救醒母亲,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只要我们从冷宫里,把穆青青带出来,用穆青青要挟他,让他用解药交换。想来也并非不可一世。穆青青如今在冷宫,便是出来,也不再是昔日的贤妃,想来也没有了害我的能力。”   烟雨说到这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宣绍,“时间紧迫,若是路大人不能及时配出解药……不如我们做两手的准备,能配出自然是最好,不能配出,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如今我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宣绍紧紧看着她,“你真的这么想?真的,这么想要救醒父亲?”   烟雨点头,“是,我已经错了八年,不想再错下去,也不想愧疚一辈子。”   宣绍点头,“好,既如此,明日我约高坤相见。”   烟雨深吸一口气,却是摇了摇头,“不行,得我约他相见。”   宣绍看向她。   “安念之此人多疑,你与高坤相见,想来他定会更加怀疑我那日所说。”   宣绍想也不想就反对,“你如今怀有身孕,多有不便。他要怀疑便怀疑,只要将他想要的穆青青捉到手就行。”   “安念之用毒用医都很有手段,且心思狠毒,还是能减他一份怀疑,就减一分的好。”烟雨抬手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想快点让父亲大人醒过来,不是么?”   宣绍凝望着她,终是点了点头。   当初她将穆青青算计进冷宫,却不想会有这么一日,还要将她从冷宫里弄出来!   不过倒也好在她如今是在冷宫里,倘若她还是贤妃,想要把她弄出宫就不那么容易了!   烟雨写了亲笔信,连夜让人送进高坤府上。   赶巧高坤正在家中,所以回信很快被家丁带回。   高坤约她明日上午老地方相见。   这老地方,自然指的是楼外楼。   宣绍不放心她独自前去,浮萍不会功夫,虽派了暗卫保护,但她近身没有妥帖之人,他也难以安心。   如今倒觉出苏云珠当初的大用处来。   可惜皇城司清一色的男人,没有会武的女子。宣绍不禁暗自后悔,当初着实应该多培养些武艺超群的女子以备不时之需的。   如今已到用时,后悔却也晚了。   “相公何至于如此担心,如今便是见高坤,也是合作的关系,且有暗卫在近旁保护,怎的也不至于让他伤了我啊?”烟雨宽慰他道。   他本就忙碌不堪,她着实不愿因自己再让他分心。   宣绍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也许有那人在,事情会简单很多。   或许如今可以叫那人回来了……   宣绍想到此处,未在多言,只几番叮嘱暗卫,定要保护好少夫人,才算作罢。   第二日用罢早膳,烟雨便带了浮萍,乘着小轿往楼外楼而去。   许是因为知道周遭有暗卫保护的缘故,又许是心里作用,烟雨总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旁人视线之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感觉很是不好。   她的耳力不自觉的就会向四周关注,似乎想要寻出哪些声响是暗卫的声音。   真不晓得,整日里身边都有暗卫的那些人是怎么过了?许是日子久了习惯了?她却是觉得自己再过多久也无法习惯的,耳力不住的去向周遭探听,弄得她出门不久就有些疲惫。   在轿子里还好,在楼外楼下了轿子,这种感觉便尤为明显。   好似被旁人光明正大的窥伺一般。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这种事,日后还是要少做。   烟雨在雅间里坐了不久。高坤便来了。   看到烟雨身旁站着的浮萍,他笑了笑,“宣少夫人觉得这种事让旁人听了好么?”   烟雨淡淡看他,“无妨,是心腹。”   高坤垂了视线,“去,到外面候着。”   这话自然是对浮萍说的。   浮萍只看着自家主子烟雨,动也不动。   高坤却骤然出手,如鹰一般的爪子紧扣在浮萍细白的脖颈上,霎时,她的脸就憋得通红。   “高总管,你这是做什么?!”烟雨立时起身。   高坤斜眼看她,“做什么?宣少夫人你素来聪明,看不到我如今在做什么吗?”   “放手!”烟雨皱眉紧盯着他,“安念之没有告诉你,来是要做什么的吗?”   听到安念之的名字,高坤才冷哼一声,放开了扣在浮萍脖子上的手。   浮萍立即猛烈的咳嗽起来,细白的脖颈上已经留下了红的发紫的掐痕。   “让她出去!”高坤坐下来,冷声说道,“否则不必谈了。”   烟雨冲浮萍点点头,“你候在外面。”   “少夫人……”浮萍不放心。   “去吧。”烟雨知道,若是高坤想要对她下手,那便是浮萍在,也不过是多赔上一条命罢了。且见过上次高坤在花房之外,对安念之恭恭敬敬的样子,他应该不会贸然做出什么危害她的举动。   两人再次于雅间里落了座,安念之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   “宣少夫人亲自登临高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实在是没将自己当外人呐?”   听着高坤的话音,她这才明白,高坤适才突然对浮萍发难,正是对自己那晚,贸然闯入高府,直接寻找安念之不满。   “高总管公务繁忙,我也是不想多麻烦高总管而已。”烟雨淡声说道。   “哼,”高坤冷哼一声,俊逸的面容透着讽刺和不耐,“你若是真聪明,就该把自己的聪明遮掩着点,你直接闯入高府寻找安念之,不是显得上次我带你在临安兜了那么大圈子,不过是白费力气么?若想到日后还能好好合作,就该收敛着点!”   “原来如此,多谢高总管指教。”烟雨从善如流,并不和他正面争执。   高坤看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说吧,你有何打算?”   “你来之前,舅舅没有告诉你么?”烟雨反问。   高坤笑了笑,“如今是你和我谈,我自然要听你怎么说?”   烟雨闻言微垂了眼眸,低声道:“我的打算,自然是先从冷宫里把穆青青捞出来。”   高坤一笑,“宣少夫人好大的口气,捞出来?你以为冷宫是皇城司刑狱么?你想捞谁出来,就能捞谁出来?”   “所以,这不是要和高总管商量么?我若有那么大的能耐,今日也不必坐在这里和高总管商议了。”烟雨不怒,反笑道。   高坤闻言,笑了笑,许是他觉得烟雨的话听起来还算顺耳,“既是安神医嘱咐的,我自然会帮上一帮,但怎么救人出来,主意还是要你来拿。我只负责从中配合。”   “事不宜迟,今日怎样?”烟雨直接说道。   高坤一愣,“今日?这么说,宣少夫人已经有了打算了?”   烟雨缓缓点了头。若非宣文秉不能再等,多拖上一日,便小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她也不至于这般着急。   “是,今日午后,请高总管安排我进宫一趟。”烟雨低声说道。   “你先把打算说与我听,我也好配合你。”高坤皱着眉头问道。   烟雨略作迟疑,但知道自己若什么都不肯说,高坤必然不会好好配合。   带穆青青出冷宫,少不了要高坤出力。所以迟疑之后,她还是将自己和宣绍已经商量好的计策大致讲出。   高坤垂眸深思了一阵子,“好,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他起身向外行去,临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烟雨一眼,阴测测一笑,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先走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浮萍瞧见他,狠狠瞪了他一眼,高坤却抬手在浮萍脸上摸了一把。   在浮萍从怔住转为恼羞成怒,就要破口大骂之时,他朗声笑着,下了楼梯,出了楼外楼。   浮萍抬脚进了雅间。   烟雨还在窗边坐着。   “少夫人,这人……这人太过分了!”说话间,浮萍脖子上紫红的印迹赫然在目。   烟雨眸色沉敛,暗声道:“如今还有他的用处,你且忍耐一时,待日后……”   待日后怎样,烟雨没说。   浮萍抬眼向自家主子看去,却见烟雨眼中坚决的神色。   连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护不住,她也委实太窝囊了些。   又坐了一会儿,烟雨才缓缓起身。   “走吧,咱们也回去,该准备午后的事儿了。”   烟雨乘着轿子,一行人又回到宣府。   刚撤下午膳,宣绍就从外面赶了回来。   烟雨如今很少吐了,能吃下饭,气色自然好了很多,有事做,人也精神很多。   见宣绍回来,她立即起身,“相公可曾用了饭?”   宣绍摆手让她坐下,“我用过了,你不用忙活,人我已经准备好,是皇城司的死囚,身形和她差不多。”   烟雨点点头,心中骤然有些紧张,“我已经见过高坤了。”   “嗯,我知道。”宣绍握住她的手,“他对你不敬?”   烟雨轻笑,“不算什么事,如今救父亲要紧,拿回解药,不再受制于人,再回过头来收拾小人不迟。”   宣绍见她神色自然,是真的没为这点事难过,才点头未在多言。   下午时候,宫里来人请宣少夫人进宫。   说是皇后娘娘召见。   来人并非烟雨所见过的皇后身边宫女,自然知道这是高坤的安排,对他每次都凭白借皇后的名头很是无语。   但还是带着浮萍,从容上了自家的马车。   这是宣绍专门留在家中的他平日里乘坐的马车,他的马车大而舒适,坐起来宽敞,且不会那么颠簸。   毕竟烟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大意不得。   烟雨到没有拒绝。   因着马车大,自然会有别的好处。   所来宫人倒也并未执着,见宣少夫人上了宣家自己的马车,也为未多说,跟着宣少夫人的马车,滚滚往皇宫而去。   驻守宫门外的侍卫见到是宣绍的马车,并未过多盘问,便将他们放入宫门。   待进二道宫门之时,马车却被拦了下来。   “外臣及其家眷车马不得入内宫。”宫门口守着的侍卫大声道。   车内浮萍转脸看向烟雨。   烟雨也是一愣,高坤不是答应了他会安排好的么?怎的还会被拦下来?   浮萍挑开帘子冲外面说道:“这是宣公子的马车,里面是我家少夫人,我家少夫人身子不适,不宜劳顿,请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那不行,咱们得公事公办,里面夫人要是身子不适,咱们可以遣人叫个步辇来。”守卫宫门的侍卫说道。   步辇之上可是藏不了个大活人的。   烟雨和高坤商量好的,他安排好宫中事宜,让她可以乘马车入内,所以宣绍从狱中提出的死囚此时正迷晕藏在马车上,到时救了穆青青出来,以这女囚替了穆青青以死而遁。   高坤,果然是靠不住么?   他不是听命于安念之的么?   “少夫人,这该怎么办?”浮萍急道。   高坤打的什么鬼主意?   “您还进不进去了?”外面的侍卫已经开始催促了。   “我这会儿子有些头晕,咱们先将马车停在一旁,歇息一会儿。”烟雨忽而说道。   车厢的车夫闻言,立即将马车赶向一边。   只要不挡在宫门口,侍卫倒也不来管辖。   同行的宫人已经下了马车,等在一边。   烟雨将宣绍提前交给她的解药从袖袋中翻出,来到马车车厢的隔间里。蹲身在那死囚身旁。   “少夫人,您要做什么?”浮萍立即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   烟雨看她一眼。   浮萍已经换了高领的长衫,脖子上紫红的掐痕被竖起的领子完全挡住。   “你别急,总有办法的。”烟雨低声让她让到一边。   浮萍紧张的看着烟雨,不知她打算如何。   烟雨半蹲在死囚身边,将解药吹入她的鼻息。   等了不到一刻钟,那死囚轻咳着醒了过来。   睁眼瞧见烟雨,正要说话,被烟雨眼疾手快的捂上了嘴。   烟雨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死囚很有些惊慌失措的看着她。   “我放开你,你别乱叫。”烟雨低声道。   死囚仓惶的点了点头。共丽讨圾。   浮萍皱眉等在一边,不明白此时,主子为何不急着进宫,反而要将这死囚唤醒?   烟雨的手缓缓离了那死囚的嘴。   女子大口的喘着气,不过到真的没有大声喊叫。   “听闻你是不忍家中相公毒打,下毒谋害了亲夫,被下了狱中的,是么?”烟雨小声问道。   那女子瞪大眼睛,警惕的看着烟雨,点了点头,“是,你是什么人?我怎会在这里?”   那女子说话声音也十分的小,但嗓音微微有些嘶哑。   她打量了一下烟雨的衣着,看她一身贵气,知道不会是普通人家,心中更是惊惧。   烟雨听闻她心跳砰砰十分急促,轻笑道:“如今就要赴死,你可还有什么牵挂?”   女子一怔,浑浊的眼中竟倏尔淌下泪来,“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才五岁大,若非……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他打我也就罢了,孩子还那么小,却也要受他毒打,喝醉了酒,就将我们娘俩打的半死……”   女子说着,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第124章 偷人出宫      烟雨赶紧抬手捂上了她的嘴,“嘘,小些声,如今你丈夫已死。你也活不成了,那你的女儿由谁看顾?”   女子看着烟雨,听她说话,语气温温柔柔,声音很小,却也和颜悦色。不像是坏人,犹豫一番,轻声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是宣家的少夫人,你若是临安人,或许知道宣家?今日你帮我一件事,我可以帮你临死前,了却些心愿。若你女儿有人照料,我便派人送去些银两,让她日后可以过得更好些。若她无人照料,我也可以将她接到宣府中。不知你意下如何?”烟雨虽知时间紧迫,可未免女子慌乱。她还是十分心平气和的缓声问道。   女子闻言,再次上下打量她,“你真是宣家少夫人?”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   “是了,宣公子大婚那日,好多人去看,听闻新娘貌美至极……你真的能……能照顾我女儿?”女子到急切起来。   “是,一个小女儿。于宣家不算什么大事。”烟雨肯定的点头。   “那,那你要我做什么?”女子知道天上不会凭白掉下如此好的事儿来,惊疑不定的看了看烟雨,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浮萍,“我,我可是被判了砍头的,离死没几日了。”   “是,我知道,所以,我不求你帮我别的,只需要你提前几日赴黄泉。”烟雨这话说的异常郑重。   那女子闻言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心口,身子向后蹭去。似乎想离烟雨远上一些,“您,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今日,你待会儿扮作我的丫鬟,同我混进宫中。我要救出一人,你今日替那人而死。我便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女儿。左右是一死,你可愿意与我打成协议?”烟雨轻声问道。   “这……这……”女子还有些犹豫,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是不信我么?”烟雨轻声问道,“那我可对天发誓,若……”   “少夫人,誓言岂是能随便说的?”浮萍出声阻止。   “人在做,天在看,我无愧于心,今日所言,来日比当履行。决不食言,誓言又有何可惧?”烟雨郑重说道,“我对天发誓,你若今日帮我,待我出宫以后。必定看顾你的女儿,如违此言,必遭天谴。”   那女子眼中惊惑,渐渐沉淀下来,眼中续上泪水,哆哆嗦嗦的想翻身给烟雨行礼。   “好……我信夫人,我家女儿如今五岁,养在她祖父母身边,可家里日子并不好过,以前她祖父母便嫌弃她是个女孩儿,说她是赔钱货。如今她祖父母又恨我害死她爹,对她更没有个好脸色。我如今只担心我那可怜的孩子……若夫人能替我照顾她,别说今日一死,便是来世做牛做马,也定要报答夫人恩情!”   女子说着,已是满面泪水。   烟雨让浮萍将她身上绳子解开。   淡声道:“你放心,待会儿你与我说说,你家住何处,夫家姓甚名谁,办完此事,我就去你家中,接你女儿。你可愿意我将她养在宣家?”   女子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多谢夫人不嫌弃!多谢夫人!”   养在宣家,便是做个丫头,瞧着烟雨身边浮萍的打扮,那也是一般人家里怎么也比不上的呀!   总比跟着处处嫌弃她的祖父母,受尽刻薄虐待好得多!   浮萍迅速将自己的衣服脱给女子。   女子骨头架子有些粗大,但人十分瘦削,全身也没几两肉。   浮萍的衣服,她穿起来倒也合宜。   尚在家中之时,女子昏迷之中已经被梳洗过,不过那时她的打扮是为替代穆青青准备,此时要冒充浮萍,自然要重新绾发。   好在马车很大,一应的东西什么也不缺。   浮萍手脚麻利的为她打扮好。   女子只要垂着头,倒也看不出什么。   她虽肤色不似浮萍细白,一双手也是做惯了粗活儿,甚是粗大的样子。   但脸上扑了粉脂,手藏在袖中,若不细看,倒也不能发现异端。   只有一点,浮萍是在宣府里呆了许久的,身上仪态规矩都是早就印在脑子里的。   这女子出身却不大好,便是一般大户人家里的规矩也不曾学过,更不要提想宣府这种人家了。   她倒是低眉顺眼,就是弓着脊背,一副胆小怯懦的样子,不成体统。   “站直了身子,下巴微收,不要埋到胸口,行礼之时,两手交叠。”浮萍焦急的纠正着她的动作。   那女子也急得不行,却是越做越错。   深秋之际,浮萍却是急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那女子也好不了多少,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规矩一天两天都学不好,更莫说一时半会儿。   “你且想想,你那还在家受苦受难的女儿,为了她,也得把摇杆挺起来,你需得谨记住,你走这一趟不是为你自己,乃是为了你的女儿,为了她一生!你左右不过是个死,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罢了,她却才五岁,要走的路还很长。你是想让她受尽欺辱虐待,还是想让她带着不凡的规矩仪态好好长大?”烟雨沉着脸,在她耳边交代。   都说女为母则强,此话果然不假。   一提起女儿,提起她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的女儿能脱离苦海,过的更好。   女子便整张脸都绽放出光彩。   不需浮萍再狠狠按着她的脊背,她也能将腰挺得笔直了。   “行了,别的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只要不让人一眼瞧出不妥就成。”烟雨点点头,“走吧。”   “少夫人……这,这行么?”浮萍还有些担忧。   “不行怎么办?”烟雨回看她一眼,“好好在马车里呆着,别露面!”   说完,便让那女子先下了车。   女子倒也知道要回身扶她,虽姿态算不得优雅,但总算没出什么大错。   等在一旁的宫人见烟雨下了马车。福身行了礼,让早就备好了的步辇抬上前来。   烟雨坐上步辇,对女子示意跟在自己一侧。   她听到女子隆隆的心跳,恍如击鼓一般。   女子垂着头,几次想弯下腰来,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又生生将脊背硬是挺直了。   宫门外的侍卫这次倒是没拦着,很快便放了烟雨一行进去。   前去请烟雨的宫人,进了宫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一位宫女打发走了。   烟雨瞧这宫女有些面熟,轻笑,“可是红绡姑娘?”   红绡福身行礼,“给夫人请安,夫人竟还记得奴婢。”   烟雨点点头,“自然是记得。”   她见红绡向一旁伪装成浮萍的女子看去,便又开口道:“你前面带路吧。”   “是。”红绡福身应了。   领着抬着步辇的粗使宫人,专拣僻静的小道,往冷宫绕过去。   也幸而红绡对宫中道路很熟,这一路上并未遇见旁人。   若是遇见,不说伪装成浮萍的女子会被人识破,她为何会进宫,也不好解释。   步辇在冷宫外的一片竹林处停了下来。   烟雨走下步辇。   红绡将那些粗使宫人打发走。   “宣少夫人请,奴婢去通知高总管。”红绡将她二人引入竹林,便躬身退开。   烟雨听她走远,回过头看着女子道:“一路上也没说话的机会,现在你且告诉我,你夫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女子听闻刚才那宫女称呼烟雨“宣少夫人”,自是对她车里一番话已经确信无疑,当下要跪。   被烟雨抬手拉住,“不必行礼,今日是你帮我。且这是宫里,叫人瞧见生疑。”   女子这才作罢,只躬了躬身说道:“我家住棚桥那片儿,夫家姓吴,我乃吴王氏。公爹吴大柱,以前是个铁匠,不过现在棚桥那儿的吴家铁匠铺都交给小叔了。公爹婆婆都跟着小叔住,如今我那女儿也在那儿。今日若夫人事能成,求夫人一定……一定要……”   “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失言的。”烟雨见她又要哭出来,轻声安慰道,“棚桥吴家铁匠铺,我记住了。”   烟雨转身,向竹林后的冷宫迈步走去。   吴王氏也赶紧抹了抹眼睛,跟上前去。   冷宫依旧是上次她来时,所见到的那样子,只是上次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出现在这里,更没有想到,自己来,竟是为了救穆青青出去。   “吱呀----”一声。   吴王氏上前将冷宫红漆斑驳的门推开。   烟雨在她搀扶之下,跨步进去。   她侧耳听了听,穆青青此时正在上房,一个人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可又听不大清。   烟雨指了指正房的方向。   吴王氏扶着她往正方而去。   木门已经破旧不堪,上面糊着的纸比上次似乎更烂的多了些。   秋风呼呼的灌进门内。   虚掩的门,吱呀吱呀的响。   吴王氏一手搀扶着烟雨,一手去推那门。   烟雨却听得坐在里面的穆青青蹭的站了起来。   快步来到门边。   吴王氏推开门,冷不丁的瞧见一张煞白的脸,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   烟雨晓是听到了穆青青的动静,却也不曾想到她会成了如今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   “呵呵呵。”穆青青嘴里发出怪异的冷笑声,“怎么,吓到你了么?”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烟雨冷声问道。   并弯身拉了跌坐在地的吴王氏起来,“不必怕,她是人,不是鬼。”   穆青青头发蓬乱,脸色煞白,像扑了面粉一般,眼圈乌黑,嘴唇殷红如血。猛地一看,还真是恐怖。   穆青青转身往里去,“我被关在这儿太无聊了,不找些乐子怎么行?红绡都被我吓怕了,哈哈,连你也怕,真是有趣。”   穆青青回到屋内,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翘着腿,看着迈步进屋的烟雨。   “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烟雨环顾四周,冷宫清清冷冷的,虽门窗都开着,屋里还是阴暗不明。   屋里摆设还是老样子,就连破败腐朽的味道,都没有改变分毫。   她清了清嗓子,“我来,是为了救你出去。”   穆青青闻言一怔,继而挑眉看向她,伸手掏了掏耳朵,“我听错了吧?你说什么?你要救我出去?”   烟雨点头,“是。”   一旁的吴王氏将头埋得更低。听着宣少夫人和那恐怖女子的对话,她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两人分明关系不睦的样子,怎的宣少夫人就要救她呢?   “呵呵,真的?真的要救我出去?”穆青青又问了一遍,并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缓缓向烟雨走过来。   “待会儿高坤就会过来,你若不信,也可以问他。”烟雨沉声说道。   “高坤?”穆青青皱眉,“你们什么时候搅合到一块儿去的?”   “这你不用打听。”烟雨看了看一旁吴王氏,“你准备好了么?”   “是。”吴王氏躬身应声。   穆青青狐疑的向吴王氏看过来。   “她是谁?以前没见过。”   “宣家的丫鬟你都见过么?”烟雨反问了一句,“你要是想出去,现在就和她换衣服,我带你出宫。”   穆青青挑眉看着烟雨。   吴王氏已经开始宽衣解带,穆青青却并不动。   她盯着烟雨的脸,看了半晌,“我能进得这冷宫,说起来,也是拜你所赐。你想害我进来,便害我进来,如今你想救我走,就救我走么?我还偏不走!”   烟雨到不曾想到她会这么说。   上次她和苏云珠前来之时,在冷宫之外,分明听到她朝高坤吼叫着,让高坤救她出去的。   如今倒是不慌不忙了?   烟雨面色不变,淡声问道:“果真?”   穆青青点头,“哼,你想救我出去,肯定是有所图谋,对你没有利的事情,你向来不会做。我如今已经这样了,偏就不能如了你的意!你想叫我出去,我就偏不出去,你能奈何?”   “好。”烟雨闻言点头,冲一旁吴王氏道,“不必脱了,她愿意死在这里就让她死在这里好了!”   吴王氏一听,可有些急了,说好了她替旁人死了,宣少夫人就代为照顾她的女儿的。如今若她完不成这事儿,那她女儿……   想着就要落下泪来。   烟雨冲她摆摆手,转脸对穆青青道:“你如今在冷宫里苟延残喘,倒是喘出乐子来了。我来救你,你都不愿走。那你便老老实实在这儿等死吧!倒了阴曹地府,可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穆青青冷脸看着她,“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烟雨点点头,“是,我知你和我过不去,不单和我过不去,也和你自己过不去。这本事互利互惠之事,不管我有什么图谋,你起码是离开这里了。日后怎样,再做打算就是。今日你不肯走,你以为我还会再来救你么?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是死路一条。命在你自己手里,去留全看你。”   烟雨说完,并不催促她,而是转身看向外面。   高坤怎么还不来?她将听力放远,也没听到丁点的声响。   穆青青沉着脸,目光在吴王氏和烟雨的身上扫来扫去。   烟雨说的没错,她已经在冷宫里呆着这么久了,如今这机会难得,烟雨若是想要谋算她的命,根本没必要冒着风向将她救出宫去。让她死在冷宫里,不是更简单?   至于她要救她做什么,待她出了宫,总会知道的,到那时,自己已经不再受制于冷宫,总会找到办法应对的。   她对这个鬼地方是在厌恶透了!   犹豫之间,心已经偏向离开。   “好,换衣服!”穆青青刚点了头。   烟雨便听到冷宫外有人前来的声音,她冲吴王氏点了点头,提步出了屋子。   来到院中,侧耳向外听去。   来人应是高坤没错。   冷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高坤背着手,站在宫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抬脚走了进来。   “宣少夫人来的真及时。”高坤回身将冷宫宫门关上。   烟雨没有理会他,只上下打量着抿嘴不言。   高坤一步步向正房走了过来。   “遇到点小事儿,所以没能及时脱身,叫宣少夫人久等了。”高坤浑不在意的说道。   烟雨随意点点头,“高总管来的不算晚,总算没有耽误正事儿。待会儿出宫,只盼着不要像进宫那般,让我遇到些始料不及的意外。”   “不会,定然不会。”高坤摇了摇头。   上房的门从里面打开。   穿了一身粉绿丫鬟服侍的穆青青探出脑袋,看着高坤道:“你们进来!”   高坤旋身而进,烟雨跟在后面。   她刚跨步进去,正疑惑高坤之前慢慢腾腾不急不忙,这会儿跑这么快做什么?就瞧见高坤抬手劈晕了正背对着外面,系腰带的吴王氏。   吴王氏来不及惊呼,就软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烟雨厉声问道。   高坤回头看她一眼,桀桀一笑,蹲身将趴在地上的吴王氏仰面翻了过来。   “不是她?!”高坤惊怒的回头看着烟雨,“这是谁?不是今日上午你身边那丫鬟?”   烟雨摇头,“你找她作甚?”   高坤起身,冷冷看着烟雨道:“那丫鬟呢?”   烟雨倏尔轻笑,“我说你为何答应会在宫门口安排妥当,结果下午就失言,原来,高总管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呢!”   高坤板着脸,牙关微咬,“废话少说,人呢?”   “我可没有答应,把自己身边的丫鬟,带进宫来吧?我只说会带身边人来顶替穆青青,如今,人我也带来了,请高总管安排出宫事宜吧。”烟雨冷声说完,转脸看向穆青青。   穆青青有些怔怔的,看看烟雨,有看看高坤,继而看看地上躺着的丫鬟。   “你们在说什么?”   高坤看了她一眼,“穆青青不能跟你走,我再想旁的办法救她出宫。”   烟雨蹙眉,“高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跟你通力协作了!”高坤伴着脸,口气也十分生硬。   烟雨也冷下脸来,高坤是能等,穆青青也能等,可是躺在家中的宣文秉等不了。   她今日已经进得宫来,就是要带走穆青青,好用穆青青和安念之交换解药的。   如果他日,让高坤救了出去,别说宣文秉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就算是等到了,穆青青不在她的手上,她拿什么去和安念之交换?   “高总管明知我所带来之人,是要替穆青青一死的,为何一定要是上午你见过那丫鬟?那丫鬟和穆青青身形并不相似,倒是如今地上躺着的这人,和穆青青体型差不多。那丫鬟怎的得罪了高总管,以至于,你一定要她死?”烟雨声音清冷。   “哼,”高坤冷哼一声,“讨厌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的吧?我瞧她不顺眼,这个理由够不够?”   烟雨蹙眉,早先听闻过,宫里这些阉割了的太监们,心理很是扭曲,行事作风常常不遵常理。她以前并未在意,也并未对太监有过如何不好的看法,原想着他们身体已残,本就够可怜,若是再受人鄙夷,不是更加可怜。   如今面前这高坤,生生让她对太监生出不少的厌恶来。   “你讨不讨厌她是你的事儿,她是我身边的丫鬟。今日上午,你已经先出手伤人,我不与你计较,是看在如今要救穆青青的份上。你到得寸进尺了?也罢,反正穆青青的死活,与我无甚关系。你既不让我救她,便自己去和安念之交代吧!”烟雨说完,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走。   “站住!”穆青青高喝一声,“如今我成了你们手中玩物了是不是?”   烟雨原地停住步子,回头看着穆青青。   穆青青则转过脸,瞪着高坤,“怎么回事,我也没听明白,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不想管。如今她要带我出宫,我衣服都换好了,你打什么岔?凭什么你说不让我出去就不让我出去了?”   高坤沉声对她道:“她不可信,我怕她带你出去,对你不利,你也知道,你们之前有不少恩怨的。过些日子,我寻个机会,定会将你救出去的。”   “过些日子?过几日?什么时候?”穆青青逼问道,“如今有个机会就放在我面前,你到叫我再等上几日?若出了旁的变故呢?若出不去了呢?”   高坤皱眉。   烟雨冷哼道:“我会对她不利?高总管,你敢拍着胸口说,不让穆青青随我出宫,是因为你那一点私心,还是在为穆青青考虑?”   “我自然是为青青考虑。”   “穆青青可不傻,你以为她是那么好糊弄的?”   烟雨冷眼瞧着眼神犹疑不定的穆青青,讽刺开口道:“咱们本是一早就商量好,你若真是对我不放心,何须安排我进宫?不过是看着我身边那小丫鬟不在,突然改了主意。”   穆青青闻言,看了看地上的吴王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现在就跟她走,你莫要再拦!”   高坤哼了一声。   烟雨怕他从中使坏,又沉声道:“想来舅舅也知道此事的安排,若是不能将她救出,我定会告诉舅舅,一切都是你在从中作梗!”   高坤脸色僵了僵,啐了一口,“我没那么闲!走吧!顺着来时的路,红绡在竹林外等着!”   烟雨转过身,向外走去,看来用安念之威胁高坤还是很有用的。   她听闻穆青青跟了上来,穆青青的心跳有些急。   “烟雨,等等我!”穆青青追至她身后。   “怎么做个丫鬟,不用我教你吧?”烟雨斜了她一眼。   穆青青闻言,脸色难看了几分。   但洗去脸上初见时那诡异夸张的妆容,此时已经顺眼了许多。   “别忘了,你曾经可是我的丫鬟!”穆青青咬牙切齿,“我可曾一日用丫鬟的要求来要求过你?如今你倒呵斥起我来了!”   烟雨淡然看她,“我身边并不缺人伺候,你想给我做丫鬟,我也不想用。不过你若是想平平顺顺的出得宫去,最好记得自己该怎么做。”   穆青青用鼻子出了两声粗气。   若非自己落入冷宫,见不到皇帝,怎至于向她低头。   “是!宣少夫人!”穆青青龇着牙愤然道。   从穿越至今,穆青青都不曾做过伺候人的活计。   曾经是众人趋之若鹜的临安花魁,后来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爱姬。   如今倒要在自己最是看不顺眼的烟雨面前坐低伏小,她哪里能甘心。   两人前后走出竹林之外。   果然见红绡等在穿出竹林的小道上。   她一眼就看见了跟在烟雨后面的穆青青。   “这样可不成!”红绡低声上前道,“您这一身贵气不收一收哪里像个小丫鬟?一眼就被人瞧出破绽来了!”   穆青青愤然甩开红绡的手,“让我跟在她后面走,我已经忍气吞声不说什么了,如今还要我怎样?朝她躬身福礼?朝她点头哈腰?”   “你声音再大点,等在外面的轿夫就能听见了。”烟雨冷冷的提醒她。   穆青青气的磨牙,很想一甩袖子,说自己不走了,扭头回冷宫,等高坤再救她出宫。   可她毕竟还没气糊涂,知道出宫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儿的。眼前的机会已是难得,若让皇后有了防备,她再想出宫,怕是难了。   说不得皇后想要解除后顾之忧,一剂毒药送过来,她一命呜呼,岂不悲哉?   “娘娘,人在屋檐下……您,您就委屈一下吧。”红绡低声劝道。   穆青青在冷宫这段日子,都是她来照料的,穆青青的脾气,她早有领教。今日借着这个机会,也是想要小小报复一下穆青青也未可知。   穆青青皱眉,但终是低下头来,微微躬身,上前搀扶着烟雨,咬牙切齿道:“少夫人,您慢些走,奴、婢、扶、着、您!”   烟雨淡淡看她一眼。   心中不禁微微摇头,自己曾经乃是丞相府嫡出的小姐,家逢骤变,从高处跌落,藏身青楼为奴为婢的时候,也不似她这般别扭?   她不过是从别处来的一缕孤魂野鬼,倒这般傲气,难道前世是郡主?公主?   想罢,自己先摇了摇头,穆青青的气质可不像。   三人出了竹林。   穆青青看到步辇之时,本能的就要上前去坐。   红绡赶紧拉了她一把,这才拽住她的步子。   她眼睁睁的瞧着烟雨缓缓走上前去,慢慢腾腾的坐在了步辇之上。   她却要恭恭敬敬的跟在一旁,巴巴的撵着她走。   顿时气得一口气险些憋在胸口上不来。   烟雨无视她偷偷瞪来的视线,心中只盼着这出宫一路,千万别处什么岔子。   步辇走的很快,也很稳。   穆青青小跑才能追的上。   她何时受过这罪,从来都是她坐在步辇上,旁人追着她走的,今日到反过来了。   瞧着步辇上的烟雨,更是越瞧越不顺眼,只觉今日的步辇好似格外的舒适。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明明进宫一路都很顺畅,红绡挑的僻静之路,别说宫里的主子们了,便是连宫人都没有遇到。   可出宫之时,眼瞧着里宫门已经不太远了。   烟雨却是听到有人声挡在前路上。   “停下。”烟雨挥手。   步辇在宫道上停了下来。   “宣少夫人,何事?”红绡上前问道。   烟雨又侧耳听了听,好似来人正往她们这方向而来。   “前面有人来了,听着声音像是宫里的哪位主子。不管是哪位主子,遇上了都是麻烦。可能绕路而行?”烟雨低声问道。   “这……”   “遇到又怎样?你还怕她们不成?”红绡还没说话,穆青青先翻了个白眼说道。   烟雨看她,“我是不怕,不过,你不怕么?”   “我有什么好……”穆青青话未说完,便住了嘴。想到今日近日,自己已经不是皇上最宠着的贤妃,现在自己应该是被关在冷宫里,整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被贬宫娥,正要费尽心机的逃出宫去。   不管是碰见那个主子,只怕不认识她的也在少数。倘若被人认了出来,只怕她连混吃等死都不必了,可以直接去死一死了。   “绕路怕是不行,从这里若是绕路,得绕道内宫深处去,如今离着进来那宫门已经不远了。冲一冲说不得能混过去。若是绕到内宫深处,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变故呢!”红绡摇头道。   穆青青紧张起来,“这怎么办……”   烟雨轻叹一声,“你将头低下去,不管遇见的是谁,她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你。只要她认不出你,咱们就能混出去!”   穆青青此时还能说什么,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只好照烟雨说的做了。   “走!”烟雨沉声道。   步辇又朝着前方动了起来。   宫道上,两架步辇迎面相遇。   烟雨的步辇率先停了下来。共见反巴。   “这是华美人,以前皇后抬举起来的,和皇后关系十分密切。”红绡小声对烟雨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心思算是有了数。   华美人的步辇到她身边,也停了下来,“哟,这不是宣家少夫人么?”   华美人笑道。   “正是,多日不见,华美人风采依旧。”烟雨是宣绍的正妻。   倒是不必向华美人行礼。   一旁的红绡已经恭恭敬敬的朝华美人福了身。   穆青青银牙都快咬碎,咬的自己牙根儿都是疼的,才迫使自己也低着头,福了福身。   “宣少夫人这是打哪儿来啊?”华美人轻笑着问道。   “原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可是听闻娘娘午休未起,便只好告退。”烟雨缓声说道。   “从凤仪宫中来?这时候,娘娘应该起了吧?”华美人狐疑道。   “许是我来的不巧。”烟雨不欲和她多说,“不耽搁华美人功夫了,我正要出宫去。”   “哦。”华美人点点头。   两架步辇正要擦肩而过之时。   华美人却侧脸看着站在步辇另一侧的穆青青道:“宣少夫人,你的丫鬟……”   烟雨闻言,心中一惊。   此时穆青青一身浮萍的衣饰,挽着丫鬟的发髻,头埋的深深的。她已洗去铅华,且在冷宫的这段时间,想来过的也不好,且经历了堕胎之事。她整个人瘦的和吴王氏相差无几。   华美人突然出口的话,让穆青青的头埋的更低了。   烟雨侧脸看着华美人,淡笑道:“怎么?”      第125章 三贯钱      华美人紧紧盯着穆青青,虽看不清颜面,她却觉得此人身形,甚有些眼熟。“没什么。只是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我也并非第一次进宫,身边丫鬟,华美人见过也不足为奇,到不想华美人身份尊贵,倒是对她还有几分印象?”烟雨缓声道。   华美人掩口一笑,“许是看错了,丫鬟嘛,都大差不差的。”   穆青青掩在袖中的手指,将掌心都抠的生疼,才忍住没跳起来去寻华美人的不自在。   “走吧。”烟雨对抬着步辇的轿夫说道。   华美人冲她点了点头,视线也从穆青青身上移开。   两架步辇总算是错身过去。   烟雨脊背上已经微微冒汗。穆青青若是被发现,别说她没办法从安念之那里拿到解药,恐怕不等宣文秉醒过来,宣家就已经被牵连了。   现在本就有人瞪大了眼睛寻着宣家的错处,从冷宫里往外偷人,这么大的把柄要是落在了有心人的手里。被捅到了皇上那儿……   烟雨已经不敢往下想下去。   不过还好,已经到了宫门口。   红绡退到一边,步辇平平顺顺的出了宫门。   穆青青也跟着来到了宫门外面。   烟雨听得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走下步辇,淡看她一眼。   穆青青上前,躬身搀扶起烟雨。   毕竟这还是在宫门口,有宫人在一旁看着呢,若是被人觉察出什么来。岂不前功尽弃?   眼看着宣家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   穆青青恨不得飞跑上去,她认得,这是宣绍常坐的马车。亲自乘一乘宣绍的马车。多好!多么难得的时机!   她出宫了!真的出来了!她重获自由了!   且宣绍的马车就在面前了,马车上定然有宣绍留下的痕迹,有他的气息……   穆青青单想到这些,就觉心潮澎湃。   烟雨却忽而眼中有些意外,她听到马车里不是一个人的呼吸。   除了浮萍之外,还有旁人也在马车内。   她眉头微微蹙起,这马车里怎的突然多出一人来呢?   但见马车外的车夫仍旧一脸泰然的站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神色。   这么说,马车里应不是外人?   她侧耳细细听来。   马车里的人,正坐在矮几后头,持着茶盏,啜饮着茶水,呼吸平缓稳健,心跳砰然有力,节奏丝毫不乱。   泰然的好似在自己地盘一般。   烟雨嘴角露出微不可见的笑。   他还是不放心,所以亲自赶过来了么?   穆青青搀扶着烟雨,已经走到马车边上。   车夫推开车厢门,穆青青上前打着车帘。正欲扶烟雨上马车,却冷不丁的瞧见马车里还坐着旁人。   一只修长的手从车厢里伸出,稳稳握住烟雨的手,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然的笑,却那般明媚耀眼的直让人移不开视线。   穆青青承认自己是看呆了。   在这个瞬间,她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的男子,哪里还有旁人。   他那探出的手,好似在伸向自己一般。   可当她怔怔的递出自己的手时,却被宣绍的掌风一击。歪向一旁,眼见着烟雨被他小心翼翼的扶上了马车。共讽在亡。   穆青青的眼中阴沉了几分,独自踩着马凳,爬上了马车。   车厢里,宣绍半拥着烟雨而坐。   浮萍跪坐在地衣上,用红泥小炉炜着茶水。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滚滚而过之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听来格外的清晰。   待出了最后一道宫门。   穆青青整个人才算是放松下来。   她眷恋的看了一眼宣绍,又将视线移向烟雨。   “说说吧,救我出来,你打算做什么?”穆青青挑着眉梢问道。   她知道以自己和烟雨如今的关系,若没有什么好处,烟雨断然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将她从宫里捞出来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不是我要救你,是旁人所托,至于做什么,你总会知道的。”烟雨没有看她,就着宣绍的手,喝了一口未加茶叶的清水。   “有点饿了。”她转过脸,温声对宣绍道。   宣绍闻言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捏起莹白的象牙小几上的一块桂花糕放入她口中。   穆青青看着两人亲密的举止,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烟雨定然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她看!明知道她喜欢宣绍,还要在她面前这般作态!着实可恶!   烟雨却似乎根本未将她放在心上,如今自己和宣绍重修旧好,且敞开心扉,坦诚相待,是她一早就求之不得的。宣绍如今又忙的很,两人能好好处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宽裕,能在一起,自然如胶似漆。   至于会不会刺激到穆青青,会不会让穆青青心生怨气,那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她的耳力太过敏锐,穆青青喘着粗气的声音,听在耳中实在无法忽略。   她微微离开些宣绍的怀抱,轻声道:“那女囚,十分配合,我答应了她,替她照顾女儿。她女儿才五岁,是她唯一的牵挂。想来她夫家重男轻女,待她女儿并不好,我想亲自去看看,将她女儿接回府上住着。”   宣绍闻言点了点头,“好,那先不回府,直接绕道过去,我陪着你。”   烟雨闻言回头看了看穆青青,“算了,还是先回府吧,多耽搁一时也没什么。且你也忙着。”   宣绍忙自是不必说,如今车上还带着个穆青青。   穆青青如今可是十分重要的,安念之说了,唯有她带出穆青青,才会将解药拿出。如今救醒宣文秉的希望,都在穆青青身上。 自是早些将她带回府上,才更稳妥。   宣绍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穆青青。   这是穆青青上车以来,宣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自是激动不已,迎着宣绍的视线看了回去。   宣绍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挥。   将穆青青一个手刀劈晕过去。   “好了,如今可以放心去接那女儿了吧?她跑不了的。”宣绍对着烟雨,淡声说道。   正在看着茶水的浮萍微微抬眼,瞄了一眼晕倒在车厢地衣之上的穆青青,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嗤笑,摇了摇头,又继续关注跟前的茶炉。   马车拐到了吴王氏所说的地方。   棚桥如今也算得繁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没有走棚桥的主道,而是拐到了后面的一道巷中。   这里不是临街铺面,而是铺面之后的住着人家的院落。   不似当街那么繁华喧闹,夕阳西垂,不少人家中冒出了炊烟。   马车走走停停,车夫不断向人询问吴家铁匠铺的院子在哪儿。   街坊一瞧,如此华丽的马车,何曾进过他们这巷子,那马车的宽度,几乎将整个巷子都堵了个严实呀!倘若巷子再窄上半分,都容不下这马车通行!不用想,也知定是富贵人家!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呢!   吴家这是行了什么大运了?竟有这般有头有脸的人寻上门来?   街坊们一面指着路,一面好奇不已的奔走相告,一路追着马车往吴家而去。   烟雨原本是想要将马车停在巷子外面的。   这里不是官家之地,路都修的有些窄,宣绍的马车太大,过往不便。   可宣绍却因担忧她怀着身子,走在巷中太过劳累,不肯停车徒步。   当马车在街坊的指点下,停在吴家大门口的时候,吴家人已经早早的迎了出来。   浮萍跳下了车,宣绍拉着烟雨,坐在车上没动。   “哪位是吴家当家的?”浮萍瞧着周遭簇拥着马车,好奇的打量,却并不敢上前的众人,扬声问道。   “我,我就是!”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分外好奇却又有几分怯怯的回道。   众人的目光都在浮萍身上,上下打量着。   浮萍冲他点了点头,“听闻你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儿,甚是机灵,可否领出来,让我见见?”   浮萍开门见山到。   吴家男人还站在门口发愣,一旁的街坊戳着他的背低声道:“还不快去,说的是你家小孙女,快快,这是哪家贵人看上了吧?”   “哦,哦……”吴家男人还有些愣怔,街坊的提点让他转身回了院子。去寻自家孙女。   一旁和吴家男人年岁相近的妇人上前,忐忑问道:“这位小姐,您要找灵儿做什么?”   浮萍转脸看向她,“你是?”   “哦,刚才那是我家男人。”妇人在身前系着的围裙上搓着手道。   浮萍点了点头,“我家夫人听闻你家孙女乖巧懂事,打算带回去养在身边。”   妇人闻言,眼珠子一转,“这……这是要买走灵儿?”   浮萍闻言微微蹙眉,“你这么说,也可以。”   妇人心下一想,摇了摇头,“那不行,那是我亲孙女,这孩子可怜,她那狠心的娘做下这种事,让她成了孤儿……如今倒是我们老两口养着她,她爹也只有她这么一个闺女,你们把她买走,不是让她爹以后连个上坟烧纸的后人都没了么?”   浮萍上下一打量这妇人,眼见妇人盯着她色泽鲜亮华丽的衣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架势,知道她不是不想卖孙女,只怕是想多要些银子。   遂点了点头,“那便罢了,反正我家夫人身边也不短伺候之人。”   说完,浮萍也不等那小女孩儿被带出来,便要转身上车。   一旁街坊瞧见,纷纷上前劝道:“吴李氏,你糊涂啊,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她爹娘都不在了,如今你们老两口还是跟着老二家住着,日后谁来操办灵儿的事儿?”   “是啊,你瞧瞧这大马车,你瞧瞧人家的衣裳首饰,整个棚桥有一家能比的上的么?你家灵儿便是去了,也是享福的命!”   这时旁边一人低声嘀咕道:“早早将灵儿卖出去,也省的跟着你们受罪,瞧瞧那么小的丫头,在你们身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许是被浮萍要上车的架势给唬住。   妇人也是没想到,这人会说走就走,幸而一旁街坊邻居的话给了她台阶下,“诶诶,您别走啊!我听着大家伙儿说的有理,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   浮萍轻笑,转身回来,“能商量?”   “能能!”妇人忙不迭的点头。   “让一让,让一让。”离开去找孙女的吴家男人从人群后挤了进来。   手里还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   女孩儿埋着头,衣衫又脏又旧,头发凌乱不堪,还沾着些草叶子,脚上的鞋子还破了洞,大脚趾正透露在外面。   瞧见众人,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她奋力的想让脚趾缩回鞋子里。   可许是鞋子太小了,也太旧了,她的脚挣动几下,竟使鞋子烂的更大,第二个脚趾头也露了出来。   妇人瞧见浮萍的眉头微蹙,上前一巴掌拍在小女孩儿的后脑勺上,“蠢丫头,没看见来了贵人么?叫小姐!”   “小,小姐……”小女儿怯生生的,声音很小。   浮萍眉头眉头蹙的更紧了。   “蠢样,声音大点儿!”   眼瞧见那妇人还要伸手再打,浮萍疾步上前,抬手抓住妇人的手,“你怎么打孩子呢?”   “这……这孩子皮实,又不懂事儿,不打不成器。”妇人讪笑着说。   浮萍看了看妇人和她男人的衣着,虽算不上华丽,但也是干净清爽,布料很新。   怎的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身上的衣服,就又脏又旧,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明显还有拼接过的痕迹。   “旁的不用多说,孩子我家夫人买了,要多少银子?”浮萍伸手从男人手中拉过小女孩儿的手。   小女孩儿畏惧的向男人身后缩了缩。   偷偷抬眼,怯生生的看了眼浮萍,但又很快低下头去。   妇人瞧见,从身后推了小女孩儿一把,将她推至浮萍面前。   浮萍半蹲下身子,看着小女孩儿,柔声问道:“我叫浮萍,你叫什么名字?我家夫人很好,不打人也不骂人,你跟我回去,在夫人身边做个丫鬟可好?”   蹲下身,浮萍才瞧见小女孩儿的脸,小女孩儿眼睛很大,眼眸很清亮,不过此时却蓄着些泪水。小脸儿很瘦,脸上也脏兮兮的。   且小女孩儿比她印象中的五岁的孩子,个头要矮上一些。   小女孩儿闻言咬着手指头,声音很低很低的问道:“真的不打人,也不骂人么?”   浮萍重重的点头,瞧见小女孩儿分明充满渴望,可又十分畏惧的眼睛,她不知怎的,心里竟酸酸的,“真的。”   “那……那给饭吃么?”小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祖父母,又低声问了一句。   “给,每顿都能吃得饱饱的,不但给饭吃,还给漂亮衣服穿。”浮萍忍着心头酸涩,重重点头。   “嗯……还是得问祖父母……”小女孩儿咬着手指。   浮萍站起了身,牵过小女孩儿的手,“想好了么?要多少银子?”   “这……至少,至少也得给十贯钱吧?”吴家男人看了他婆娘一眼,说道。   “十贯?我说老吴,你这要的也太多了吧?”人群里一个身形稍胖的男人谄笑着说道,“我家闺女,和灵儿年岁差不多,给五贯,就让你带走做丫鬟怎么样?”   “我家丫头也卖五贯!”   “乱讲!我家丫头,三贯银子,三贯就让你带走”   ……   周遭竟响起一片起哄之声。   浮萍只笑看着吴家夫妇两人,并未说话。   吴家男人有些急了,挥着手对周遭围观人道:“别闹别闹,你们想卖闺女也得人家贵人想要不是?别瞎起哄!”   浮萍倒也并不觉得十贯钱买一个小女孩儿多,宣家生活富裕自是不必提,公子许因着少年时险些命丧黄泉的缘故,不知是为了和宣大人作对,还是一种精神寄托,在物质生活上,更是堪称奢靡。   别说十贯,便是百贯,千贯,只要是少夫人想买,公子定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看着吴家夫妇对灵儿并不好,浮萍此时却不愿意这般便宜了他们。   “三贯钱,你们同意,人我带走,你们不同意,这会儿想到我们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我瞧着可不少。”浮萍往周围看了一眼。   “这……”   “那不行!”   吴家男人还在犹豫,他家婆娘却是大声反对。   “至少,至少也得八贯!他们家里的姑娘,哪有我们灵儿聪明伶俐!这丫头,别看年纪小,个子小,什么活儿都能干!烧火做饭喂猪养鸡,她样样都行!”妇人扯着嗓子道。   烟雨知晓宣绍繁忙,此时两人坐在车上,宣绍虽面色平静,瞧不出一点着急的样子。   她却不想为这些无谓的事情,耽搁他的时间。   且早一点联系安念之,也好早一点拿到解药。浮萍怎的为几吊钱和人磨起了嘴皮子?   烟雨清了清嗓子。   宣绍含笑看她,“无妨,忙了这许多日子,难得陪着你清闲一下,全当听热闹了。”   烟雨摇头,便是清闲,也该在家里,舒舒服服的躺着,窝在马车里,旁边还躺着个穆青青,外面乱糟糟的,算得什么清闲?   “浮萍,你与他们浪费这许多时间作甚?告诉他们,是她儿媳妇求了衙门,让人将她女儿收作丫鬟,咱们给了银子那是心意。让衙门来了,衙门里的人还会给他们银子,与他们讨价还价么?”   马车里突然传来清亮却透着威严的女声。   声音不算大,却让围在周围的看热闹的人,都是一愣。   周遭霎时寂静下来。   吴家儿媳妇因何入了狱,大家都知道,也都清楚就这几天,就是吴家儿媳妇砍头的日子了。   所以马车里传出的话音,众人都深信不疑。   闻言,竟默默的退开几步,离着吴家夫妇稍远了些,似乎是想撇清和吴家的关系。   吴家夫妇一听这话,也吓住了,脸色都变得难看了些。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咱,咱们原本不知啊……”吴家婆娘两步退回她男人背后,小声嘟囔道。   吴家男人瞪了她一眼,笑着躬身,“小姐您说多少就多少,咱们不争……”   浮萍也想起公子还有许多事要操劳,懒得在和他们计较,回头从车夫那里取来三贯铜钱,递给吴家男人,“明日一早,有人来跟你们到衙门里签个卖身契。”   “是,是……”吴家男人点头哈腰的接过了钱。   浮萍拉着小女孩儿爬上了马车。   车夫驱散众人,将马车缓缓赶出巷子。   小女孩儿上了马车,先看到宣绍和烟雨。   似是没见过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竟整个儿看傻在那儿,愣愣站着不动。   马车出了巷子,车夫一甩马鞭,马儿扬起跑起来。   那小女孩儿没站稳,险些一头栽向那莹白的象牙小几。   还好浮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她这才瞧见地上还躺着个人,吓得蹬蹬两步退到车厢角落里,瞪大眼睛,在车内几人脸上巡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浮萍看着她和吴王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孔。   想到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今夜,吴王氏就要替穆青青死在冷宫里,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涩。   “不用怕,是你母亲托我照顾你。”烟雨温声说道。   小女孩儿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眼泪说流便流了下来,她哽咽道:“你……你真的见过我娘了?”   烟雨点点头,“是,你娘很挂念你,怕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所以托我将你接走,日后,你就住在我家里。”   烟雨看了看她的衣着,饿的黑瘦的小脸儿,继续道:“日后你就能吃饱穿暖,不会有人欺负你。”   小女孩儿看了看浮萍,又看向烟雨,过了阵子,才点了点头,“我娘……我娘她怎么样了?他们说,我娘是坏人,杀了我爹……我娘就要被砍头了?是真的么?我娘她不是坏人……夫人,您救救她吧?”   烟雨闻言,心下一痛。   当年她满门被灭之时,她也不过比眼前这小女孩儿大上三四岁。   瞧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宣绍忽而拥住她的肩,让她身上一暖,她回眸向宣绍看去。   他温和的笑脸,仿佛透过阴霾最最明媚的阳光,驱散乌云,驱散一切的不快。   “是,你娘做了错事,要受到惩处。不过相信她以后会在天上看着你,她临走,托我照顾你,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要让天上的你娘担心你,好不好?”烟雨转过脸,温声对了小女孩儿说着。   小女孩儿闻言,并没有大哭大闹,只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抬起小黑手,摸了摸脸颊上滚落的眼泪。   手上的灰倒是把一张小脸儿弄得更脏了。   一直回到了宣府,小女孩儿也没有再说旁的。   穆青青被家仆抬走,关了起来。   浮萍带着小女孩儿去洗漱换件衣服。   宣绍陪着烟雨先回了正房,“我去母亲那儿看看,晚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回来的有些晚,你不必等我,早些睡下。”   “相公,”烟雨拉住他,“今晚……今晚就去联系安念之吧?早些拿回解药,也好早些救醒父亲!”   宣绍闻言,微垂了眼眸,“你是骗他,就不能显出你的急切来,别太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烟雨却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她怎么能不着急,安念之说了,昏迷的时间越久,救醒的机会就越小。   如今穆青青已经抓到手了,自然是要快些用她换回解药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宣绍拍了拍她的手,“别急,等他找上门来,相信不出明天,他一定会主动前来的。我尽量早些回来,别想太多,身体为重,好么?”   烟雨只能点了点头。   宣绍离开后不久。   浮萍便带着吴王氏的女儿进了上房。   小女孩儿看见一切都觉得新奇,一双大大的眼睛,好似不够用一般,左瞧瞧右看看,小脸儿之上,尽是惊叹。   小女孩儿洗漱过,换上了家仆家孩子的旧衣服,虽是旧衣,却也比她之前穿的一身好的太多太多。   人还是很瘦小,但小脸儿洗干净,起码没有那么黑,那么脏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一双大儿明净的眼中,也是充满灵气。   “夫人。”好似没有了祖父母在身边,小女孩儿也不是那么胆小如鼠了,颇懂礼数的朝烟雨躬了躬身。   “你叫什么名字?”烟雨吃了块点心,柔声问道。   “我,我叫灵儿,吴灵儿。”小姑娘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灵儿,名字不错,谁给你取的?”   “是我娘亲。”小女孩儿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道。   浮萍瞧见,上前拉下了她的手,“在主子面前,不能这么做,很失礼,很不雅。”   灵儿看了看她,顺从的放下了手。   她嗅了嗅,眼睛紧紧的盯着烟雨手边的点心,把手伸向嘴巴,想到浮萍适才的话,又把手放了下去。   “可是饿了?”烟雨瞧着她的眼神道。   灵儿摇了摇头,“刚才浮萍姐姐已经给我拿过吃的了,我是闻着那点心特别香,一股桂花的香味。”   烟雨轻笑,“是,这是桂花糕,用桂花做成的。来,赏了你了。”   “桂花也能吃么?”灵儿瞪大了眼睛。   浮萍上前接过盘子,递到了灵儿面前,轻笑,“做好了自然是能吃的,还不谢谢少夫人?”   灵儿双手碰过盘子,脸上绽出了大大的笑容,“谢谢少夫人,您真是个好人!”   说完,就拿起盘中的点心,大口吃了起来,“唔,真香,真好吃。”   她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的说道。   浮萍微微蹙眉,“在主子房里,你这样大吃可不成……”   “好了,浮萍,”烟雨抬手唤住她,“她还小,又是刚来,怎么会懂这些,我瞧着这丫头很机灵,以后慢慢教就是了。你领她下去歇着吧。”   “是主子,小厨房说,可以摆饭了。”浮萍应道。   烟雨点了点头,“那就摆饭吧。”   浮萍一面牵了灵儿的手,一面往外退去。   吃完一块儿点心,另一手还端着盘子的灵儿忽而仰头说道:“今晚有肘子吃么?”   浮萍一怔,以为她是馋了,“你想吃?今天有些晚了,明日我叫厨房给你做,行么?”   灵儿摇了摇头,“不是,我已经吃饱了,我闻到肘子的香味了!我从没吃过那东西,不过是棚桥有家猪肉铺,那里有卖的!”   “肘子的香味儿?”浮萍有些哭笑不得。   她除了院中淡淡的花香,可没闻到什么肘子的香味儿。   黄花梨玫瑰椅上坐着的烟雨也哑然失笑,这么大个小女孩儿,竟从没吃过肘子,“夜里吃那不好,等明日吧,明日晌午了,就叫厨房做给你吃。”   灵儿鼓了股嘴,小声嘟囔道:“我真的不是馋了……”   正巧这时,厨房的人已经提着食盒走近了。   浮萍便拉着灵儿往一旁去。   小声的跟她说道:“走吧,我那屋子里还有张床,你就跟我睡。”   “好!”灵儿的童声满是欣喜的味道。   这孩子还真是好哄,又容易满足。   烟雨这么想着,身边伺候的丫鬟便将晚膳都摆上了桌。   她起身来到桌边。   因她怀孕,食欲不佳,一日三餐都十分清淡。   桌上多是素菜,便是补身子的,也是银耳枸杞党参之类。整桌饭菜,连色泽都寡淡得很。   今晚倒是有一道菜,淋了浓郁的褐红汤汁,点缀着点点青色细碎的香菜桂花,瞧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烟雨看了那菜一眼,却没认出是什么。   一旁布菜的丫鬟便夹了那菜到她盘中。   离得近了,她骤然嗅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许久吃不得肉,到也有些想吃,但她怕自己吃了会吐,且这又是晚上了。   “不要肉,撤下去吧。”烟雨摇头道。   “这不是肉。”布菜的丫鬟轻笑,“是小厨房知道您食欲不好,绞尽了心思做来的,闻着香,吃起来却不会腻,少夫人,要不您尝尝?”   烟雨狐疑的看了看面前盘中物,她分明嗅到了肉味,怎么可能不是肉呢?   她夹起来放入口中,先是一股肉香在口中弥漫,但咀嚼品来,却不难分辨是冬瓜的味道。   看着像肉,嗅之有肉香,却真的不是肉呢!   也亏得小厨房的人这心思了。   冬瓜吃起来,十分爽口,混着浓浓的汤汁肉香,又回味无穷,既解了馋,也不至于会腻,更不必担心夜里积食。   烟雨点点了头,却忽而想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口,放下筷子,“去,将浮萍和刚入府那小女孩儿灵儿唤回来。”   房中伺候的丫鬟一怔,不知少夫人正用膳,刚刚还瞧见吃的挺开心的,怎的转眼就搁了筷子呢?   不过她脚下可不停,转身打起帘子便出了屋。   不多时浮萍和灵儿就来了。   浮萍也是一脸的疑惑。   烟雨指着面前那盘像肉一般的冬瓜道:“灵儿,你说嗅到了肘子味儿,可是这个?”   灵儿瞪眼瞧了瞧,点点头,却有摇了摇头。   “究竟是,还是不是?”烟雨问道。   灵儿抬头看她,“是,我嗅到的就是它的味道。可那时候离得远,我没嗅清楚,这和棚桥张家肉铺卖的肘子不是一个味儿!”   烟雨闻言,面上有些惊喜的看着灵儿。   灵儿被她瞧得不明所以。   浮萍也有些愣怔,少夫人这是高兴什么呢?   “来,你过来。”烟雨冲灵儿招了招手。   灵儿走到烟雨身边。   “这菜你都认识么?”烟雨指了指桌上。   灵儿摇了摇头,“大多不认识。”   “没关系,让她指了告诉你。”烟雨对一旁布菜的丫鬟点了点头。   丫鬟指着桌上饭菜,一道道报着菜名。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烟雨,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   “记住了么?”烟雨只看着灵儿道。   灵儿点了点头,“记住了。”   “好,那你闭上眼睛。”烟雨笑着说。   灵儿听话的将眼睛闭了起来。   烟雨伸手拿过筷子,夹起一道菜,离着灵儿的脸有两只手那么远的距离,问道:“这是什么?”   “斩鱼圆!”她脆生生的说道。   浮萍瞪圆了眼。   烟雨放下鱼丸,又夹起一道菜,这次却离着灵儿的脸,有适才两倍的距离,“这是什么?”   “槽烩鞭笋!”灵儿几乎没有犹豫便报对了菜名。   烟雨放下筷子,轻轻用勺子要了一调羹的汤,离灵儿的鼻子又远了些。   “这个呢?”   “这个……”灵儿抬手又想要去咬手指,但许是想到了浮萍的话,又把手放了下来。   这时烟雨拿着勺子的手离她着实有些远,中间几乎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   “这是桂花鲜栗羹?”灵儿有些游移不定的说道。   “神了……”布菜的丫鬟忍不住低语道,“这么远都能嗅到,且这桌子上放着一桌子的菜呢,动动就能分辨出了?”   烟雨放下勺子,笑道:“睁开眼睛吧。”   灵儿这才睁开了眼,“我说对了么?”   烟雨点头,“都对了,你的鼻子这么灵敏!”   灵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鼓着嘴低声道:“祖母老是骂我是狗鼻子,说不管把吃的藏到哪儿都瞒不过我的鼻子……其实,我也不想偷吃东西的,可是我实在太饿了……”   灵儿的话,让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一静,脸上都有些心疼之色。   烟雨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以后就不用饿肚子了。你瞧瞧,桌上有什么喜欢的菜式,明日让厨房做了给你吃,好么?”   灵儿往桌子上看了一眼,咬了咬手指,却又飞快的放下,摇头,“不,不用了……我什么都爱吃,不挑食……”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烟雨让浮萍将她带了下去。   真是没想到,三贯铜钱,居然买会这么一个奇才来。   灵儿的嗅觉不是一般的敏锐。   世间既有自己这般耳力过人之人,那灵儿嗅觉异于常人,也不算稀奇。若是好生培养,说不得会有大用处。      第126章 救治      用罢了晚膳,也不见宣绍回来,烟雨有些困,便在床上躺了。   想着待他回来。自己再起来也好。   可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天不过蒙蒙亮,她睡得很稳妥,所以醒的也早,一睁眼,便瞧见宣绍一张放大的俊脸。   “你何时回来的?”烟雨手支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宣绍轻笑,“半夜里回来,原本还担心会吵醒你,谁知你竟睡的那么沉,叫都不醒。”   烟雨不信,“怎么会,我专门留了精神,要等你回来的!”   宣绍在床边坐着,烟雨闻着他身上有刚沐浴过后那种清爽的味道,且瞧他确实是新换过衣衫。这才半信了他的话。   “高坤可有联系你?”撇开那无关紧要的话题,她急促问道。   “嗯。”宣绍点了点头,“昨天夜里,高坤遣人寻到的皇城司,说,今日上午,将人带到高府。”   烟雨点了点头,“那还等什么,快让我起来。”   宣绍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光。   “现在?还早的很吧?”   烟雨却是有些心急。既然决定挽回,既然决定救醒宣文秉。那就事不宜迟,定要竭尽全力。   她已经想清楚了,这辈子,她真的很想很想和宣绍好好的生活在一起,也要和宣绍的父母好好的生活在一起。   如果宣文秉真的救不醒了……那她将一辈子背负着毒死宣绍父亲的罪责。这让她日后如何面对宣夫人,这让她日后如何面对她和宣绍的孩子?   如果孩子问起祖父去哪儿了?她如何回答?   倘若孩子将来长大,知道竟是自己的母亲亲手毒害了自己的祖父,她又该如何自处?   索性也睡不着。烟雨没有理会宣绍的反对,还是早早的起了身。   让浮萍伺候她梳洗之后,简单的用了早膳,便开始计划,今日如何拿到解药。   为了上午的事能够顺利稳妥,宣绍今日未在去皇城司,而是在家中留了下来。   烟雨细细和他商量着每个细节。   眼看天已经大亮,烟雨更是坐不住了。   “走吧!”烟雨起身道。   宣绍虽表面看起来十分的平静,其实内心里也急切不已。   穆青青昨夜醒来用饭,吵嚷了一个晚上,半夜里才睡着。   今日一早醒来,又被人灌了迷药,如今还昏昏沉沉的在昏迷中。   仍旧是乘着宣绍的马车,穆青青被安置在后面的隔间里。   马车平缓的驶向高府。   烟雨的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宣绍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别紧张,我知你很想救醒他。我也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所以……”   烟雨抬手捂住了宣绍的嘴,“所以,我一定会拿回解药,救醒父亲的!一定!”   宣绍闻言看她,他漆黑如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是她清晰的倒影。   她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显示着她内心的坚定。   马车在高府外停下。   车夫去叫了门。   不多时高坤府上的管家便应了出来。   宣绍扶着烟雨下了马车,两人走进高府。   马车则从侧门饶了进去。   两人被请进花厅,高坤正坐在花厅中喝着茶,等着他们。   “宣公子倒是来得早。”高坤似笑非笑道。   宣绍淡淡看他一眼,并未理会他。   “烦请宣公子在这儿稍坐片刻,我带少夫人去见见那一位。”高坤起身道。   “我与她同去。”宣绍握住烟雨的手。   高坤摇头,“那不行,安神医说了,他只见宣少夫人,不见你。”   “这是为何?”宣绍冷哼道。   高坤咧嘴一笑,“为何?不为何,我只知道,如果你们不按安神医说的做,只怕得不到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烟雨握了握宣绍的手,“没事,你不必担心。”   她正要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宣绍却是握的更紧了些,“无论如何,保护好你自己最为重要!如果他……不肯给,你不要逞强,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定要全身而退!”   烟雨轻笑着点头,“放心,我会的。”   这里是高府,大白日的,暗卫亦不好近身保护。   宣绍只能目送烟雨跟着高坤缓缓出了花厅。   烟雨叫他莫要担心,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虽然安念之是烟雨的舅舅,可安念之脾性古怪,上次得见,也不见他对烟雨有多少情分在。   烟雨想要挽回自己父亲性命的心,他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怕她会在安念之面前克制不住。倘若他为难她……   宣绍只觉坐立难安。   烟雨跟着高坤来到后院,高坤在停在那片灌木丛之外。   让烟雨独自走了进去。   烟雨凝神细听,缓步踏入。   后院之内,只有安念之一人,且他此时正等在院中,并未如往常一样,在花房之内。   烟雨心下安定了不少,步子却越发的快了些。   穿过灌木林,院子里的青石路被打扫的十分干净。   安念之就站在花房一侧的厢房门口,瞧见烟雨走来,冲她招了招手。   烟雨走上近前。   “穆青青呢?”安念之直接问道。   “在马车上。”烟雨顿了顿,“解药,舅舅是否配好?”   安念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白的小瓷瓶,和当初他给烟雨,盛放毒药的瓷瓶别无二致。   烟雨皱眉,狐疑的接过,“这是解药?”   安念之瞟了她一眼,“你怀疑什么?”   烟雨抿嘴,“舅舅可能给我解药的药方?”   安念之嗤笑一声,“怎么?你信不过舅舅?”   烟雨摇头,“舅舅不是也信不过我么?”   安念之哼道:“这就是解药,我若想杀了宣文秉,何须这么麻烦,只消不给你解药,过不了三日,他就咽了气了。信不信在你,反正药我已经给你了!”   烟雨皱眉,将瓷瓶攥紧,“既是解药,为何舅舅不肯将解药的药方给我?”   “便是给你,你们也做不出。”安念之很是傲然的说,“信就拿解药救他,不信,就等着看他死。”   说完,他无声而笑,脸上尽是得逞和讽刺。   烟雨微眯着眼睛看他,安念之似乎很喜欢这种将人逼入绝境,不得不按着他的话做的感觉。曾经是,如今也是。   “好了,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同你废话,让人将穆青青送过来。”   烟雨还想再说什么,却瞧见安念之仰头长叹一声。   “八年多了……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八年,对我来说却是如此漫长,比以往都更加漫长……玉芝……”他低声喃喃。   烟雨闻言蹙了蹙眉头,上前一步。   “舅舅,你打算如何将母亲的灵魂,从穆青青身上唤醒?你有几成把握?此事听起来,如此玄乎……你……”   “你懂什么?”安念之冷冷瞥了她一眼,“解药你已经拿到,还不快走!”   “那是我的母亲,不管你打算怎么做,我都有权利知道!”烟雨坚定的说。   安念之面上不屑,“你的母亲?你都为她做过什么?总算是得知了真相,为她报了仇,如今呢?又舍不得你那情郎,千方百计的想要拿到解药,还说什么让宣文秉看着宣绍亲近你,痛彻心扉!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最清楚!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谈你母亲?”   烟雨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想要报仇的是你!母亲虽是被人害死,但母亲生前一向豁达宽容,她未必像你这般对报仇执念不忘!她生我养我,就算我不曾为她做过什么,不曾在她身边尽过一天孝道,亦改变不了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的事实!你不过是她哥哥,岂有我这个女儿更加亲近?”   安念之闻言,面露愠色,抬手就要抓向烟雨。   “我母亲在看着你!”烟雨大惊,厉声喊出。   安念之闻言一怔,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和安玉芝十分相似的面孔,冷哼一声,收回了鹰爪一般的手,“若不是看在你长得酷似你母亲,我绝不饶你!趁我改变主意以前,滚!”   烟雨在心里咬牙切齿,却对这安念之无可奈何。   宣绍不在,她不会功夫,岂能和安念之这疯子硬抗?   在他心里,许从未将自己当做过外甥女,若不是她面容肖似母亲,只怕此时已没了命在。   好在解药已经到手,虽然没有拿到药方,但有药在,回去让路南飞检验一番,也比一无所获的好。   烟雨看着安念之冷漠的脊背,转过身,快步穿过了灌木林,出了后院。   宣绍正在二门处等着她,见她出来,立即上前,双手握住她的肩,“你没事吧?”   烟雨长长出了口气,“没事,药拿到了,药方没有拿到……”   话未说完,就见高坤从后面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见都想踩上两脚。   “事儿办成了?那还不走?怎么,想晌午留在高府用膳?”高坤说道,“哎哟不巧,我跟皇上告假的时辰差不多也到了,也该进宫去了。”   烟雨翻他一眼,与宣绍一同向外走去。   “对了,昨夜里冷宫忽起大火,被贬谪的贤妃烧死冷宫,据说死相凄惨,被烧得面目全非。此事,宣少夫人知道么?”高坤不阴不阳的在他们身后说道。   烟雨脚步一顿,但又很快向前走去。   “高总管办事,想来是妥帖的很,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给人寻,知不知道,又怎样?”   烟雨的口气听起来,似乎若无其事。   但心里免不了有些叹息,为昨日那女子,吴王氏叹息。   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不过是受不了相公对自己和女儿毒打,又无力反抗,才走偏了路。比宫里那些踩着别人的性命,耍尽手段以上位的人不知道要无辜上多少,却要替穆青青这般枉死,实在无辜。   高坤见她反应不大,也兴趣寥寥,没送上几步,便让管家代为送客,自己转身去了别处。   宣绍和烟雨离开高府,乘着马车,直奔宣府。   烟雨在马车之上,面色却一直不太好。   宣绍握着她的手,亦是发觉,她手心微凉,手也在微微的颤抖。   “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宣绍低声问道。   烟雨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有几分犹豫,但想到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还是缓缓开口道:“我觉得安念之已经疯了……你知道,他让我们以穆青青交换解药,是想要在穆青青身上复活我的母亲。可这种事……岂是人力能做得到的?穆青青的死而复生或许是天意,我的母亲却已经离世八年了……且不说这种事究竟有几分把握,只说他若真的能救醒母亲,那母亲自己愿意醒来么?她醒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是八年前丞相府的覆灭,是她所有亲人的离世。我记得母亲和父亲感情很好,安念之对母亲的感情却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兄妹之情……这样,母亲真的会愿意被复活么?”   烟雨说着,眉头已经轻轻蹙起,她微微摇头,“此事让人甚是忧心……我不想……不想由着安念之胡来,那毕竟是我的母亲呀!”   宣绍握着她的手,重重的点头,“你不是说,怀疑母亲的遗体就被藏在高府中么?我们去夺回来!”   烟雨抬眼看他,看到宣绍眼中的坚定,她心头好似忽然就有了力量。   果然,一个人的愁苦两个人分担,就会不一样。   他在她身边,好似一棵可以全心仰赖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分忧解愁。   “嗯,先救醒父亲,然后夺回母亲的遗体。想来他要救醒母亲这种事,也非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我们还是先救醒父亲要紧。”烟雨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回到了宣府。   原本宣绍打算和烟雨一起带着解药前去父亲母亲那里。   可烟雨只觉得心虚,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不敢前往。   任宣绍如何安慰,她都鼓不起勇气来。   可当宣绍一个人带着解药离开之时,她却想起,这解药是安念之给的,安念之虽保证是解药,可她却是信不过安念之。   想到此处,却是坐立难安,终是让浮萍扶着她,也追去了正院。   这是她对宣文秉下毒以后,第一次在踏进正院,第一次再踏进宣夫人的院子。   眼前景物依旧和十几天前无甚变化,只是她整个人,整个心,整个宣家的关系却好像在这十几天内,经历了沧海桑田。   浮萍搀扶着烟雨上前。   守在门口的丫鬟瞧见她,眼睛都有点直,似是没想到经过了这么一场事儿,她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但她怎么说,如今也还是宣家的少夫人。   丫鬟虽百般不情愿,却仍旧福身行了礼,抬手打起了帘子。   浮萍扶着烟雨迈进上房。   宣夫人和宣绍此时正坐在上房正间的花梨玫瑰椅上,见她进来,目光都向她投来。   宣绍有些意外,刚才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不肯来。如今到又自己追了来。   宣夫人看着烟雨,表情却无甚变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也没有开口搭理她。   “母亲。”烟雨面上虽显得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澜不停,甚是忐忑,她福身朝宣夫人行礼。   这一场谋算之后的见面,是无可避免,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日后和宣绍好好的生活,就不可能逃避他的父亲母亲。   宣夫人淡淡点了点头。   烟雨起身,退到宣绍身边。   宣绍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让她坐下,“我叫人寻了路南飞过来,究竟是不是解药,还需辨认一番。安念之素来心机重,谨慎些总没有错。”   烟雨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我追来也是这个意思,他虽说是解药,却不肯交出药方,多少总让人心里没底。”   两人正说着话,路南飞便从外面赶了回来。   宣绍将细白的瓷瓶交给路南飞。   路南飞扭开瓶塞嗅了嗅,又将瓷瓶中的药到出在手心。   药被制成药丸的形态,一颗只有绿豆那么大,红的发黑的颜色,躺在他手心里盈盈似有光华在药丸表面流转。   “怎样?”宣夫人忍不住问道。   路南飞蹙眉,有些为难的抬起头来,“药已经被混合在一起,经过炮制,炼制,制成药丸,这……卑职已经分辨不出药性,只略略能辨出几味药材。”共序乒扛。   烟雨闻言,忽而想到昨日带回来的灵儿,灵儿嗅觉极为敏锐,或许她能嗅出里面都用了什么药?可转念一想,灵儿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就算能分辨出来不同药材的气味,只怕她不认识药材,也说不出什么。   烟雨忍不住惋惜的轻叹一声。   “无妨,不必太过担忧。安念之不是也说了么,他若是真想要父亲死,无需费力再制什么解药,只需等着时间耗尽。”宣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烟雨略点了点头,轻声对他言说:“昨日带回来那小姑娘灵儿,嗅觉极为敏锐,若她识得药性,或许能分辨出药中都有什么……只可惜,她还太过年幼,又没有接触过这些。”   烟雨语气十分惋惜。   路南飞闻言,抬起头来,“果真嗅觉极为敏锐?”   烟雨抬眼看他,点了点头,“可她不认识药材的。”   路南飞神色有些激动,“无妨,能多辨出一些,便多一分把握。看了配置毒药的药方,我对所需解药也有一些想法,只是不能确定。”   宣绍闻言点了点头,“那便将她带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浮萍福身退下。   不多时,已经换了新衣,正在跟着旁的丫鬟学一些简单礼仪的灵儿就被带了过来。   灵儿虽年纪小,但人并不浮躁,不似其他孩童那般,只想着玩儿。   只半天功夫,此时行起礼来,已经有模有样了,看得出,这一上午,她没有偷懒,学的很认真。   “见过夫人,公子,少夫人,路大人!”灵儿在浮萍的指点下,朝众人施礼。   “起来吧。”宣夫人原本等着能辨出药材,快些救自己相公的转机。   可眼前这女儿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这么小的小孩子,能带来什么转机?宣夫人眼中难掩失望,她侧脸看了烟雨一眼,很快转开视线,幽幽叹了一声。   烟雨心中亦是既焦急又没底。灵儿嗅觉敏锐,她是可以确定的,可灵儿年纪太小,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么小的孩子,能帮上忙么?   路南飞半蹲在地上,看着灵儿道:“听闻你嗅觉十分敏锐,这里有一些药材,你嗅过它们的味道之后,能将它们记住么?”   灵儿看他一眼,见他面容白净,但浑身散发着冷气,便有些惧怕,往浮萍身边退了两步,才点点头道:“可以试试。”   路南飞将手中倒出的一粒药丸放在她鼻下,让她仔细嗅了嗅。   灵儿闭目深吸几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这时丫鬟们奉着一溜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各种药材,从外面走了进来。   灵儿一种种药材嗅过去,有的她刚一靠近就摇了摇头。   有的则仔细的深嗅几口,“这个有!”“这个也有!”   ……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屋子的人都静静的看着灵儿。灵儿稚嫩的小脸儿之上,已经有微微的汗水,和明显的疲态。   路南飞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惊喜,盯着灵儿的眼神,好像在盯着什么宝物一般。   “似乎还差了一样。”灵儿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说道。   浮萍半蹲在她身边,见状,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   灵儿不好意思的看着她笑了笑,抬头对路南飞道:“差了一样,这药丸里有的,摆上的药材里没有,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但就是差了样!”   宣绍让人研好了磨,路南飞将灵儿分辨出来的药材,都写了下来。   他闻言拿起手中纸张,细细看来,“是,没错,和我想的相差无几。你这哪里是人鼻子!”   路南飞惊喜的看着灵儿调侃道。   灵儿闻言,大大的眼睛里却蓄上了泪水,她攥着浮萍衣角的手,也紧了几分。   “祖母也说,我是狗鼻子……其实我也不想的……”灵儿声音很小很小的咕哝道。   旁人只听得这小女儿嘟囔了句什么,烟雨耳力敏锐,却是听得清楚。   她知路南飞无意的话,伤到了眼前这个年幼却十分敏感的小女孩儿,便上前蹲身道:“灵儿莫要伤心,路大人是夸你厉害!夸你嗅觉比平常人要好,你瞧,你刚才不是忙到大家了么?我们都没想到,你这么小,竟能从这小小药丸中分辨出这么多药材来,你知道么,你这是帮到我们大忙了!也许靠着你的嗅觉,我们就能救醒宣大人了,到时候,你可是大功一件!”   灵儿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闪烁的泪光总算收了回去,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真的么?不是嫌弃我?”   烟雨重重点头,“真的!是高兴,惊喜,不是嫌弃你!”   灵儿这才咧嘴笑了起来。   一旁坐着的宣夫人虽有些心急,解药已经到手,自然是早些救了宣大人才好,但也知道,越是心急的时候,越要冷静下来,辨明了这真是解药,方才能放心的给相公服用。   她听闻烟雨和那小姑娘的对话,看烟雨的眼神总算比适才缓和了些。   路大人此时也明白,自己无意的一句调侃,似是伤到了这小丫头,但让他给一个小女孩儿解释道歉,他一个大男人,还真做不来这些。   浮萍抬眼,斜了他一眼,但她自己倒是先红了脸。   “可是我没有全部分辨出来,还有一样药材,味道很奇怪,有点淡淡的香,香中还带着苦……唔,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如果让我嗅到了,我肯定能分辨出来的。”灵儿稚嫩的童声却带着无比的笃定说道。   烟雨缓缓站起了身,回看着路南飞。   路南飞闻言,沉着脸思索着,“在我想来,仅凭着如今已经分辨出来的药已是差不多可以解了之前那药的毒性了,缺了一味会是什么呢?”   路南飞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喃喃自语。   灵儿又忍不住抬手,啃着自己的手指。   很多药炮制过后,都会香中带苦,这让他往哪儿去想呢?   “呈上来的已经是府里所有的药材了么?”宣夫人也惊异于小小灵儿超乎寻常的嗅觉能力,忍不住问道。   “是,已经是库房里所有的药材了。”一旁丫鬟答道。   “会不会是府上药材不够齐全?要不,去铺子里看看?”宣夫人出言。虽然她一刻也不想等下去,真的很想现在,立即将解药给相公喂下去,救相公醒过来,却也知道,越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越是不能放松警惕。   “也好,卑职这就带她去药铺里,回春堂的药最是齐全,离着也不远。”路南飞上前,弯身抱起灵儿。   “我……我……我想和浮萍姐姐一起……”灵儿在路南飞怀中,已经吓得面色泛白。   路南飞长相白净,只是一身冰冷的肃杀之气,让敏感的灵儿很是畏惧。   路南飞闻言看了一眼浮萍。   浮萍脸上立时红霞一片。   “让她跟着去吧,灵儿回来就和她在一起,许是依赖她。”烟雨温声对宣绍说道。   宣绍点了点头。   浮萍上前,从路南飞怀中接过灵儿。   这动作,霎时让两人脸上都有些莫名的尴尬,好像有了孩子的夫妻俩一般。   三人正要行礼方在退出去。   宣夫人却摆了摆手,“无需多礼,正事要紧。”   三人这才快步出了上房。   无论离开众人视线的浮萍和路南飞脸上是否还带着尴尬。   仍旧还在屋里坐着的宣夫人,宣绍和烟雨,一时间,气氛却有些凝滞。   宣文秉还在昏迷之中,不管烟雨心中有多愧疚,有多想挽回,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曾经错事,想要挽回,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母亲……”烟雨望着上座的宣夫人,低声唤道。   宣夫人摆了摆手,“你能来,你的心意我看到了。”她幽幽叹了一声,“我虽谈不上恨你,却也很难如昔日一般待你,你们坐着吧,我去看看老爷。”   宣夫人起身,向里间行去。   刘嬷嬷从里间出来,搀扶了宣夫人。   烟雨垂眸,默默无言。   宣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一向温暖,无论季节,总能给她稳妥和依靠。   “慢慢来,不用急。”宣绍在她耳边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嗯。”   两人守在外间,等着路南飞一行回来。   里间的丝毫动静,烟雨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宣文秉时快时慢,时而微弱恍惚止息的呼吸声,宣夫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皆躲不过她的耳朵。   如今她更深刻的感受到,执念,真的是非常害人的东西。   若非她驻守八年的复仇的念头作祟,又怎会在听闻宣文秉承认了当年之事时,就克制不住杀了他的心思?   倘若她能在当时冷静下来,思索前因后果,冷静下来,想想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想想自己是叶家,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骨血,这样贸然为仇恨抛却了生命,是否值得?如果能停下来思考片刻……是不是,事情就完全不会被弄到如今这地步?   烟雨在心底长叹,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也无法挽回了,这世上唯有后悔之药求不得。感叹曾经的自己做事太傻,起码能说明现在的自己长进了。   且总算是没有将事情弄到真的无可挽回的地步,已经是上天留了情了吧?   又让她遇见天赋异禀的灵儿,上天已经何其厚待她。   烟雨正在心中感慨良多之时,却听闻外院传来路南飞等人折返回来的声音。   烟雨忽而起身。   宣绍抬眼看向她,“怎么?”   烟雨急切的看着外面,“他们回来了!”   她心中已然急跳起来,路南飞他们如此快的回来,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仅剩的一味药材?如此是不是就可以断定安念之给的是否就是解药?那么,宣文秉是不是也就苏醒在望了?   不多时,路南飞已经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浮萍和灵儿跟在后面。   灵儿没让浮萍抱着,只牵着她的手,小脸儿红彤彤的尽是兴奋之色。   烟雨张了张嘴,想问是否找到最后一味药,可心中的急切让她越发的颤抖,话在嘴边,竟问不出口。   路南飞躬身向宣绍道:“公子,最后一味不是药。是鸡母珠。”   鸡母珠?那是什么东西?   烟雨从未听闻过这名字,不是药,那是什么?关键是,它对救治宣文秉,究竟有何作用?   “鸡母珠又名美人豆,其形态肖似海红豆。但鸡母珠有毒,且毒性很强。加入解药之中,解药虽能救醒宣大人,但鸡母珠的毒也会渐渐在宣大人体内积累。少量鸡母珠不足以毙命,但会让人心悸,盗汗,呼吸急促,四肢无力,心跳无力,麻痹精神,甚至……甚至会让人神智不清,恍如失心疯。”路南飞沉声说道。   烟雨闻言倒抽一口冷气。   若是没有分辨出这鸡母珠,真的让宣文秉服下这所谓的“解药”,她岂不更害了宣文秉!那才真的是让他生不如死!   “安念之好阴狠的心!”烟雨双手紧攥成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   路南飞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浮萍身边的小小的灵儿,缓声道:“安念之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身边竟有灵儿这么个天才,将他恶毒之心揭开来。如今药方已经明晰,属下这就去配药,尽快救醒宣大人!”   灵儿听到对自己的褒奖,小脸儿之上尽是欢愉。   浮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宣绍点头,让路南飞去配药。   他则低头看着灵儿,“很不错,你如今立了大功,可有想要什么赏赐?”   灵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转了转,咬着手指头道:“我觉得刚才那哥哥好生厉害,是不是认识了药材,就能治病救人,就能……呃……就能让人,呃,那个,就是能救好人,收拾坏人?”   灵儿充满稚气的童声脆生生的响在众人耳边。   宣绍眼含笑意,点了点头,“对,学好了医术,可救人,亦可害人。”   “那,我可不可以要求,跟着刚才那哥哥,呃……不是,是路大人,跟着路大人学医术?”灵儿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又有些胆怯的问道。   宣绍看着她,缓缓开口道:“学医,可是很苦的。”   “我不怕苦!在这里能吃得饱,穿得暖,再好不过了!”灵儿大大的眼睛一笑就弯了起来,恍如明亮的弯月亮,“我在家里的时候,穿的都是二叔家里孩子不要救旧衣服,又小又薄,他们也不给我饭吃,我偷偷吃一点剩饭菜,祖母都会将我打得半死,还要我烧火喂猪,给二叔二婶母一家洗衣服……我都能做,如今在少夫人身边,有吃有喝,还能学厉害的东西,一点都不苦!”   灵儿脆生生的声音里,并没有抱怨的意味,她的脸上眼中都是带着笑意的。   一个五岁大的女童却让一屋子的丫鬟主子鼻子都有点酸酸的。   宣绍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只要你不怕苦,往后就跟着路大人学吧。”   灵儿点头,异常的高兴。   路南飞配齐药,做成药丸需得费上更多的时间,他便直接抓了药煎成药汁,让人喂给宣大人。   宣大人躺了这许久,虽是饭食不咽,但平日里也有喂水。   药汁一开始灌进去,被吐出来了许多,两碗灌下去,第三碗的时候,已经基本上不往外吐了。   “安念之在医术只上的造诣,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路南飞看着宣大人躺在床上被人灌药的样子,低声说道,“他所制成的药丸,只需放入宣大人口中,药丸便会自行化开,且药丸药效强于汤药,一丸能顶几剂汤药之效。”   烟雨候在外间,身旁立着浮萍和小小的灵儿。   她不知路南飞这话是说给宣绍,还是在自言自语。闻言,她却是将目光落在了灵儿的身上。   灵儿性情很好,虽只有五岁,但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许是打小过惯了苦日子,她身上有同龄的孩子难以企及的坚强乐观懂事。   且她嗅觉敏锐异于常人,从小培养,或许日后能大有造诣。   路南飞跟随着宣绍从里间走了出来。   宣绍对烟雨道:“你先回去吧,解药虽已喂下,父亲醒来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待父亲有好转迹象,我再让人告知你。”   烟雨起身,担忧的往里看了一眼,“我……”   她不想走,她想守在这里,确定了宣大人果真得救了,再离开。   “单服药,药效稍有欠缺,卑职已经配好了药浴,待药浴熬制好,还要伺候宣大人药浴以解毒,少夫人还是先请回吧。”路南飞在一旁躬身说道。   宣大人要沐浴,她留在这里倒真是不方便。   烟雨起身,看着宣绍,“父亲一旦好转,立即让人通知我。”   宣绍点头。   烟雨扶着浮萍的手,缓缓出了正院上房。   第127章 苦了你了   坐了这许久,她倒真是有些乏了,晨起的太早,这会儿也有些困了。   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不过众人呆在上房,只顾着为宣大人解毒之事,倒是都忘了还有午膳这回事儿。   烟雨回到宣绍院子中,灵儿蹦出一句“好香!”   她才觉出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自己已经饿了。   用罢了午膳,嘱咐了浮萍留意着正院的动静,她躺在围子床上,小眯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   “这是香囊,里面装的香草,外面绣一些好看的纹路,挂在身上床头,能驱虫或是提神醒脑,不同的香草,有不同的用处。”   “那这个味道是什么香草的味道?”   “这是灯芯草加艾还有薄荷叶。”   烟雨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之时,正听见正房外面的灵儿和浮萍低声说着话。   “这个好闻。希望我以后也能配出这么好闻的香草。”   灵儿的声音带着稚嫩,却脆如玉击,很是悦耳。   “浮萍。”烟雨轻唤了一声。   浮萍和灵儿立即起身,灵儿立在门外,浮萍打起帘子,进了上房。   烟雨从床上坐起,“正院那边,怎么样了?”   浮萍上前,一面为她穿衣,一面声音轻快的说道:“公子遣了人来说。宣大人药浴之后,脉象已经稳了,呼吸也更有力了,只是人还没醒。”   烟雨点点头,已经昏迷了这么久,情况能好转就好,迟早会醒过来的。   她心里的沉重似乎也在这一刻轻了不少。共乐呆扛。   窗外午后的时光似乎都比往常更加明媚了。   “走吧,咱们去看看。”烟雨穿戴好。有些急切的说道。   “公子说您不必急着过去,夫人操劳了这许久,见老爷情况好转,这会儿也歇下了,路大人带着人在老爷身边照料着,公子已经离府去了。公子说,等他回来再和少夫人一起过去。”浮萍为她绾好了发,温声说道。   烟雨这才点了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好似这口吐出了长久沉闷在胸口的浊气,整个人都松快活泛了。   压在心头上的大石也去了一半。虽然宣夫人今日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宣大人醒来还不知会怎样看她。   但无论如何,如今总算是看到了好的转机,相信只要自己和宣绍坚持,总有水滴石穿的一日。   且待宣大人脱离了危险,她和宣绍也好将精神放在夺回母亲遗体的事情上。   自己以前定然是被心魔蛊惑了,怎会想着让安念之复活母亲呢?且母亲离世已经八年了……八年。她已经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了即将成为母亲的妇人。八年,多少人已经遗忘了当初恢弘的丞相府。八年,足以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母亲向来是平静豁达之人,她又真的想要逆天改命,从那场灭门之灾中独自复生么?   以安念之对母亲的感情来看。倘若真的让他复活了母亲,恐怕也不会让自己和母亲相见,定然独自霸揽母亲的一切。   母亲会想要这样么?   烟雨想想都觉得头疼。以前想要帮助安念之复活母亲的自己,一定是魔障了!竟如此荒唐!   宣绍今日回来的很早,夕阳刚刚西垂,烟雨就听得他的马车回了院子的声音。   烟雨迫不及待来到院中等他,两人一道去了正院。   宣夫人坐在床边,路南飞等人守在屋外。   烟雨刚迈进正房,心就忍不住雀跃。   她听到了宣大人稳健的心跳声,比此前好了太多。   虽不见宣大人面色如何,但瞧着从里间出来的宣夫人面上舒缓的神色,也知宣大人定然是情况不错。   “母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过操劳,儿媳不孝,但请母亲随时差遣。”烟雨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对宣夫人说出这句话来。   并非讨好,真真是她由衷之言。   宣夫人淡看了她一眼,想说些讽刺她的话,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宣绍,终是忍住了,只略点了点头,“这里不缺什么人,你照顾好自己,莫要像前些日子般,让人为你操心就行了。”   烟雨福身应了。   她如今月份尚浅,且食欲比以前好了很多,只要不嗅到过于油腻的味道,也不会有恶心之感了,是在觉不出有了身子和平常有什么不同。   待宣绍探望了宣大人,又在床边握着宣大人的手,独坐了一会儿。   夫妻两人便离开了正房。   路南飞留在正院的外院,以备随时有情况方便去查看。   这天半夜,宣大人骤然苏醒。   路南飞第一个赶了过去,他出现在上房之时,宣夫人正握着宣大人的手,嘴上挂着笑,却是泪流满面。   她瞧见路南飞来了,便迅速起身,“来,来为老爷把一把脉。”   路南飞瞧着宣大人虽面色虚弱,但双颊已有红润的血色,心知宣大人果真是好了许多了。   上前将手搭在宣大人脉门上,宣大人朝他点了点头。   他虽未开口说话,但眼神是清明的。   “大人体内余毒还未尽清,如今身体尚为虚弱,若想要肃清余毒,尚需些时日。整体已无大碍,调养些时日就能慢慢恢复。”路南飞缓声说道,“不过大人心脉受损,内功……”   宣文秉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扬起一抹轻笑。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旁的,不必奢求。”   宣大人声音很低,很微弱。   但语气中却透出轻快之感来。   “我听到绍儿的声音了,知道他每天都来,只是睁不开眼睛来看你们,绍儿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过了?”   宣文秉脸上尽是笑意。   宣夫人抬手那帕子沾了沾眼角。   一旁的刘嬷嬷也是捏着袖子抹了抹眼睛。   “只顾着高兴,都忘了去通知绍儿,他今日傍晚还来过。”宣夫人说着就要遣人去通知宣绍。   宣文秉抬手止住。   “大半夜的,就不要惊动他们了。”宣文秉长叹一声,似乎刚醒过来说这么多话,让他十分疲惫,“这段日子,他辛苦了……”   宣夫人喉头有些酸涩,闻言,没有说话。   “大人刚醒过来,还是要注意休息。”路南飞起身立在一旁说道。   宣文秉点了点头,“我睡得太久,这会儿倒睡不着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你陪我坐一会儿?”   最后一句是对宣夫人说的。   宣夫人面含笑意,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淌,她点了点头,让刘嬷嬷将椅子往床头又挪近了几分。   其余人都垂手退了出去。   宣夫人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宣文秉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停在她的脸上,长叹了一声,“苦了你了……”   一句话仿佛道尽了这段时日,宣夫人心中苦闷,道尽了她的委屈心酸。   她闻言刚止住的眼泪,又决堤而出。   宣大人想要抬手为她擦擦眼泪,却有气无力,只好拍了拍她的手,“莫哭莫哭……我这不是没事了么……”   宣夫人连连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段时间的生生死死,心底的痛苦挣扎,不管内心里有多想宣文秉醒过来,多想依靠在他身边。但她却不能示弱,所有的委屈都要一个人硬扛着,心底多苦,都要装的坚强。   这些前事恩怨纠葛,她知道无可改变,痛恨烟雨,痛恨自己,亦痛恨当年的宣文秉,当年的叶丞相。   可她也清楚的知道,恨谁都没有用,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她只盼着宣文秉能醒过来,能好好的。   “老爷……”宣夫人趴伏在被子上,痛哭出声。   好似这样就能化尽了这段时间内心积压的愁苦沉闷。   宣文秉缓缓摸着她的发,一直静静的听她哭,哭够了他才笑着说:“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到哭的像个孩子。”   宣夫人哭够了,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一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道:“这事情的经过,你都清楚么?”   宣文秉闻言,脸上的笑意凝结了几分,“嗯,是烟雨下的手,我知道。”   宣夫人抬手握住宣文秉的手,凝望着他的眼睛,“她是叶丞相的女儿。”   宣文秉闻言一怔,“叶丞相……叶正梁?”   宣夫人点头,“是……”   宣文秉愣怔了好一阵子,喟然长叹,“命啊……这就是命!难怪……难怪她会这般处心积虑,我瞧着她不是个心肠歹毒的孩子,怎就做出这种事……原来,竟有这样的隐情……”      第128章 我想再看最后一眼      宣文秉忍不住咳了两声。   宣夫人吓了一跳,赶紧为他抚着胸口,“不说了,你刚醒。我与你提这些做什么!你快些躺下歇歇,便是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我就守在你旁边,可好?”   宣文秉确实有些疲累,虽无困倦之意,但毕竟是中毒,损耗体力,如今尚为虚弱。   他顺着宣夫人的手劲儿,缓缓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八年前的事情却仿佛潮水一般,涌入了脑海。   宣夫人握着他的手,静静的凝望着他,却没有发现,他闭着的眼睛上,眼睑微微的潮湿了。   宣绍和烟雨是第二日早起之时。才听闻宣文秉昨天夜里已经醒过来的事。   “怎的不来叫醒我们?”烟雨急不可待的穿衣梳头。   “是老爷吩咐了,不叫打扰你们。且陆大人说,老爷刚醒,身子虚弱,不宜吵着,今日去看,也是一样的。”浮萍一面伺候着烟雨起身,一面说道。   宣绍先收拾好了,特地在外间等着她。   两人顾不上用饭,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刘嬷嬷正等在院中。见两人来了,立即上前,“公子,少夫人,老爷夫人昨夜坐了半宿,这会儿还没起。您……”   宣绍摆摆手,让刘嬷嬷退到了一边,转过身对烟雨道:“不急。咱们先回去用了饭,待父亲母亲醒了再过来。”   烟雨却连连摇头。她这会儿哪有心思用饭。   宣文秉的苏醒,对她来说,简直是人生轨迹的一大转机,是抹平她和宣绍之间杀父之仇的契机。   她整个心从宣绍院中到现在,都砰砰跳个不停,耳中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宣绍见她急切之样,摇头无奈失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醒过来不是他爹,是烟雨的爹呢!   两人在回廊中坐了。   临安的初冬有些冷,宣绍为烟雨紧了紧披风,握住她微凉的手。   因她怀着身子。强迫她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   烟雨听得上房内忽而有了动静,立即从回廊中站起,“醒了!”   她声音里全是急切。   又等了一两刻中,刘嬷嬷才来请他们进上房去。   “夫人起了,老爷也醒了。”   宣绍也霍然起身,两人脚步匆匆的往上房而去。   宣夫人等在正房里,眼睛有些肿。   一看便知是昨夜哭得了。   宣夫人抬手指了指里间,“你去吧,你父亲在等你。”   宣绍看了眼烟雨,放开她的手,提步往里间而去。   烟雨侧耳,倾听着宣文秉的呼吸,心跳。听着他坐起身,宣绍往他身后垫了软软的靠枕。   听到父子两人先是沉默以对,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闻宣绍呐呐的一声:“爹……”   他没有这样好好的叫过他一声爹,只怕有八年了吧。   烟雨听闻宣文秉的呼吸略急促了几分,又是良久的沉默,忽而听得耳中传来宣文秉低沉压抑的声音,“对不起,绍儿……八年前,你经历过的生死挣扎,如今爹才明白,那有多痛苦……”   宣文秉会在刚刚醒来之际,向宣绍这个做儿子的道歉,是烟雨始料未及的。   做父亲的便是有错,会用如此诚挚的口气,将道歉之语说出口的,只怕也是少之又少。更可况宣文秉身为皇城司总指挥使,也是骄傲自负之人。   “爹……”宣绍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来。   宣文秉抬手吃力的拍了拍他的肩。   曾经跟在他身后,仰着小脸儿,一脸崇拜的望着他,一声声唤着“爹爹”的小男孩儿,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如今已经能靠自己的肩膀扛起整个宣家了。   不,也许不是现在,早在八年前自己推他挡住那一剑的那刻开始。   他就已经不信任任何人,能放心依靠的唯有他自己了。   试想这世上,连最亲最信的父亲都会在身后推你一把,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赖的?   他曾经只觉自己是有愧与宣绍,但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忤逆,他的骄纵,他的飞扬跋扈。   只觉这儿子心胸狭窄,只喜欢和他对着干,再不像小时候那般讨人喜欢。   躺在床上这十几天以来,不能动不能说,倒是让他想通了很多事。   也想明白了当初他以为只是忠君,以为只是本能反应,无甚大错的一推,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一个父亲对一个一直仰赖他的孩子,就好似整个天空,那致命的一推,好似天塌地陷的背叛。他曾经让儿子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如今的道歉,真是来的太迟了。   但幸而,他有生之年终于明白了,幸而他还有机会将这话说出口了。   “我已经能明白爹爹当时的所作所为了,孩儿……孩儿已经不怪您了。”宣绍的声音有些暗哑。   在外间将一切都停在耳中的烟雨,觉得眼眶有些酸。   一侧脸,这才瞧见宣夫人一直在看着她。   “母亲……”烟雨忐忑唤道。   宣夫人淡淡的点了头,没有言语,目光平静的转向别处。   烟雨却不敢只留心着里间的动静了,宣夫人就在跟前,她听得太过入神,自是不好。就好似自己偷听,被人发现了一般。   宣文秉父子又说了一会子话。   宣绍才从里间缓步走了出来。   烟雨瞧见他眼睛里有些红,起身迎上前去。   宣夫人正要往里进。   宣绍却忽而说道:“父亲要见你。”   “嗯?”   宣绍低头看着烟雨,“父亲说,他要见你。”   烟雨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宣文秉真是要见自己。   他是要责问自己了么?是要责骂她了么?   宣文秉会不会逼她……逼她离开宣绍?会不会怪她太过心狠手辣?   烟雨艰难的咽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如今她哪里有逃避的余地?自己一手将事情弄成这样,自然要自己去收拾。   她点了点头,一步步向里间行去。   那表情,那架势,颇有几分上刑场的味道。   当初她被抓紧狱中之时,也不见她脸上有如此紧张忐忑。   宣夫人蹙了蹙眉头,终是没有跟进去。   宣绍却是跟着烟雨又进了里间,倚在门框上,看着烟雨的背影。   “父,父亲……”烟雨挪着步子,站在床边两三步远之外。   宣文秉倚在床头,神色复杂的凝望着她。   良久,“你是叶丞相的女儿?”   烟雨点了点头,“是,家父叶正梁,家母安氏。”   宣文秉重重的点了点头,“你是他的嫡女……真是没想到,他还有个女儿活在这世上,真是没想到,他的女儿会成为我的儿媳妇……天意,冥冥之中的天意啊……”   宣文秉喃喃自语道。   烟雨闻言,抬眼打量着宣文秉的表情。为何她觉得宣文秉这几句话说的,丝毫没有不甘不愿,倒有几分庆幸的意味在里面?   当年父亲欲行刺皇帝,拥立年幼太子,把持朝政。   宣文秉的儿子又在行刺中险些丧命,他带人亲手灭了叶家满门,如今得知自己竟混到了他的身边,还占据了他儿媳妇的位置,他不应该是意愤难平的么?   “我一向佩服叶丞相。在叶丞相已经身居丞相之位时,我不过是四品武将,叶丞相每每上奏,主张皇帝出兵迎战金国,夺回上京,军营之中都是一片欢欣。我们身为武将,吃皇粮拿军饷,我们不怕战死沙场,只怕老百姓骂我们软蛋,骂我们无能,骂我们不敢与金国对抗,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偏安一方,做缩头乌龟。”   宣文秉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   宣绍欲上前,被他抬手挡住。   他稳了稳心神,看着烟雨继续说道:“自古以来,为臣者最大的荣耀就是武将战死沙场,文臣以死相谏,‘武死战,文死谏’,你生于叶家,想来这样的话并不陌生。”共乐豆圾。   烟雨点了点头。   “叶将军本是文臣,以死谏皇帝,出兵迎战。不同与其他文臣,主张向金求和,以年年缴纳岁币换得一时平安。他本是文臣之身,却有这般骨气,甚至向皇帝请命,愿亲自带兵出征,不收回上京,便愿死不返朝。”宣文秉长叹一声,“叶丞相在整个军中,都是有着极好的口碑,极高的评价的。宣某也一直十分敬仰叶丞相,在宣某心中,叶丞相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拟的英雄。只是……我怎么也不曾想到……叶丞相为了出兵抗金,竟会……”   宣文秉说着,眼眶竟濡湿了。   烟雨闻言低头,她将脸埋的很低,似乎这样就能藏起心里的悲痛不让人发觉。   “不管怎样,行刺皇帝是大罪。倘若叶丞相当年成功了,我虽不敢苟同他的做法,但也不会带人以那般惨烈的方法平息圣上的怒火。”宣文秉声音沉重的说道,“结果,他失败了。行刺失利,皇上震怒……结果可想而知……”   “我知道,卷宗和父亲的亲笔信我已经看过了。”烟雨突然出声,打断宣文秉的话,她不曾想到原来爹爹当年在宣文秉心中是这样高大伟岸的形象。   但是爹爹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   爹爹会做出那样的事,亦是让她感到痛惜。   “所以,对向您下毒之事,如今我痛悔非常……不求您能原谅我,只求……您别赶我走,我知道自己错了,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想和宣绍好好的在一起。八年前的是非,我已经想明白了。”   烟雨口气艰涩的说道。   宣文秉长叹一声,“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当年灭门之事,虽属无奈之举,但我心中亦是深感愧疚。如今你能来到宣家,或是上天给我忏悔的机会。此事闷在我心中良久,我从不曾与人说过。当年皇帝下令销毁卷宗,我却是不忍。销毁卷宗,真相就没有了。叶丞相就永远死的不明白了。所以我将卷宗藏于书房之内。每每深感无力之时,都会翻看卷宗。好像又看到当年叶丞相以死相谏皇帝时的执着,不屈不挠。”   烟雨怔怔看着宣文秉,良久,她忽而唤道:“父亲……”   宣文秉闻声一怔,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她。   “嗯!”   他重重点头,好似这一声父亲里,包含了她与当年之事的谅解,对自己做下下毒行为的释怀,更是对未来一家人和美生活的期许。   瞧出宣文秉脸上有疲态,宣绍牵着烟雨的手退出了里间。   烟雨整个人还有些蒙蒙的。   踏进里间之时,她是忐忑不安的。她怕宣文秉会恨她,会不原谅她,会赶她走。   走出里间之时,她却整个人都是轻松的,整个心都是明朗的。   好似心头的阴霾全部被风吹散。   对过往,对当下,对未来,都充满了包容和释怀。   原来,放下包袱的感觉,这么好,这么愉快!   曾经的八年,她是多么傻,将仇恨背负在心头,到头来不过误人误己,多么可笑!   宣文秉还没有用饭。   宣绍和烟雨也只在回廊中吃了些点心。   两人走出上房,宣夫人命人背了些清淡的饮食,送进里间。   烟雨听得宣文秉握住宣夫人的手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此事怪不得她。你莫要再和她计较了,八岁就失去整个家,所有的亲人,她何错之有?却要经历这灭顶之灾……如今她能放开心结,是最好不过的事。我本就对叶丞相心有愧疚,你日后好好待她,只当只补偿了。”   “老爷当年也是无奈……总算是救了叶家九族,避免了更多人的无辜枉死……”   “此话莫要再说了,你只需记得,日后待她好些,别记着这件事不肯放过。且她如今的身份是周家的女儿,也只是周家的女儿,叶丞相之事莫要再提。此事虽过去多年,若是让皇帝知晓……”   “妾身知道了。”   两人已经走出了正院,缓步走在翠竹间的青石小道上。   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声音已经变得飘渺。   烟雨也收回耳力,不再听下去。   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有了转机,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这么轻松,又这么……幸福。   她伸手握住宣绍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她手心柔软,他手心有硬茧。   两人一同迈步,每一步却都是那般的平缓稳健。   宣文秉一日日好了起来。   虽体力不复从前,内力也大有损耗,但日常的行为已经不受影响。   中毒如山倒,毒去如抽丝。   想要将余毒肃清,得好生将养上许久。   不过宣文秉出现在朝堂之上,却是不能耽搁上那么久。   他醒过来的第五日,便亲自前去向皇帝告了罪,重新站在了朝堂的政治中心上。   让那些妄想趁着宣家内乱的机会,重重的踩宣家一脚的人,也断了心思。   且细心的人还能够发现,经此一事,宣家父子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曾经虽有传言宣家父子不和,但除了宣绍大婚当日,也没有见过父子两人在外人面前红过脸,父子总是各忙各的,谁也不多理会谁。   如今却见,宣绍的马车经常会等着宣大人一同回府。   宣大人原本喜骑马上下朝堂,如今倒也从不拒绝专程来接送他的儿子。   和宣家马车擦肩而过的马车,若是留心还时不时的能听到宣绍那华丽的大马车上,传来父子爽朗的笑声。   上阵父子兵,原来人家父子不多和睦之时,宣家在天朝的地位已经是无人可以撼动。如今父子同心,只怕想要动摇宣家,就更是难了。   朝中大局已经稳定下来。   如今宣绍倒也不似之前那般忙碌了。每天都能挤出些时间在家中陪伴娇妻。   宣文秉的情况也日渐好转,只要平心静气,就基本看不出他身体曾受过大的损害。   这日烟雨正坐在凉亭里,拿银叉子插着浮萍剥好的葡萄,一颗颗嚼着。   葡萄是青色的,酸的很。   烟雨却一颗接一颗吃的爽快。   近来心情好了,她也开始嘴馋起来,尝尝想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比如不是这时节的葡萄。   宣绍恰从外面回来,也拿着银叉子,扎了个葡萄。   浮萍正欲说什么,话还没出口。   宣绍就已经把葡萄放进了口中。   浮萍闭上了嘴,要说的话也不说了。   眨眼间,就看见宣绍一张俊脸皱在一起,呸的吐出口中葡萄,酸,从舌尖酸到牙根儿。   “成了,别吃了。”宣绍抬手挪开了盘子,挥手让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   “父亲身体如今已经大好,我跟他讲了母亲的事。”宣绍在一旁白玉绣凳上坐了下来,对烟雨低声说道。   烟雨本还咧嘴笑着,看他被葡萄酸倒的囧态,闻言,立即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   如今,这是她最最挂念之事了。   宣绍口中母亲,自然指的不是宣夫人,而是烟雨的母亲,安玉芝。   如今安玉芝的尸身和穆青青都在安念之手中。   安念之是个执拗到疯狂的人,谁能守着一个死人的尸身,守了八年,不许岁月摧残,还妄想将她唤醒?烟雨自问做不到,但安念之就做到了。   且路南飞也说了,安念之在医术上的造诣,让人望尘莫及。   不管他是妄想,还是真有办法,此时此刻已经摆脱执念的烟雨,都不想让他对自己的母亲下手。   “父亲怎么说?可有办法夺回母亲遗体?”烟雨放下手中银叉子,急切问道。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父亲也觉得此事骇人听闻,不能任由他胡来。只要你能确定母亲的遗体确实在高府之中,那就有办法夺回来!”   “是,一定在。”烟雨轻声说道,“安念之对他那个琉璃花房里的优昙婆罗花在意的紧,碰都不让旁人碰一下,且高府频临曾经的丞相府,一定是有用意的。我观察过,安念之的花房正是在曾经的丞相府旧址之上。他将花房建在那里,一定和母亲有关!所以,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密室,一定就在高府之内!”   “好,”宣绍点头,“你且安心!”   烟雨原本觉得宣绍是那种雷厉风行之人,却不晓得这许是遗传了宣文秉的特制。   她不知道宣绍是何时将母亲之事告诉宣文秉的,可是她却清楚的知道,宣绍告诉她不过一日的时间,宣文秉就已经采取了行动。   高坤院中有一颗老槐树。   槐树可能有百岁之龄了,主干粗的一人抱不住。   槐树在天朝深受喜爱,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明百姓,没有不喜欢槐树的。   所以高坤买下这院子之时,虽然那槐树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也没让人除去。   就在宣绍告诉烟雨,要救她母亲的第二日。   高坤府上已经死了数年的槐树,却一夜之间,枯木逢春,且是在这初冬时节。高大的树冠上吐出点点新绿,糯软泛着鹅黄的嫩芽,让人看了都心生欢喜。   枯木逢春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且是广受喜爱的槐树。立即有大臣将此事上报皇上。皇上如今沉迷修道成仙之事,听闻这天降异象,自是觉得此事或许正预示着自己要得道成仙。当下便决定去高坤府邸亲眼看一看这“枯木逢春”的景象。   皇帝出行不是小事,不能让任何有威胁皇帝安危的意外出现。八年前皇帝好好呆在皇宫里的时候,还会有遇刺之事,如今如果离了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不严密保护起来怎么能行。   于是负责皇帝安危的皇城司兵力全部出动。将高府团团包围起来。   要在皇帝出行以前,排查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患。   原本在宫中当值的高坤听闻自家死了多年的老槐树发芽,还觉得欣喜,现在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当他在皇帝身边伺候着,听闻宣文秉已经派皇城司兵力包围了他的家的时候。他就觉出了这“枯木逢春”可是不简单。   只是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满脸笑意的扯着玄机子道长,“道长修道多年,可曾见过枯木逢春?”   玄机子摇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吉兆!莫说亲眼所见了,这枯木逢春只在传说里听闻过,此乃上天给圣上的启示,预示我天朝将春回大地,万物逢春,也预示皇上您必能心想事成,得道成仙!”   皇上一听这话,更加喜上眉梢。   高坤在一边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他现在跳出来说,这枯木逢春不是什么吉兆,皇帝会不会立即让人将他的头拧下来?   不让皇帝去看?只怕皇帝不会听他的。   可若真让皇城司排查他的家,那后院里的花房,和花房里的干爹不就暴露了么?   这才是宣文秉的真正意图吧?   不管高坤想的多明白,也阻止不了皇城司排查的脚步。   在皇帝出宫以前,他们定会将高府翻个底朝天,已确保皇帝出行安全。   皇城司众兵将高府围上的时候,烟雨和宣绍正坐在霸北西街的一家茶楼,二楼临窗的雅间,打开窗,刚好能看到高府的院子。   烟雨倚在窗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的院子,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他们能找到母亲么?”烟雨忍不住担忧的问道。   “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母亲找到的。”宣绍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高坤也算的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城司不能无缘无故的包围他的府邸大肆搜查。如今借着皇帝出巡的机会,却可以将高府排查的彻底,便真是掘地三尺,旁人也只能说皇城司紧张皇帝安危,挑不出半个不字来。   所以说,有些时候,姜还是老的辣,父亲这招,他就没想到。   如今众人搜查,只要烟雨母亲的尸身被藏在高府,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他确信,今日一定会有个结果的。   皇城司开始搜查之时,已经是上午的时光了。   临近晌午之时,烟雨和宣绍所在的雅间之外,有人来禀报,说寻到一间密室,可是他们无法打开,前来询问宣公子,要不要强行打开。   烟雨立即紧张起来,“是,我见过母亲的地方就是一间密室,里面地方不大,摆了许多冰,如果强行破门,会不会……会不会伤到母亲的遗体?”   宣绍闻言,向外问道:“可曾寻到后院之中的琉璃花房?”   “寻到了,花房之中尽是同一种只长叶子的花草。”门外侍卫回禀道。   “那花房之中的人呢?”宣绍追问。   门外侍卫似乎有些意外,“花房之中无人看顾。”   无人看顾?   宣绍和烟雨对视一眼,那安念之呢?   “皇城司已将高府包围,高府可曾有人出入?”宣绍沉声问道。   那侍卫立即答道:“自包围以后,绝没有一人出入。”   “他是在被包围以前就逃了,还是……仍旧藏在高府中?”烟雨看着宣绍低声问道。   宣绍没有回答,心下也在思量。   “我们到高府去看看吧?”烟雨抓住他的手。   宣绍没有立即答应,“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我……带我一起吧,有你在,有皇城司众兵在,他即便是仍旧藏在高府中,也决计伤不了我,我想……亲自去看看。”烟雨心系母亲,且她如今已是觉得呆在宣绍身边是最为安全的。   见她面色焦急,宣绍能体会她的心情,唯有点头同意。   两人离了茶楼,往高府而去。   高府中的下人都被聚集在前院,整整齐齐的在墙边站成一排。   宣绍同烟雨乘着马车,在皇城司侍卫的簇拥保护之下,缓缓进了高家的院子。直奔后院儿去。   马车在后院那片灌木林外停了下来。   宣绍扶着烟雨,步下马车,穿过灌木林的青石小道,后院的琉璃顶花房,在初冬的暖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烟雨听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在为能夺回母亲遗体而兴奋。   她随着宣绍一道进入了那花房。   花房里清一色只长叶子不开花的优昙婆罗舒展着翠绿的叶脉,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寂寂无声。   烟雨侧耳听去,花房底下似乎有几人的呼吸声传了过来。   密室就在花房下面?   发现密室的侍卫引着两人走到花房的尽头,那里有一处入口,入口向下同去,此时整个阴暗潮湿的通道已经尽被火把的光照亮。   宣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烟雨,生怕地面湿滑,她脚下不稳。   这通道不算窄,两人并行绰绰有余。   两人很快来到密室的石门前。   几个皇城司的侍卫正守在这里,见到宣绍纷纷抱拳,躬身,“公子!”   宣绍上前,借着火把的光自己查看石门。   安念之似乎对此类机括十分在行,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密室就设有机括,这里的密室也是如此。   他这般费劲心机,看来的确是十分在意烟雨的母亲。   若只是兄妹之情,应不至于如此吧?   宣绍的手指放在石门上细细摩挲着。   烟雨担心母亲的遗体就在里面,如果强行破开石壁,难免会损伤其遗体。   宣绍一点点的用指尖触摸着,一丝一毫都不曾大意放过。   忽而在石门与石壁的边沿处,触到一块小小的凸起,他借着火光仔细看去,那凸起像是人为留下的。   “保护少夫人。”宣绍吩咐一声。   周遭的皇城司侍卫立即将烟雨护在中间,不留缝隙。   宣绍这才用力将凸起按了下去。   只听“咔嚓嚓----”几声响,像是机括内部转动的声音,石门缓缓向下落了下去。   烟雨被众人围着,看不到前面情形,耳力倒是不由自主的放了出去。   密室里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安念之不在这里,那母亲呢?母亲的遗体还在不在?   烟雨正要推开围在她身边的人往前走。   却忽而听到宣绍迈起脚步,踏进密室,紧接而至的便是冷箭破空之声。   “小心----”烟雨大喝一声。   宣绍已经旋身而起,骤然出掌,以掌风之力生生将冷箭止住。   冷箭扑簌落地。   宣绍警惕的看着周遭,一时不敢贸然向前。   密室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光源皆是来自外面甬道里的火把,但这里的确很冷,可以看到不远处,簇拥着一个琉璃棺材摆着许许多多的冰盆。   那琉璃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烟雨的母亲?   宣绍立在密室正中,借着火把之光看了眼那琉璃棺材。   琉璃反射这火把的光,里面情形看不分明,只瞧见似有淡红色的液体,映着火光,盈盈似有波光。   “宣绍……”烟雨的声音从密室之外传来。   宣绍回头看去,见她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连身影都瞧不见。   “你先在外面等着。”宣绍不容置疑的说道。   烟雨沉默了一瞬,没有争执,“我知道,你小心。”   若是以往,她可以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向前冲,可是现在她不能,她身负的不仅是自己,更有她和宣绍的孩子。   宣绍四下观察,缓缓提步,向琉璃棺走近。   一直到他靠近琉璃棺周遭摆着的冰盆,也在没有其他的意外发生。   一开始的冷箭映着火光,箭尖上映出幽兰的光芒,除了那几只淬了毒的冷箭,安念之似乎并没有安置其他的机关暗器。   好像,那几只冷箭不过是他给闯入者开了个玩笑一般。   宣绍跨过冰盆,来到琉璃棺跟前。   俯身向棺材里看去。   这一看,倒是让他整个人都完全怔住。   俊逸不凡的面上显出惊骇难以置信的脸色,他缓缓回过头,冲外面的人说道:“递进一个火把来。”   立即有侍卫拿了火把走了进去。   宣绍接过火把,照着琉璃棺,仔细的查看。   他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   烟雨让挡在自己身前的侍卫让开,瞧见宣绍和另一个侍卫正站在她见过那方棺材前。   知道里面应该是平安无事了,怎的宣绍还不叫自己进去呢?   “我可以进去了么?”烟雨还是问了一句。   宣绍抬脸看向她,默默的摇了摇头,“不要进来。”   烟雨看他脸色沉冷,心下一紧。   不会是安念之把母亲的遗体也带走了吧?   可是借着火光,她分明瞧见那淡红色液体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的啊?   “我想看看……”烟雨说着,已经迈步进密室。   宣绍立即从琉璃棺前起身,挡在她面前,“烟雨,不看可以么?”   烟雨迟疑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宣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烟雨心下思量了一瞬,扯了扯嘴角,“是不是母亲的尸身已经开始腐坏?不再像以前一样完好如初?没事的……我能接受,毕竟已经八年多了……如今还能有个大概的形状,已经是很难得了……”   烟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的,我是想要母亲入土为安的,是否完好如初,已经不重要了。”   宣绍闻言,却是没有让开,“烟雨……”   “让我看看好么?那是我的母亲,随后一眼,就让我再看最后一眼……”烟雨面上虽带着坚强,声音里却已经有了哽咽。   宣绍握着她的手,见她坚持,只好让开,却是仍旧不放心的同她一起走上前去。   那侍卫举着火把,退了一步,将琉璃棺旁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烟雨上前凝神去看。   整个人却僵立在原地。   琉璃棺淡红色的液体中仍旧躺着安玉芝。   和她上次见到时没有任何的改变,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永远停留在了八年前的那一晚,那一刻,岁月不曾催老她的容颜。   她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即便她现在胸口上霍然被人开了一个大洞,应是心脏的地方,空荡荡的,也不见她脸上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第129章 假面      “宣……宣绍……”烟雨瞪着琉璃棺中母亲的尸身,不止声音在颤抖,她整个人都抖得几乎站立不住,“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我看错了!我看错了!这不是真的!”   安玉芝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只除了胸口被人切开,心脏被人取出以外,没有任何的变化。   大红的衣衫仍旧色彩明艳,袖口领口绣着的蝴蝶翩然欲飞。   “不……不会的……”烟雨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又不死心的将手拿下,再向琉璃棺中看去,母亲仍旧是母亲,豁然空开的胸口依然洞开着,心脏已经不知去向。   “烟雨……”宣绍从背后半抱着她,才支撑住她没有跌倒在地。   可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什么都不想了,不再奢望能复活自己的母亲,只想让母亲能入土为安,可上天却连为人子女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让她终于见到自己母亲的遗体时,却发现母亲竟被人取走了心脏。   这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承受?   烟雨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宣绍怀中,她自己已经站立不能。   “为什么?安念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母亲?宣绍,你告诉我,为什么?”烟雨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却 在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他不是喜欢母亲的么?他不是为了复活母亲,生生让母亲保持不变八年的时间么?为什么现在……现在要这般对待母亲?你告诉我?告诉我?”烟雨苍白的手指紧紧的抓着宣绍的衣服。   她表情挣扎痛苦,让人看了心里都满是酸涩。   宣绍会看着她,不知此时该如何作答。   “公子,这里有一封信。”随后进入密室的皇城司侍卫从密室中寻出一封信来。呈到宣绍面前。   烟雨闻言侧脸看去。   “是安念之留下的。”宣绍接过信封,轻声说道。   烟雨点点头,从他手中拿过信,展开来,快速浏览着。   看完信,她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苍白了几分。   她似乎张着嘴,想对宣绍说些什么,可嗓子里却艰涩的发不出声音。   宣绍有些焦急。接过信来,自己飞快的看着。   安念之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在信中说,宣家派人夜间潜入高府,他已经发现了,既然烟雨等不及,那他也不用等下去了。如今就是唤醒烟雨母亲最好的时候,他已经寻到有把握的办法了。就是将烟雨母亲的心换到穆青青的身体里。穆青青能复生,本就是偷走了烟雨母亲复生的机会。且穆青青又是纯阴之体,他定能一举成功。不过烟雨这不孝女,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自己复生后的母亲了,他会将在穆青青身上复活的安玉芝带走。带到他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不被打扰的生活。   “他疯了……母亲已经死了八年多了……”烟雨喘息了好久,才喃喃的说道。   一个已经停止跳动了八年的心脏,换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岂能救活原来已死那人?不过是多一个人送死罢了……   “要寻回母亲的心,不能让母亲如此入土。”宣绍收起信纸,沉声说道。   烟雨点头。   但安念之也在信上提到了,安玉芝的尸身只能保存在琉璃棺那淡红色的药液中,一旦取出,就会立即腐坏。且琉璃棺不能离开丞相府原址,这里是当年安玉芝死去之地,离开此地,也会让她尸身腐坏的速度变快。   “如今该怎么办?仍旧把母亲留在这里么?”烟雨双手紧紧抓着宣绍的手问道。   她要安葬母亲,也是要等到母亲的心被寻回以后,不能让母亲的尸身就这么下葬。   可谁也不知道安念之如今身在何处?他又会把母亲的心藏到了何处?在寻回母亲的心以前,还需保持着母亲尸身的完好。   宣绍低头思量了一阵子。   “且放在这里吧。”   “可这里是高府……”   “很快就不是了。”   宣绍沉声说道。   如今已经找到安玉芝的尸身,再将她放在高府,自然是不能放心,唯有将高府收为自己可以监管的地方,方才能行。   烟雨随着宣绍走出密室,走出甬道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色还很不好。   完全没有了初来之时的急切和激动。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安念之会有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母亲。   她以为安念之是爱母亲的,不管他对母亲是兄妹之情,还是别的……起码在他心里母亲是与众不同,无可取代的。   可她怎么也不料,安念之的爱已经到了这种疯狂的地步,已经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烟雨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真是个不孝女……”   宣绍握着她的肩,“无需自责,谁也不能料想到的,会找到他的,一定能让母亲安然下葬的。”   烟雨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宣绍将她送回了宣府。   自己则去处理高府的事宜。   正在皇宫里等着亲眼去看一看高府那寓意极好的“枯木逢春”之景的皇帝,没等来皇城司上报一切安全无虞,倒是等来了另一个消息。   高坤偷盗宫中贡品“优昙婆罗花”,并私自在自家花房中培育出甚多的子株。   优昙婆罗花是西域奇花,一株已经是价值连城,高坤却私自在自家花房里养了上百株,且不孝敬给皇帝。且有人证实曾经宫中死掉的优昙婆罗花并不是真的死了,乃是被高坤偷走了。   这罪可就大了。   皇城司巡查之后,并没有人提到密室,更没有人提及密室中的琉璃棺材。   但只那一花房的优昙婆罗,已经够高坤喝一壶的了。   皇城司侍卫将优昙婆罗花送进宫中。   皇帝看着多年前曾经见过的在宫中都堪称稀奇的之物,在高坤一个阉人的家里,却好似平常之物一般,上百盆的搬出来。   皇上心中震怒可想而知。   纵然高坤每日伺候在皇帝身边,非常得脸,甚至出门之时,大臣们都不敢乘坐的八抬大轿,他却做得稳稳当当的,当朝大臣在私下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但所谓伴君如伴虎,一旦惹了皇帝不高兴,能将他捧到天上,翻手就能让他摔得粉身碎骨。   皇帝看着那枝叶翠绿长势喜人的优昙婆罗,冷声命人将高坤拖下去,重打八十杖,没收田产家宅,逐出宫闱。   高坤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只是“枯木逢春”的吉兆,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就是丢财丢命的噩耗了呢?   他跪伏在地,头磕在青石板上崩崩作响,“皇上开恩,皇上饶命,奴才原是想将这优昙婆罗花养出花苞再呈给圣上。可这许多年过去了,奴才悉心照料,竟也没能养出一朵花儿来。所以奴才才没有禀报圣上。奴才愚钝,想来定然是上天觉得奴才卑贱,不配将这圣洁花草私自养在家中,所以才不肯让它开花。如今奴才已经悔悟,请皇上饶恕奴才吧……”共丰刚亡。   皇帝看着昔日每天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高坤,心下又有几分不忍。   高坤面容十分俊美,比男子少了几分生硬,比女子又多了几分清俊。时常在身边看着,也是分外养眼的。   且高坤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甚懂他的心思,有时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高坤就明白他想干什么,如此让人省心的奴才,也不是时常能有的。   皇帝说出处罚之话时,是正在气头上,如今想到高坤的诸多好处,赶他离开又有点不舍了。   一旁捧着净白拂尘的玄机子垂了垂眼眸,上前道:“启禀圣上,贫道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对玄机子是十分信赖的,玄机子不但道法好,炼丹的技艺更好,甚得皇帝欢心。   “高总管此时虽然有错,但也难得对皇上一片忠心,高总管伺候皇上身边多年,若说有什么不忠的心思,想来皇上您也是不信的。贫道适才看过了,那百盆的优昙婆罗确实是没有一个花苞的,高总管想要等结出花苞再呈给圣上,也是一片拳拳之心,虽有不妥之处,不该隐瞒此事,但也并非罪无可恕。皇上宽仁大度,且体谅他这一片忠孝之心,莫要赶高总管出宫去了!”玄机子捧着拂尘,声音温缓的说道。   高坤一怔,断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第一个为他开口求情的竟然会是他从来没看顺眼过的玄机子。   他一向以为,玄机子不是皇后的人,就是宣家的人,皇帝要赶自己出宫,这时候不管是皇后还是宣家,都应该是最开心的吧?玄机子为何要为自己求情呢?   皇帝已然后悔,此时玄机子适时的求情,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皇帝看向玄机子的眼神,越发的温和,缓缓点了点头,“道长说的有道理,只是有错不可不罚,不然日后人人效仿,那还得了?”   “是,皇上圣明!不如小惩大诫,并让高总管继续照料这搬进宫来的优昙婆罗,将功赎罪吧?”玄机子躬身说道。   皇上也正有此意,当初宫里那盆优昙婆罗可是枝叶稀疏,要死不活的,比之从高坤家中搬来的这些花的长势可是差的远了,不曾想高坤还有养花的手段,让他既能留在宫中,伺候在自己身边,又能照料着稀世奇花,倒是两全其美。   “甚好,来人,将高坤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收回田产家宅,发落御花房养花。”皇帝高声命道。   “谢皇上恩典----”高坤欲哭无泪。   玄机子倒是转过身来,低着头,冲他笑了笑。   高坤心下莫名,这玄机子是在向他卖好?   只要让他留在宫里,凭着他夕日在皇上身边的位置,凭着他和皇上乳母的关系,不愁他不能回到皇帝身边来。   三十大板对有功夫在身的他算不得什么。   只是那田产宅子却是有些可惜,不过只要能留在皇帝身边,还怕钱财不送上门来么?   经此一事,高坤的宅子暂归了皇城司监管。   第二日皇帝带着亲卫大臣,浩浩荡荡的来了曾经的高宅,观赏了枯木逢春的景象。那槐树长得老高,只有最高处的细枝上吐出了点点鹅黄嫩绿之色。   在一片枯枝之中,显得格外招人喜欢。   皇帝难得出宫一趟,想在外多逗留些时候,但皇城司和随行大臣们,都以皇帝安危攸关社稷为由,劝皇帝速速回宫。   皇帝被扫了兴致,也只好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烟雨心中挂念这母亲之事,一连两日又有些食欲不振。   听闻宣绍讲了如何将高坤的宅子收到皇城司之事,烟雨有些不解。   “那玄机子不是你找来的人么?为何要帮着高坤说话?”烟雨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着勺子,搅动着刚煮好的米酒圆子,无甚食欲。   宣绍轻轻一笑,“树大招风,宣家屹立朝中多年盛宠不衰,已经让很多人红眼了。高坤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也是皇帝面前一大红人,且高坤行事做派乖张跋扈,在大臣面前亦不知收敛。倘若宣家借此机会铲除了高坤,那么皇帝面前最惹眼的便只剩下宣家,宣家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比起一家独大,还是让高坤存立宫中,招人嫉恨更好些。”   比起权臣操纵朝政,朝中大臣们自然是更恨宦官当道。   历史上并非没有宦官当权,误君误国之教训。   果然留着高坤来招人恨,能分担宣家不少的压力。当然这只是其一,高坤伺候皇帝身边已久,在皇帝面前得宠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会阿谀奉承,会讨皇帝欢心自然是有,更有他与皇帝信赖的乳母对食的关系。便是玄机子不求情,皇帝乳母客氏也会来求情,倒不如让玄机子来做这个人情。   烟雨闻言点了点头,手中不停搅动着的米酒圆子已经凉透。   “怎的,不想吃饭?”宣绍看了看她手边汤碗。   烟雨微微蹙眉,“我在想母亲的事。你说安念之如今把母亲的心换在穆青青的身上了么?他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邪术,能将母亲借着穆青青的身体复活?如果真能……那究竟是穆青青还是我母亲?”   烟雨说完,自己的眉头倒是蹙的更紧了,“不会的,世上一定不会有这种事的!”   宣绍抬手握住她的手,“对,就像你说的,安念之已经走火入魔,已经疯了,不会有这种事的,咱们一定能找回被安念之偷走的心,一定能让母亲入土为安,不要想太多。”   烟雨皱眉,“不如我画出安念之的画像,以皇城司逃犯的名义,全城搜捕,他说母亲的尸身不能离开曾经的丞相府。或许母亲的心也不能离开丞相府太远,他如今说不得还在临安城内,发出告示,说不定能更快抓捕到他!”   宣绍闻言,看了看烟雨,又看了看她搅动着的米酒圆子。   什么都不让她做,让她安心养身体,想来也是不能。   人的情绪有时是最难控制的,越是不愿去操心的事,越是放不下来。   倒不如,让她做些什么,也能安她的心。   宣绍点点头,“也好,我怎么忘了你擅长丹青了呢!”   烟雨闻言轻笑,在宣绍搀扶之下,起身去了他的书房。   铺好了宣纸,宣绍亲自在一旁为她研磨。   烟雨忽而想起,当初在春华楼里,她被杀了铃兰的上官海澜弄伤了肩膀,为救被抓走的穆青青时,也曾绘过上官海澜的面容。   那时她肩膀生疼,连研磨都只能用左手。   宣绍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怜惜之色。   见她吃力用右手作画,还冷嘲热讽。   却不料他们两个也会有今时今日,宣绍亲自为她研磨的时候。   想到那些过往,烟雨禁不住笑了起来。   宣绍抬眼看她,看着她白皙的脸上扬起温和的笑,一时间竟有些看怔住了。时光易老,他不贪念生生世世,只愿此生都如此与她相伴,携手此生,岁月静好。就这么简简单单相伴着,看着窗外阳光,听着偶尔的鸟语,嗅着清冽的空气,他为她研磨,看她笑脸作画。真好。   烟雨迅速落笔。   回忆起安念之的容颜,她脸上的笑便渐渐的消失了踪迹。   一笔一划,她落得毫不迟疑。   很快便将没有胡子的安念之画好。   她想了想,安念之在城外十里亭自称安神医的时候,是喜欢带着大胡子的,她便又铺好一张纸,再绘出一张安念之有胡子的脸。   刚落笔,正要抬头问宣绍她画的像不像之时,却听得有家仆脚步匆匆的往书房院中而来。   宣绍见她凝神往外听,不由问道:“怎么?”   “像是有人来寻你,许是有公务了吧?”烟雨淡声说道。   宣绍想了想,算着时间,那人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这许久不见,不知他们与当初可有了变化?   宣绍放下手中徽墨,拿过一旁帕子擦了擦手,正看着烟雨的两张画,便听闻那脚步匆匆的家仆进了院子,“公子!公子!”   家仆气喘吁吁,声音里却是有几分惊喜的味道:“路小大人回来了!”   烟雨闻言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路小大人?路大人就路大人,怎么还路小大人?   “人在哪儿?”宣绍却是问道。   那家仆喘息了一声,“在正院花厅里。先拜见了宣大人,已经往这边来了!”   烟雨听到有人过了宣家正院,相连宣绍院中的门,步履很快的往书房而来,不是一个人,两人一前一后,却是没有说话。   靠的近了,烟雨听得两人步履虽快,呼吸却不急促,心跳沉稳有力。   两人刚入了院门,她便临窗往外看去。   正欲问宣绍,她需不需回避之时,看到先进院门那人的脸,整个人却是生生愣住了。   路小大人,原来不是路南飞,是路南飞的弟弟路明阳!   许久许久没有见过路明阳了!   似乎是她身在春华楼的时候吧?似乎是那日他将自己从西子湖里救出,亲自给她送去醒酒汤以后吧?   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分别时,她还是春华楼花魁身边的婢女,再见时,她却已经成了宣家少夫人。   烟雨身子忽然一动,她扭头一看,竟是宣绍抬手揽住了她的肩,将她禁锢在他的怀中。   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溢满口鼻,嗅来让人甚觉舒畅。   烟雨轻笑,“你这是做什么?”   宣绍淡然道,“没什么,我发现胳膊放在这里,高度刚好,很舒适。”   “公子!”路明阳和另一男子停在书房门外,躬身道。   宣绍揽着烟雨的肩头,“进来。”   家仆打起帘子,路明阳和那男子提步进了书房。   路明阳抬眼便瞧见烟雨,嘴角溢出笑来,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烟雨肩头,宣绍的手上。   笑容全僵在嘴角,他低下头去,“属下今日才回到临安,前来向公子复命。”   “向公子复命。”他身后那男子也低着头说道。   路明阳曾经对她有着怎样的心思,她不是不懂,不过不管是那时候还是如今,她对路明阳都并无不同。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和表哥携手到老。如今她已遇见自己的归属宣绍。   所以路明阳僵在嘴角的笑容她全当没有看见,只把目光落在路明阳身后那男子身上。   男子从进屋便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是烟雨却觉得他的声音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想了一阵子,她才讶然道:“莫不是……是上官海澜?”   烟雨惊讶问出。   站在路明阳身后的男子嬉笑着抬起头,桃花眼,柳梢眉,阴柔之态不减当初。   “少夫人好记性,当初不过匆匆两面,少夫人居然能认出在下。”上官海澜笑嘻嘻没什么正形的说道。   烟雨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笑道:“不敢记不住,当初那一掌,可是让我疼了好久的。”   闻言也不见上官海澜面色尴尬,只听他笑说:“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要不是遇见你,后来也不能认识宣公子,更不会有机会能到建宁府去!收拾贪官污吏,替百姓出力,提拔有志官员!以前只觉得官僚都腐败的很,如今咱也当了一把官儿才知道,原来当官也可以这么爽快!唉,只可惜当初杨大哥不知道,官还能这么当!不然也不至于劫了朝廷赈灾的银子……”   上官海澜叹了一声,脸上略有些悲戚的神色,不过他很快又扬起笑脸来,“现在好了,建宁府全都是咱们信得过的人,都是在五年前那场水灾之中收过苦难,也救助过百姓的人。有他们在,不愁建宁恢复不起来。想来杨大哥在天之灵看到这些,定然也会深感欣慰的!”   上官海澜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分外的轻快。   即便说到已经不在人世的杨霄,也不见他郁郁不欢,只有些惋惜罢了。   烟雨似也受他情绪感染,心中轻快了些许。   “建宁府的事都安排妥当了么?”宣绍拉着烟雨,在一旁坐了下来,指了椅子让路明阳和上官海澜也坐着。   路明阳别扭着没坐。   上官海澜拉他一把,却被他甩开了手。   上官海澜倒也不在意,笑了笑,自己倒也没坐,倚在桌案边,说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如今建宁府的商会,衙门里都是心腹之人,可以放心。若是有时间,偶尔去勘察勘察,倒是更稳妥。”   宣绍点了点头,“是心腹就好,建宁若非出了水灾,可谓富庶之地。只要经营的好,相信很快就能恢复元力。”   上官海澜点了点头,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路明阳一眼,微微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的从烟雨脸上扫过。   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   他转过身,信手拿起桌案上的画像看了看。   宣绍正要说什么,却见上官海澜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是谁的画像?”上官海澜皱眉问道。   烟雨见状,忽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你认识?”   “上官海澜!”宣绍亦起身,唤了一声。   上官海澜看了看宣绍,又看了看烟雨,放下手中画像,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烟雨走上前去,“不对,你说谎了,你认识画像上这人对不对?”   上官海澜看了看宣绍,又摇头,“不,我真的不认识,只是看着有些奇怪罢了。”   “你忘了,我耳力过人,如果你说谎,我能听出来的。”烟雨沉声说道。   见上官海澜抿着嘴不说话。   烟雨转过身来,看着宣绍,“是你不愿让他说,对不对?为什么?你不想找到他么?不想找回母亲的心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宣绍目光复杂的看着烟雨,一时没有作答。   “宣绍,你说过,我们夫妻一体,要坦诚相待,曾经我瞒着你我的过往,对我们之间造成莫大的伤害。如今你既知道了什么,为何不愿告诉我?”烟雨的声音很冷静,既没有被蒙蔽之后的愤怒,也没有不满和伤怀。   如今她信得过宣绍,知道他这么做,定然是有理由。   也知道他十分紧张自己腹中孩子,紧张自己的健康。   “我若没有发现便罢了,如今我已发现你瞒着我,若是不告诉我知晓,只能让我胡思乱想,所以……”烟雨抬眼看着宣绍。   宣绍冲上官海澜点了点头。   上官海澜指着画像上的说:“这张画像上的人,并非他的真面目。”   烟雨闻言一怔,并非真面目?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家有祖传秘术,易容术,不知少夫人可听闻过?”上官海澜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她听宣绍提及过。   “还记的当初我寻去春华楼,劫走花魁,逼公子与我相见么?公子迷恋春华楼花魁的消息便是璇玑阁卖给我的。”上官海澜声音很轻的说着,还不忘打量着烟雨的神色,“当时,他们卖给我公子的消息,条件便是让我用祖传易容术交换。易容术乃是上官家的奇术,绝不外传。我岂能轻易教出?所以当时便于他们打了商量,我为他们做出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假面来,他们告诉我公子的消息。”   上官海澜说到这儿,指了指桌案上的画像,“这张画像上的脸,便是我当时做的假面。”   烟雨闻言愣愣的看着上官海澜,良久都没有说话,她缓缓回过身,望着宣绍,“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假面?这不是安念之?怎么又扯到了璇玑阁?相公,你听懂了么?我怎么没有听懂呢?”   宣绍看着烟雨,脸色不太好,他咬了咬牙,还是说道:“还记的泉州的杀人挖心之案么?”   烟雨缓缓的点头,那么惊悚骇人,她怎么可能忘记。   “母亲身上的刀口,和泉州被挖心之人的刀口,一模一样。”宣绍沉声说道。   烟雨禁不住倒退一步,险些跌倒。   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路南飞立即上前。   却还是只能看着烟雨被疾步冲上来的宣绍双手扶住。   他刚伸出的手僵在原地,又很快放了回去。在上官海澜略带笑意的目光中,退远了几步。   “所以,你早就猜到了,安念之,所谓的安神医就是璇玑阁阁主,就是在泉州做下杀人取心之案,就是亲手刺伤我,就是给我下药,蛊惑我杀了你的人……是么?”烟雨颤声看着近在眼前的宣绍问道。   宣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也没有很早就猜到,是看了母亲身上的伤口,看到母亲衣着上绣着的蝴蝶,才如此猜想。璇玑阁的标志,和母亲领口上的一只蝴蝶一模一样。”   烟雨眼神怔怔的,整个人恍恍惚惚,“所以,他根本不是我舅舅……他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在利用我!利用我谋害父亲,利用我让宣家离散!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般欺骗我?为什么……母亲,对,他怎么会认识母亲?怎么会喜欢母亲?相公,我不明白,我还是想不明白……”   烟雨恍若溺水之人,无助的紧紧抓着宣绍的衣襟,仿佛宣绍是唯一可以搭救她的浮木。   “会明白的,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还好一切都不晚,你没有被他蒙蔽,一切也没有如了他的愿,如今,我们不是好好的么?”宣绍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安慰。   上官海澜看着他们,也退开了几步,走到路明阳身边,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路明阳,“走吧,咱们杵在这儿你不觉得多余么?”   路明阳皱眉,没有理会他,却也不跟着他往外走。   上官海澜临到门口,烟雨却是出声叫住他,“你见过璇玑阁的阁主么?”   上官海澜站定,摇摇头,“不曾见过,据说没有人见过璇玑阁阁主的真面目,他出现之时,必定着着一身大红的斗篷,将整个脸都盖住。他功夫深不可测,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我肯定是没那么倒霉了!”   烟雨攥了攥拳头,似乎找回了些力气,坚定的沉声说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究竟想怎么样,我一定一定不能让他凭白糟蹋我的母亲!一定要把母亲的心寻回来!你也不会放弃的,对吧?”   她看着宣绍道。   宣绍重重点头,“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烟雨冲他笑了笑。   虽然上官海澜已经证实了,烟雨的画像不是安念之的面目,但他毕竟曾经以这个面目见过烟雨。或许如今还想凭着这个面目,在外招摇过市。所以皇城司还是让人临了烟雨所绘画像,在临安贴的到处都是。   如此,安念之就别想在用这幅面貌见人了!   不知他那隐藏在大红斗篷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为何不愿以真面见人?   安念之带走的不光是烟雨母亲的心,还有穆青青这么一个大活人。   他如果没有出临安,必定要找到一个藏身之地。且他如果真的要将安玉芝的心换到穆青青身上,这个地方且不能随便了。   临安衙门里也被派上了任务,在临安的大街小巷寻找皇城司布告上之人。   只是一连几日,情况毫无进展。   没有人知道安念之究竟带着穆青青躲到了哪儿。   原丞相府所在的整个霸北西街也被重点巡查,可是毫无线索。   安念之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130章 你还是一样的绝情      这日烟雨正坐在廊下晒着冬日的暖阳发愁,灵儿跟着浮萍从前院里回来。   今日路南飞休沐,灵儿是去跟着认识药材,她似乎有些惧怕路南飞。每次都要浮萍陪她一起才敢去。   烟雨自然不会反对,每次都放浮萍的假,准她一同前去。   灵儿牵着浮萍的手,一面蹦跳着,一面背着刚才认识的药材。   抬眼瞧见坐在廊下的烟雨,她笑嘻嘻的挥手向烟雨打招呼,“少夫人,我们回来啦!”   浮萍拉了她一把,叫她不要如此没规矩。   烟雨却摆摆手,温声让她上前,“无妨,她正是无拘无束的年纪,你不要总拘着她,就是这般随性才好。”   烟雨看着笑容明媚,活泼可爱,一脸稚气的小小灵儿。就好似看到了当初的苏云珠一般。   苏云珠小时候是不是就像灵儿现在一样?   自己五岁的时候,却是被嬷嬷拘的很严,笑不能露齿,举手投足都有规制,连说话的声音大小,都要限制,少有不妥,就会说她失了大家风范。五六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回想自己的童年却好似被关在笼中的鸟儿一般。   她最是羡慕苏云珠的自在随性,如今看到灵儿的活泼。自是不忍让她像自己儿时那般没有肆意的自由快乐。   “今日都学了什么?可记住了?”烟雨拉着灵儿的手,摸着她细软的头发。   灵儿初来时,头发又干又黄,如同枯草一般。   如今养了这好些日子,浮萍还时常用鸡卵给她养发,用何首乌和皂角磨得皂粉给她洗发,如今多少好了一些。不那么黄了,也有些亮泽了。   “嗯。路大人教我识了好些草药,有的名字很好听,白术,白芍,白芷,白及,黄芩,当归,有些名字很奇怪,婆婆丁,八宝景天,使君子,刘寄奴。好多好多!只要闻到味道,我就能分辨出它是什么!”灵儿扬起小脸儿,依偎在烟雨腿上,自豪的说道。   “好,真不错,我们的灵儿如今这么厉害了!”烟雨赞叹说。   如今的灵儿比初进府时,已经大胆了很多,完全看不出当日在棚桥巷子里,怯生生的躲在人后,低着头不敢看人的模样了。   “少夫人您好香,是用了加了蜜桔的香粉么?”灵儿动了动自己的小鼻子,趴在烟雨的膝头上说道。   烟雨轻笑。“这次你可嗅错了,我自打知道有孕以来,就没有用过香粉了。”   灵儿不服气的咕咕嘴,抓着烟雨的手指嗅了嗅,“唔,是嗅错了,您是吃了蜜桔了!”   烟雨笑了起来,点头道,“是,小灵儿是不是嘴馋了?蜜桔还有呢,你要不要?”   灵儿点点头,“要!”   烟雨命人下去给灵儿端上一盘蜜桔出来。   灵儿却摆着手道:“不用了,屋子里不是还剩着几颗么?给我两三个就够了!”   浮萍笑着点着她的脑袋道:“知道说你不贪心,不知道的以为你是馋的等不及了呢!”   说着就进屋去给灵儿端盘子里剩下的几颗蜜桔。   烟雨却看着趴在她膝头冲她笑的灵儿,若有所思。   “你怎知屋里还有几颗蜜桔?”烟雨忽然低头问道。   灵儿瞧见烟雨一脸郑重其事,咬了咬手指头,嘟囔道:“我,我嗅到了呀?”   “你在外面,就能嗅到屋里还剩了几颗蜜桔?”烟雨又追问了一遍。   灵儿被她郑重的神色吓住了,啃着指尖,呐呐的说:“是,是啊。少夫人,我,我真的没有偷偷溜进去过。浮萍姐姐可以作证的!”   此时正端了盘子出来的浮萍也出言道:“是,因知道今日路大人休沐,灵儿起的很早,穿戴好我们就去了前院,这才刚回来,她没有进过正房。”   烟雨却摇了摇头,“我不是说那个……灵儿,你的嗅觉究竟敏锐到什么程度?如果浮萍将这盘蜜桔藏起来,你能找得到么?”   浮萍和灵儿一时都有些傻眼,不知烟雨怎么会问起这个。   不过灵儿还是很认真的答道:“应该能找的到吧,以前祖母藏起来的吃的,我都能找到的!”   烟雨冲浮萍点了点头,浮萍放轻脚步,端着盘子转身离去。   烟雨轻轻蒙上灵儿的眼睛,对她说道:“你尽力去找,或许,这次你又能帮上大忙了……”   灵儿不明所以,但听闻自己可以给少夫人帮忙,亦是满心欢心,重重的点头,欢快的“嗯!”了一声。   待浮萍将盘子里的蜜桔藏好,转身回来。   烟雨才放开灵儿的眼睛,灵儿从地上蹦了起来,动了动小鼻子,嗅了嗅浮萍,又向四下嗅去,欢快的冲着她和浮萍的房间里跑去,不多时,便见她捧着一盘子的蜜桔从离得不近的房间里跑出来,一面跑还一面笑着说:“浮萍姐姐你藏得太简单了,以前祖母藏得比你严实得多我都能找到!”   灵儿端着盘子跑上前来。   烟雨亲自上手给她剥了颗蜜桔,放进她嘴里,“你歇会儿,咱们去个地方。”   灵儿一面嚼着酸酸甜甜的蜜桔,一面瞪大了眼睛,“去哪儿?”   烟雨则转过脸对浮萍道,“让路大人去皇城司寻公子回来!”   浮萍点点头,立时向外院而去。   主子很少打搅公子公务,这次居然立时就要寻公子回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主子这是要带灵儿去哪儿?   浮萍一面猜测着,一面寻到了路南飞。   灵儿将盘中所剩的七八个蜜桔都吃了个干净,不好意思的朝烟雨笑笑。   “一口气不能吃得太多,你若喜欢,明日再给你。”烟雨冲她说道。   “诶!”灵儿点头应了。   蜜桔不是这时候出产,如今烟雨吃的蜜桔皆是南面进贡来的,宣家的地位得到这些赏赐到不足为奇,不过灵儿年幼却是不晓得这东西金贵,她适才吃掉的七八个蜜桔,够她原来的一家几口吃上好几个月的饭了。   灵儿拿帕子擦了手,正坐在一边一面回忆着药香一面背着路南飞教她的药名。   宣绍便大步走进院中。   烟雨冲他挥了挥手。   宣绍瞧见烟雨今日面色似比平日里轻松上些许,又这般急匆匆的寻了自己回来,莫非是有什么好事?   上前瞧见灵儿立在一旁,朝他福身,便伸手拍了拍灵儿的头,“灵儿也在。”   “是,回公子,少夫人说,要带灵儿去个地方,灵儿能帮上忙呢!”年幼的灵儿眨巴这大眼睛,兴冲冲的说道。   宣绍狐疑的看向烟雨。   烟雨冲他点了点头,语气中虽有不确定,脸上却挂着几分期待,“灵儿嗅觉敏锐,被藏起来的东西她都能找到。我想……带灵儿去密室看看。”   宣绍闻言,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低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小人儿。   灵儿个头小,不过才到烟雨腰间那么高。稚嫩的小脸儿上却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宣绍虽对靠灵儿的嗅觉寻到藏起来的安念之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不忍扫了面前娇妻幼童的兴致,不过是多走上一趟的功夫,便点头道,“好,我带你们去。”   一行几人乘着马车,前往了曾经的高府。   如今高府门楣上的匾额已经被摘去,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挂,且宅子内外都留有皇城司侍卫驻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宣绍的马车自然畅通无阻的进了内院。   马车停在后院的灌木林外,烟雨一手挽着宣绍的手臂,一手牵着灵儿,脚步有些匆忙的走在灌木林中的青石道上。   宣绍自是感觉到了她的急切,故意放缓了脚步,“不管找到找不到,都别太过耿耿于怀,行么?”   烟雨抬眼看他专注的视线,点了点头,“好。”   三人穿过空荡荡的花房,走过甬道,按动石壁上的机括,石门缓缓落下。   灵儿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好奇看起来那么重的石门,怎么会自己就那么慢悠悠的落下去了呢?   她还没想明白,人已经跟着烟雨和宣绍的脚步,进了密室。   密室里仍旧摆着冰,宣绍点燃密室石桌之上的一盏小油灯。   昏黄的灯光将密室照亮。   “这里怎么这么冷?冬天还摆这么多冰盆做什么?”灵儿忍不住问道。   烟雨半蹲下身,直视着灵儿道:“灵儿是个勇敢的孩子,无论待会儿看到什么都不会害怕对不对?”   灵儿闻言,先向四周看了看,她自然看到冰盆中间那方琉璃棺材,只是不晓得,她懂不懂那是棺材,明不明白棺材是装死人的地方。   “嗯,灵儿不怕,有少夫人和公子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灵儿笃定的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拉着灵儿的手向母亲的遗体走去。   一面走,她一面缓声说道:“那里躺着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去世很多年了。你不必怕,母亲生前是很好很好的人,和和善善,从不骂人,也不会动手打人。”   “嗯,娘亲都是好的,我娘亲也不打我不骂我。”灵儿跟着说道。   两人来到琉璃棺材前。   烟雨停下脚步,“你能嗅到什么特殊的味道么?”   烟雨觉得这琉璃棺材能让母亲八年不腐朽,定然是安念之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若是如此,应当会有些气味的,便是他取走了母亲的心,母亲的心上定然也带着这棺材里的味道。   灵儿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   虽然烟雨的话已经让灵儿有了心理准备。   可是看到棺材里躺着的女子,看到女子胸前霍然开着的大洞。   她还是禁不住倒退了两步,骇然跌坐在地。   “少,少,少夫人……这,这真的是你的母亲?她,她,她……”   烟雨弯身将灵儿扶了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灰尘,声音里略带了些鼻音,“是,的确是我母亲,有坏人偷走了母亲的心。所以,我想让你帮我,把母亲的心寻回来。那人就是从这里把母亲的心带走的,你能嗅到么?能帮我找回母亲的心么?”   灵儿仰脸看着烟雨。   她心跳的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   烟雨知道,灵儿在害怕,任凭谁看到豁然洞开的胸口,被摘走心脏的尸体,也会惊骇的吧?   安念之已经超出的正常人的范畴,他竟能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做下这种事!   灵儿站在原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提步向前,她微微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小鼻子使劲儿的嗅了嗅,“少夫人你别担心,灵儿一定能帮你找到的!”   灵儿忍住心中惧怕,两只小手扒在琉璃棺材边沿上,使劲儿的嗅了嗅。   她转过脸看着宣绍道:“公子,能把它打开么?密封的太严实,我嗅不到味道。”   宣绍闻言,侧脸看向烟雨,烟雨蹙眉,看着被封在棺中的母亲,母亲胸口缺了一块的洞,深深刺痛她的眼睛。她缓缓点了点头。   宣绍上前,蓄满掌力双手按在琉璃棺边沿的地方,用力将琉璃棺的盖掀开一条缝隙。   灵儿还未上前,便皱紧了眉头,她点点头,抬手捂上的鼻子,“我记住这味道了。”   宣绍立即将琉璃棺的盖子放下。   烟雨却瞧见只这一瞬息的功夫,琉璃棺中淡红色的液体的色泽似乎深了一些。   但若不她若不是一直盯着细看,倒也发觉不了。   灵儿动动小鼻子,使劲儿的嗅着,顺着甬道向外走去。   宣绍上前扶住烟雨,紧跟在灵儿身后。   灵儿一开始走的很快,出了高府以后速度就渐渐慢了起来。   她左嗅嗅,右闻闻,时而驻步,像是在寻着气味,时而又脚步飞快。   烟雨的眉头一直蹙着,未有舒展。   宣绍一面扶着烟雨,一面留心这周遭的动静,以防意外。   他原本想让烟雨坐在马车上,可瞧见她急促跟在灵儿身后,一步都不想拉远的样子,知道她必然是不愿等在马车上,便只好由她去,只搀扶着她的手越发的用力,不想让她太过耗费体力。   一行三人走走停停,竟耗费了一个时辰多的功夫。   灵儿站在一处高墙外面,使劲儿的嗅了嗅,由围着高墙宽敞的院落转了整整一大圈儿,指着一开始停下的地方说道,“味道就在这里消失了,应该是在这院子里!”   灵儿声音脆脆的带着稚嫩之气。   烟雨闻言,和宣绍对视一眼,在这个院子?若是旁的地方,到可以叫皇城司寻个由头包围起来,不再叫安念之有所准备,得以逃脱。可若是这里,便是皇城司也不能轻举妄动。   这高墙筑起的院子不是旁的,正是临安备给他国使者的官驿。官驿中此时住了西夏和金国的使者。   如今天朝和西夏,金国关系微妙,皇帝觉得每年向金国交岁币,保一方安逸已经很好了,绝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惹得金国不快。   所以皇城司是绝对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包围官驿的,不管官驿里藏了谁。   “嘘……”烟雨冲灵儿和宣绍比了噤声的手势,将身子半倚在高墙上,极尽可能的放出自己的听力,奋力的听着官驿里一丝一毫的动静。   因这官驿是专门给他国使者修建,所以修的十分宽敞,未避免不同国家的使者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发生什么不愉快,官驿中是隔开了一个一个独立的小院落的。   烟雨额上很快渗出细汗,面色也微微发白。   宣绍想要阻止她,却被她抬手拦住。   既然已经知道她要寻的母亲的心很有可能就在这里,她便是费力确定一下又有何妨?   忽而一声细微的挣扎声落入烟雨竖起的耳朵里。   “你放了我!”   “快吃,别那么多废话!”   “我不吃……唔……”   烟雨瞪大了眼睛,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挣扎的声音正是穆青青的。   穆青青还活着,说明母亲的心应该还在安念之的手中。   他还没有做出那荒唐的事情。   “在里面。”烟雨低声说道。   她起身离开倚着的墙壁,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怎么办?我听到穆青青的声音了,另一个人应该就是安念之。现在怎么办?”   宣绍握住烟雨的手,“你别急,如今正是大白天,我们不能贸然进入官驿,便是硬闯进去,让安念之有了防备,也会溜之大吉。”   “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么?现在穆青青还活着,但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烟雨已经急得气息都乱了。   宣绍双手握住她的手,“你别慌,别乱。待晚上,晚上你好生等在家中,我带人悄悄潜入,夜间不易被人发觉,可以不惊动西夏和金国的使者,寻到安念之,夺回母亲的心,好么?”   烟雨紧紧的盯着宣绍,知道他说的办法已经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还要让她等着,等到晚上,天知道,她是多么急切,她一刻也不想等。   寻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寻到安念之藏身之地,她恨不得立时冲进去,夺回母亲的心,好让母亲能够完完全全安然的下葬,再也不必将尸身痛苦的驻留在这世间。   可她抬眼便看到宣绍专注而关切的视线,触到他手心的热度,她知道,自己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宣绍什么,反而只能让他分心。安念之功夫深不可测,当初在泉州的时候,也曾见识过。宣绍不分心亦不知是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再有自己在场,只能像当初一样的拖累宣绍。   她点点头,“你找来官驿的图纸,我告诉你他大概藏在什么位置,这样,也能省些功夫。”   宣绍见她能说出这话来,知道她心中已经多少平静下来,放心的点点头,两人牵着灵儿的手,缓步出了巷子,坐上了马车,往宣府而去。   马车上,灵儿一直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烟雨。   烟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不断的告诫自己,越是到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不能急躁。   抬眼遇上灵儿清澈的眼神,她扬起一个微笑,“灵儿看什么?”   “我以为,只有我没有母亲了,很可怜。原来少夫人您也没有母亲了……还……母亲的尸身还被人偷去了心……”灵儿说着,上前握住烟雨的手,将她一双手捧在她小手掌心,“少夫人不要难过,您母亲……嗯……她,她不会很疼的,我娘亲说,人死了,就不知道疼了,她死了,爹爹再怎么打她,她也不会怕疼了……”   烟雨怔怔的看了灵儿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这小女孩儿似乎只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她这么小,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可想而知,她曾经在那暴力的家中都经历了什么。   看着她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沉稳却瘦削的面容,烟雨不自觉一阵心疼。   她重重的点头,“嗯,母亲不会疼的。我们的母亲都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过的好,过的幸福,她们就会很开心,很满足了。”   烟雨轻轻抚摸着灵儿的头说道。   灵儿点点头,冲烟雨扬起一个笑脸来。   “谢谢你,灵儿。”烟雨缓声说道,“谢谢你能帮我寻找母亲被人偷走的心,谢谢你安慰我。”   灵儿眨巴着大眼睛,笑嘻嘻的没有说话。在她心里少夫人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将她从刻薄她的祖父母身边接回来,给她好衣服穿,给她好吃的东西,还让她学厉害的医术。   母亲以前就告诉她,别人给了她好东西,她也得想着把自己得来的好东西跟别人分。少夫人对她这么好,她不想看到少夫人难过。   烟雨从灵儿头上收回手,缓缓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侧身倚在宣绍肩头。   如今,在她的身体里也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成长,如今,她也将成为一位母亲。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快乐,平安顺遂的成长,拥有一颗像灵儿一般善良纯净的心。莫要像她,像灵儿一般遇到这诸多痛彻心扉的磨难。   马车在宣府停下。   宣绍扶着烟雨下了马车,灵儿却不让人抱,自己跳在马凳上,蹿下了马车。   宣绍是被路南飞从皇城司寻回来的,此时还要回去,烟雨便没有让他送自己,牵着灵儿的手,挥别了他。一大一小两人缓步向内院走去。   宣绍的马车离开不久。   烟雨听闻二门处的一排龟贝冬青后面似藏着一人,那人心跳略有些急促,呼吸却刻意保持着平稳。   烟雨垂眸想了想,只当没有发现,拉着灵儿的手,继续往里走去。   灵儿似也嗅到了旁人的气味,拽了拽烟雨的手指,冲她指了指那一排密匝的龟贝冬青。   烟雨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灵儿十分聪明的闭嘴什么也没说。   藏在冬青后的那人却是等不下去,在烟雨和灵儿就要迈步进入二门之时,自己从冬青后走了出来。   “烟……少夫人……”   烟雨缓缓转过身,瞧见站在面前不远处的路明阳。   许久不见,路明阳这次回来,似乎比以前更高了,身形瞧着也更结实了,脸倒是晒黑了。一双明眸却不似以往时常带着笑意,整个人都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路大人。”烟雨冲他点了点头。共丰肠弟。   路明阳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眉头微微拧成个川字,“你……你的事情,我听说了,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么?”   烟雨垂眸,路明阳关心她,她看得出来。以前路明阳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儿郎,她不知路明阳是何时对她起了心思,但是自始至终,她觉得自己对路明阳的态度都是十分明确的,并没有做出什么让他误会之事。   路明阳此去建宁府,应该有所历练,成长的不应只是外表,整个人应当也成熟了不少才对。如此之话,实在不该问出口,有多逾越了。   “路大人费心了。”烟雨冲他点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路大人若无旁的事,还请莫在内院门口逗留。”   路明阳闻言抬眼看向她,直直的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扯了扯嘴角,苦涩轻笑,“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没变,说话永远这么绝情。”   烟雨看他一眼,自己已经嫁作宣绍之妻,断不该让旁人对她还有所念想,既然话说到这儿,不如挑的更明白些,让人直接绝了心思才好,“是,我对路大人不变。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是绝情的。”   路明阳不料她竟说出这种话来,诧异看她。   一旁被烟雨牵着手的灵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懂非懂道:“是啊,我觉得少夫人就很好,对我好,对公子也好,对身边伺候的人都很好!”   路明阳低头看向身量未长高的小小的灵儿,脸上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那你家少夫人为何独独对我这般绝情?”   灵儿瞧那人竟低头问自己,抬手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尖,大大的眼睛提溜转了转,稚气的声音说道:“许是你不好!我娘说过,好人会有好报的!恶人终有恶报!”   路明阳一噎。   烟雨绷不住轻笑,“路大人请自便。”   说完,便牵着灵儿的手,转身迈进了内院。   路明阳不能再追进去,且烟雨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他还能奢望什么?   他瞧着烟雨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萧索的竹林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却冷不丁的瞧见,从高大的樟树上跳下一人来。   “又吃瘪了吧?”上官海澜背倚在樟树粗壮的树干上,笑嘻嘻的看着路明阳。   “偷听人说话很有意思么?”路明阳瞪他一眼。   上官海澜摊了摊手,“没办法,在建宁整天干这个,习惯了呀!”   路明阳不欲理会他,抬脚继续走去。   上官海澜却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要我说,女人有什么好?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非要吊死在女人的身上?我听说梨园子里有个新来的角儿,扮上花旦,唱的那叫一个有滋有味,不如哪天你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保证比你见惯了的这些女人有味道!”   路明阳甩开上官海澜,一脸嫌弃的拍了拍被他手搭过的肩头,鄙夷看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爷现在心情很不爽,你离我远点儿!该死哪儿死哪儿!”   路明阳愤然向前走去。   上官海澜嘻嘻一笑,不以为意的继续追了上去,“你想多了,我就是想请你看戏而已!”   两人渐行渐远。   只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却是没躲过烟雨敏锐的耳力。   她虽已经身在内院,但宣家宁静,宣绍的院中更是安静,隔得老远也不妨碍她的听力。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若说曾经的表哥是她耽误了。那如今的路明阳,却绝对怪不到她头上,她似乎每次都将话说的很明白吧?   亦不知当初宣绍将路明阳支走派去建宁,是不是因为他洞悉了路明阳的心思呢?   烟雨想到宣绍那一张冷脸也会吃醋的样子,心头竟不自觉溢出一股甜蜜的暖意来。   将灵儿交给浮萍,烟雨回到上房里歇着。   今日走了那么久的路,她着实累坏了。   好在现在孩子尚小,还没有显怀。若是扛着大肚子,只怕她绝走不了那么远。   没想到,灵儿的嗅觉竟真的敏锐至此。   更没想到安念之居然会藏在官驿之中。   接纳安念之的是西夏的使者,还是金国使者?亦或者安念之只是偷偷的藏在哪里,并没有惊动两国使者?   不,不会。烟雨微微摇头,他带着穆青青住在官驿,要吃要喝,且穆青青与他争执的声音,自己也听到了。安念之不可能在不惊动两国使者的情况下藏在那里。   那么究竟是西夏?还是金国?   安念之难道已经私通了邻邦?   是了,安念之除神医之外,还有一层身份,是璇玑阁阁主。应该说,他主要是璇玑阁阁主。作为璇玑阁阁主,他被邻邦接纳,窝藏,并不奇怪。金国和西夏表面上和天朝关系融洽,有友好的邦交。   可实际上,好战的金国,和贪婪的西夏都在紧紧盯着天朝这块懦弱肥美的肉。无不想来分一杯羹。   璇玑阁在天朝境内颇有势力,虽然经泉州一案之后,明面上几乎已经销声匿迹。可暗地里究竟有没有残存的势力,也未可知。   且传说璇玑阁在天朝掌握着绝非一般的消息渠道,几乎没有璇玑阁打探不到的秘密。   如此势力,落入邻邦手中,可是不妙。   烟雨迷迷糊糊被困倦席卷。临睡着前,还是满脑子的璇玑阁,安念之,西夏,金国……纷乱复杂,模糊不清的局势。她不过是一个内宅小妇人,就算想明白了又能怎样……可是她又立即想到曾经的父亲,想到那个会念着金戈铁马诗句潸然泪下的父亲,竟宁愿冒着全家乃至九族生死存亡之大事,也要为收复上京而不惜背负谋逆的骂名……   她是叶家的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不能给父亲丢脸……   烟雨在脑中纷乱的想法中渐渐睡去。   她醒来之时,天色已经黑了。   如今她越来越能睡。便是下午睡多了,晚上也照样能睡的香,只是早上会醒的早一些。   浮萍说,这是她怀着身子的缘故,说明腹中孩子健康。   如今再没有什么比听到说她腹中孩子健康,更让她欣慰的话了。   晚膳刚摆上来不久,宣绍就从外面回来。   还带回了官驿的图纸。   两人匆匆用过晚膳,便挑灯研究着图纸。   宣绍在图上给她指出,他们今日在围墙之外所处地方的位置。   烟雨回忆着那时她听到的动静传来的方向,用指尖在图上圈出了大概的位置。   “就是这一片儿了。”烟雨低声说道。   宣绍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烟雨抬头看他,“这个院子,是哪国使者在住?你知道么?”   宣绍略想了想,“应是西夏。”   “西夏……那晚在宣府行刺你的男子,你看出他招式与八年前行刺皇帝刺客所用招式相似。而那晚那黑衣人又被璇玑阁阁主,就是安念之救走。这是不是说明,八年前行刺皇帝的事情,其实璇玑阁也有参与?”烟雨低声说道。   宣绍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的开口:“信和卷宗你也看了,当年行刺之时,确实是叶丞相安排……叶丞相或许是借着璇玑阁的势力……”   宣绍没有将话说下去。   烟雨微微垂了眼眸,她知道,提到八年前行刺的事,就不可能避过父亲不谈,如今已经明白,当年之事父亲确实不是被冤枉的。父亲的亲笔信,她不会认错。   如果她不能正视父亲做下的错事,如今就无法公正明白的判断。   烟雨抬起头,眸中十分清明,“是,我知道,也许父亲是主使,璇玑阁和父亲是协作的关系,毕竟璇玑阁的阁主安念之是认识母亲的,父亲或许也和他相识……你说……”   烟雨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宣绍:“安念之喜欢母亲,又和父亲合谋行刺皇帝!你说当年消息的泄露,父亲亲笔信落入宣大人手中,会不会就是安念之一手策划?这一切……都是他策划好的,他耍的阴谋?”   宣绍闻言,微微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烟雨越想越觉得自己似是窥视到了当年的真相,“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与父亲合谋行刺皇帝,不管成功与否,对安念之,对璇玑阁都是有利无害的!行刺失败,父亲必死无疑,他就能从父亲身边夺走母亲。行刺成功,他既勾结了西夏,就可趁乱大捞一笔好处……怎么算,他都是最后的得利者!是了,一定是这样……”   第131章 就地打死!   宣绍握住烟雨的肩,“如今你怀有身孕,操心的事,尽量不要想那么多好么?事实究竟怎样。不能凭空猜测,咱们终会找到真相的!”   烟雨闻言,收回自己已经策马奔腾出去的思绪,缓缓的点了点头,“嗯,我不多想,如今,我要先学着做一个好母亲,我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这些事,还是留给你来操心吧,我只用躲在你身后,等你将真相摆在我面前就好。”   宣绍闻言怔怔的看着烟雨。巨见大技。   这般既是信赖,又是依赖的话,他真的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这些外面的事,本来就应该由他来操劳,她只用在他身后,等他将一切告知就好。   “你……”宣绍喉头竟有些酸涩,一时呐呐不成语。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扬起一个淡淡却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以前我做的不好,不信任你,不懂得依赖你来偷懒。以后我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不让你在家中有后顾之忧,将你的内宅照顾妥帖,好么?”   “你做的很好。一直都很好。烟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宣绍低声说着,将她揽入怀中。   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错,一开始初遇之时。他不过是见她耳力过人,有利用之价值,又何曾将她当做一个本应软弱的女子?又何曾对她怜香惜玉?她一开始的要强,一开始的独立,何尝不是他造成的?   如今两人能各归其位。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实在是不易。   院子外面忽而有啾啾的鸟叫声传来。   烟雨听得清楚,宣绍也听到了。   这冬月里,夜已经深了,怎会有这般清亮的鸟叫?   宣绍却放开烟雨的肩头,带上那张官驿的图纸,轻轻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在家等我,勿要太过牵挂。”   烟雨点头,“好。”   宣绍推门而出,一股寒风进来,烟雨缩了缩肩膀,听着他的脚步声朝外远去。   外院有人在等着他。他们此行,是要夜探官驿,找出安念之,和被安念之藏起的母亲的心。   烟雨的手不由的攥紧。   愿上天保佑,让宣绍他们此行顺利,一定要平安归来,最好能带着母亲的心平安归来。若能擒获安念之,就更完美了。   烟雨不能同去,说好了安心等着,心下却难免焦急。   此时倒有些后悔,当初在丞相府的时候,就不应该学什么琴棋书画,针织女红的,应该让父亲请了习武的先生教她功夫。父亲有一腔匡扶朝纲之志,定然不会反对的。就算当初耽误了,丞相府陨落之后,她也不该留在春华楼,探知什么真相,应该和师兄一起去青城山习武……不过那样,她只怕就没有机会遇见宣绍,没有机会嫁给宣绍了……想着又摇摇头,缘分真乃是天注定的,上天让人遇见的每一件事,想来都有它的寓意吧。   她虽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只恨自己的耳力还是不够强,若能有顺风耳千里眼,现在也能看到宣绍他们的情况了吧?   宣绍带着路家两兄弟,以及上官海澜一同悄无声息的到了官驿之外。   他们是要悄悄潜入官驿,寻找安念之及被他藏起来的东西,兵贵精不贵多。   四人已经大致将官驿内的格局了解清楚,也将烟雨指出的位置牢记心中。   四条黑影,接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的滑入恢弘大气的官驿之内。   避开了巡视的侍卫,无声无息的向西夏使者的院子靠近。   可离着西夏的院子还有数仗远,便瞧见原本应该安歇,寂寂无声的西夏使者的院子,却是灯火通明,隐隐有人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宣绍朝三人打了手势,三人借着夜色,潜伏在高高的屋脊上。   慢慢的向灯火通明的西夏使者院子靠近。   临近了才看见,西夏的使者,此时都站在院中,五花大绑着一个男子。   宣绍瞧见那男子,微垂了眼眸,思量一瞬,心中了然几分。   那男子愤怒的挣动着。   西夏使者见被兵吏带上来的这黑衣男子,上前正欲说话,却被那男子狠狠瞪了一眼。   西夏来访的使者竟没有出口呵斥,反而亲自上手,拽出黑衣男子口中布条。   男子冷声道:“快放了我,我要去追那贼人!”   “这……大皇……呃,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西夏使者一面让人解开黑衣男子身上捆绑的绳索,一面劝道。   “有没有误会,我比你们清楚,少管闲事,做好你们分内的事儿就行了!”黑衣男子一获了自由便要走。   那使者却赶紧拦住他的去路,“大……啊,那个,你受了伤了,且他已经离开多时,现在便是追也追不上了!就算追上了,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滚——”黑衣男子伸手将西夏使者推到一边,纵身飞起,朝西北方向追了过去。   宣绍思量了一瞬,打手势让路明阳和上官海澜前去追那男子。   他和路南飞仍旧留在官驿之中,寻找安念之。   他怀疑那黑衣男子要追之人就是安念之,如此说来,安念之只怕已经逃了,不在官驿之中。   但他依然认出,那黑衣男子,就是当日在宣府行刺他的人。当日他行刺失败,就要被捉住之时,正是璇玑主安念之忽然出现救了他。   他们不是沆瀣一气的么?怎的现下看来,倒是出了矛盾了?   不能断定安念之已经逃了,也不能让这男子再失去踪迹。   路明阳和上官海澜去追那黑衣男子之后,宣绍和路南飞迅速潜行,搜查西夏使者的院子。   因着那黑衣男子的搅局,西夏使者院中的人大都被惊醒,且多出都亮着灯,搜寻的工作不太顺利。   寻了一圈,也没有见着安念之亦或是穆青青的踪迹。   “走!”宣绍同路南飞也向西北方向追去。   那黑衣男子受了伤,在西夏使者院中之时,尚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但纵身离开,耗费内力轻功,追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的气息明显已经乱了,速度也慢了下来。   因没有得到公子明确的指使,路明阳和上官海澜并没有上前与他过招,只是也跟着放慢速度,远远的盯着他。   那黑衣男子追到城郊一处密林之中,体力不支,跌倒在地。   上官海澜凑近路明阳的耳朵,低声问道:“怎么办,管不管?”   他说话时,口中的气息吹在路明阳的耳朵上,让路明阳浑身不自在,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不管,等公子来。”   被路明阳推开的上官海澜看着路明阳,咧嘴略笑了笑,抱着肩,蹲在树杈上,也不再说话。   那黑衣男子伏在地上,猛的咳了几声,听他气息像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受了如此之伤,不肯去医治,倒要先追到这儿来,他这是被人夺走了什么?竟至于如此拼命?   上官海澜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猜不透。   不多时,便见宣绍和路南飞也追了上来。   宣绍问了两人情况,知晓这次怕是又让安念之跑了。大好的机会,倒叫底下那受了伤的黑衣人给打草惊蛇,破坏了。   他心中有些愤懑。   “将他带回去。”这人身份不简单,且和安念之有过往来,看西夏使者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像是有些来头。   从他身上,或许能寻出安念之的线索。   上官海澜和路明阳,纵身跃下树杈,抬手擒住气息紊乱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正欲反抗。   上官海澜笑道:“如果聪明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你也知晓,你受了内伤,再运气,只能让你自己伤的更重。我们不杀你,只想带你走去问几句话,不要闹哦!”   路明阳听闻上官海澜带着笑意调侃的口气,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气势汹汹道:“别乱动,乱动就地打死!”   不知是被上官海澜的话给劝住了,还是被路明阳的“就地打死”给吓住了,黑子男子到真的没有再反抗。   上官海澜啧啧了两声,冲路明阳道:“真霸气!”   路明阳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两人带着黑衣男子,同宣绍一道返回临安城中。   “公子,人是带回皇城司,还是带到哪儿?”路南飞躬身问道。   宣绍回头看了那气息不稳的黑衣男子,他身份不简单,或许和西夏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且烟雨现在只怕还没睡,正焦急的等在家中。   如果把这男子带到皇城司,便是走了公事,若西夏出面,朝廷不好办。   “带回宣府。”宣绍沉声道。   带回宣府,既能让烟雨第一时间知道事情进展,虽会让她失望,但总比让她焦急的好。且带到自己家中,这事儿便不用摆在明面上,私下里,怎么都好说。   男子被带到宣府的时候已经昏了过去。!   被人掐着人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眼神还有些恍惚。   抬起头看了看周遭的人,这一简单动作,对他来说都好似十分的吃力。   他被绑在椅子上,正对面坐着他曾刺杀过的宣绍,和那日同宣绍在一起的烟雨。   一旁立着擒他回来的路明阳和上官海澜,另一旁坐着路南飞。   他扫视一圈,将目光狠狠盯在烟雨身上。   狠厉带着恨意的目光让烟雨十分的莫名,她似乎不认识这男子吧?便是认识,也是从他行刺宣绍认识的,他这般仇恨的眼神,却是为何?   “若不是你!她……岂会被主带走!”男子恨声说道,“你这女子,心肠歹毒得很,她如何招惹你,竟让你害她入冷宫还不够,如今又要夺她命去?”      第132章 她是被你害死的!      烟雨闻言有些怔怔的,想了想,才知道他口中的她,应是穆青青无疑了。难道面前这男子是穆青青的爱慕者?   “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不需要告诉你知晓。你且说说安念之如今藏在哪里?”烟雨问道。   “安念之?”男子狐疑。   “就是你口中的主。”宣绍提醒了一句。   “你们也在找他?你们为何找他?”男子急切问道,问完,便忍不住猛咳了几声。   烟雨淡淡看着他,“你那么恨我,说我要谋穆青青的命,却不知道此话是因何说起么?”   男子垂眸想了想了,这事儿他多少知道点,但此时对上这些人,却不知道多少是他们知道的,多少是他们不知道的,一时不敢贸然开口。   “我只知道,主心系一女子,但那女子已经死了多年。如今主却要借着穆青青的性命,复活他心系的女子!莫说此事听来荒谬至极,便是真的能成。他又凭什么夺取穆青青的性命?!他喜欢的女子是人,穆青青也是人!凭什么他要用穆青青换取那人活命?”   男子愤怒的脸都涨红的说道。   烟雨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所以,你看,你与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阻止主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我并没有想要穆青青的命,想要穆青青命的是你口中的主。”   男子诧异看向她,“主要复活的人不是你的母亲么?”   说完那男子就紧抿住嘴,后悔不已。   他不想自己这么快就说露馅儿了。   烟雨目光犀利的看向他,“原来你知道。这么说来,你和主的关系匪浅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抿口不言。   烟雨缓声说道:“是,没错,安念之想要救活的是我的母亲。可他所用办法我无法接受。取走了我母亲的心,要将我母亲的心换到穆青青的身上。此等匪夷所思之事怎么可能救得活我的母亲?我岂能任由母亲让他如此糟践?恐怕你也不想寻到穆青青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具被人掏了心的死尸吧?”   闻言,男子在椅子上猛力的挣动起来。“不,他不能这么对待阿青!不能!”   男子情绪异常激动。   宣绍淡然开口,“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冲动,你明知自己不是安念之的对手却要贸然行动,所以才让他跑了。若非你打草惊蛇。如今我们已经将母亲的心取回,也救出了穆青青了。”   男子闻言,喘着粗气看着宣绍,“你们,你们真的肯救阿青?”   “肯不肯救,还要看你肯不肯配合。”宣绍淡然说道,“你知道,没有你,我们也能寻到安念之,或许是要多费些时间罢了。我们真正在意的是母亲的心。可若时间耽搁的久了,就不能保证,寻到他时穆青青还是活着的了。”   男子咽了口唾沫,“只要你们能救阿青。我……我一定会配合你们!”   “算你识相。”宣绍点头。   “现在可以说说,你究竟是谁了吧?”烟雨开口问道。   “这……”男子皱眉,“这个问题有关系么?”   “你不说自己是谁,怎么解释你和主的关系?我们如何相信你是真的配合?”烟雨看着他说道,“你最好只说真话,假话耽搁的时间,都是在耗费穆青青活着的可能。”   男子脸色异常难看,“我……我是上官靖,多年前家师和主相识,家师现在年纪大了,回家养老,我便接替家师,来帮助主。”   “你和西夏什么关系?”宣绍忽儿问道。   “我……”男子眉头蹙起,“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贸然闯入西夏使者的官驿,会被轻而易举的放出来?没什么关系,西夏使者会对你那么客气,毕恭毕敬?”宣绍忽而起身,“我看没有必要和他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口中没有实话,想来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般在意穆青青。”   烟雨闻言立即起身,挽住宣绍的手臂,就向外走去。   “不!不!你们等等!”男子见众人竟真的要把他扔在这里离去,忍不住大喊了起来,“我说,我说……”   宣绍回眸看他,“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有一句假话,我们寻到安念之之时,一定会先杀了穆青青。”   男子额上冒出细汗,不知是内伤还是心中焦急的缘故,“好,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你们答应救阿青!”   烟雨回到位置上坐下,上下打量着这男子。穆青青倒也算的好命了,以前有严燕生对她死心塌地,不惜为了替她出气,把自己全家坑的流放。   后又皇帝独宠与她,听闻将她打入冷宫之后,皇帝有半个月都不曾招幸任何宫嫔。   如今倒还有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子,为了她不惜身负重伤,和安念之硬抗,不惜为她低声下气的哀求。   “你是谁,你的真正身份,你和主和璇玑究竟是什么关系?”宣绍沉声开口,“这是问你的最后一遍,怎么回答,想好了再说。”   男子看了看宣绍,又看了看屋内旁人,终是开口道:“我……我本名李佑,乃是……乃是西夏大皇子。上官是家师的姓氏,我随西夏使者混入临安,化名上官靖。但我认识主,真的是因为家师和主是故交。家师本是天朝人,因痛恨朝廷,所以很久之前便投奔了西夏。我父皇有意利用家师紧密和天朝的关系,所以曾多次派家师到天朝,在此期间,家师一直和主有联系。如今家师年迈,所以我向父皇请命,暗中来了临安。”   李佑说完,焦急的抬眼看着默不作声的宣绍,“我说的都是真的!千真万确!家师虽对天朝心怀怨怼,但我确实喜欢汉人文化,我此次来到临安,更受汉人文化影响,希望能让西夏和天朝建立友好的邦交,我从未想过要对天朝不利!”   李佑担心他西夏人的身份会更加让宣绍等人对他防备,便焦急解释。   一旁站着的路明阳看了看身侧的上官海澜,“他说他师父是姓上官的,是不是你亲戚?”   上官咧嘴一笑,“你要这么说,天下姓上官的都是我亲戚,不过估计怎么着也得出了五服八服了吧。”   出了五服八服那还叫亲戚么?路明阳又白他一眼,转过脸去。   宣绍却不急着说话,黑如点墨一般的眼眸中似夹着什么回忆。   李佑愈发着急之时。   宣绍才不紧不慢的开口:“临安的城防部署图是你们盗走的吧?枢密院院事是你与高坤合谋害死的?枢密院王大人家中的女尸,那女细作你不认识?还有接应那女习作的李公子也是你们的人吧?”   宣绍一连串的问题,让李佑脸色很僵。   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认命道:“是,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也不瞒着你,那些事,我都知道,但是这绝不是我的主意。师父和主是故交,我说了,我师父对天朝心有怨恨,主为何愿意同他一道与天朝作对,我并不知晓。这些都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我虽知情,却并未参与其间。西夏想要从天朝分一杯羹的大有人在,我却是愿意亲近天朝,与天朝修好的。如今我落到你们手中,信不信在你们。我来到临安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做过一件有损两国邦交之事!”   烟雨闻声嗤笑,“这话说的好大言不惭!你连我天朝的贵妃娘娘都敢染指,还敢说没有做过有损两国邦交的事?”   李佑闻言,脸色愈加的难看,“这……事情已经这样了,如今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曾经做过的事实,你们要信我就信,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只求你们能救救阿青!她……她……她曾经怀的孩子是我的!她给我之时也是完璧之身!我……不想让她枉死!”   “噗——”正在喝茶的路南飞闻言,着实没忍住,噗的一口水全喷在面前的地上。喷完还不厚道的连连咳嗽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这一句“完璧之身”给惊住了。   连笑嘻嘻没一点正形的上官海澜都瞪大了眼睛,“不会吧,那她是怎么坐上贵妃的位置的?”   李佑红着脸,瞧见众人反应,顿觉自己失言,“这种事,我会搞错么!”   “这个话题不必深究。”宣绍瞧见烟雨一脸尴尬的神色,一屋子的男人,唯有她一个女子,谈起这种话题,着实不雅的很。   路明阳往上方瞟了一眼,目光飞快的略过烟雨的脸颊,碍于宣绍在此,又很快垂下眼眸来。连上官海澜在背后拿指头捅了捅他,他也没有理会。   烟雨迅速在脑中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眼前的男子是李佑,他招式与八年前行刺皇帝的人十分相似,那八年前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师父。璇玑主勾结着西夏,又和父亲母亲相识,那么他当初就有可能是一面假意与父亲共谋行刺扶立幼帝,一面将证据递给一心忠于皇帝的宣文秉,借此谋害父亲,欲夺取母亲。   只是他不料想,宣文秉会那么快的将宣家灭门,连母亲也在他谋划之下,送了命去。   如今李佑和璇玑主,又因为穆青青的生死反目。   若没有了西夏的支持,璇玑主是不是就可以算得上孤立无援了?   如此,他们倒是可以和李佑合作,先夺回母亲的心再说。   至于李佑说,他一心想要和天朝交好,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急在这一时来探个究竟。   烟雨转眼看向宣绍,“如今夺回母亲的心最是要紧。”   宣绍点了点头,“你可知璇玑主会藏在哪里?”   “临安西北面,天目山山阴,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大山洞,山洞深邃,四季恒温,家师在我来临安之前,曾经告诉我过,那里有一株千年灵芝,有增益内功,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功效。当初是他和璇玑主一同发现的。两人争执不下,大打出手,后来两败俱伤,倒打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情来,两人就在那千年灵芝跟前结义。后来两人都没有去摘去那灵芝。如今主一心想要复活他心爱的女子,我猜想,他极有可能去那里!便是我今夜不去官驿寻他,他也随时会离开官驿。”   “天目山的山洞?”宣绍狐疑,他自小在临安长大,却从不曾听闻天目山有山洞。   “是,如今我要救穆青青,又怎么会骗你们,那山洞十分隐蔽,当年家师和主也是意外发现。那山洞在山阴峭壁之下,且有藤蔓挡在洞口,不然又怎会长有千年灵芝?”李佑怕宣绍不信,焦急的解释道。   “既如此,现下便追去看看,倘若安念之离开官驿,真是去了那山洞,怕是已经准备好了要换心了。”宣绍起身说道。   李佑一听这话,立即变了脸色,“我也去!”   “你?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去了也只能拖累人!”上官海澜嘲笑道。   “你只需把山洞的位置交代清楚,你应该知道,如今你这样子去了非但救不了你想救的人,还要分出兵力来照顾你,只能减小救出穆青青的机会。”宣绍淡淡看着他道。   李佑低头犹豫了一阵子,知道宣绍说的很对,他已经被主打伤,如今怕是连路都走不稳,更不要说赶到天目山救阿青了。   他点点头,沉声将当初师父告诉他的山洞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几人。   烟雨跟着宣绍来到屋外。   此时月亮已经西垂,漫天繁星的光芒也在削减。   “你,一定要小心,死者长已矣,便是……便是真的寻不回,也不打紧,我和孩子还在等着你回来。”烟雨双手紧紧攥着宣绍的手,低声说道。   宣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显得轻松:“怎么就如此担心,既是在天目山,不是官驿那种特殊的地方,我自会多带些人去,一个冒充的安念之而已,我怎会遇险。”   烟雨却抓着他的手不放松,她这会儿心跳很急,眼皮似也在不停的跳,她心里隐隐有不安的感觉,“我不管你带多少人,一定一定不要冒险,也不可大意,安念之心狠手辣,且善用毒药,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宣绍见她眼神急切的盯着自己,知道她等在家中的感受并不好过,便郑重的点头,“好,我答应你,绝不犯险,定会平安归来。”   烟雨这才稍稍安心。   抓着他的手,却仍旧没有放松。   宣绍低头看了看她紧攥着自己的手,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既知了安念之的去向,如今更要马不停蹄赶去,免得再让他逃了,你安心在家等消息,不要熬着,等你睡醒,我就带着母亲的心回来了。”   烟雨盯着宣绍,缓缓的点了点头,目光里全是眷恋的味道。   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的依赖宣绍,天目山山阴峭壁之下,听上去就是危险的地方,她哪里舍得他去犯险……特别是在内心如此不安的情况之下。   宣绍却是拍了拍她的手,转身离去。   烟雨站在原地,目送着宣绍的身影远去。   听着他离开的声音,在自己耳中渐渐远的听不见。   宣绍吩咐路南飞去到皇城司召集人马。   将值夜之人,提出五十多人,众人策马狂奔,直奔天目山。   李佑被人带了下去。   如今已经知道他身为西夏大皇子的身份,自是不好再绑着他,且他已经身受重伤不足为惧,请了府医给他把脉,开了药,着人将他看在宣府之内。   李佑知道等在宣府能尽快的得到阿青是否被救的消息,便十分安分配合,一句也没有吵着要走。   只是他心中亦有担忧,忐忑不安中不能平静。   主武功深不可测,宣绍他们能打败主么?就算有机会夺回那女子的心,他们真的会救出阿青么?阿青与宣绍的夫人关系不好,他略知道一些的。更有,宣绍他们此时去,阿青还平安无事么?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不会不会!   李佑想到这儿自己先摇了头,一定不会的,阿青会平安回来的。   烟雨回到自己房中,像她答应宣绍那般,安静的躺在了床上,阖目却是忍不住思量,预想到各种不好的结果。   人似乎往往就是这样,一旦是自己非常关心的人在外,就常常会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越是告诉自己不会如此,越是让自己不要这么想,便越是控制不住……   宣绍一行策马到天目山半山腰上,再往前,山坡陡,林子又密又深,已经不能骑马前行。   众人下马,纵轻功攀岩而上。   待众人一路不停的赶到李佑口中那峭壁边上的时候,东方天色已经泛起了亮光。   峭壁很高,借着天光往下看,下面竟是云雾缭绕,望不见底,更无从判断这峭壁究竟有多高。   但皇城司众人并没有犹豫,立即将绳索四下布好,确定绳索结实没有问题之后,便顺着绳索向峭壁之下滑行而去。   二十余人随着宣绍路南飞往下,寻找那处被遮掩在藤蔓之后的洞口。巨见叼圾。   其余人跟着路明阳,上官海澜守在悬崖上头。   不多时,便听闻峭壁上某处传来一声呼哨。   众人都寻声望去,见打呼哨那人挥着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想来是他寻到了洞口了。   宣绍立即以脚尖蹬着峭壁,提气借着绳索之力,向洞口荡去。   众人也纷纷前后跟随而来。   宣绍仔细看了看洞口周遭的痕迹,在他们来之前,虽无绳索垂下,但若细看,就会发现这垂在洞口的藤蔓上,有被人牵拉扯动过的痕迹。   此处峭壁十分陡峭,上山采药之人绝对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下到这峭壁之上。且如今天才刚蒙蒙亮,藤蔓上的痕迹还很新,说明之前来过的人也才到不久。   能仅借着藤蔓之力,就下到这峭壁上,且还带着一个不会功夫的人。   这璇玑主的武功,自是不可小觑。   只是此时洞中情况不明,安念之又擅长机括之术,不能贸然进入。   “过来两人,率先进入洞中打探情况,若遇敌情,不可恋战,速速退出,以引蛇出洞为目的。”宣绍吩咐道。   立即有两人请命进洞。   宣绍点头应允。   两人拽着绳索荡入洞口。   其余人仍旧挂在峭壁之上,静静的等待着。   时间缓缓流逝。   东方天际已经渐渐泛出朝阳的红光。   但进洞的两人仿佛石沉大海,等在外面的人既没有听到山洞里传来打斗之声,也没有见到两人出来的身影。   挂在峭壁上等待的人,却是有些疲乏了。   在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宣绍朝众人打了个手势,率先荡进了洞中。   其余人等,也都陆续跟了进去。   进了山洞,脚落实地,起码不用挂在半空那么费力了。   山洞里漆黑一片,洞口的藤蔓虽然被扒开,但此处背阴,并没有多少天光漏进来。   众人点亮随身带来的火把,缓缓向洞中探去。   这洞穴之中十分阴暗潮湿,但越往里去,却越是温暖。   如今外面已经是冬季,可山洞深处却不似外面那么寒冷。   洞穴是往下延伸的,越往深处去,洞中的钟乳石越是繁多。洞中空气潮湿,莹白或淡黄的钟乳石也清润潮湿,或似玉柱从洞顶垂直到地,或似云雨倒悬空中,或似白浪滔滔波涌连天,气象万千,蔚为奇观。   若非此行乃是有任务在身,倒是可以好好欣赏这自然的鬼斧神工。   众人此时虽惊叹于洞中奇景,但心思可不会停留在这奇观之上。   这洞不知究竟有多深,一行人已经走了一刻钟,竟还没有下到洞底,火把的光映出并不远,前面仍旧是漆黑一片。   走在最前面的宣绍却突然抬手,止住众人行进的脚步。   他让众人停在原地,冲路南飞打了手势,两人悄悄前行。他似乎发觉了什么,但因洞中被钟乳石隔的曲曲折折,视野受限,此时还并不能确认。   旁人停留在原地,屏气凝神。看着宣绍与路南飞的身影绕过一根从洞顶垂下的硕大的钟乳石,消失在视线里。   宣绍和路南飞又向前走了一段。   宣绍猛的停下脚步。   路南飞也听到了一些动静。   两人更是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悄悄上前。   转过一道石壁,忽而瞧见有火光映照出来,投在石壁之上,并在石壁上投映着一人的身影。   宣绍借着钟乳石的遮挡,侧脸向里看去。   此处已经到了洞底。洞底有一块平整的地面,周围摆着数个火把。之前进洞的两个侍卫此时正无声无息的躺倒在地面之上。   洞中本就不似外面天寒,地方不大,却又有如此多的火把,宣绍和路南飞的身上都隐隐冒着汗。   此时宣绍要寻找的安念之正站在洞底,背对着他们。   他面前是一个二尺来高的石台,这石台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经过人工打磨,玉白的颜色,火把映照之下,透着莹润的光。   而此时,穆青青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石台上,眼睛紧闭,一动也不动。   她还活着么?   安念之突然侧了侧身,似乎是向外看了一眼。   在他侧身的瞬间,宣绍看到石台上放着的一个不大的琉璃匣子,映着火光,他瞧见匣子里盛放的正是他百般寻找的一颗人心!   宣绍当即弹身而出,抽剑出鞘,直逼安念之面门。   路南飞紧随而上,并打响了一个呼哨。   山洞里立即传来众人急速奔袭而来的风声。   安念之似早有准备,飞速打出数枚暗器,铮铮几声,暗器有些被宣绍和路南飞用兵器隔开,打落在地,亦或钉进墙壁之中。   安念之一面击出掌风与两人相抗,一面抬眼看了看石台上的沙漏。   他手中捏着锋利的匕首,似乎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宣绍瞥了一眼石台上躺着的穆青青。   她衣衫完好,胸口有轻微的起伏,看来他们来的很是时候,安念之还没有动手。   随着宣绍和路南飞的步步紧逼,安念之出手也愈来愈快。   少时,随后跟来的皇城司侍卫也出现在不大的洞底。   二十多人,如果全部涌入,必将洞底填满。   “主,束手就擒吧!”路南飞大喝一声。   安念之瞧见所来人数众多,一面与宣绍等人缠斗,一面看了眼那沙漏。   眼见沙漏中的沙子已经快要落尽。   他大吼一声,磅礴的内力震得整个山洞都跟着颤了一颤。   有些内力不足够强的侍卫更是被震的吐出一口血来。   离他最近的宣绍也被震的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宣绍,你不是真心爱着烟雨么?我如今要救烟雨的母亲,你为何阻拦?”安念之一双灰色的眼睛映着火光,泛出血红色色泽。   “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你不过是邪术枉害人性命,休要再执迷不悟!”宣绍厉声回道。   “哈哈,邪术!这复活之术,乃是上古遗传下来的精医术,你这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如今时辰就要到了,还不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安念之冷喝道。   安念之本就不是会手下留情之人,会如此说,定然是知道如今这么多人在场,他想要顺利完成换心之术,已是不可能。   宣绍不再与他废话,再度提剑而上。   却见安念之抱起石台上的琉璃匣子,拽着穆青青,挥手弹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球,小球击在洞内石壁上,四下弥漫开白雾。   “止息——”路南飞大喝一声。   可许多侍卫来不及屏住呼吸,吸入这白雾,立时便晕倒在地。   这白雾不但能让吸入者立时昏迷,且这白雾浓度颇大,一时间整个洞底影影绰绰,伸手看不清五指。   且白雾落下,火把的光也一个接一个的熄灭了。   洞底陷入黑暗之中。   安念之弹出那小球之时,宣绍离他最近,虽一片迷雾,漆黑之下,目不能视,但他凭着听觉判断出安念之的位置,用长剑挡住安念之的退路。   安念之如今带着穆青青,必然会行动不便。   宣绍长剑宛如游龙,紧紧缠着安念之,使他不能顺利脱身。   路南飞循着打斗之声靠近,但却不敢贸然出手,一片漆黑之中万一误伤了自己人,岂不趁了安念之的意。   宣绍剑法极快,安念之虽占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却因穆青青的带累,脱不得身。   宣绍知道,此时必须速战速决,这迷雾会使人昏厥,他就算屏住呼吸,又能忍得几时?安念之想来有解药在身,却是不受制约的。   宣绍剑招越发凌厉。   安念之被逼到洞底角落,心下一狠,忽而将昏迷中的穆青青向宣绍推去。   宣绍虽看不见情形,但听闻声音,知道“扑”上来的不是安念之,剑尖一转,避开穆青青,往后而去。   立在一旁的路南飞也听闻到这动静,上前接住穆青青,将她拽到一边。   既然答应了李佑救穆青青,便先救一个是一个吧。   安念之趁次机会向洞口略去。   宣绍立即尾随而上。   因着白雾还未散去,便有有欲来越多的人不能屏住呼吸而倒下。   “退走!”宣绍闻声,大声吩咐道。   此时安念之却出手重伤堵在门口的几人,飞身掠出了洞底。   宣绍紧随而上。   洞中没有晕倒之人,拖着同伴向外移去。   路南飞也带着穆青青往外走。   安念之没有了穆青青的拖累,行进速度极快。   宣绍紧紧追在他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行进中几乎脚不沾地。   终于看到洞外透过藤蔓漏尽来的些许的天光。   安念之旋身而出,宣绍提剑飞身向他后心刺去。   安念之挥手出掌,掌风使得宣绍剑身铮铮作响。   宣绍和安念之手持峭壁之上垂下的绳索,悬于半空,恶斗起来。   安念之内功深厚,宣绍虽剑术不俗,但毕竟年幼,体力已有不支。   安念之被宣绍缠住脱不得身,此时似乎已经怒极,盛怒之下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峭壁顶上守着的侍卫,瞧见半空中两人的恶斗,立即有人顺着绳索而下,助宣绍一臂之力。   安念之被众人围攻,却仍旧能丝毫不落下风。   其内力功夫可见深厚。   安念之一手拽着绳索,以脚尖点着峭壁,移动着身形,劈手从侍卫手上夺过朴刀,旋身而起,刀刃划过结实无比的绳索,却见握在他手中的刀,好似锋利非凡,竟立时将那小孩儿手腕般粗的绳索给斩断了。   拽着绳索的侍卫,惨叫着跌下峭壁。   身影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许久许久也没有听见他落地之声……   众人皆心惊了。   这云雾笼罩的悬崖之下究竟有多深?掉下去还能活命么?   安念之拽着绳索,在半空荡着,桀桀而笑,“宣绍,若是不想看着自己的手下就这么枉送了性命,就快些撤走!穆青青已经在你们手上了!”   安念之说着,瞧见洞口有人探头出来,立时飞身而上。   宣绍提醒之语还未出口,便见安念之拽着那人的脑袋,又扔下了悬崖。   只听那人惨叫一路向下,渐渐消失……   众人的脸色此时都不太好看,不过还没有人望风而逃。   拽着绳索吊在半空里的侍卫们此时还在半空里悬着,没人慌乱的爬上山崖。   宣绍知道安念之功夫果真如转说中那般深不可测,便是自己,再耗下去,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冷声道:“你将母亲的心留下,我可以放你走。”   安念之闻言,瞪眼看向他,“母亲?你凭什么叫她母亲?你以为你娶了烟雨就可以叫她母亲了么?她是被你爹害死的!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有什么资格叫她母亲?!”   “她是被你害死的!”宣绍忽然大声道,“八年前若不是你与叶丞相合谋,何至于害得她家破人亡,何至于害得她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是你!是你害死她的!”   “你闭嘴!你知道什么?谁准许你这么说?”安念之似乎被宣绍的话给刺激。   灰色的眼睛中霎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好似被激怒的猛兽,龇着獠牙向宣绍飞扑而来。   宣绍竟不避不闪,迎面而上。   当时挂在半空中的侍卫们皆看惊住了。   只见宣绍双手放开绳索,向飞扑向他的安念之迎面掠去,他一手对上安念之击出的手掌,一手探向安念之胸前挂着的琉璃匣子。   安念之不妨他会有这般大胆的举动,且当时正在宣绍言语刺激的盛怒之下。   和宣绍对了一掌之后,只见宣绍紧紧拽着那琉璃匣子,被他的掌风急速击退。   宣绍一手抱着琉璃匣子,后背撞在峭壁之上,身子往峭壁下跌落之时,另一手迅速在峭壁上抓着藤蔓,及一切可以减缓他落下速度的东西。嫂索浮生沐烟雨“公子——”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谁也没有想到宣绍为了夺那琉璃匣子,会做出这般危险的举动。   见他身体顺着峭壁向下跌去,众人才反应过来。   离宣绍近的去拉宣绍,离他远的去挡住安念之。   宣绍扒住峭壁上凸出的棱角,终于阻止的继续跌落,将力量灌注与扒着峭壁的那只手上,奋力旋身而起,拽住侍卫们递上来的绳索,借着绳索之力,飞身上到崖顶。   将琉璃匣子交给守在崖顶的侍卫,“给少夫人送回去!”   交代完,便见宣绍又拽着绳索,旋身下了峭壁。      第133章 我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却又有数个侍卫被安念之打伤,有两人没抓紧绳索,跌下峭壁。--   安念之见宣绍再下来时。手中已经没有了那琉璃匣子。   双目都是血红的颜色,“她的心呢?安玉芝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他灌注内力的声音大喝而出。   震得众人耳中轰鸣。   宣绍一面提剑击向他,一面冷声说道:“烟雨是她世上仅剩的最近的亲人,自然是应该交由烟雨处置。”   “我才是她最亲近的人!那个不孝女,她凭什么决定玉芝的生死!她不配!”   安念之连连大喝,像疯了一般。   “快上去!”宣绍朝众人说道,并上前缠住欲追击而出的安念之。   安念之掌风不断向他袭来,已经疯魔不计后果。   宣绍不与他硬抗,能避尽量避开,只见峭壁之上,不断有碎石滚滚而下。   安念之像是有耗不尽的内力,一掌接一掌的向宣绍击出。   忽而安念之觉出手上一松,他立即松开手中绳索,扒住峭壁。而他此前拽着的绳索,已经被崖顶上的人解开。   此时正往崖底掉落。   安念之扒着峭壁边沿。狠狠的看着宣绍,纵身而上,扑向宣绍。   宣绍忽而将自己手中长剑,向安念之掷出。   拽着绳索飞身向崖顶而去。   此时挂在半空里的已经只剩下宣绍和安念之两人了,旁人不是躲在洞中,就是已经爬上了崖顶。   安念之没抓住宣绍,身体向山崖下滑落了几分,但他迅速攀住峭壁,借力向崖顶飞身上去。   宣绍刚在崖顶站稳不久,抬手按着前胸。   就听闻身后有掌风袭来。   他立时避开,安念之也已经到了崖顶。   他脚还未落地,便见一排的弩箭向自己射来。   原来皇城司侍卫,随身带着精巧的弩箭,适才一直地势不利。没有弩箭的勇武之地。   如今宣绍将他引上崖顶,弩箭便发挥了威力。   他立时挥手,以掌风击退弩箭。   但因适才在峭壁之上时,他已经不计后果。连连出掌。便是再强的内力,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皇城司侍卫则分成两列,前一排的弩箭刚放出,后一排的弩箭就紧随而至。几乎没有停歇。   安念之终是势单力薄,眼见自己已经落了下风。一面防备着弩箭,一面狠狠瞪向宣绍,“此事不算完!”说完,只见他翻身跃下山崖。   皇城司侍卫立即上前,围拢在山崖边上,眼看着安念之如坠落的石头一般,坠下崖顶,坠下那缭绕峭壁边的云雾。直到再也看不见。   “公子,现在该如何?”路明阳上前问道。   却见宣绍按着前胸倒退一步,微微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   “公子!”   众人立即大惊失色。   宣绍在皇城司多年,都不曾见他受过伤,今日竟被伤的难以言语。口吐污血。   “哥,哥!快上来,公子受伤了!”路明阳趴在悬崖边上冲峭壁上的洞口大声喊道。   路南飞闻言,将穆青青交给旁人,拉着绳索,迅速上到崖顶。   宣绍面上已经几乎没了血色。   他抢夺琉璃匣子的时候,已经受了安念之一掌。   他虽面上镇定,装作若无其事,但他的内伤,他自己十分清楚。   眼见旁人不是安念之的对手,他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安念之枉害自己的部下。   几番缠斗,他的伤势自然又加重了。   为不让安念之看出端倪,他一直强撑着。   此时安念之跳崖而去,他才放松下来。   “先回去,派人去崖底搜索。”宣绍气息紊乱的说道。   “是!”周遭人应了。   崖顶的人接应着还在山洞里的人上来,路南飞同路明阳,上官海澜已经护送着宣绍下山而去。   琉璃匣子率先被皇城司的侍卫送回宣府之中。   当那匣子交到烟雨手上的时候,她看着匣子中泡在淡红色液体里的一颗人心之时,心下翻腾。   “相公呢?怎么不见相公?”烟雨捧着匣子,瞪眼看着浮萍。   “这……奴婢不知道,送匣子回来的人并没有说,许是还没回来……”浮萍低声说道。   “那他情况怎样了?安念之抓到了么?相公可曾受伤?”烟雨心下越发担忧。   “少夫人,您不要急,不要担心。许是公子还有旁的事,过会儿就会回来,公子不会受伤的,奴婢在宣府这么久了,从没见过公子受伤,您就安心吧。”浮萍安慰道。   烟雨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手上的琉璃匣子上。   这就是母亲的心么?母亲的心终于夺回来了!宣绍终于阻止了安念之再糟践她的母亲了……等宣绍回来,她要和宣绍一道,好好安葬母亲。   八年前宣家的一场大火,她以为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连亲人的骸骨,她都找不到。   如今却有着母亲依然如故的尸身。她定要好好安葬母亲,也算是与八年前的一切告别,以前的过往和仇恨,正式的在她的生命里结束了。   日后,她只是宣绍的妻,只是宣家的少夫人,只是一个母亲……再不去想那许多事了,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烟雨捧着琉璃匣子,一面等着宣绍,一面想着,等宣绍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将母亲的心放回身体里,选个日子,将母亲安葬。   在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似乎又过了许久,才听闻外院有人进来的声音。   她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宣绍回来了么?   她侧耳细听,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听到路南飞的声音,听到路明阳的声音,也听到了上官海澜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听到宣绍的声音。   她焦急迈出房门,往二门出迎去,宣绍还没有回来么?   “主子,您走慢些!”浮萍搀扶着她,竟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   烟雨转过竹林旁的青石小路之时,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整个人恍如泥塑,呆呆的钉在原地。   浮萍险些撞在她身上,侧脸向外看去,却见两位路大人,和一位面生的大人,正抬着他家公子,脚步匆匆的往内院而来。   他家公子脸上身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此时已是临近正午的时光。   冬日的暖阳挂在天上,阳光落在人的脸上,却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唯有凉风划过耳畔,让人忍不住瑟缩。   “他怎么了?”烟雨跌跌撞撞的跟在三人抬着的宣绍的身边。   在浮萍的搀扶之下,也往内院而去。   路明阳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公子受伤了,你不必担心,不会伤及性命的。”   路南飞闻言,抬头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抿嘴没有说话。   一行人将宣绍抬回正房宽大的檀木床上。   宣绍安静的躺在床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却没有了平日里生硬冰冷的神色。   烟雨立在床边,定定的看着宣绍,眼眶里似有水光打转,但一直没有泪落下来。   宣绍不会有事的,他一定只是累了,会醒过来的,自己不能哭,他不会有事,自己哭什么!   “路大人,请你告诉我,相公他究竟伤的怎样?”烟雨一字一句,看着路南飞问道。   路明阳狠狠瞪了路南飞一眼。   路南飞却没有理会他,只冲烟雨拱了拱手,“公子受了内伤,又强忍着与安念之缠斗,心脉受损,伤得不轻。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两年,才能完全恢复。”   路南飞的声音冷冰冰的,语气里似乎有对烟雨的谴责。   烟雨心下亦是愧疚,若不是为了寻回母亲的心,宣绍何至于受伤?   浮萍说,她在宣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宣绍受伤。为什么自己一来,就偏偏要害得他受伤?   先是害得宣文秉险些丧命,那是有着过去的缘故在,也就罢了。宣绍却是无辜的,如今又因为她身负重伤。   是不是她就是宣绍的灾星,在他身边只能给他带来不断的厄运?   烟雨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   “哥!你吓唬她做什么?!”路明阳愤然道。   路南飞瞥了弟弟一眼,“我何曾吓唬少夫人?我不过是照实说而已!”   说完他便转身向外走去,“咱们都别守在这儿了,我去备药,给公子煎药,你们还不快去处理余下的事情。”   这里是内院,是宣绍和烟雨的卧房,他们这些外男自然不便留在这里。刚才是事情紧急倒也罢了,现在宣绍都安置好了,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了逗留的理由。   路明阳跟着路南飞,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上官海澜看着他似笑非笑。   不多时,卧房之中便安静了下来。   只听闻宣绍浅短紊乱的呼吸,和她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握住宣绍的手,将他粗粗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放着,抬眼看他,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琉璃匣子,琉璃匣子里淡红色的液体映着阳光,似有华彩流转。   她的眼泪滴在宣绍的手背上。   “是我错了,我根本不该让你去夺回母亲的心的……人都没了,还要心做什么……宣绍,你不要不醒,你为什么要受伤……你明明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为什么,要失信于我?”   烟雨之前觉得自己要找回母亲的心,想要让母亲安然入土,这不过是一个做女儿的一点单纯的愿望,本无可厚非。   如今看到宣绍为此重伤在床,昏迷不醒,到觉得自己这想法甚是可笑。   既然觉得安念之复活的说法是无稽之谈,疯言疯语,为何非要拼上宣绍的安危去阻止他呢?由着他胡来不就是了?   烟雨微微摇头,这似乎也不妥……   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宣绍受伤的啊!他明明答应了他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当看到先被送回的母亲的心之时,她心中就隐隐有预感,宣绍定是遇到危险了。若一切顺利,不是在情急之下,他为何不亲自带着母亲的心回来?反而要遣旁人单独送回?   “相公……”烟雨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上,感受着他手的温度,眼眸一瞬不愿眨的看着他。   口鼻之间,萦绕的是檀木床和他身上的檀木清香,窗外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缝里漏尽些许,偶有鸟鸣远远传来。   宣绍的院中似乎和往常一样的宁静。   可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气息时快时慢,心跳也不似平日那般有力。一切似乎又是那么的不同。   明媚的阳光之下,似乎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为何他回到家中,却不能睁开眼来看看她?   烟雨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立即抬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抹去。   宣绍不会有事的,她必须坚强,不能让旁人看到她的软弱。似乎这样,宣绍就能好得更快一般。   浮萍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少夫人,汤药熬好了。”   浮萍端着漆盘走上前来。   烟雨接过漆盘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见汤药已经不烫口,便让浮萍将宣绍扶了起来,她用勺子舀了药汁,想要送进他口中。   可他的牙?却咬的很紧,汤药都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浮萍见状,低声说道:“路大人说,人在昏迷之时,特别是在受伤之后的昏迷中,都会潜意识的排斥外界的东西,不会主动配合喝下汤药。特备是像公子这样的习武之人,昏迷之中会潜意识的保护自己,防御外界。”   烟雨端着药碗,看着浮萍,听她继续说下去。   “路大人说,少夫人或许有别的办法给公子喂药。”浮萍说完眨了眨眼睛。   “没了?”烟雨问道。   浮萍摇了摇头,“具体什么办法,路大人没说,他只说,少夫人若是心系公子,定能想得到。”   烟雨眉头紧蹙,“路南飞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要玩儿这样的把戏?他戏弄我无所谓,他这不是耽搁宣绍的伤势么?!”   浮萍微微抬眼看了看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帮着主子骂上路大人几句,还是帮着路大人辩解几句?犹豫之下,她站起了身,将宣绍仍旧平放在床上,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   烟雨瞧着平躺在床上的宣绍,忽而想到了什么。   她忽然捧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浓黑的药汁,含在口中。   “夫人,这是给公子疗伤的药,你再着急也不能自己喝呀!”浮萍话音刚落,便瞧见烟雨俯身在宣绍面前,她带着药汁的红唇贴在他苍白的唇上。   药汁顺着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唇,缓缓流入宣绍的口中。   一开始宣绍并没有吞咽,她的唇也没有离开他的。   直到他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她才坐起了身,又含上一大口。   浮萍已经立在一边,整个人看呆了。   原来喝药还可以喝的这么有情调?!   路大人说的办法,就是这种办法?!   路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有想法,她都不知道?   直到一碗药都见了底,浮萍才从震惊和愣怔中恍然迷瞪过来。   “呃,那个……少夫人,奴婢,奴婢用不用回避一下?”   烟雨抬手将空药碗交给她。   浮萍脸上有些尴尬的微红,喂都喂完了,她还回避什么?这话问的比不问还傻。   浮萍端着漆盘,药碗退了出去。   烟雨却是骤然想到了那次,在泉州,自己受伤的时候。   她低眉看向宣绍。   当时,他就是这么给自己喂药的么?那个时候,她在昏迷之中,并不清醒,虽然每次恍惚醒来,都能看到他双目赤红的守在自己身边,不眠不休。当苦涩的药味涌入口中之时,她确实隐约记得,似有细唇辗转碾磨在自己的唇上。   想到过往,想到那时她还未打开心结,未将一切告知与他,想到两人一路坎坷波折,竟也能走到今天,着实是不易。   心头一时既甜又酸。   烟雨也如当初宣绍在泉州守着她那般,不动不移的守着宣绍。   坐的时间长,实在累了,也只站起身,在床边稍微走走。   她一直留心听闻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药灌下之后,他的心跳似平稳了些。呼吸也变得轻缓而绵长。   路南飞说他伤了心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究竟是像路明阳说的,路南飞是吓唬她?还是他真的伤的那么重?   傍晚的时候。   守在宣绍身边的烟雨听得院子外有动静远远传来。   她侧耳细听,原来是宣大人和宣夫人过来了。   她心下一时有些紧张。   虽然宣大人已经好了,且说了那番不怪她的话宽她的心。   她可仍觉有愧疚,且也是因养胎的缘故,并不常往正院里去。宣夫人平日里会让人送些补身体的药食过来,好似也已经放下对她的芥蒂。可宣夫人这段时间也并没有往宣绍院子里来。   此时两人突然来到,必然是听闻了宣绍受伤之事。   且宣绍受伤,又是因为她。   宣大人和宣夫人此时怕是恨极了她吧?   烟雨无奈的垂头,若是自己的儿子被旁人牵累至如此,自己也会恨极了那人的吧?   她想着,人已经迎到了门口。   宣文秉和宣夫人也正进了院子,朝上房走了过来。   “父亲,母亲!”烟雨低声福身行礼。   “绍儿如何了?”宣文秉问道。   烟雨眉间蹙着,“相公还未醒。”   宣夫人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烟雨心中却是急跳了几下,垂着头,跟进了上房。   宣文秉和宣夫人先进了内室,看过了宣绍。   宣绍还在床上阖目躺着,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宣文秉还给他摸了摸脉,他虽不精医术,但多少也懂一些脉象。   而后两人便悄悄出了里间。   烟雨一直垂着头立在一旁,好似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抬头看自己的长辈。   宣夫人打量着她,没有说什么。   倒是宣文秉看着她,温声道:“习武之人,又是身兼皇城司要职,受伤本就是常有之事。何况安玉芝不仅是你的母亲,如今也是绍儿的母亲,为母寻回心,能让逝者安然入土,本就是当做之事。受伤,也只能说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你又何须自责?且抛却为夺回你们母亲的心此事不提。他身为皇城司都指挥佥事,璇玑主乃是朝廷一力打击捉拿之人,他也该全力以赴,追击恶徒。于公于私,都怪不得你,你何须自责?”   宣文秉的话,让烟雨缓缓抬起头来。   她这才接触到宣夫人投来的目光。   宣文秉看她的眼神,带着怜爱和安抚,宣夫人的眼神中也并没有责备之意。   仿佛受到了谅解,烟雨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些许。   宣夫人此时也缓缓开口,“你照顾好绍儿,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谁的肩上能扛起那么多的重担?”   “是,母亲……多谢父亲母亲……”烟雨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莫名好受了许多。   宣文秉和宣夫人略等了会儿,也不见宣绍醒过来。   宣文秉说宣绍只是受了内伤,不会伤及性命,还叫她不要太过忧心,临安有天朝最好的太医,定然能医好宣绍的。   两人没等到宣绍醒来,便离开了。   烟雨简单的用了晚膳,继续守在宣绍的床边。   忽而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的抚摸着她鬓边的发。   她倏尔睁开眼来,抬眼便看见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她。   她不知何时竟趴在床边睡着了。   “你怀着身孕,怎能这般劳累,窝在床边,腹中的孩子怎么会舒服?”宣绍开口竟是先指责了她。   烟雨听他声音虽低沉,却也不似有多么虚弱,便瘪瘪嘴,十分委屈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一直昏迷不醒有多吓人?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明明答应了我会平安回来,可是呢?如今醒了,不说安慰我也就罢了,倒先指责起我来了。他还不足三个月呢,哪儿知道什么舒服不舒服?”   宣绍拉着她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了,冲她轻笑,“那也不行,他小,你就能断定他不知道?一码事是一码事,我失信于你,是我的错,你却也不能因此就委屈我的孩子呀?”   烟雨被他一本正经的话给逗的绷不住露出了笑脸,“那你怎样了?哪里痛?路大人说,你得三年五载才能好……三年五载啊……那么久……你一定是伤的很重吧?”   宣绍闻言,将手放在唇边咳了几声,笑道:“哪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多则一两年,少则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了。”   烟雨闻言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加难过,这话没从宣绍口中说出的时候,她还可以安慰自己是路南飞吓唬她。如今宣绍竟也说一两年,不是说明他真的伤的很重么?   当初她在泉州被刺伤在胸口,也不过三五个月就痊愈了。如今宣绍明面上看着没有什么外伤,却是要将养上那么久。   她忍不住扑上前,紧紧抱着宣绍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你这般失信于我,害自己受伤,我要惩罚你!”   宣绍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的摩挲着,嘴角溢出几许笑来,“好,既是为夫先言而无信,就只好任夫人惩罚了。”   “嗯!”烟雨在他怀中闷闷的应声,“罚你日后都不许再涉险,身体好以前,哪都不许去,只能在家陪着我。”   “哪儿都不许去啊?”宣绍故意拉长了声音问道。   烟雨点头,“是,哪儿都不许去,只能陪着我!”   宣绍轻笑。   烟雨从他怀中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你刚刚还说任我惩罚!”   宣绍无奈应道:“好,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   烟雨这才满意的扬起笑脸。   宣绍抬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怎么你怀了孩子,倒像是自己变成了孩子?这般……”   “这般什么?”烟雨斜睨着他道。   宣绍轻笑,“这般惹人疼爱!”   烟雨也跟着笑起来。   曾经的她心里压着满门无故被杀,骤然失去亲人的痛苦,便是笑,也是是脸在笑,心里一刻都不曾轻松过。   如今她是真的放下了,坦然了,不再执念了。   回过头来看一看,自己失去亲人这八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说起来,是有着明确的目标,她要报仇嘛!可实际上,她似乎不曾好好拥有过上天恩赐的每天一天,即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她看来,也是有一百零八口枉死亲人的阴影在笼罩着。   如今她不过豆蔻年华,心整日沉闷的如同幽深古井,人生有何趣味可言?   还是就像现在这般,可以在宣绍面前耍无赖,可以随心而活,可以像个孩子般,不去想那么多的黏着他,才叫生活。   宣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他在床上简单的用了饭食,便拥着烟雨软软的身体,一同入睡。   自从得知烟雨怀有身孕,将她从天牢里救出,两人从未再有过房中事,但即便如此,能相拥而眠,能嗅着彼此熟悉的味道,呼吸相闻的安然入睡,也实在是一种享受。   过了几日,宣绍便已经能下地走路。   步履行动之间,完全看不出他受过伤的样子。   路南飞说他是伤在内里,虽看不见伤口,却是比能看到的外伤更为不易痊愈。   烟雨便格外小心着他,不肯让他走快,不肯让他动作过于迅猛。   宣绍倒也十分配合,能走能吃,也平心静气的呆在家里,没有急着往皇城司而去。   如今有宣文秉在外顶着,他在家歇上一段日子,倒也无妨。倘若是前段时间,宣文秉还未康复之时,那才真是雪上加霜。   这日烟雨和宣绍正在书房中坐着,烟雨倚在软榻里,宣绍坐在一旁给她读书。那日听闻府医说,孕妇不宜多看书,看多了容易伤了眼睛,他便记在了心里,每每她想看书的时候,他都亲自念给她听。   烟雨听着宣绍好听的嗓音,虽是看了好几遍的故事,此时听来,却觉得格外有趣。   远远的却有脚步声而来。   烟雨一早便听见,她想坐起身,可又不忍打断宣绍的声音。便装作没有发现,仍旧倚在软榻中。   等那人靠近了,她忽而听出来人是谁,这才从椅子里坐起。   “怎么?”宣绍停了下来。   “有人来寻你,许是有公事。”烟雨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   宣绍却指了指里间,“无妨,你去里面坐着吧。”   她知道这是他信她,公事也不避讳她的意思。   她虽知来人是谁,不见面就是了,倒也不必执意要走。等那人走了,她也好叫宣绍继续读书给她听。   烟雨起身到里间坐下。   那人的脚步声便进了院子,往书房门口而来。   “公子!”路明阳站在门外唤道。   “嗯。”宣绍答应一声,允他进来。   “回禀公子,属下带人几番寻找天目山山崖底下,皆……”   路明阳话没说完,却被宣绍抬手止住。   他不明所以,却是看出了宣绍不想让他往下说的意思。   路明阳脸上还带着狐疑,却见烟雨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他说了?”烟雨看着宣绍问道,“你不是说安念之已经死了么?是不是……”   “他死了。”路明阳抢着说道。巨肠广巴。   烟雨将视线转向路明阳,目光好似将他洞悉一般。   路明阳第一次率先别开了视线。   “你忘了,说谎的时候我是能听得出的。”烟雨低声说道,她又转向宣绍,“你当初告诉我他死了的时候,心跳倒是无甚变化,是你太过善于说谎?还是你当时也以为他死了?”   宣绍脸色僵了僵,对路明阳没好气道:“说下去。”   路明阳抿了抿嘴,这才又开口:“几番在山崖底下寻找,只找到了那几个侍卫的尸首,没有见到安念之。”   “他没死。”烟雨低声嘀咕。   “那么高的山崖,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摔了下去,怎么可能不死?或许是尸体挂在山崖上某处也未可知!”路明阳忍不住说道。   烟雨抬眼看他,“你说是就是吧。”   她语气很轻,到不似耿耿于怀的样子。   不止路明阳意外,连宣绍都跟着有些惊讶。   烟雨轻笑,“你们以为,我还像以前,会执念于这种事么?他死不死,是他的事,不死,说明老天以为他命数不到。我又岂能因为他这无关之人,影响了自己的小日子?”   宣绍见她表情不似作伪,心下终于轻松起来。   安念之那么欺骗利用烟雨,又对烟雨的母亲做下剖尸取心之事,他真的担心不将安念之抓捕回来,烟雨会无法迈过心中的坎儿。   如今看来,她比他想象中还要豁达了。   “待日子一到,你的伤再好些,你陪我一起去安葬母亲吧?”烟雨握住宣绍的手,语气的轻的说道,“不用立碑,也无需铺排,相信母亲在意的也绝非这些。我和表哥在南山给父亲母亲建有衣冠冢,如今能将母亲安然下葬,就葬在那衣冠冢边上,也算和曾经的亲人葬在了一起。”   宣绍缓缓点头,“好。”   路明阳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见宣绍冲他抬了抬手,他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静谧的书房中,又只剩下烟雨和宣绍两人,宣绍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腿上坐下,将她圈入怀中,“心里真的不会有遗憾么?”   烟雨将头窝在他的肩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不过没关系,母亲的心已经寻回来了,你也会慢慢好起来,上天已经待我不薄,我懂得满足的。”   看着烟雨的笑脸,宣绍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一场缠绵悱恻的长吻,烟雨气喘吁吁的推开他,抬手扶上自己的小腹,“孩子会看到的,不害臊!”   宣绍闻言哈哈大笑,低头也看着她的小腹,“相公吻夫人,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便看着又如何?”   说这话的烟雨自己倒是先红了脸,她立即岔开话题,一脸正色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宣绍停下笑声,看她。   “我想将母亲的尸身火葬。”烟雨一字一句道。   宣绍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彼时讲究死后留全尸,只有犯了罪的人会在死后还要受大火焚身之苦。哪有做女儿的,竟主动要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   烟雨垂眸,“我怕安念之不死心,既然他没死,就不能再留给他可乘之机。我原以为我的父母亲人都是葬送在那一场大火之中,不曾想母亲的尸身竟被保存至如此完好。母亲生前与父亲感情极好,想来母亲更愿意和父亲一直相伴,不管是人间还是黄泉。”|烟雨忽而抬头,认真的看着宣绍道:“以前我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我体会不到,如今你我之间的感情亦是像当初的父亲母亲一般。所以……我想,便是不能留得全尸在,只要不再受那已经疯魔了的安念之的毒手,母亲在天之灵定是不会怪我的……”   宣绍闻言没有立即点头。   烟雨轻笑,“我不是一时兴起,这想法,已经在我脑子里转了很久。你不必难过,如此我到觉得更为坦然。”   宣绍见她态度认真,只好缓缓点头。   安玉芝此时的尸身还在原高坤的府中放着,被挖走的心已经归了位,且寻了临安最好的仵作将她胸口的伤给缝合了,且将她身上的衣物也重新缝合。   许是琉璃棺被打开的时间太久,安玉芝的容颜已经微微有开始腐坏的痕迹。那泡着她的淡红色药水,也几乎变成了赤红色。   琉璃棺一直存放在有皇城司侍卫看管的原高府中,只待风水师算出的吉时起棺安葬。      第134章 宣绍,你冤枉好人!      这日烟雨在院中装了琉璃窗的暖阁里晒太阳。   远远听闻有人打听着她寻了过来。   瞧见穆青青一身淡红的长裙,外面罩着同色的夹袄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她倒是没有一点意外。   穆青青缓步走到暖阁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提步欲踏上台阶。   不料她身旁的丫鬟却是伸手挡住了她的路。   “怎么?”穆青青微微皱眉,“你什么身份,也敢拦我?”   穆青青原想着自己一路打听,也没见着丫鬟们不肯说,怎的也不料烟雨就在眼前了,自己却被人拦住。   “主子没说要见你,你就只能候在外面!”那丫鬟声音清脆,态度却毫不示弱。   穆青青立即有怒色浮上面孔,“我候在外面?除了皇上,我还没候过谁呢!如今你倒要我候着她?”   烟雨坐在暖阁中,摩挲着面前箩筐里浮萍新做好的小孩子的鞋子,脸上不自觉的就柔和起来,“让她进来吧。”   暖格外的丫鬟闻言,这才让到了一边。   穆青青喘着粗气,大步踏上台阶,推开扇门。一股冷风吹进了暖阁。   浮萍立即上前将扇门关了起来。   穆青青拿眼睛狠狠瞪着烟雨,“哼,你在我面前摆谱还摆上瘾了不成?”   烟雨放下手中的小鞋,抬眼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道:“坐吧,坐下说话。”   这种话一般都是为尊者赐坐之语,烟雨的口气很淡,听在穆青青耳中,却像是故意拿乔一般。   她脸色霎时更加难看。烟雨坐着她站着,显得她地位底上一等。可烟雨刚说了赐坐的话。她若是现下坐了,更显得她在气势上不如烟雨。   “我就知道你救我出来,没按什么好心!果然,你竟和那疯子合谋,要用我的命换你母亲的命!你还是人么!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我可是活生生的人!拿我的命能换来她的命么?”穆青青没有坐,大声朝她吼道。   浮萍皱眉看着穆青青,“你小点儿声。主子面前,不可喧哗!”   “主子?呵呵!”穆青青冷冷看向烟雨,“她是你们的主子,可不是我的主子!是不是烟雨?你不记得当初你伺候我的时候了?”   烟雨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如果总是翻起过去能让你找到点自信的话,你翻一翻也无所谓。若是不能,还是不要总提及的好。至于你说,我要谋你性命,我若真要谋你性命,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么大嗓门的冲我喊话么?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得看清了自己的身份,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如果总抱着过去,放不下,是走不远的。”   穆青青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的看她。   “你来寻我何事?难道就是来找不自在的?”烟雨抬头问道。   “我……”穆青青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出门之前,她分明想的很清楚的,如今自己身在宣府,在烟雨的手底下,不能生气,不能暴躁,得好声好气的和烟雨说话,怎么一见到她就完全忍不住了呢?   “我是想来问问你……如今,如今打算怎么安置我?”穆青青退了两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语气也低了下去,不复之前的嚣张。   烟雨轻笑,“怎么安置你?我可一直没想过要安置你。”   穆青青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你多少得有点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烟雨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口气随意的说道。   穆青青此时心中烦乱不安,烟雨却随性安逸,两人一时高下立见,更让穆青青心中难受。   且烟雨的口气,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她几番压抑才忍下心中怒火,没有跳起来再和烟雨争执。   “要说,你的运气真是不错,不管是曾经在春华楼,还是后来进了皇宫,身边总是有人不计一切代价的为你谋划。你觉得,凭着咱们两个现在的关系,我会同意宣绍不惜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救你么?”烟雨缓缓开口。   穆青青皱眉,凝神听着。   “上官靖,这名字你还记得么?”烟雨问道。   穆青青脸色一僵,“你,你怎么知道他……”   她和上官靖扯不清的关系是最不想让人知道的,若非上官靖让她怀了孕,她又岂会那么快被人反将一军,折腾到冷宫里?若非骤然失势,她如今还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岂会如此低声下气的和烟雨坐在一起,受她冷嘲热讽?   想到这儿,她不禁在心中咬牙切齿。   “是上官靖求了宣绍,救你。他还为了从安念之手中救你出来,被重伤,如今也养在宣府中。你若还有些感恩之心,便该去探望他一下。”烟雨说道。   “这些用不着你来教!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穆青青翻了个白眼,若不是他自己也落不得如此,如今倒还要自己去感谢他?   “不说他了,你,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的命,那你打算如何?”穆青青冷声道。   烟雨抬眼淡淡看她,“你还没明白?”   “明白什么?”穆青青不知所以。   “待你见过了上官靖,或许就明白了。”烟雨说完,扶着浮萍的手起身,“我有些乏了。”   “奴婢伺候您回去。”浮萍说着,一面搀扶着烟雨,一面指使小丫鬟将桌上的箩筐收起来。   穆青青目光一瞟,不经意的从箩筐上掠过,一双小鞋子入了她的视线。   那么小的小鞋,应该是给小婴儿穿的,且看那鞋子是新作的。莫非……穆青青侧脸看向烟雨的小腹。   如今烟雨还没有显怀,但步履之间甚至小心谨慎。   穆青青心下有了计较,嘴角微微溢出笑来。   烟雨怀孕了,这时候恰逢她在宣府之中,这也许是上天特意安排给她的机会,她岂能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好好珍惜呢?   眼瞧着烟雨往内院上房走去。   穆青青也出了暖阁,问着这几日伺候在她身边的丫鬟道:“你们少夫人说的那上官靖,此时在哪儿?你们少夫人让我去看看她。”   穆青青格外咬重“你们”二字,让那丫鬟不禁蹙眉看她,“在外院。”   在外院正好,烟雨不是让她去见见上官靖么?她正愁没有机会去外院,这可是烟雨亲自送到她手里的机会,怨不得她。   此时宣绍应该也在外院吧?她可是打听到,宣绍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去皇城司了,皆休假在家。   她上次同皇上一道来宣府的时候,可是记得宣绍书房的位置的!   如果她去寻上官靖,不小心“迷路”,偶遇宣绍,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穆青青一面朝前走着,一面就露出笑脸来。   那丫鬟瞧着她忽而松快起来的身影,有些不解。但亦步亦趋跟紧了她,丝毫不放松。   “哦,对了,去探望病人,怎么说也应该带些礼物吧?你去向你们少夫人要些礼物来,既是她让我去探望上官靖,这礼物也该她来备。”穆青青转过身对身后的小丫鬟道。   小丫鬟摇头,“用不着,您说那位官爷吃住都在宣府,您去看他,不用备什么礼物。”   “这怎么行?宣府是宣府,我是我,唉,你们少夫人也忒小气!”穆青青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记得我住那屋子里还有几盘子点心没用完,你且把它们装了盒,带过来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小丫鬟眉头皱紧,“不行,您对宣府不熟悉,万一迷路怎么办?”   穆青青瞪眼,“我说了会在这儿等你,哪儿都不去,原地站着不动也会迷路?难不成宣家的路会自己走?”   见穆青青脸色又狠厉起来,她是在宫中做过皇妃的人,狠起来,也确实有几分气势在。   小丫鬟被她唬住,几番犹豫,“那,那您一定站着别动!”   “成,我就在这儿等你!肯定不动!”穆青青连连点头。   瞧着那小丫鬟飞跑而去的身影,脸上又露出笑来。   站着不动?她傻呀?   穆青青提起厚厚的裙摆,大步跑了起来。   宣绍书房院子外,她停下脚步,喘匀了气息,探头向门口望去。   门口没有小厮守着,也不知宣绍在不在书房内?   她猫着腰,一步一步靠近书房院门。   月亮拱门里外都栽着些竹子,冬季竹子到也并未发黄,只是颜色不似春夏那般鲜亮罢了。   她一手撑着月亮门,探头向里看去,却迎面瞧见一人正从宣绍书房中走了出来。   她立时收回脑袋,背靠在月亮门边。眉头也微微蹙起,碰见谁不好,怎的就碰见他呢?   穆青青揪着自己的手指头,也不知那人看见她没有?   听着脚步声临近,穆青青心跳骤然加快,最不想遇见谁偏就让她遇见谁!   那人的脚步声在月亮门处忽而停了下来。   穆青青缓缓侧过脸,想要借着竹子遮挡住自己的身形,却听得那人道:“出来吧。”   穆青青一愣,一时间还抱着侥幸想着他或许不是在叫自己?   “阿青?”   穆青青神情一滞,缓步走出了月亮门外繁茂的竹林,“你在叫我?”   月亮门里头站着的,正是重伤未愈的李佑。   “你怎么在这儿?”穆青青面色不虞的问道。   李佑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你一切还好吧?”   穆青青皱眉,“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李佑闻言,抬手掩口轻咳起来。   穆青青忽而想到烟雨告诉她,上官靖身受重伤,乃是因为救她。便忍了性子微有些不耐道:“既受了伤,怎的还出来乱跑?”   她左右看了看,瞧见不远处有个亭子,便指着亭子道,“去坐下歇歇吧?”   若非她还有话想对他说,此时定然是让他自己回去。   李佑点点头,脚步缓慢的跟着她向那亭子走去。   冬日里的风一过,亭子里很是有些冷意。   “我长话短说,当初和你相识,乃是……乃是因为我中了毒,高坤找你来的。我……我对你可没什么心思。”穆青青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但她还是语气平缓道,“你若是有什么误会,当下也该明白了,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能。”   李佑脸色难看,怔怔的看着穆青青:“你这话……你……那些过往……”   穆青青不悦,“我和你有什么过往?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你叫我如何对你有旁的心思?”   “你是在介意这些么?原本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乃是因为你身在宫中,我对你的心意,我自己亦是没有看明白,如今我是真心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我本名李佑,乃是西夏大皇子,你在临安是留不住的,倘若被人发现,禀报道皇帝那里,你和宣家恐怕都保不住。所以,如果你愿意,跟我回西夏可好?我定好好照顾你,再不叫你受什么委屈!”李佑诚挚说道。   “你是西夏大皇子?”穆青青愕然。高坤给她找来的解毒之人,她以为不过是什么无名小卒,居然……居然会是一位皇子?   难怪烟雨说她运气好,她运道果真是好,那边刚失了贤妃的位置,这边就认识了皇子,且这皇子瞧上去,还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   如果自己同意,是不是就可以做皇子妃了?   穆青青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优越之感。估反斤扛。   只是……   她转脸向不远处的宣绍书房院中望去。她身边桃花不断,为何她心仪之人却从不对她侧目?从不多看她一眼?她究竟那里比不上烟雨?竟让烟雨在他心中占据了旁人无可取代的位置?   李佑说的没错,她在临安是呆不下去的,她是溜出宫的,在皇帝心中,她已经死在了冷宫里,如果被旁人发现,她竟还活着,宣家必受牵累。所以宣家为避免她被旁人发现,是会好好把她藏在宣府里的吧?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有机会经常见到宣绍了?   倘若能时常相见,是不是就有日久生情的机会……   “你愿意同我回西夏么?”李佑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遍。   “这……”穆青青心下犹豫。   她不是不明白,感情这种事不能强求,就算她最后能顺利在宣府留下来,烟雨就会给她接近宣绍的机会么?烟雨是那种任人算计的人么?与其选择一个自己爱的,不如选择一个爱自己的来的幸福。这道理她懂,以前上学的时候还反复用这话来劝诫自己同寝室的姑娘们,怎么事儿一到自己头上,就这般难以控制了呢?   “你可以多想想,我知道,忽然要你随我离开故土,你定会不舍,且你对我也算不上多了解。但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我已经和宣公子说好,让他再容我于宣府住上几日,待我离开之前,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好么?”李佑见她犹豫,不想现下就被她拒绝,于是退一步说道。   穆青青缓缓点头。   忽而想起烟雨耳力过人,她会不会就是听到了李佑在宣绍的书房,又根本洞悉了她想要借机寻见宣绍,所以才让她到外院来探望李佑?   不会不会,这么说来,自己的一切想法岂不都在烟雨的掌控之下,她哪里有这般厉害!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穆青青甩了甩头。   “好,此乃人生大事,你且让我慎重想一想吧,你伤势还未好,不如先回去休息?”穆青青起身说道。   在凉亭里坐了这么一会儿,不断有冬日的凉风吹过,她的手都已经冰冷了。   李佑看着她缓缓起身,“好。”   他何尝看不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宣绍书房的院落中,何尝不明白她的心事。不过是只当看不见罢了,更相信,只要她能跟自己回西夏,自己对她好,终能将她的心归向自己。   两人正欲走出凉亭,忽而瞧见好几个家丁慌慌张张的跑进宣绍书房院中。   “公子,公子,不好了!”家丁语气紧蹙的大声喊道。   宣家家丁鲜有这么紧张的时候,宣绍院中之人,更是规矩的紧,什么事让他们如此失态?   这时,不仅穆青青的眼神直往院里看,连李佑都跟着家丁望向院中了。   听得宣绍让其中一人进了书房。   那人说了什么,站在凉亭外面的两人却是一句也听不见。   穆青青蹙眉,掂着脚尖往院子里看,很是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佑侧脸道:“宣家的事,轮不到咱们过问,还是避一避吧?”   穆青青看了他一眼,很想讽刺一句,“谁跟你是咱们”,但想到他西夏大皇子的身份,还是忍了下来,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我等我身边那丫鬟寻过来。”   李佑没有再勉强,先走了一步。   他身份特殊,给旁人瞧见了不好。   穆青青留在原地,果然等了不多时,便见宣绍从书房院中走了出来。   她朝思暮想许久的身影,现在竟离她这么近,抬眼可见。   穆青青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追了上去。   “宣公子----”她喊了一声。   不知宣绍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只觉他走得更快了,脚步匆匆将她甩远。   倒是宣绍身后的家丁闻声停下了脚步,掉转头回来,拦住她的去路。   “内院的丫鬟怎的这般没规矩?这儿是你能来的地方么?”那家丁疾声厉色的呵斥。   “丫鬟?你说谁是丫鬟?”穆青青气的眼睛都直了,却只能干瞪着眼看着宣绍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这时伺候穆青青神边的小丫鬟提着食盒,寻了过来。   那丫鬟对着她,劈头盖脸的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会在原地等我的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赶快领走!”家丁皱眉呵斥。   “是,是!”小丫鬟连连福身。   “你站住!”穆青青见那家丁呵斥了人就要走,气不过,大声说道,“你刚才说谁是丫鬟?你敢说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旁提着食盒的小丫头闻言,扔了食盒,踮脚捂着她的嘴,把她往回拖。   那家丁看她一眼,没有再理会她,转身追着宣绍离开的方向也离开了。   穆青青甩开捂着她嘴的小丫鬟,气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说我是丫鬟?他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丫鬟?!烟雨,你真是太过分了!是她故意叫我受这样的委屈的吧?看到我狼狈,她是不是很开心?”穆青青一面哭,一面甩手向内院走去。   那小丫鬟捡回食盒,大步跟在她后面。   “少夫人是很好的人,是你自己不懂规矩,跑到公子书房这边来,公子近旁伺候的人,哪怕行走在外也是傲慢得很,自然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穆青青回头,哭得通红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烟雨是料定了她不敢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是么?所以才让她在宣府里住着,任人折辱她!   穆青青哭着回内院的消息,烟雨很快就知道了。   她正在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个福娃抱鱼的花样子,指点着浮萍,正往小孩子的肚兜上绣。   等她和宣绍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天估计就要热起来了,现下宣绍不许她多费眼睛,只能让浮萍等人代劳了。   虽然府里断不会短了这些,但经自己手做出来的,总会有那么些的不同。哪个做母亲的都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   听了小丫鬟回禀的话,烟雨放下手中的花样子。   浮萍瞧她,“少夫人,要不奴婢去再敲打敲打她?”   烟雨摇头,“可知道公子为什么事慌慌张张出了府?”   宣绍身上的伤还未愈,此时正在休假中。若非出了什么急事,他不会这么急急忙忙的寻出去。   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穆青青实在不足为惧,她在宣家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倘若她愿意跟着李佑去西夏,也算她好命。倘若她不死心,不愿去,那也不会任由她留在宣家,找个宣家偏僻的庄子,往里一关,亦或是将她带出临安,随便找个地方一安置,也就是了。   倒是宣绍匆匆忙忙的,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公子的伤还没好,万事不可太操劳,备车!”烟雨翻身从软榻上坐起身。   浮萍也将手中针线放回箩筐,“是。”   烟雨带着身边伺候的人,乘着宣家的马车,出了府,一打听,倒是不难找到宣绍。   最是热闹的御街之上,簇拥着一层层看热闹的人。   马车远远的就行进不动了,浮萍从窗外缩回身子来,“少夫人,外面挤满了人,听人说公子就在里面,不过咱们过不去啊,人太多了!路都堵死了!”   烟雨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微微闭上眼睛,凝声向人群中听去。   “来人,先将有关人等全部压入皇城司大牢,驱散看热闹的百姓。”   宣绍沉稳的声音钻入了烟雨的耳朵。   周遭议论的声音很快便盖过了旁的声音。   “瞧见没有,杀人那人也被皇城司带走了,肯定不是太子!宣公子怎么会不认识太子,如果真是太子,哪能被压入大牢呢?”   “就是,也就是瞎吹牛而已!听说太子仁厚,怎么可能纵容自己的手下人在街上杀人!”   “是,瞧着吧,宣公子来了,他敢冒充太子,讨不了好!”   “宣绍,你大胆!”太子的身影在一片噪杂的议论声中并不明显,但烟雨一直格外专注,倒也听得清楚。   “旁人不认得本王,你也不认得本王么?”太子的声音不知是惊还是怒得,竟连连颤抖。   “带走。”宣绍的话,却没有迟疑。   “你!回头!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皇城司的侍卫用了好一阵子,才将围观的百姓驱散。   宣绍立时瞧见宣家停在街角的马车。   他顾不得随着押送太子等人的侍卫回到皇城司,先走上前来,“烟雨?”   他低声朝马车里唤道。   烟雨点头应声,“走吧,送你去皇城司。”   宣绍一撩袍子,飞身上了马车。   “你怎的也来了?”宣绍上车,在她身边坐下,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   “听闻你走的匆忙,我担心你的伤势,便追来看看。”烟雨用手指了指外面,“真的是太子?”   宣绍眸色沉敛,点了点头,“是,具体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清楚,听闻是太子微服出宫,在御街和人起了争执,太子身边近侍失手将人打死。对方却揪住太子不让走,趁着围观人众多之时,爆出太子身份。这才让整个御街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烟雨闻言,微垂了眼眸,“太子既是微服,和人发生冲突,怎会这么快被人知晓了身份?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吧?”   宣绍点头,“不错,那人也被带回了皇城司,还不知是谁的手笔。不管是谁,这事儿捅到皇上面前,对太子没有好处。”   两人说话间,皇城司已经到了。   皇城司的大牢皆是地牢和水牢。   宣绍没有跟着回来,那些皇城司侍卫倒也实诚,竟真的将太子押往大牢去了。   还好宣绍赶回来的及时,太子没能真的体会一把蹲大牢的感觉,又被捞了回来。   宣绍在皇城司有单独的房间,烟雨此时,正在里间里坐着。   太子被请了回来,还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甚是不满。   “宣绍,分明是那人先挑衅与我,口出污言秽语,甚是过分,我才让人出手,教训他一下。谁知他那么不经打,不过三拳两脚,就没了命去!你皇城司办案,就是这么办的么?不问清楚来龙去脉,就将人投进大牢里?就这般冤枉好人?”太子气咻咻的指责。   宣绍在一旁的高椅上坐了,看着太子,淡声开口:“难道太子想让我当着临安百姓的面,审讯一番?想让御街上的事这么快就弄的人尽皆知?想让临安都传言,太子仗势欺人,纵奴当街打死无辜百姓?”   太子愤然拍响桌子,“什么叫太子仗势欺人?你究竟分不分是非黑白?明不明事理啊?我不是说了么?是那人先出言挑衅与我的!是他越说越难听,我才让身边人动手的,也没想打死他,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谁知他就死了?!”   宣绍点头,“太子之言,我自然会信。可百姓不会信,坊间最喜欢编排位尊者的各种丑事,德行败坏之事。便明知是一盆脏水,要往太子身上泼,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瞧见,太子也是难堵悠悠之口。太子难道没有想过,那人为何无缘无故要来挑衅您?御街之上人那么多,那人为何偏要和太子您过不去?为何人三下两下就丧了命?为何人一死,就立即有人爆出您太子的身份?”   太子一头的怒火,闻言,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呆立当场。   “这……宣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宣绍闻言没有作答,只问道:“太子今日微服出宫,所为何事?都有谁知晓?”   太子皱眉,向门外看去,犹疑的转过头来,看着宣绍道:“只有我身边伺候的几个人知道。宣公子你不知道,二弟向来最会讨父皇欢心,如今父皇迷恋道学炼丹之术,二弟小小年纪,竟也跟着悟道炼丹。父皇还几次在我面前夸赞二弟悟性好!这……这叫我……我心里烦闷,我身边伺候的人说,可以到临安城中转一转,体察一下民情,下次父皇问起什么,我也好说的有理有据。也……也算是散散心吧,东宫实在太闷了些。”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但如果太子当街纵奴杀人的罪名落实了,虽不至于真的会将您怎么样,但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是……”   宣绍话未说完,太子已经是一头冷汗。   他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心中这才浮起一阵阵的后怕。   如今父皇本就瞧着二皇子各种好,各种顺眼,本就显不出他的光芒来,自己再闹出这种丑事,无异于雪上加霜,“定然是二弟!是二弟和他的母妃谋划的!故意栽赃给我!”   “不管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谋划,事已至此,太子还是好好肃清身边之人,看清楚自己身边都藏了些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才好。”宣绍淡声道。   太子呐呐点头,再不复一开始的嚣张气焰。   “那……那这件事,怎么办?”太子闷声问道。   “这件事,臣为会太子处理好。不过为防有心之人已经捅到皇上跟前,太子还是对皇上会问责此事,有所准备才好。”宣绍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太子起身,垂头丧气的向外走去。   “皇城司外有宣家的马车,太子还是乘坐宣家的马车入宫吧。”宣绍在他身后补充道。   太子点点头,没言语,出了宣绍的房间。   等在外面的太子身边的近侍立即上前,一面小心翼翼的搀着太子,一面小声嘀咕些什么。   太子主仆渐渐走远。   宣绍走进里间之时,瞧见烟雨还在凝神向外听。   “听什么呢?”宣绍上前轻扶住她的肩。   烟雨点了点头,并未说话,直到那说话声远的再也听不见,她才端正了脸色,“太子身边的太监有问题。”   宣绍在一旁坐下,抬眼看她。   “那太监的话,听起来像是句句在安慰太子。可实际却是句句挑唆,教着太子不学好。太子毕竟才十岁,便是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成熟些,心智也不如一个大人,身边有这般存了心将他往邪路上引的人,只怕……太子日后会走了歪路。”烟雨说的郑重其事。   宣绍长叹一声,倚在座椅上,“皇上如今一心都在修道成仙之上,玄机子也劝勉皇上要勤于政务,可皇上根本听不进。”   烟雨抬眼看着他。   只听他又是一声长叹,“也许……有些事,已经是时候了……”   被太子身边近侍打死那人的尸身在皇城司里放着。   那人的家人却是寻到衙门里,誓死要告状。   衙门里早有皇城司的人在守着,那家人却是引着一帮子的百姓前来的。这阵势,倘若不是有人授意,故意让太子在这件事情里没那么容易脱身,才奇怪了!   有众多百姓围观,便是皇城司也不能强行将人带走。   天下最难防的便是悠悠之口,倘若太子登基以前,有这样的污点,这储君之位,他怕是也坐不稳了。   皇子可以招摇,王爷可以潇洒,唯独太子不能不在乎名声。   死者的家属往衙门里的地上一跪,就开始哭天喊地起来。   等在这儿的上官海澜在一旁站着,看着那死者家属道:“今日死的是你什么人?”   那中年男人道:“是我儿子,我家困难,好不容易拉扯大这么一孩子不容易呀!眼瞅着养大了,谁知道……谁知道竟给恶人打死了!这!这可让人怎么活啊?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若是那恶人不能伏法,我……我也不活了呀!”   顶上坐的大老爷拿惊堂木狠狠一拍,“休要咆哮公堂!”   外面百姓“真可怜,真可怜……”的议论之声已经传进了公堂里。   上官海澜本是一张嬉笑的脸儿,此时众人看着,倒也不好太过没个正行,他板着脸,在一旁道:“这件案子,乃是皇城司受理,你要讨公道,就往皇城司去就成,为何还要到公堂来告?”   “这……咱们平头老百姓,不懂这个,只知道有冤屈,要到衙门来,皇城司没登闻鼓,没公堂的,咱们不知道上哪儿告呀?”那男人苦着脸说道。   他那黑黝黝满是皱纹的脸上,到颇有中年丧子的悲戚哀苦。   “皇城司没有公堂,却也不会判错了案子,你儿子的尸身还在皇城司里放着,你若是真心担心儿子,如今就该赶紧撤了状子,到皇城司去寻个公道。”上官海澜轻声说道。   那男人侧脸向上官海澜看了过来,心下犹豫,“这……我已经来了公堂,便是告到公堂也是一样的吧?”      第135章 是皇上的命令      上官海澜看着外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百姓,第一次觉得,百姓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可亲可爱,当受人愚弄。成为旁人手中利用的工具之时,也是愚昧的让人无奈。   “因案子是皇城司受理了,衙门便无权过问,所以你若真是想为你儿子讨个公道,这时候,就不该在这儿耽搁时间。”上官海澜冷冷看着他说道。   “这……”那男人还在犹豫。   外面围观的却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点快点去皇城司看看,别不是你亲儿子,你在这儿装蒜吧?”   男人一听,就是一头的冷汗,扭头往外看,却是瞧不见是谁喊得。那人喊完就消失在人群里。   “就是就是,不去找自己儿子,在这儿耽误工夫……”   议论之声压在男人背上,男人只好起身,“那。那皇城司在哪儿?”   上官海澜咧嘴一笑,“走吧,我带你去。”   自称是死者爹的男人被带到了皇城司。   皇城司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百姓见无热闹可看,便渐渐散了开去。   那男人被一路引着,直接领进了牢房,关了起来。   他原想着皇城司的侍卫是待他去认领尸首,可当沉重的牢门锁上之时,他才发觉不对。   “你,你们怎么把我关在这儿?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我是来告状的!”男人大喊起来。像是怕人听不到一般,“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不知道那杀人的是不是太子,但我儿子好好一条命,不说让他赔一条命了,怎么着也得给我个说法呀?这把我关起来,算怎么回事儿?”   那侍卫冷冷往里看了一眼,轻哼道:“你想让人听见。那就再大点儿声,这是地牢,声太小了站你头顶上都听不见。”   那人这才害怕起来,呐呐看着牢房外的侍卫。不知该说什么。   那侍卫冷哼一声,出了地牢。   “已经查到了,死的人是临安城北的地痞无赖,以敲诈街边小贩为生,牢里的男人确实是他爹,父子两人都好赌,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前几日父子两人像是发了大财,还了赌债,还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去赌。昨日晚间死者曾经去赌了一把,还说过了今天,他们父子就翻身了。”路明阳在宣绍的房间里回禀道,“不过旁人闻到他身上有酒味,以为他说的醉话,谁也没有当真。”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是有人提前了几日就布好了局,在等着太子。   “死者死因查明白了么?”宣绍吹了吹茶叶,轻啜了一口茶。   “死者没有中毒,是被猛力击中要害致命。”路明阳躬身说道。   “去查前几日和这父子两人接触过的都是什么人,背后是谁在指使。”宣绍放下茶盏。   “是。”路明阳躬身退了出去。   烟雨一直没有回宣府。   宣家的马车前往宫中去送太子了,且宣绍的伤势还未痊愈,她想等着宣绍忙完,两人一道回去。   宣绍待路明阳退出房间,起身到里间预备叫她一起回府之时,却瞧见她坐在桌边奋笔疾书。   “在写什么?”宣绍上前问道。   烟雨没有抬头,只问了一句,“那死者为何真的是被打死的?”   “太子身边近侍怕是被人收买了,下得狠手,不过是太子没瞧出来罢了。皇后并非心思单纯之人,太子却被教的这般轻信于人,真是……”   宣绍摇了摇头,真是怎样,他没有说下去。   他一手支在桌案上,侧脸向烟雨正书写的东西看去。   “哟,你真是话本看了不少,竟自己编起话本来了?”宣绍将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   烟雨抬头冲他轻笑,“闲着也是闲着,算是帮你吧。”   待烟雨写完,搁下笔,吹干了墨迹。宣绍将烟雨写好的“话本”交给上官海澜,两人便回了宣府。   第二日坊间便有了关于前一日,御街上太子纵奴打死人之事的说法。   茶楼里的说书人讲的有板有眼,有前因有后果,一时间,引得茶楼的生意也是暴涨。   话说,前一日,乃是太子微服出巡,体察民情,行至御街。瞧见一宵小尾随在一妙龄女子身后,欲行不轨。太子义愤难忍,当即呵斥。那宵小有眼不识泰山,竟对太子出言不逊。还大言不惭,自己在城北这霸占民女之事干的多了,也不见谁敢将他怎样?言下颇有些嘲笑当今朝廷之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子当即命人将他抓捕交给衙门。那人百般抵抗,太子近侍失手将人打死。与那宵小同行之人见同伴死了,立时扑上前去,抓住太子,想要讹钱。太子身边近侍说漏嘴,叫那群宵小听见,更是觉得有利可图,不肯收手。   此时皇城司宣公子恰好路过此地,听闻此事,虽认出太子,却本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将太子和一干人等全部压入天牢。   那宵小的爹不知皇城司已查出他们身份真相,还要聚众闹事,结果被皇城司收押。城北百姓听闻此父子恶霸具被收拾,甚是欢欣鼓舞。甚至有那曾经被此恶霸欺压过的良家女子,忍不住喜极而泣,等等。   不过几日时间,诸多版本在坊间流传。   大意皆是太子惩治恶霸,百信欢欣鼓舞,中间虽有误会,但最终恶人收到惩罚的完美结局。   一时间,太子在临安的口碑竟越发好了起来。   茶余饭后,百姓皆赞太子是微服出巡,为民除害的贤德储君。   这话传扬的连东宫,连凤仪宫都有所耳闻了。   太子暗自在心中感叹,宣绍虽辞了太傅之职,想来心中还是偏袒他的,这事儿办的多敞亮!不让旁人污了他的名声。   虽说偷偷出宫的事儿在皇后那儿,又挨了骂,但太子心中还是美滋滋的。   烟雨和宣绍一直静静的在宣府里呆着,一个好好养伤,一个安心养胎。似乎外面的事儿,两人皆没有关注一般。   今日阳光正好,院子一角的红梅开的正好。   宣绍本想亲自为烟雨折一直红梅来插在瓶子里。   却被临窗而望的烟雨叫住,让人摆了画布,支了架子在院中。   “你与红梅比邻而立,甚是好看,自是一番风流姿态,比那开的妖艳的红梅还叫人移不开视线。”烟雨说着,就在画布前坐下,“正好,我不是欠着你一副画么?此情此景倒是好得很。”   宣绍无奈一笑,“我是不累,你不怕冷么?”   烟雨接过浮萍递来的暖炉,踹在怀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我不冷。”   她很久以前,就想好好画一副他的画,送给他。记得他书房博古架上最是显眼的位置还放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是她那日随手画的他的几张小相。那不过随意之作,哪里能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如今也好重新绘上一副,将那些拿不出手的画像换下来。   宣绍站在红梅边上,远远看着烟雨。   烟雨一面看他,一面在画布上落笔,专注非常。   她未提前调好颜料,今日便只细细勾出轮廓,便收了画布,待调好了颜料,再来填色。   宣绍终是可以动了,折了几只红梅,插在窗口的细口大肚瓷瓶里。   “待我画好了这幅画,你便可以挂在书房里了,瞧见画,便能想起我。”烟雨笑说。   宣绍轻笑,“瞧不见画,我也无时无刻不敢不想着你。”   烟雨掩口而笑,“你说的我好像河东狮一般。”   “怎么,你不是么?坊间才多久不议论宣家少夫人是河东狮了,你就忘了?”宣绍挑眉。   烟雨闻言,倒是将话岔向了别处,“我的‘话本’效果可好?”   宣绍点头,“夫人出马,自是所向披靡。”   “这么说……你是打算支持太子的了?”烟雨小心翼翼的卷起画布,低声问道。   记得曾经,无论是宣绍,还是宣夫人,都一再向她强调。宣家是忠于皇上的,绝无自己的私心,更不会结党营私。   可如今皇上无心政务,一心求道升仙,宣家作为肱骨重臣,劝诫皇帝不能,也是时候重新抉择了。   宣绍闻言,深深的看了烟雨一眼,“不是我打算支持太子。此时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只是路明阳已经寻到当初给了那对市井无赖的父子银钱,让他们还了赌债之人。顺藤摸瓜,查到了宫里,查到了二皇子身上。”   宣绍轻叹一声,“二皇子年幼,却有这般心思。倘若天下皆被交到这般心术不正之人的手中,乃是百姓之苦,天朝之不幸。”   烟雨闻言,反问道:“那日你还说太子心思太过单纯,如今又嫌二皇子太过有城府,在你看来,岂不是怎么样都不对?”   宣绍摇头,“有城府不是坏事,但是要看心思用在何处。就好比一把刀,握在善人手中,便是杨善除恶的利器,握在恶人手中,便是行凶杀人的凶器。不在刀尔,在人心也。太子单纯,只要将其往正路上引,便是将利器交于善人手中。二皇子虽年幼,但却歹毒的心思已经成形,只怕……不过究竟如何,还是要看皇上的心思。”   屋里只有烟雨和宣绍两人,本事不该议论的皇家之事,两人倒也说得无甚拘谨。好在有烟雨在,也不怕会让旁人偷听了去。   宣绍没有继续往下说,烟雨却是知道,他定然是已经有了安排。   这日皇帝守在丹炉房,眼瞧着玄机子又成功炼出一炉泛着莹莹光华的丹药来。   已有皱纹的龙颜之上,顿时一片喜色。   “皇上,”玄机子一面双手捧着托盘,献上丹药,一面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不知皇上发现没有,近日出丹率很高。”   皇上笑着点头,亲手捏起一颗丹药来,放入口中,一脸享受的模样,“这是好事儿啊!”   “是,是好事。以前贫道在山中灵气充裕之地,炼丹,也不曾有过如此高的成功几率,更不会有这么高的出丹率。皇宫虽紫气充裕,但贫道觉得,这也是上天给的一种预示!”玄机子捧着净白的拂尘,高深莫测的说道。   皇帝闻言,凝神看他,“哦?上天的预示?道长不妨说说,这是预示着什么?”   玄机子微微蹙眉,似是不愿开口。   他越是摆出一副不可说的样子,皇帝越是心急,“道长莫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朕赎你无罪!”   玄机子闻言,却是噗通跪倒在地,朝皇上行叩拜大礼。   “道长这是做什么?”皇帝惊讶。   “皇上,贫道以为,这是上天预示皇上您的道升仙的契机到了!”玄机子以头触底,说的分外认真。   皇帝闻言双手微微颤抖,“道长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更不敢欺瞒圣上!”玄机子沉声说道。   “哈哈哈,好!好!好!”皇上连叹三声,一张虚胖的脸上竟绽放出光彩来,“这是好事啊,道长为何这般口气沉重?”   “回禀皇上,以皇上的诚心,此事原不该拖上这么久。只是……”玄机子欲言又止。   皇帝上前,亲自搀扶了玄机子起身。   “道长与朕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道长有何话,但说无妨,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的。”   “谢皇上!”玄机子捧着拂尘道,“修道讲究身心归一,心无旁骛,皇上九五之尊,本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可皇上心不净,这才一直未能突破。”   皇帝闻言皱眉,“朕如何心不净了?朕已将旁的杂事都安排下去,一心和道长修道,这还叫心不静么?”   “皇上息怒,敢问皇上可愿禅位,隐居凤凰山只做不闻世事的太上皇?”玄机子沉声问道。   “大胆!”皇上呵斥一声。   玄机子只微微俯身,面无惧色,“贫道莽撞。便是皇上赐贫道一死,贫道话既然已经出口,断无收回的道理。敢问皇上可愿意?若是不愿,又是为何?可是心中还有所贪恋?贪恋凡尘俗世,又谈何得道升仙?”   “放肆!朕是太纵容你了!”皇上指着玄机子冷声道。   玄机子要说的话已经说完,闻言便折身跪伏在地,静默等着皇帝下令惩治。   皇帝皱眉看着他,耳边却反复回荡着他刚才问出口的几句话。   果真是如此么?自己果真还是在贪恋这凡尘俗世么?自己真的舍不下这皇位么?   若是禅位,安坐太上皇,和如今又有什么不同?   炼丹房中是良久的沉默。   玄机子的膝盖都已经跪的疼了的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小太监一声回禀:“启禀圣上,二皇子前来陪圣上悟道。”   皇帝闻言,抬眼向门口看去。   紧闭的房门上透出浅淡的日光,皇帝似怔怔有些回神。   他缓声道:“今日不必他陪,让他回去吧。”   “是。”小太监应声走远。   “起你来。”皇帝看着玄机子道。   玄机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拂尘扫了扫道袍上的灰尘。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的说道:“刚才,你那一席话似乎叫朕悟到了什么……似清晰,似捉摸不定。朕似乎看到了天上的东西,似看到了仙人所用之物。这凡间,断不能与之相比。”   玄机子跟在皇帝身后,缓缓走出炼丹房,只侧耳听着,并不接口。   “如此看来,皇位也真的只能是拖累……”皇帝叹了一声,“也许你说的对,朕,真的……是时候放手了。”   皇帝将自己关进御书房,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众人,只留了玄机子在屋内。   他让玄机子铺展开一张装裱好的圣旨,并让玄机子研磨,亲自握了狼毫,不知是身体的缘故,还是心情难以平静,皇帝握着狼毫的笔却是止不住的颤抖,良久圣旨之上,都未落下一字来。   皇帝长叹一声。   旁人不知皇帝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是在做什么。只知皇帝这日竟未在禅房悟道,一直在御书房待了两三个时辰,才满目疲惫的在玄机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自然有人向玄机子打听,唯有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   可玄机子颇有仙风道骨的道长派头,不管谁来打听,皆是一问三不知。   正在众人心中惴惴不安,猜测不停之时。   皇帝召见了宣绍与宣文秉。   并亲封宣绍为太子太傅。   曾经一度拒绝,表示自己无此才能的宣绍,这次却是没怎么推却就答应了下来。   众人观着风向,对皇帝的心思便有了猜测。   皇帝会突然任命宣绍为太子太傅,不仅一直伺候在皇帝身边,陪皇帝悟道的二皇子没有想到,便是太子,也是十分的意外。旁人不知,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曾经多次向皇上请求,让宣绍做他的太傅,可皇上都没有理会。   这次他未求,这太傅倒是从天而降了。   宣绍身负太傅之职以后,立即来到太子东宫。   太子见到宣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上前便要行师徒之礼,被宣绍拦住。   “上次御街之事,还要多谢太傅相助,小王是被冤枉的,多谢太傅为小王洗尽冤屈。”太子仍旧躬身说道。   宣绍双手扶了太子直起身,“太子本就是被人诬陷,臣不过是做了当做之事。只是经此一事,却是不难看出,太子身边有背主之徒,不得不防,太子日后行事,也当更加谨慎才是。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宣绍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着重。   太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多谢太傅提点,小王明白了。”   在宣绍帮助之下,太子开始清查自己身边之人,看是何人在他身侧布下爪牙。   二皇子却是见势头不对。   心下惊疑不定,皇帝分明最近一段时间都对他赞不绝口,且他在道学上的造诣也受到皇帝的肯定。   为和皇帝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让宣绍做了太子太傅?这不分明是将宣家的势力划归在太子麾下么?难道是皇帝对他哪里心生不满?他哪里做的不好?   二皇子虽比太子年幼,心思却是比太子多,当下思来想去,这便想到了几日前,他前去陪皇帝悟道之时,皇帝没允他,打发了他走,又和道长在御书房里呆了良久。   莫不是皇帝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   二皇子越想越觉得如今形势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可圈可点,这段时间的努力不能白费,天知道每日陪着父皇悟道是多么无聊,他都捏着鼻子忍过来了,总算盼到父皇要下定决心的时候,那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却不能归了自己?   这让他如何甘心?   二皇子当下便打听了皇帝所在,整理的心情,寻了过去。   二皇子寻到皇帝之时,皇帝正在禅房里和玄机子相对而坐,听玄机子讲道。   宫人禀二皇子求见,皇帝抬了抬眼睛。   玄机子停下了话音。   “他一向知道这时候是朕听道的时候,断不应该前来打搅的。若非提前来,与朕一同听道,就该避过了这段时间再来,今日这是怎么了?”皇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玄机子。   玄机子垂首,“许是二皇子有什么急事,等不了了。”   皇帝闻言,呵呵一笑,“急事?怕是事情不急,心急而已。”   玄机子忍不住抬头觑了觑皇帝脸色,他怎觉得这两日皇帝整个人都不似以往混混沌沌,反而越发清明了呢?   玄机子没有敢接腔。   皇帝抬手,“道长先行退去吧。”   玄机子应声,缓步退出了禅房。   出来迎面瞧见二皇子。   二皇子确实一脸焦急之色,听闻宫人通传他进去之时,还瞧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迈步进去。   “儿臣叩见父皇!”二皇子跪地行礼。估农欢扛。   皇帝抬手,指了指面前蒲团,“坐,朕与你父子情深,也没有外人,无需客套。”   听见这话,二皇子心里突然生出些勇气来,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似乎也找到了突破口:“父皇,您,您真的觉得您与儿臣父子情深么?”   皇帝抬眼看他,“怎么?皇儿看不出?”   “那……那父皇为何突然命宣绍任太子太傅?”二皇子颤声问道。   皇帝垂了眼眸,微微笑了笑,“谁任太子太傅,与你有何关系?”   二皇子被问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   他抿了抿嘴唇,皱眉看着皇帝道:“父皇,您曾亲自说过,孩儿聪慧过人,您也说孩儿悟性极佳,您说孩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说不得会有大的造诣,这些话……难道都是哄孩儿的么?”   皇帝闻言,冷眼看着二皇子。   禅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冷凝了下来。   二皇子胸腔之中心跳隆隆,可他却不后悔自己冲动之下,问出了这话。   如今似乎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他若不做些什么,似乎以往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了。   不知过了多久,寂寂无声的禅房里却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皇帝看着二皇子道:“你确实聪慧过人,悟性极佳,朕从未诳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朕都承认在道学之上,你比太子有着得天独厚的慧根。说实话,朕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在朕心底,还是偏疼你多一些的。”   二皇子瞪大了眼睛,嘴唇蠕动,“那……那父皇……还……”   “所以,朕必须在升仙之前为你做好打算!朕已经看透,这皇位于修道成仙而言,只是负累。如今你许是不明白,但日后你终有一日会明白的。你有如此天赋,朕岂能让皇位来拖累你?太子……唉,他没有此等悟性,成仙虽是最好的事,只是他没有这缘法,也强求不得。皇儿,朕的苦心,你可明白?”皇帝目光深深的看着二皇子。   “父皇……”二皇子此时恨不得将自己悔青了的肠子都掏出来,给皇帝看看。   他陪着皇帝修道,陪着皇帝研究丹药,不过是为了讨好皇帝,在皇帝面前搏个好印象而已。   谁知竟会换来这样的结果,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他能告诉父皇,他不觉得皇位是拖累么?他能告诉父皇,就算是拖累他也甘之如饴么?   如今父皇连“苦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说自己不领这情么?   “朕一番良苦用心,皆是为你考虑,你……专心修道,莫要让朕失望!朕会在仙界等着你,待你大道得成之时,定然可以位列仙班!”皇帝面上露出笑来,“皇儿日后也不可懈怠,你兄长为帝,定然不会薄待你,你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国事,这样才可专心修道。”   二皇子已经欲哭无泪,垂着头,看着自己衣袍上富丽的花纹。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问道:“父皇是心意已定了么?”   皇帝微微点头,“是,朕心意已决。”   “如此,不会变了,是么?”二皇子又追问了一句。   “居无戏言,自然不会变。”   二皇子朝皇帝叩了头,缓缓站起了身,退到禅房门口,躬身说道:“那儿臣就不打搅父皇听道,先行告退了。”   皇帝看着二皇子,眉头微微蹙起,似是还想对他说些什么,一时又觉得自己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剩下的,应该他自己去参悟。   眼瞧着二皇子的身影退远。   皇帝又独自在禅房坐了良久,没有命人将玄机子叫进去讲道,倒是先命人传召了宣绍。   皇帝在禅房之内,与宣绍商议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是二皇子回到皇子所之后,甚是愤怒。生生砸了屋里能砸的动的所有物件,连他的母妃淑妃娘娘送来的他最是喜欢的青瓷笔洗也被他砸了个粉碎。   身边伺候之人,任谁也劝不住!   二皇子砸痛快了,扭头看着满屋狼藉,却倏尔呵呵笑了起来。   这可吓坏了一众伺候之人,以为二皇子是怒极攻心,失心疯了。   二皇子笑完,整个人倒是冷静了下来,“来人,将屋里清理干净。”   一面让人收拾着满地的狼藉,一面唤上自己最是心腹的太监,两人缓步走在皇子所的廊间,低声细语着什么。   “二皇子,这……这不妥吧?此时若是被人发现……”二皇子心腹太监周泉低声劝着。   二皇子勾了勾嘴角,一脸阴测测的神情哪里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不妥?是他将我逼到这个份儿上的,我为了谋划这一天,花了多少心思?他什么都不做,却要坐享其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我也是逼不得已,这事儿也怪不得我!父皇只有我们两个儿子。唯有死人才不能与我一争高下。”   周泉被二皇子咬牙切齿,却面含笑意的神色给吓得怔住。   二皇子凉凉斜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安排,若是走漏了风声,让他有了防备,小心你的小命!”   周泉慌忙点头,“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二皇子站在廊间,看着周泉的身影走远,他背着手,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今日没有阳光,天气沉闷得很。   但相信等不了多久,就能拨开迷雾,见朗朗晴空了。   二皇子微微一笑,抬步回了已经收拾好,重新摆上一应所需的房间。   这日傍晚的时候,周泉却是一脸汗的回了皇子所。   寻到了正在喝茶翻书的二皇子。   二皇子听闻他回来的声音,连头都没抬,就语气轻快的问道:“这么快就安排妥了?”   只听闻周泉噗通跪地,却不闻他回答的声音。   二皇子这才皱眉看他,“怎么?”   周泉以头触地,身形略有些抖,“回,回二皇子的话……事儿,事儿办不成了……”   二皇子闻言,怒拍了身边桌案,“放肆,可是你将消息走漏?”   “不,不是不是!”周泉慌忙摇头,“不是消息走漏,乃是因为太子身边之人,已经尽数被换,如今咱们的人不是被遣出了东宫,就是离着太子远,不能近身伺候,有的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所以……所以……”   “所以我交代的事情,办不成了?”二皇子摔了手中书,愤然起身。   周泉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吱声,算是默认了。   二皇子面带怒色,“他下手倒是快!以前那么久不都没有被发现么?怎么说换人就换人了?还把咱们的人全都给隔离在外?可是他们做事不小心,被太子发现了什么?”   “回,回禀二皇子,听闻是宣公子任太傅之后,将东宫一众伺候的人,来了个大清洗,身份稍有点问题的人都被隔离在外围,若是查到点什么的轻者逐出东宫,重者赶出宫闱,不光咱们的人,几乎人都给换了个遍。”周泉跪在地上解释道。   “这个宣绍!刚一来,就和我作对!原想着日后若我登基,他还可以为我所用,如今看来……哼!”二皇子提步向外走去。   “二皇子,您往哪儿去?”周泉慌忙跟了起来。   “我去寻母妃,母妃定有办法帮我的!”二皇子说着,人已经出了正殿。   周泉忙不迭的跟在后面,心下惴惴不安,“二皇子,怕是……怕是这会儿出不去了……”   二皇子回头看他一眼,脚步却没有停歇,“怎的出不去?还不到落锁的时辰。”   周泉呐呐不敢开口,心下还抱着一点侥幸。   他没说,他从外面回来之时,就瞧见皇城司的侍卫,已经将皇子所给围了起来。   这会儿皇子所,估计已经在皇城司的控制之下了。   他怕他说出来,二皇子会当即削了他。   主仆二人大步来到皇子所院门口,却立时有带刀侍卫拦住二人去路。   二皇子当即变了脸色,“这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得罪了,您不能出皇子所。”皇城司带刀侍卫板着脸说道。   “放肆!我乃皇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路?”二皇子黑着脸大喝道。   那侍卫却丝毫不惧,连挡着二皇子去路的胳膊都不曾缩一下。   “谁给你的狗胆,敢将我看管在皇子所?”二皇子抬眼瞧了瞧,门外似乎皇城司的侍卫不在少数。   硬闯肯定不行。   难道是太子发现他的用心,想要先下手为强,将他囚禁在这里么?倘若自己出不去,见不到母妃,那母妃那里情况又是怎样?母妃知道他被太子看管起来了么?   “回二皇子,是皇上下令,皇上让二皇子潜心悟道,不要受凡尘俗事干扰。”皇城司侍卫说道。   “我不信,你敢假传圣旨!”二皇子怒目而视。   这话倒真的像是从父皇口中说出来的,可父皇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将他软禁起来?是怕他与太子抢皇位?父皇分明表现的喜欢他,竟还是如此偏心太子么?   “卑职不敢假传圣旨,此乃皇上口谕,请二皇子不要为难卑职等人。”皇城司侍卫坚定的挡住二皇子去路,毫不妥协。   第137章 兔死狗烹!   二皇子怒上心头,“我要见父皇,我要当面问清楚,若这真的是父皇的意思。 我自当领命。可若是你们这些人假传圣旨,我岂能任你们摆布?”   那侍卫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行,您不能离开皇子所。”   “你!”二皇子愤然,“你们将我软禁在此,连父皇都不让我见,分明就是假传圣旨,不敢让我当面对质!”   那侍卫却是没有畏惧之色,“您不会一直在这里的,皇上有令,过了上元节,您就能出来了,倒是您自是可以向皇上问明,若是卑职等人假传圣旨,任凭皇上处罚。”   上元节?如今到上元节还有月余的时间。父皇竟要把他关在这里这么久?为什么说上元节之后就把他放出来?难道是……父皇要在上元节之前做什么?   “不行!我要见父皇!现在就要见!”二皇子高声喝道。   那侍卫却毫不动摇。   二皇子见喊了几声,也没有人理会他,收了声,想了想道:“你们是皇城司侍卫?”   “正是。”那侍卫抱拳言道。   “好,既然不让我见父皇,那我要见见宣公子,总是可以的吧?父皇让我在这里潜心悟道,没有说,我不可以见大臣吧?”二皇子紧紧盯着那侍卫。   见侍卫脸上有犹豫之色,他冷哼一声。“你们只管通传,相信宣公子会来见我的!”   二皇子说完,转身走了回去。   那侍卫做不得主,立即命人去禀报宣绍。   彼时宣绍刚出了东宫,正要往家里赶,却被派去围住皇子所的侍卫追了上来。   二皇子大闹,在他预料之中。所以听闻二皇子要见他,他也没有多意外。转身便同那侍卫去向皇子所。   宣绍来时,二皇子已经收敛了面上太过明显的怒意。   还能略带笑意的请宣绍坐下。   二皇子能这么快就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知道在形势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之下,该怎么做。也实在是难得。   倘若不是他心术不正,倒不失为一代厉害的君主。   “二皇子。”宣绍冲他点了点头,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宣绍连见皇帝都不跪,冲他点点头,他在礼数上,也不好挑剔什么,且这时候。也不是任由性子纠结这些小细节的时候。   二皇子抬手让周泉关了门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和宣绍两人。   “宣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且说说,为何要将我软禁在这皇子所吧?”二皇子温声问道。   “二皇子此言差矣,并非臣要软禁您,此乃皇上亲下的命令。臣岂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软禁皇子?”宣绍淡声回道。   “父皇其实,是很疼我的。”二皇子突然没有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宣绍闻言,略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二皇子抬眼看着他,见他点头之后,也不说旁的。估何杂划。   终是耐心不够,皱眉问道:“所以,你得罪我是没有好处的!”   宣绍轻笑,“臣忠于皇上,所行所做,也都是奉命行事,实在不知哪里有得罪二皇子之处。”   二皇子闻言,脸色难看,“宣公子,你如今是一心站在太子那里么?”   宣绍抬眼看他,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虽然面上成熟,但心智上的耐性终是不够,这么快就忍不住了,“二皇子这话可说错了,臣一心是忠于皇上的。”   “是,这是不错。可我与太子都是父皇的儿子,这天下也总归是我赵家的天下。父皇如今想差了,你身为忠臣,难道不该规劝父皇么?太子分明昏聩无能,岂是明君之选?现下分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不推举贤良?”二皇子沉声看着宣绍说道。   宣绍闻言,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连父皇都赞我比太子聪慧有才能,难道你认为父皇说错了么?”二皇子有些恼怒道。   宣绍摇头,“没有,二皇子继续说。”   二皇子一时有些摸不透宣绍的心思,想了想,便继续说道:“如今你为太子太傅,要帮着太子,自是本能的选择。可是太子那人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如今你对他有用,有辅佐他的大功,待他日,他登临帝位,却不会记着你的好,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反而会想起当初你几次拒绝为太傅,扫了他面子之事。他心胸狭窄,定然容不下你!”   二皇子停了一会儿,见宣绍似在思量,倒是没有反驳他的话,便又说了下去,“可如今你若帮我,则完全不同。我定会记得你的功劳,且我如今尚年幼,少不了还需宣公子担任辅国的大任。孰好孰坏,相信宣公子心里也是有数的吧?”   宣绍看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子说完了么?”   二皇子皱眉,“说完了。”   言毕,只见宣绍起身便走,也没留下什么话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皇子起身问道。   “臣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宣绍回头看他,笑而言道。   二皇子攥紧了拳头,怒视这他的背影,“今日的选择,你日后定会后悔的!”   他拳头攥的紧紧的,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恨恨的话。   “我会看着你后悔,看着你日后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宣绍已经走远,二皇子不知道自己最后的话他听到了没有。只攥着拳头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周泉站在门边,探头向里看,低声问道:“二皇子,传膳么?”   二皇子这才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屋里没点灯,外面的天光也昏暗下来。已经到晚膳的时候了呀?   他摆了摆手,“不想吃,你下去吧,我有些累了,躺会儿。”   周泉睨着二皇子的脸色,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劝。   他想去寻淑妃娘娘,也好叫娘娘想些办法,能劝劝皇上,解了二皇子的禁足也是好的。如今将人关在皇子所,可怎么好呢。   可是皇城司将此处围住,谁也出不去。   也不知淑妃那里,是个怎样的情景?   腊月十八,宜婚丧嫁娶,宜起屋移宅。   这日,也是风水先生给看好的,烟雨母亲起棺安葬的日子。   因着安玉芝身份的特殊,烟雨如今身世还需保密,所以她母亲的丧礼并不能大办。   好在她也不计较这些,本就是八年多以前已经死去的人了,如今不过是重新安葬罢了,还讲究那些做什么呢?   趁着天还不亮的时候,宣绍和烟雨带着心腹之人,已经来到了昔日高府的后院之中。   这里曾经是丞相府的遗址,曾经是烟雨生活过的地方。只是那一场大火之后,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样子。   宣绍命人将安玉芝的琉璃棺移出了密室,安置在琉璃花房门前的庭院中。   庭院之中架着干草干花搭成的架子。   烟雨就站在那架子边上。   她今日一袭素衣,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纤白的带子着束在脑后,一张玉面之上,未染粉脂。   “烟雨。”宣绍轻唤了她一声。   她从他手中接过火把,点了点头,“开棺!”   宣绍带来的人,四人合力将那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琉璃棺盖抬了起来。   此时天光未亮,唯有周遭的灯笼火把的光打在琉璃棺中的赤红色液体里,映出波光粼粼的倒影。   “请母亲出棺----”烟雨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周遭候命之人,立即将备好的绸带放进琉璃棺中,微微翘起些安玉芝的尸身,将几根宽幅的绸带滑入她身子底下。   站在绸带两端之日,低声喊着:“一二三,起!”   两端的人同时用力,将安玉芝的尸身,从水晶棺中抬了起来。   烟雨的目光怔怔的落在母亲的脸上。   不知是因没了那红色液体的阻挡离得近了,还是离了那药水的侵泡,母亲的尸身已经不能在保持当初的完好。她瞧见母亲的面孔开始泛黄,连身上原本应是颜色鲜艳的大红的衣裳,如今都有了颓败的痕迹。   安玉芝的尸身,被安置在干草干花搭成的架子上。   周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烟雨眉头微蹙,腹中有些难受,她抬手捂上小腹,心里惦念着自己腹中孩子,当下不再犹豫,抬手将火把向前伸去,点燃了那高高的架子。   火苗迅速窜起。   宣绍护着她退了两步。   烟雨原想守在这里,亲眼再送母亲最后一程。   可火燃起来之后,那股刺鼻之位便更加明显,她只好掩住口鼻,低声对宣绍道:“扶我走远一点。”   宣绍瞧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忙横抱起她,提步飞掠出那片灌木丛,出了后院。   烟雨这才深吸了几口气,念着宣绍的伤还没好,赶紧让他将她放下,挽着他的手臂,抬眼向后院的方向望着。   宣绍凝望着她,有些意外她的平静。   他原以为,虽是已经离开八年的亲人,但毕竟是她至亲的母亲,今日要亲手这般送别,她必然会情绪失控,大哭一场。   可如今再看,她竟面色坦然,一滴泪也未落,只一身素白,似染着无数淡淡哀伤。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此,过去的就算彻底过去了。”      第138章 陷害      宣绍抬手拥住她的肩,微微点了点头。   待心腹之人将烟雨母亲的骨灰装好,宣绍命人将那琉璃棺仍旧合上,重新抬回密室之中。并将密室填实。封住。   他则与烟雨上了马车,带着为数不多的人,直奔南山而去。   在南山寻到了烟雨父母的衣冠冢,宣绍二话不说,恭恭敬敬的跪下身,郑重叩拜。   “父亲,母亲,前事不管因何而起,都已经往事成烟,如今烟雨成为我的妻,乃是上天安排。缘分所至。我定一心待她,好好照顾她。请父亲母亲放心吧。”   言毕又郑重的叩了三个头。   烟雨在他身边跪下,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父亲,母亲,女儿如今过的很好,你们安心吧。日后,女儿也会过的更好的,断不会像以前那么傻,困在执念之中,枉费生命了。”   没有立碑,没有排场,极为简单的将烟雨母亲已经火化了的骨灰安葬。只这做女儿女婿的亲手烧了些纸钱。纸元宝,众人都远远的守着。   未到晌午,一行人,便回了宣府。   烟雨气色一直很好,衣服宽大,倒是瞧不出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宣绍如今倒是多了个嗜好,无事之时,就喜欢将耳朵贴在烟雨的小腹上,听听里面的动静。   往往烟雨还没觉得什么,他就欢欣的像个孩子般,笑道:“他动了!我听到了!”   还会对着烟雨的肚子,“儿子,今日想听什么?爹爹给你读千字文可好?”   也不许烟雨插嘴,一个人像是真对着他的大胖儿子一般,自言自语的欢快。   烟雨如何也不曾想到,初遇之时,那般冷面冷言冷语的宣绍,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但不管宣绍怎样,她都觉得如今心里是甜的如蜜一般。   一直被关在皇子所出不去的二皇子,生活显然就没有那么惬意了。   想见淑妃见不到,想见皇帝见不到,自从那日见过宣绍之后,连宣绍也见不到了。   如今他被软禁在这里,真是寸步难行。心里明知父皇是打定了主意要有所行动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自从四岁懂事以来,就开始努力的讨好父皇,努力的揣摩着父皇的心思,终于见父皇的心从太子偏向他的时候,却要让他承认失败的结果,他又如何能甘心?   可如今,不甘心又能怎样?他连出都出不去。   自从被软禁在皇子所之后,他就整夜整夜的辗转难眠。   这日夜里,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忽觉有些口渴,口中喃喃一声:“周泉,周泉,倒水来。”   也不知周泉听见了没有,不闻有动静。   忽而觉得自己被人托着后背扶了起来,一个冰凉的杯子触碰在他唇上。   他潜意识的张开嘴,咕咚咕咚咽了两口水。   人却忽而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谁?”二皇子声音微微带着颤抖。   虽然屋里没有点灯,但眼前这人却绝对不会是周泉!   “周泉呢?”二皇子又问了一句。   面前的黑影桀桀一笑,“二殿下无需紧张,我绝无害您之心,非但不会害您,我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避过皇城司围在外面的人潜入进来,乃是为了帮您!”   二皇子心中惊骇,“帮,帮我?帮我什么?”   那人转过脸来看着二皇子。   昏暗的房间里,二皇子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隐约瞧见他半张脸都掩在黑纱之下。   “二殿下如今最想要什么?”那人问道。   最想要什么?   二皇子咽了口口水,“我想出去,你能办我么?”   “二殿下为何想出去?”那人却是继续问道。   “被软禁在这里,见不到母妃,也见不到父皇,一点自由都没有,我自然是想出去的!”二皇子颤声说道,四下看去,也不见周泉的身影。   那人闻言却是笑了笑,“二殿下说的不对,您想出去,无非是想为自己的前途谋划。如今您虽出不去,但是不耽搁您筹谋前程呀!”   二皇子闻言皱眉看向眼前这看不清的身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殿下不明白么?”那黑影说道,“我就是来帮二皇子搬倒太子,帮您筹谋帝位的!”   黑影压低的声音,忽而让二皇子有一种阴风过颈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二殿下日后会知晓的,只要二殿下将来大权在握,还有什么不受您掌控?”黑影笑着说道。   二皇子心跳很快,他已经被关了好几日了,怎么也不曾想到,这天夜里,自己的房中会莫名其妙的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还扬言要帮自己。   这人既能躲过皇城司的侍卫,潜入进来,想来也是有些厉害的吧?   “如今我出都出不去,你有什么办法帮我?”二皇子低声问道。   “我已经有了一个绝好的计划,能立时上皇上改变心意。将二殿下软禁在此,是皇上的意思。只要皇上改变了心意,二殿下还怕自己不得自由么?”那人徐徐说道。   “那,可是宣家,是支持太子的,宣绍如今还成了太傅。”二皇子犹豫道。   那黑影嗤笑一声,“宣家不过愚忠而已,根本不足为惧,只要皇上改变了心意,宣家是不会继续和二皇子作对的,只要圣旨未下,二殿下您就还有机会。”   “那,如何让父皇改变心意?”二皇子瞪大了眼睛,此时已经信了黑衣人大半。   “二殿下可能绘出玉玺的模样?”那人忽而压低了声音道。   二皇子微微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却仍旧看不清那人相貌,“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是有大用。今日二殿下危难之中,是在下帮了您,他日……”   那人话未说完,只拿眼睛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咬了咬牙,“倘若你的计策真能帮我脱困,帮我搬倒太子,让我得来我想要的,他日,我绝不会亏待与你!”   “好!”那人桀桀的笑声,在漆黑的夜里,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他伏在二皇子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二皇子听后连连点头,起身来到桌案边,点起一盏灯烛,极力绘制出印象中玉玺的样子。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他修修改改,画了几次,才算满意。将自己手中宣纸叠好交给那仍旧隐在黑暗中的人,“此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二殿下安心,万事无虞!”说完,只见那人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   二皇子还想叫住他问问周泉还活着没,却已经寻不见那人的身影了。   若不是手上还留着些许的墨迹,桌案上的烛台还亮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他转身回到桌案边,将桌上那些画的不满意的玉玺图样都拿在灯烛上烧成了灰烬。这才拿着烛台,到外间去寻周泉。   只见周泉正躺在屏风底下,一手枕在脑袋下头,一手耷拉在身侧。   他吓了一跳,抬手试了试周泉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在。   “周泉,周泉!”二皇子唤了几声,也不见他醒来。   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二皇子吹熄了灯烛,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眼眸似乎格外的亮。   他忽而轻笑了几声,稚嫩的笑声回荡在大而空旷的皇子所的正殿里,颇有些森然。   太子被人惦记着,却似乎无知无觉。   这几日父皇好似对他格外有耐心,竟多次来到书房探望他,还传召他到禅房里询问他功课。   还问道他有何治国之策。   这些先生都有讲过,他没什么实际的经验,照本宣科却是不难。   虽不见父皇褒奖他,但送算没有像以前一样,对他爱答不理,只和二弟说的兴高采烈。   如此,太子已经很满意了。   宣绍正往东宫而去,忽而瞧见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太监从他身边匆匆跑过。   见到他,远远的行了礼之后,步伐倒似乎更快了些。   宣绍寻太子有些事情要讲,倒也未将那小太监放在心上。   太子此时刚从皇帝的禅房回来,在东宫闲闲的翻着书页。   听闻宫人禀报太傅来了,便扔下书,亲自到门口等着太傅。   “太傅!”太子旁的不说,对宣绍的毕恭毕敬倒一点儿没掺水。   宣绍赶紧还礼,“太子无需如此客气。”   太子却摇头道:“尊师重道,便是皇子,也不可违背此礼。且太傅于我的恩情,不止是教书教我武功,更有大恩,实在当得此礼。”   宣绍心下颇有慰藉。   太子如今能做到如此,日后便是再怎么样,即便没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才能,也断然不会沦为昏聩之君的吧?   宣绍看太子坐下,也在一旁坐了,“二皇子近日在皇子所,也十分安分守己。太子可曾在皇上面前替二皇子美言?”   太子闻言,没有说话。   前几日宣绍就曾告诉他,让他再见父皇之时,替二皇子说些好话,求父皇解了他的禁。可是宣绍怎么能明白,他以前在二弟面前吃过的亏,他以前听着二弟和父皇说话,完全插不进去嘴的感受?   如今父皇面前好不容易只剩下自己了,好不容易旁边没有那个会花言巧语和他争宠的人了,这安生的日子他还想多过上几天的。   最好父皇能永远将二弟关在皇子所里,永远不放出来!   让他去替二皇子说好话,求父皇放他出来。   这话他如何能说的出口呢!   宣绍见太子神色,就知太子是将他的劝诫都当了耳旁风。   “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太子难道看不出皇帝的心意,已经完全偏向了殿下么?不是真的要解了二皇子的禁足。您也知道二皇子颇会讨皇上欢心,皇上心里其实还是念着他的。您这时候只是要表表态,让皇上放心您日后会善待二皇子,让皇上安心而已。便是您求了,皇上也不会真的解他的禁的。”宣绍叹了一声,又劝道。   太子皱了皱眉,“那倘若父皇只是缺个台阶,我这么一说,往上面一凑,父皇就借机真的把他放出来了呢?”   宣绍无奈摇头,“将二皇子禁足在皇子所的是皇上,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给台阶,只要他愿意,就能放出二皇子来。皇上想看到的是……是哪怕他退位给殿下,哪怕他将一切的权柄交给殿下,殿下也不会对二皇子怎样,殿下会善待手足!殿下可明白?”   太子闻言,低下头去。   他不是不明白,这话母后也对他说了。   可是他还是担心,一旦放松了对二弟那个小人的警惕之心,他就会翻出花样来,让他不好过。   宣绍看着太子的样子,心下难免有几分着急,霍然起身,在太子书房内,走来走去。   忽而他目光一斜,瞟见一旁博古架上底下一层似沾了些灰尘。   “今日无人打扫书房么?”宣绍忽而开口。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层博古架上的灰尘。   “有啊,许是漏过了那一层吧?不过是小事,太傅不必如此认真,我再叫人来打扫就是了。”太子撇撇嘴道。   宣绍却径直蹲下身来,俯身凝神看着那层博古架上的灰尘。估亩狂划。   他又轻吹了一口,那一点灰尘立即飞扬开。   一个淡的几乎看不到的脚印子,在灰尘底下显了出来。   宣绍起身,抬头看向博古架高处的格子。   好几个格子上都放着精致的匣子。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似乎引着脚印子的格子,用手比划了一下高度,又往上看去。   “太傅,您在看什么?”太子起身,不解的走到宣绍身边。   “太子,这上面的匣子里都装着什么?”   宣绍狐疑问道。   “哦,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罢了,有些事父皇赏赐的,有些是母后给的,还有些是从旁的地方寻来的,怎么,太傅怎么忽然对这些有了兴趣?”太子笑道。   “臣能打开看看么?”宣绍问道。   “可以,太傅请随意。”   太子见他不纠缠于为二皇子美言之事,脸上的表情立时就松快多了。   宣绍将离着那层有灰尘的博古架不远的高层上的匣子一个个拿了下来。   迅速的将扣着的匣子打开。   第一个里面是几个猫眼儿大小的夜明珠。第二个里面是一款拳头大小的琥珀,琥珀里是一只蜘蛛正欲扑食一只小虫。第三个匣子个头儿却是有些大,且卡扣卡的很紧,他一下竟未能打开。   太子在一旁看着,似乎已经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手里抓着几颗夜明珠,玩儿的欢快。   宣绍第二次手上用了些力气,只听“喀嚓----”一声,他手中的匣子像是有暗锁被他掰断,精致的匣子盖子,被打了开来。   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块盈盈翠绿的玉石。   “这是什么?”太子忽而好奇道。   宣绍眼皮一跳,将匣子里的玉石拿了起来。   玉石底下沾着朱红的颜色,碧翠连着朱红,红绿分明,甚是扎眼。   太子看着宣绍手中之物,整个人生生怔住。   “这……这是玉玺?!怎,怎么会在我这里?”   宣绍忽而想到什么,放下碧玺,口中道:“不好!”   人已经闪身出了太子的书房。   太子抬手,却连宣绍闪走的衣袂都没有触到。   “太傅!太傅!这是怎么回事?我……我该怎么办?”太子惊慌失措的问道。   “东西销毁,等我回来!”宣绍的声音远远传来。   太子就算再没有心眼,此时,听了宣绍的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有人要栽赃陷害他呀!   这玉石大眼看去,是和玉玺十分相似,但若细细分辨,却不难认出,这只是赝品而已。   是谁,居然敢造了假的玉玺,放在他的书房里?   宣绍此时又是去做什么了?   让他销毁这假玉玺?他该怎么销毁?   太子动了动喉头,捧起这块碧翠的玉石来,高高的举过头顶,正要大力掼向地面。   可手都挥到一半了,又松了力气。   他忍不住又捧着玉玺,细细看来,这玉玺虽是假的,做工还真是不错,这所用玉料也是上好的玉料,贴别是底下雕琢的字迹,还真是仿得挺像的!   摔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宣绍追出东宫,命身边之人回报皇帝此时所在。   听闻皇帝正在御花园,立即命人赶往御花园各个入口。   他亦向御花园追去。   他脚步飞快,上次在安念之手下所受内伤还未好全,如今提气运功,胸内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此时却顾不得这些,他怎么能大意了呢!   当时他去往东宫之时,分明瞧见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怎的就放了他过去?   如今也只盼着自己能快上一步!   定要在那小太监见到皇帝之前,将他拦下来!   他当时和那小太监只是擦肩而过,匆匆一瞥,此时倒想不起那小太监的相貌来。   吩咐了皇城司侍卫,拦住一切想要进御花园之人,待他一一辨认。   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宣绍飞掠之中,胸中越发疼痛,他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速度却丝毫不敢放慢。   终于在他就要赶到离东宫最近的御花园入口之时,瞧见一个灰蓝色瘦小的身影,脚步匆匆,贼头贼脑的就要往御花园里进。   还差了一步!   宣绍猜测他身上定是带了什么对太子不利之物!   眼看他就要闯进御花园!   若让他进了御花园,被皇上瞧见,自己就是再想拦,怕是也拦不住了!   宣绍抬掌,隔空袭向那小太监后背。   算不得浑厚的掌力使得小太监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宣绍伤还未愈,提气运起轻功对身体本就有所损害,如今又凝气出掌,只见他在空中的身形也是晃了两晃,面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但他速度非但不减,反而越发快了。   终是在那小太监站稳迈步之前,挡住了小太监去路!   小太监瞧见宣绍,面上一白,张嘴就要大叫,被宣绍抬手劈晕。   此时皇城司侍卫也追了过来。   宣绍将小太监交到他们手中,待人被带走,他才抬手扶着宫墙,连连咳嗽起来。   “公子,您……”宣绍身后的侍卫紧张询问。   宣绍摆了摆手,稳了稳气息,提步向外走去,还好,还好追上了!   宣绍回到皇城司,旁的人已经在小太监身上搜出了一份圣旨来。   宣绍神情严肃,接过圣旨来看,上面竟写着皇帝禅位给太子,将二皇子幽闭皇子所,永不放出。   言语不通,字迹却是临的太子笔迹,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太子亲手写下,末了还印着御印。这御印不用对比也知道,定然是被藏在太子宫中那枚伪造的玉玺所印。   倘若这份圣旨被呈到了皇上面前,太子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心,定然引得皇帝震怒。虽然如今皇上已经有意禅位与太子。但太子若如此等不及,且对二皇子如此仇视,只怕皇帝立时就要改了想法!   “审出什么了?”宣绍扔下假圣旨道。   “回公子……那小太监没审上几句就……就断气了。”侍卫回禀。   宣绍抬眼向他看去,“用刑太重?”   皇城司刑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小太监看着身量消瘦,受不得型也是有可能的。   “不,不是。属下们用刑之时,都拿捏着分寸的,可那小太监忽然就咽了气。”侍卫迎着宣绍的视线,额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着仵作查一查死因,要快!”宣绍吩咐道。   “是!”那侍卫忙退了出去。   宣绍的目光落回到面前扔着的假圣旨之上。   若真让这份圣旨出现在皇帝面前,不管皇帝信不信这是太子所写,心中定然会对太子怀有芥蒂。   他几番劝诫太子,为二皇子美言,就是想让太子给皇上留下兄友弟恭的印象,也好让皇帝对禅位之后的诸事都能放心。   可太子……   宣绍长叹一声,将圣旨收好,藏入袖袋之中,起身欲往东宫而去。   却正遇见路南飞从外面急匆匆赶回。   “公子!听闻您伤势复发?”路南飞紧张问道。   宣绍摆摆手,“无碍。”   话未说完,却是咳嗽起来,他抬手掩住口,一连串的咳嗽竟是忍都忍不住。   放下手掌之时,掌心竟有几许血丝。   路南飞变了脸色,“您这是牵动了心脉。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公子,不可再……”   宣绍抬手制止了他余下的话,“事情紧急,伤势回去再说。”   不等路南飞再开口,宣绍已经大步离开了皇城司。   他乘着马车赶到东宫之时,太子还正翻箱倒柜的找地方来藏那块仿制的玉玺。   宣绍瞧见,顿时哭笑不得。   “太子。”宣绍唤道。   太子闻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直起身来,“哦,太傅……太傅刚才离开的匆忙,我也未来得及询问太傅,适才是有什么急事?”   太子一面说话,一面将手背在身后,挡住那块碧翠的玉玺。   宣绍也不点破,只将袖袋中的“圣旨”拿了出来,递至太子面前。   太子瞧见那正黄之色,微微有些愣神,“这是……”   “太子一看便知。”宣绍上前一步,将“圣旨”塞入太子手中。   太子一手捏着玉玺背在身后,一手接过“圣旨”来到桌案边,将圣旨在桌案上铺展开来。   “这……这是仿我的字迹?!”太子抬头,诧异的看向宣绍。   宣绍没有作声。   太子复而低下头去,又仔仔细细的将“圣旨”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这才恍然,“太傅从哪里得到这假圣旨?”   宣绍掩口咳了两声,才缓缓说道:“一个从东宫溜出去的小太监,正往皇上面前赶时,被截获。这伪造的圣旨就是从那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   太子这才将身后藏着的那块玉玺拿了出来,比照了玉玺雕着的印记和假圣旨上朱红的印记。   脸色腾然变了,“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他便高高举起手中玉玺,狠狠摔在地上,碧翠的玉被摔的粉碎,四下迸溅。   “太傅,你还叫我在父皇面前替二弟美言,你瞧瞧,你瞧瞧,这突然出现在东宫的假玉玺,这险些就出现在父皇面前的假圣旨!二弟好狠的心,这是想把我往死里陷害!你还,你还叫我怎么为他美言?!”太子恨声说道。   宣绍轻叹了一口气,“太子还不明白么?”   太子斜睨他,“明白什么?”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二皇子所为,但圣旨上为何要提到您会如何对待二皇子?为何会写要将二皇子永远幽闭在皇子所?这话是不是说中了您的心声?如果让皇上得知,您有这样的心思,皇上还能放心与您么?”宣绍一口气说的话许是有些长,此时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太子本是一脸怒气,见宣绍咳得两颊发红,一副气急虚弱之样,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宣绍,当下心中便有些不忍,总算放缓了语气,“太傅莫要生气,是……您说的我也明白,只是让我这么去替他说好话,心里有所不甘罢了……”   宣绍总算将咳嗽压制下来,长出了几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太子,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最关键的是稳住皇上的心,只要皇上的圣旨一下,真正的玉玺到您手中,日后二皇子对您根本构不成威胁,二皇子的命运,不是皆握在您的手中么?何须逞一时之快?”   太子闻言,良久才重重点了头,“大丈夫,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些……太傅的意思我明白了。”   宣绍深深的看了眼太子,“所以,您知道该怎么做了?”   太子点头,“太傅不是说了么,父皇如今最想看到的便是兄友弟恭的情形,我就做父皇想看的就是了。”   宣绍脸上的表情总算松缓了些,点点头,“学会忍耐是好事,便是贵为太子,便是日后贵为君主,该忍耐的时候,也一定要忍下性子来。”   宣绍说完,便退出了太子书房。   却并未离开东宫,而是将东宫伺候的一干人等全都聚集起来。   东宫如今负责守卫之人,是宣绍从皇城司里提拔起来的。   可以说是宣绍的嫡系人马。   当着东宫众人直面,宣绍却是狠狠处罚了他,杖责三十,扣除半年月例。   挨打扣钱都不是大事儿,皇城司出来的人,没有扛不住打的。   关键是在一干手下和一群奴才面前挨训挨罚,弄的脸面全无才是大事儿。   宣绍冷着脸看着挨了三十杖责的东林军都尉,“守卫东宫乃是要职,竟让宵小潜入东宫,渎职懈怠,你可知罪?”   “卑职知罪。”都尉虽挨了打,但毕竟是宣绍一手提拔他,也知宣绍故意在众人面前罚他,是提醒众人之意。面上并无不忿之色。   “都散了吧。”宣绍抬手让众人散去。   他同那都尉又站了一会儿,不多会儿的功夫,却是连连咳嗽了好几次。   “公子,您怎么了?”连那都尉都觉出他身体不妥来。   “无事。”宣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今日叫你受委屈了,心里可有不平?”   “公子哪里话,本就是卑职办事不利,险些让太子陷入危难。”都尉红着脸拱手道。   宣绍点点头,瞧了瞧周遭,低声道,“如今你已经是太子身边之人,东宫好,你们便好,东宫倘若有什么危险,你们谁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日后更要警醒着些,莫要再给人可乘之机!”   “卑职明白!”都尉惭愧点头。   “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哪怕是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再累也得顶下来,日后才能有轻松的日子过!”宣绍又叮嘱了一句。   都尉连连点头,“公子放心,卑职有数了。”   宣绍点点头,这才辞别了太子,离开了东宫。   他原是打算先回一趟皇城司,再行回府。   不想走到一半便遇见了前来寻他的路南飞。   “回禀公子。”路南飞骑马跟在宣绍马车外面,一面兜着马挨近马车,一面俯身冲车窗里说道,“那仵作已经验出,那小太监是中毒而死。”   “中毒?他牙槽里藏着毒药没有取出么?”宣绍咳了一声,问道。   “审讯之人在他醒来之前已经检查过了,他口中没有藏毒,那毒似乎是在他被抓住以前,已经在他体内了。”路南飞低声说道。   宣绍闻言,沉默了一阵子,“又是慢性之毒?”   马车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路南飞点了点头,“似乎是……”   车中宣绍微微闭了闭眼。   “还记得死在泉州的李直么?”   路南飞闻言,怔了怔。他怎么会不记得,泉州杀人取心的案子前所未有,骇人听闻。潜伏在官驿之中的李直竟还在少夫人的食物里动了手脚,璇玑阁阁主在药食之上的造诣他望尘莫及的。   而且当晚冒充璇玑阁阁主的李直,也是被抓获之后,忽然毒发,肠穿肚烂而死。   璇玑阁阁主最善用毒,各种速效亦或慢性之毒,在他似乎可信手拈来。   “公子是说,安念之回来了?”路南飞低声问道。   车内的宣绍却没有立即说话。   良久,才听他嗯了一声,“一直有人盯在高坤身边么?”   “是。高坤近来多在御花房照料那些优昙婆罗,有时也皇上也会传唤他前去伺候。前几日他出了一趟宫,说是要采买优昙婆罗所用肥料,旁人买不来。皇上准了,也未见他和什么人接触过。”路南飞不紧不慢的跟在马车外头。   “继续让人盯紧他,只要安念之真的回来,迟早会露出尾巴来。”宣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路南飞领命,欲言又止。   公子这般操心劳力,又是为何?太子和皇帝父子之事,如何要牵累的公子至此,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惜了?   他知道自己劝也白劝,只在马车外轻轻叹了一声,兜转马头,又回了皇城司。只愿自己能多为公子分担一些,也好叫公子少操些心来。   宣绍回到府上。   烟雨听闻他回来之声,恰好在院中散步,便迎到了二门处。   她一脸笑意的迎上来,却在走近之时,便蹙起了眉头。   “听你心跳不稳,且面色不好,呼吸之时,胸中气息间有哮音,你……”烟雨上前搀扶住他。   宣绍无奈的笑了笑,他在马车上,就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就是怕她看出端倪,让她担心。   但不想还是低估了她的心细如发,竟刚一照面,就被她看穿。   “没事,今日遇到些事,牵动了旧伤,休养休养就好。”   烟雨蹙眉,却是搀着他没再说出抱怨的话来,宣绍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如今他尚在休假之中,便是身为太傅,也不必日日往东宫而去。   朝中之事,他虽很少对她讲,但她心里也不是没有猜测,若非紧要之事,宣绍定然舍不得败坏自己的身体。   如今与其再抱怨他,倒不如好好研究些食补的方子,也好替他多关照他的身体。   两人在竹林间的青石小道上走的很慢,烟雨看了看他,主动岔开了话题,“今日李佑曾让人来寻你。”   宣绍点点头,“可有说所为何事?”   “似乎是他要走了,回西夏去。”烟雨一面扶着他,一面低声说。   宣绍停住了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道:“夫人先行回去,我去趟书房,见一见他。他想这么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可是不行。”   烟雨看了看他的脸色,虽忧心他的身体,却也不想耽搁他的正事儿,让他为难,“少操劳些,我让丫鬟们煮些补气养身的汤,等你回来。”   宣绍轻笑,“有劳夫人。”   说完,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他的唇微微有些烫,烟雨却只能看着他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的小道上,轻叹了一声,提步继续往内院而去。      第138章 总算送走了      宣绍命人请了李佑到他的书房。   李佑也是受了内伤的,虽这段时间一直在宣府将养着,但内伤不是说好就能好起来的。宣绍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   “父皇暗中向我传来消息,说他近日身体越发不适。要我速速赶回。这段时间。承蒙宣公子照料。某甚是感激。”李佑坐在书房客座之上,对宣绍说道。   “原来如此,我还思量大皇子身体未愈,为何会急着走。既是朝中有急事,我自是不便多留您了。”宣绍点点头。   李佑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心下略松了一口气。   “不过……”忽闻宣绍话音一转。   李佑心中便立即又紧张起来。   “大皇子就打算这么悄悄地来,悄悄的走。当我天朝是什么?”宣绍抬眼瞧着他,漆黑的眼眸中,略带着些讽刺的意味。   “这……”李佑张口,却一时呐呐无言。“这也是情非得已。”   宣绍微微摇了摇头,“大皇子这是诚心不够。”   李佑蹙眉,他原就想到宣绍定然不会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刚才那口气,松的实在是太早了些。   “怎么诚心不够?”李佑眉头紧蹙。   宣绍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手边黄花梨的小几,面上的神色却十分恬淡,对比神色局促略有些紧张的李佑,两人气势高低立显。   “大皇子不是说,喜欢天朝文化,心底是愿意与天朝亲厚的么?”宣绍停下了轻敲小几的手,那一下下的轻敲如同都敲在了李佑的心头上,让他越发的紧张,“我瞧着大皇子也不像是说着玩儿。”   李佑立即点头,“自然不是说着玩儿。”   “既如此,大皇子不妨在走之前,以真实身份现个身。与天朝签订修好协议。也好促进两国边境的友好关系。大皇子这趟也算不虚此行。”宣绍看着李佑说道。   “这……这怕是不妥吧?”李佑脊背上微微冒了汗。他是偷偷来的,如今却要让他用真实身份现身天朝,怎么说得过去?天朝皇帝会如何想?且他暗中来天朝,二弟是不知晓的,如今父皇病情加重,如果二弟知晓他远在天朝,西夏朝中会不会发生骤变?   一切还未可知。   如今他悄悄赶回,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可他抬眼瞧着宣绍的神色,只见宣绍面色安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分明自己地位上是高于他的,却不知怎的,竟生生觉得,自己气势之上,已经完全被他压制住。   这种感觉真是不太好。   “不妥?有何不妥?”宣绍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黄花梨的小几。   小几之上行云流水的纹路甚是好看。   可李佑此时却是无心欣赏,“我乃暗中进得临安。如今大张旗鼓的现身,我虽心中亲近天朝,却难免天朝皇帝心生他想。若是两国之间生出误会,可是不好。”   “原来大皇子只是在担心这件事?”宣绍问道。   李佑想了想,“正是。”   “这倒不是难事。”宣绍立即开口,像是要堵了他反悔的余地一般,“大皇子可以悄悄离了临安,让西夏使臣向我朝圣上禀报,大皇子欲拜访天朝。如今人已经到了临安之外。大皇子再进临安,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李佑张了张嘴,“这……”   “大皇子是还有旁的顾虑?”宣绍淡然看他。   “不,不是……”李佑摇头,他是根本就不想按着宣绍说得来,根本就不想以自己的身份现身临安,他远在临安的消息如果让二弟知晓了,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处!   可明显眼前之人不会替他考虑这些。这人心中盘算的自然是天朝的利益。   “若是大皇子赶时间,越早做下决定,对您越是有利。”宣绍又加了一句。   李佑这才无奈点头,“好吧。”   李佑离开宣绍的书房,宣绍这才起身往内院而去。   走在院中廊间,忽而想起,适才也忘了问李佑,他走了,那穆青青他是打算带走了么?   他不可能总留着穆青青住在宣府之中,虽不是什么大事,却只怕是会影响他家夫人的心情。他夫人如今正怀着身孕,断不可因着这些小事,让他的夫人心有不快。   许是想什么来什么。   宣绍忽而停下脚步,抬头向前面一根朱红的漆柱看去。   他耳力虽不及烟雨,但习武之人天生警觉,他亦是发现,那朱红漆柱后头,藏了人。   “铛----”的一声,宣绍抬手弹出一个珠子,正打在那颗漆柱之上。   藏在漆柱后面的人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捧着的物件给扔了去。   她侧脸往外看看,见到宣绍俊美无双的脸,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从朱红漆柱后,缓缓迈步走了出来。   “宣公子!”穆青青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琉璃瓶子,福身朝宣绍盈盈下拜。   见她走近,宣绍略退远一步。   穆青青自然瞧见了,她便在原地站定,面有受伤之色的看着宣绍,“宣公子何至于避我如蛇蝎?”   她轻音轻轻柔柔,眸中似盈盈又泪,深情专注的眼神格外惹人怜惜。   只是她面前站着的是宣绍,所以注定了她此时得不到怜惜。   “何事?”宣绍冷声问道。   听着他丝毫不带感情的冰冷字眼,穆青青直在心中咬牙切齿。   这古代化妆品有限,她可是费劲了心机,绞尽了脑汁,精心描绘了如今这一副桃花妆,这可是她当初未穿越之时,专门花了钱在化妆班儿上学的。 就是打算过生日的宴席之上,大放光彩的。分明生日宴上,她瞧见好多男生看她看的眼睛都直了。不然她也不会被人故意灌醉,后来出了车祸。   怎的面前这人像块榆木疙瘩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若不是他已经娶了烟雨,且自己亲眼所见他对烟雨分外温柔,只怕真是要相信了外面的传言,以为他有龙阳之癖。   穆青青微微垂下长长的睫羽,盈盈往前迈了小半步,将手中抱着的琉璃瓶子递了出去,“奴家是特意来感谢宣公子搭救之恩,从前有许多误会,宣公子能不计前嫌救奴家性命,奴家实在感激不尽。又承蒙这段时间的府中照料,奴家身无长物,唯有这些,送给公子,也好叫公子知道奴家之心。”   那清透的琉璃瓶中装了九百九十九颗许愿星,和九十九只千纸鹤。从前这些东西都是寝室里的女孩儿们叠了送人的,她穆青青从来只有收礼的份儿,何曾这般舔着脸往外送的?   可是面对宣绍,她实在没有办法,已经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原则和底线,只要能在他心底留下她一点点痕迹,便是做这些以往从来没做过的事,她也愿意。   为了叠这些星星和仙鹤,可是费了她老大的劲儿了,宣纸太软,微微泛黄的颜色又不好看,她试了好多次,才想出办法,叠出这一瓶子的星星和千纸鹤来。且是熬了好多日,黑眼圈都要熬出来,才弄好的。   却见她手都伸的酸了,眼前人也丝毫没有要将琉璃瓶接过去的意思。   穆青青不得不抬了头去看宣绍。   却只见宣绍阴沉着一张脸,不悦的看她。   “一罐子纸疙瘩、纸鸟是何用意?”宣绍声音沉冷。   穆青青脸色变了几变,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她熬了几宿才叠成的千纸鹤呀!指头都抠酸了的许愿星啊!怎么到这人口中就变成一文不值的纸疙瘩纸鸟了呢?   “这是星星,又叫许愿星,借指天上星辰,天上星辰以不足以表达我对公子情谊。这是千纸鹤,又叫爱情鸟,我对公子仰慕之心,皆在……”   穆青青话未说完就被宣绍抬手打断。   “穆姑娘的礼,送错了地方吧?”   穆青青身子僵了僵,一阵冬季的冷风袭过,她的嘴唇微微哆嗦。   “西夏大皇子已经准备离开了,穆姑娘不打算和他一起走么?”   “你就那么希望我走么?我在你心中,真的,真的一点点位置也没有么?从来,都没有过么?”穆青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视着宣绍的眼睛,问道。   宣绍微微有些错愕,“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还需再问?”   穆青青顿觉胸闷气短,她从不知一个男人面对着美女也可以说出这么气人的话来!   “好,好,我明白了……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是我痴心妄想了!”穆青青气的直哆嗦,连连点头,看看手中的琉璃瓶子,想狠狠的摔在宣绍的面前,也好让自己死心,也好在他面前多少挽回一下面子。   可看着宣绍俊逸无双的面容,看着自己费尽心力叠成的星星纸鹤,她还是狠不下心来,只好侧身双手捧着瓶子放在一旁的石椅之上。   “就此与公子别过,我不会再继续于公子面前碍眼了!”穆青青说完,转身欲走。   恰一阵冷风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时间鼻涕眼泪涌出,更是狼狈不堪。   宣绍瞧着穆青青单薄的背影走远,侧脸瞧瞧一旁石椅之上的琉璃瓶子,甚是莫名,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是送人表心意的之物了?女子赠与心上人的不都是亲手绣的香囊帕子之类么?   宣绍沉声唤道:“来人。”   回廊外立即有人应声,“公子。”   宣绍瞥了眼那琉璃瓶子,“扔出府去,有多远扔多远,别在这儿碍了少夫人的眼。”   “是!”回廊外的家仆有些犹疑道,“公子是说这瓶子?还是说刚才那丫鬟?”   宣绍闻言忍不住轻笑,“你说呢?”   那家仆不敢应声,瞧着宣绍步子轻快的走远,才顾自嘀咕道,“我瞧着公子的神色是都想扔出去……”   宣绍回了主院,烟雨已经让人为他煮好了补气养身的茶,一旁桌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花样子,有些是往小孩子衣服小鞋上绣的,有些则是小孩子的各种玩意儿。   宣绍一个大男人,烟雨原以为他对这些东西不会有兴趣,到不想他竟兴致勃勃的和她讨论起来,还出谋划策要给烟雨腹中孩子都做些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来。   夫妻二人似谁也未被穆青青影响了情绪,只期间略提起李佑时,提到了穆青青。   穆青青回到房中,愤恨不已。她本想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见一见宣绍。虽然她已经答应了李佑和他一起去往西夏,她在临安是留不住的。但是倘若她今日见宣绍之时,哪怕宣绍眼中有一点点不舍,有一点点情谊,她也会为宣绍留下来。   哪怕是让她做妾,哪怕是让她以后都在烟雨面前坐低伏小,只要宣绍眼中有她,她就会再推拒了李佑,留下来。   可不料想,宣绍竟绝情至此!   穆青青恨不得摔了满屋子的东西以泄愤,倘若这里不是宣家,是她的华音宫,她早就把东西砸光了!   听李佑的话音,西夏老皇帝怕是不好了!叫他回去,多半是要回去继承王位的。她如今跟了李佑,凭着李佑对她的心思,她想做皇后,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她连皇后的位置,都甘愿为了宣绍放弃,可……可宣绍……竟视她为无物!气煞人也!   烟雨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将宣绍的心勾得死死的!老天何其不公,叫她重生,叫她穿越,难道就是为了一再打击她的么?   穆青青想到这儿,忽而坐正了身子。   对呀,老天叫她穿越,定然是为了叫她混的风生水起的,她呆在宣绍的内院,做个小妾,做个没头没脸的女人,还怎么在这古代混的风生水起?老天就是要让她做皇后,做那人上人的女人的!是要叫她将这时代都搅的不安宁的!   穆青青的嘴角突然溢出几许笑来,让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神色,“倘若我跟着李佑回了西夏,成了西夏的皇后,她烟雨算的什么?宣绍又算得什么?皆能被我踩在脚下!今日你们欠我的,他日,我必千倍百倍的讨还回来!”   穆青青笑着将拳头握紧,却又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第二日烟雨正在屋里软榻上坐着翻书之时,听闻浮萍在门外和人小声笑说些什么。   她恰好看的眼睛有些酸了,便顺手放下了手中书册。   “听说了么?那边儿那个昨个着凉了!”   “着凉怎么了?还是什么值得稀奇的大事儿?”浮萍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浮萍姐姐,你是不知道到,你猜猜她是怎么着凉的?”小丫鬟掩口轻笑。   “怎么,这里面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浮萍这才来了兴致。   “可不是!听说昨日她只穿着一身绯色的流仙裙,往回廊里站了近一个时辰,等着见公子,最后还送了公子一罐纸疙瘩,纸鸟什么的,说什么星星代表她的心,纸鸟代表她的爱,哎哟酸死了骚死了!最后公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人扔出了府。昨儿个天儿多冷啊!只穿一条裙子往那回廊里站多半个时辰,她不着凉谁着凉?”小丫鬟说的绘声绘色。   连在里间的烟雨听着她的话音,仿佛都能看见她说的眉飞色舞的表情来。   浮萍闻言,也是掩口轻笑,“该!”   “谁说不是呢,少夫人好心收留她,让她在府里住着,也没分派她活计,她倒真当自己是主子了,还想爬公子的床,切……”   浮萍没继续跟着感叹。   旁人不知穆青青的身份,她如今是少夫人跟前第一人,却是多少知道的。穆青青在宣府,还真不算是什么下人。   不过好在少夫人也没受她什么影响,整日里该安心养胎还是安心养胎。   且公子不是也没有被那狐媚的女子勾引去么?   少夫人说了,她在宣府里呆不长的,早晚会走的!   两个小丫鬟笑着又轻声说起旁的话题。   听她们说的热闹,烟雨也没有出声打断。   昨日宣绍回来,倒是没有提到穆青青见他之事,不过他说了穆青青会跟着李佑一起离开临安的。   他逼着李佑公开露一次面,这几日,穆青青还得在府里呆着。   既然在府上住着,且是要跟李佑回西夏的,倒也不好叫旁人太过冷落她。烟雨想了想还是唤了浮萍进去,交代她请府医去给穆青青看看,昨日那天气,穿着个流仙裙在回廊里站了多半个时辰,怕是她冻得不轻。   穆青青这也是自作自受了。   因穆青青还在宣府。   倒也不怕李佑会一去不回。   宣绍放心让他离府而去,实则也在暗中派人留意了他。   眼线回报,李佑在夜里先回了西夏的驿馆,而后又带了些西夏的侍卫悄悄离开。   第二日便有西夏使臣向朝廷上表,说他们的大皇子正在来临安的路上,不日就到。   此时李佑已经带着从西夏官驿里带出来的侍卫悄悄的出了临安城了。   听闻西夏使臣的上表,因此事关系西夏,关系两国之间的邦交,所以这消息还是直接报到了皇帝跟前。估边尽技。   一心修道的皇帝倒没有将此事推开,亲自过问之后,又点了太子负责接待。   太子第一次做这种事,心下难免紧张,忙命人叫来了太傅宣绍。   “太傅,西夏大皇子怎的会突然说来就来了?”东宫内,太子神色紧张。   宣绍落座,“许是来看看天朝的风土人情吧?西夏与天朝近两年并无战乱,除了边境上的小打小闹,也算得安定。”   “啊?只是看看风土人情?那……那父皇安排了我负责此事,我就带着西夏大皇子在临安随便玩儿一玩儿?”太子握着乌金木的椅子扶手说道。   “皇上在这个时候,将此事交给太子,或许是想看看太子您的能力,再考校一番,所以太子表现也很重要。”宣绍淡然说道。   太子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心下难免有些紧张,太傅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太子无需过于紧张,见到西夏大皇子之后,再随机应变就是了,臣定会适时帮助太子,不会叫太子为难的。”宣绍颔首说。   太子闻言这才放松了脊背,“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太傅了!”   朝廷这边才刚安排好。   那边李佑的人马已经到了临安城外。   他们本就是从临安悄悄离去,要回来自然快得很。   太子亲自安排了仪仗,亲自前往临安城门迎接。待见到李佑只带了为数不多的随从之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又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声势浩大的仪仗队,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接错人了?   若不是西夏使者在一旁恭恭敬敬的朝李佑行礼,口唤“大皇子”,他怕是就要下令让人盘查李佑是不是冒充的了。   不管怎么说,最后总算是将人给迎进来了,接到宫里了。   也没出什么岔子,没什么纰漏,太子第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   李佑见到前来迎接的宣绍之时,面上的表情很是无奈。   他这边一露面,也不知消息什么时候就会传到二弟那里去。   若是父皇身体康健之时,他倒是无需担心什么,可如今父亲身体怕是不好,他得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回去,才能绝了二弟的心思。   宣绍可真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   偏生这太子一句不提正题,还提议要带他到临安各处转上一转,好好游玩上一番。   如今他哪里有心思去游玩儿?且他已经在临安待了不短的时间了。   在高坤的帮助之下,他连皇宫都进来好几趟了,临安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他没去过?   偏偏宣绍瞧见他一脸的着急,却就是板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说。   李佑终于趁着太子不在身边的时机,拉着宣绍宽大的衣袖,贴在他耳边道:“宣公子,你所说我已答应,如今我也按你说的做了,你能不能不再这么耽搁我的时间,我得尽快赶回西夏,你是知道的!”   宣绍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赶着回去?”   “是!”李佑连连点头。   宣绍哦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李佑还想再催他,却见离开的太子又笑着回来。   陪着这么一个热情好客的太子,李佑已经快将自己的耐心全部磨尽了。   太子正要提议,去戏园子听戏。   宣绍却突然清了清嗓子。   太子立即看向宣绍,“太傅可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宣绍看了李佑一眼,李佑用眼神频频向他示意。   宣绍勾了勾好看的嘴角,淡声道:“听闻西夏大皇子对我天朝甚有好感,对天朝文化也甚有研究。此次亲自前来天朝,一路了解天朝风土人情,愈发喜欢天朝?”   李佑抽了抽嘴角,笑道:“是,正是。”   太子闻言拍掌,“甚好甚好,我深觉与大皇子聊得来,却不知大皇子竟和天朝如此有缘,不如多留些时日,我定待你好好在临安玩上一玩。”   李佑连眼角都在抽搐,瞪着宣绍不说话。   莫不是宣绍真的打算将他扣在临安?倘若真是让他那二弟趁此机会,夺走了皇位,他那二弟可是不会顾惜着他在临安,就放弃天朝这块肥肉的!   宣绍笑了笑道:“太子,听闻大皇子这一路而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西夏也有朝事,等着大皇子回去。大皇子倒是不便在临安再多耽搁。”   “正是正是!多谢太子美意!”李佑这才连声说道。   “哦,原来如此。”太子面上略有惋惜之情。   宣绍却在这时候又开口说道:“不过大皇子既有一番对天朝浓厚之爱,难得亲自来天朝一趟,也不可让大皇子这一趟白白受累不是?”   太子闻言点头,“太傅说的是!”   李佑已经在心里对宣绍咬牙切齿。   “太子如今接待大皇子,代表的乃是我朝圣上,大皇子代表的也是西夏,既然我朝与西夏互为邻邦,如今两邦之储君又能如此和睦的坐在一起畅聊闲谈,也实在是难得一遇的佳话。不如两位皇子代表两朝签订君子协定,也算纪念西夏大皇子此次远道而来之行。”宣绍淡声道。   “太傅这提议甚是好!”太子立时笑着起身。   李佑瞥了宣绍一眼,非要拖到这个时候再开口么?宣绍这人还真是!   因着李佑一早就是有心理准备的,当下也没有拒绝。   太子命宣绍亲自起草,他与李佑则在一边,下棋等着。   太子棋艺还是拿得出手的,李佑也确实对天朝文化有所研究,两人一时倒是下的不相上下。   待宣绍拿着起草好的,所谓“君子协定”前来之时。   两人还未分出胜负。   先给太子过目,太子看完,甚是满意,连连点头,看着宣绍的目光满是崇拜赞许。   李佑接过“君子协定”第一页未看完,便看不下去了。   “你!你这也……”李佑瞪眼看向宣绍。   不是说好的是两朝修好,互不侵犯,维持和发展两朝友好往来和边贸么?   这西夏向天朝缴纳岁币,每年进贡猪马牛羊,布匹又算怎么回事?   “怎么?”宣绍抬眼看着李佑。   “这不行!”李佑将宣绍亲笔起草的“君子协定”拍在棋盘之上,“这些,我可做不了主。”   宣绍笑着拿起棋盘上的纸页,“如今能做主时,不做主,只怕……晚些时候,就真的做不了主了。”   李佑闻言,心中一跳。   宣绍又道:“这些物资,与西夏,与天朝来讲,都不算什么,不过是友好往来罢了。天朝是礼仪之邦,讲究的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要看西夏进贡之物不少,天朝的赏赐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如果大皇子非要在细节之上斤斤计较,耽误的,可是您的大事!如今关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您心里应该有数。”   宣绍这话一出口。   李佑的脸色是完全僵住。   他何尝不明白,如今耽搁下去,耽误的是他自己的时间,这东西看上去不少,天朝富足,商业繁茂,这一点东西对天朝的皇帝来讲,还真是算不得什么,随便送些回礼,也就抵回来了。不过是西夏先来送礼,丢些面子罢了。天朝好面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如今他在这上面和宣绍扯不清的话,最后得了好处的只会是在西夏虎视眈眈的他的二弟!   太子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明白太傅和西夏大皇子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却也知道,西夏大皇子是被太傅的话给激住了。   他心里对太傅的崇拜越发深厚。   “好!我应了,也算不虚此行!”李佑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太子高高兴兴落了笔,又让人取来自己的太子印。   宣绍将协议又重新誊抄一份。   李佑也落了笔,落了印。   太子还欲挽留李佑再多玩儿几日,被李佑婉拒。只答应出席晚间皇帝亲自设下的宴席。   太子带着这份“友好协定”给皇帝过目。   皇帝看着太子的眼神,甚是和煦,口中更是连声褒奖。   “皇儿如今真是长大了,没有让朕失望!”   太子笑的嘴角都裂到耳根了,让宣绍当他的太傅,果然是最对的一件事。   夜里的宴席,宾主尽欢,起码表面上是真的很和谐很欢愉。   宣绍让各处眼线都盯紧了,李佑身边,包括高坤身边,都没有遗漏。   他原以为,在李佑公开露面之后,藏在暗处的安念之或许会有所动静。   可是这次他却是失望了。   安念之没有动,没有人联系李佑,就连呆在御花房里养花的高坤也只是往皇帝面前露了几次面,给皇帝的乳母又送去了些美容养颜的方子和一些精致的首饰,就再没有旁的举动了。   一切似乎平静的让人意外。   难道安念之不在临安?   难道那要栽赃陷害太子的小太监所中之毒,不是安念之所制?   安念之不归案,宣绍的心就一时不能平静。安念之此人阴狠,当年他与叶丞相合谋,后又主动送出证据,陷害叶丞相一事,不难看出他对叶家的真正态度。他曾经一度对烟雨的利用和暗害,也让宣绍心中骇然。   这么一个人留在世上,且是在暗中窥伺,实在让人不好受。   可直到李佑带着穆青青离开了宣府,离开了临安,也没有见到安念之露面。   “总算是送走了!”浮萍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在穆青青曾经住过的屋子外面,长叹一声,笑着说道。   “是啊,还以为她要留下来过年了,好在年前就走了!”一旁小丫鬟也跟着吐了吐舌头。   “好了,好好将屋子打扫打扫,别留下丁点儿她住过的味道,把府上也装饰起来,除夕就快到了!少夫人说,今年除夕,府上得热闹点!”浮萍吩咐道。   小丫鬟们都高兴的应了。   宣家多少年没有好好的过过除夕了?   往常一到年根,临安不管官员百姓,都是热热闹闹,穿新衣,戴新帽,家家张灯结彩。   宣家虽然也挂起了红灯笼,各处装饰一新,可是不管怎么看,都扫不去一室寂寞的味道。   公子从不在府里过除夕,连一顿团圆饭,也不愿意到正院去吃。   不管宣夫人提前怎么劝公子,公子总不会答应,便是提前说“到时再看”,可到了除夕那日,宣夫人也会到处找不到公子的影子。   今年倒是不惧了。   还未到除夕,公子便天天呆在府里,守在少夫人的身边,看着少夫人里里外外的忙活,时不时的就上来拦住少夫人坐下歇歇。   瞧见少夫人要剪个大红的窗花,紧张的将剪子都夺了去,公子亲自上手,说是怕少夫人不小心伤了手。   只是公子剪出来的福字,少夫人说什么也不让往窗户上贴,委实太难看了点儿。   最后还是浮萍剪了喜字,将各处贴的花花的,好看极了。   宣府上下,总算是充斥着过年的味道了。   最后少夫人总算是劝住了宣绍,让她亲自剪了个大大的福禄寿三联字的大窗花,围着“福禄寿”三字,还有喜鹊登枝,福娃抱鱼,鱼跃龙门,老翁献寿桃的花纹,大大的窗花,精致非常,一众的小丫鬟看着大红的纸顺着剪刀在少夫人一双灵巧的手中上下翻飞,眼睛都看直了。   “少夫人手也太巧了!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呀!”灵儿被打扮的一身通红,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上系了大红的绸带,活脱一个小福娃。   在宣府许是过的好了,吃的也好了,灵儿也不像以前那般面黄肌瘦,小脸上也有些肉了,肤色也好看了不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发显得有灵气。   宣绍摸了摸灵儿的头道:“少夫人是仙女,那我是什么?”   灵儿看着宣绍,眨巴了眨巴她的大眼睛,笑眯眯的说:“公子是仙童,和仙女刚好是一对!”   一屋子的丫鬟都被她的童声稚气给逗得笑了起来。   宣绍院中的丫鬟多怕宣绍,他对旁人一向都爱冷着脸,不苟言笑。   灵儿却是不怕他,许是见多了他对烟雨的满目柔情,只觉公子少夫人都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   烟雨坐了许久,才将那副硕大的窗花剪好,命浮萍装带好了,她同宣绍亲自往正院去给父亲母亲送去。   送窗花只是其一。   其二,是烟雨要告诉父亲母亲,今年除夕,她和宣绍要来正院过年。   既然父子之间的嫌隙误会已经尽数化解,就算是两个院子之间的院墙还没有拆掉,如今也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不管以往怎样,日后,都是要好好一起过下去的。   宣文秉宣夫人,只有宣绍这么一个儿子。他们不来陪着父母过年,也着实说不过去。   曾经的仇人,如今的一家人,这么和和睦睦笑脸相迎的坐在一起。   是以前谁也不曾想到过的。      第139章 有刺客      除夕之夜。   整日一身黑衣的宣绍竟也硬被烟雨套上了一身喜庆的大红之色。   映的宣绍一张俊颜格外的光彩非凡。   那一双黑如点墨的眸子,在一袭大红映衬下,越发黑的耀眼。   宣夫人看着围坐在桌前的儿子媳妇,几乎热泪盈眶。   此情此情。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在宣绍违背他们,硬娶了烟雨进门之后,她就断了这念想。   在烟雨毒害了宣大人之后,她更是再也不曾奢望。   却不想,上天乃是仁厚的,带走你一些东西之后,只要你还没有绝望,只要你还有一颗宽仁之心,只要你还有耐心,他必会回报你更多更好的。回报你你想要却一直得不到的。   她最想看到的。不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么?   “烟雨。”年夜饭上桌,众人还未动筷,宣夫人先开了口。   烟雨立即正襟危坐,“母亲,孩儿在。”   “没事,你不必紧张,你剪的窗花,我和老爷都很喜欢。只是那窗花太大。贴在窗上,未免浪费了。”宣夫人说着,摆了摆手。   窗花送来之时,是一旁的丫鬟收着的。   宣夫人和宣大人当时并未看。   乃是烟雨和宣绍走了以后,他们才打开看的。   宣大人当时便赞不绝口。   一旁伺候的丫鬟瞧见宣夫人打手势,便从里间抬了一面装裱好的画框出来。   烟雨侧脸一看。   竟是她剪得的那“福禄寿”。宣夫人将福禄寿装裱的甚是精致。   “就挂在这屋里吧,时常能瞧见,看着也喜庆精致!”宣夫人指着北墙上挂着颜真卿真迹的地方道。   “这,这怎么使得。”烟雨顿时有些红了脸。   “不错,过年,就该有个喜庆的样子。”宣大人竟也点了头,让人取下了颜真卿的真迹,竟是毫不犹豫。   宣绍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握烟雨的手。   “我瞧着也很好。”宣绍淡然的开口。   眼看着那副装裱好的“福禄寿”被挂在了墙上,和正房里庄重肃穆的格调有些不搭,可却又怎么看怎么顺眼。烟雨心头一时暖如阳春三月。   “好,用膳吧。”宣大人笑着点了点头,拿起了筷子。   一顿晚膳,只听得众人动筷,和一旁丫鬟们布菜的声音。   父子两人趁着兴致高,还对饮了几杯。   宣夫人高兴,也喝了几杯子果酒。   烟雨怀着身孕,倒是没碰酒。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这久违的一家人齐聚一堂的年夜饭吃的高高兴兴,皆大欢喜。   烟雨和宣绍原是打算陪着父母守岁,可宣夫人却瞧见烟雨双手握着蜜桔,偷偷的直打瞌睡。   怀着身子的女人本就嗜睡,她是过来人,又如何不知。   便执意将儿子媳妇赶回了他们自己的院子。   烟雨往回走着,半倚在宣绍的胳膊上,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来。   “这样真好,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这么过。”   他听着她轻轻的话语,半是心疼,半是欣慰。   “八九年都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除夕了……”她又轻叹了一声,更抱紧了他手臂。   他又何尝不是八九年没有好好过个年了……   “不过现在真好,对吧?”   她忽而侧脸看着宣绍。   宣绍抬手划过她笔挺的鼻梁,“好,明年更热闹。宣府还是人太少,待孩子出生,咱们还是得多努力。”   烟雨一怔,这才回味过来宣绍话里的意思。   当即红了脸,怒跺了脚,“人家跟你好好说话呢,你往哪儿扯?”   “嗯?我不是好好说话么?我说的可是正事儿,夫人别不当回事儿!”宣绍一本正经。   烟雨脸上发烫,粉拳锤在他的手臂上,“你怎的这么没个正行?”   宣绍挑眉,“这是赞美么?”   烟雨:“是……”   宣家上下皆沉浸在一片过年的欢心喜庆之中,主要是这年味实在太久违了。   甚至有些家仆还在私下里感叹,明明年年都是这般的装扮,怎的今年就这般的格外不同呢?   年年都是张灯结彩,可年年主子没有笑脸,主子没有好脸色,底下人那敢笑出声来。   今年不管走到那间屋子外面,都能听到屋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可不是不同了么?   过了年,天朝年后,最是隆重的便是上元节了。   今年年节,皇上没有宴请众臣,让臣子们也好在家里陪着家人乐呵乐呵。   上元节则是皇帝宴请众臣,君臣同乐的好时候。   此次上元节,皇帝似乎格外的重视,提前好些日子,就开始让人着手准备,还将休假之中的宣绍也给提进了宫中,皇城司众人整个调动起来。为着上元节忙忙碌碌。   群臣都嗅出些不一般的味道来。   此次上元节,好似别有安排呀?貌似过节之外那些事儿,才是此次的重头戏?   二皇子此时还在皇子所里关着,唯有除夕那日,淑妃被放进了皇子所,母子两人见了一面,一道用了顿晚膳,算是过了年。   周泉可是知道,二皇子是抱着淑妃娘娘的脖子,大哭了一场的。   别瞧着二皇子整日里一副大人的派头,耍起狠来,有时候连有些大人都比不上,可在淑妃娘娘面前,他还真就是个孩子,一点不遮不拦。   淑妃安慰了好一阵子。   二皇子也是这才知道,淑妃这段时间几乎也是被软禁在宫中,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   皇后看似什么都没做,对淑妃盯得却是很紧,这除夕,若不是皇上开了口,她还不能来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母子两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直到宫中的烟花都放完,除夕的宵禁被改在子时,这时候也离着宵禁不远了,淑妃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皇子所。   “皇儿莫怕,不到最后,母妃是不会放弃为你争上一争的。”这时淑妃临走对二皇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送算是劝住了二皇子的眼泪。   除夕家宴没有二皇子的事儿。   这上元节的君臣之宴,皇帝却是格外开恩,将二皇子从皇子所里给提溜了出来。   二皇子的位置,就摆在太子下手第一位。   淑妃难得也在列。   皇上带着家眷出席,自然也是命群臣都带着家眷的。   烟雨本不想去,可她如今有身子已满三月,母亲不出席,她也不去,宣家没一个主母到场,倒也不好。   如今苏云珠不在了,她原是想带着浮萍去的。   可灵儿从十四那天下午就开始眼巴巴的看着她,一会儿问上一句,“少夫人,宫里是什么样子的?”“少夫人,宫里是不是特备美?”“少夫人,宫里的盘子都是金银所制么?”“少夫人,天子吃的是什么?也是五谷杂粮么?”“少夫人……”   这些问题,她生生从十四问到了十五晚上。   烟雨看着她一双大儿水灵的眼睛,终是不忍,对宣绍道:“不如就让灵儿陪着我去吧?她虽年纪小,却也是个懂规矩的。”   灵儿几乎就要跳起来,眼巴巴的望着宣绍。   宣绍无奈一笑,“罢了,就带着她吧。”   灵儿这才高兴的连蹦带跳,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当着主子的面,就欢呼出来。少夫人刚夸了她也是个懂规矩的,她可不能让少夫人失望。   上元节的宴席摆在御花园。   这日天气很好,虽在御花园中,倒也不冷。   宫娥命妇衣香鬓影,穿梭席间,大臣们相互攀谈言笑晏晏。   忽而有公公高唱“皇上驾到----”   御花园席面整个安静下来,只听闻众人悉悉索索,或撩袍下拜,或盈盈福身,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   宣绍的位置很靠前,他依旧没有跪,此时却是迎着皇上的视线看去。   若此时有人抬头,必然会瞧见皇上冲他点了点头。   宣绍这才低下头去。   “平身----上元佳节,众爱卿不必拘礼。”皇上笑道。   又是一片起身之声。   小小的灵儿站在烟雨身边,并不起眼。   瞧她打扮猜到是烟雨的侍女,虽对烟雨为何会带这么小的侍女进宫有些好奇,但碍着宣绍的身份,并没有人敢多嘴相问。   灵儿起初很是紧张,垂着头也不敢四处乱看。   后来胆子到渐渐大了起来,一会儿看看御花园上空吊着的琉璃宫灯,一会儿看看桌上精致的杯盏,一会儿看看宫女们轻薄的衣衫,一会儿嗅嗅御花园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好奇心被大大的满足时候,她又开始不自觉的想从这各种混合交织的味道中,分辨出每一种味道的来源。   每分辨出一种,她就在袖管中伸出一根手指头来。   “灵儿,肚子饿了么?”烟雨侧脸问道。   她知道灵儿只顾着高兴,出府之前并没有吃什么东西。   她可是有经验的,这宫中宴席之上,多半是吃不饱的,便在马车上多吃了几块点心。此时已多少有些饿了,灵儿一旁站着,可是没机会吃东西,不过如果她饿了,自己也好偷偷塞给她些吃的。   灵儿却将小脑袋一摇,“主子,奴婢不饿。”   主仆二人正悄悄说着话。   一个宫女捧着托盘来到了宣绍与烟雨面前,半跪下身子道:“这是皇后娘娘赏得什锦粥,娘娘说如今皆是凉菜,瞧着宣少夫人许是有身子了,凉菜伤身,喝点什锦粥也能暖暖身子。”   烟雨闻言向皇帝身边坐着的皇后娘娘看去。   正遇上皇后娘娘冲她点头微笑。   烟雨冲皇后微微欠了欠身子。   御花园是有些冷,她如今饿得快,确实想吃点东西了。   那宫女放下托盘中的什锦粥,便悄悄退走。   烟雨碰过瓷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正欲送进口中。   忽而被一只小手给按住,“主子!”   灵儿蹙眉盯着那碗粥。   “怎么了?”烟雨见她面色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估妖岁划。   “这粥味道不对!”灵儿低声说道。   烟雨知晓她嗅觉灵敏,低头轻嗅了嗅,她只嗅到什锦粥的甜香之气,未嗅到旁的味道,但当下也不敢大意。赶紧放下了手中勺子。   “怎么不对?”   灵儿蹙紧了眉头,“这里面加了药,我能分辨出药味,可是我不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路大人还没教我这些。不知是补身体的,还是有害的,反正不是只有粥,是加了东西的。”   灵儿说着又想抬手咬指头尖,可是想到这里是宫中,便忍住了这习惯性的动作。   烟雨闻言,便不再去碰那粥。   不管是补身体的,还是旁的,还是谨慎些好。宫里人多,防不胜防,也不能确信刚才那宫女就一定是皇后身边的人。   烟雨微微侧目,向上座的皇后看去。   却见皇后正执着杯子饮酒,并未看她。   皇后虽不应有害她之心,可也免不了有人会从中作梗。   这一道粥,从出锅到摆在桌面上,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便是处处小心,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她也觉出这次宫宴不一般的气氛。   淑妃和皇后之间,似乎在别着什么劲儿。   另一侧太子和二皇子虽有说有笑,可两人的面色看上去却不是那么的自然。   这一排喜庆的宴席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暗流。   “发现了什么?”宣绍见她四下观察,贴在她耳边问道。   “今日皇上是不是有什么安排,我听闻暗中似藏着好多侍卫。”烟雨也压低了声音道。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未多言。   烟雨案子提高了警惕。   忽而听闻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低的一句细语,“都准备好了?”   “是,皇上身边陈武是我的人,他身上藏着两份圣旨,只要皇上……”   “好。”那人打断了另一人的话。   那细细的低语声,便在烟雨耳中消弭无形。   烟雨的眼睛瞪得很大,人生第一次,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的听力。   刚才那两个说话之人,一个声音是高坤,而另一个打断高坤之话的人,声音那么像……那么像安念之!   安念之在宫里?   安念之怎么可能在摔下悬崖后,又混进了宫里?   安念之会变换音调,在他披着那大红的斗篷,以璇玑阁阁主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璇玑阁阁主就是安念之。   因为两个人的声音,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安念之的声音很平缓,很深沉。璇玑阁阁主的声音却是嘶哑难听,如破锯磨木。   可后来真相慢慢揭开之时,她才知道,原来人的声音是可以伪装的那么不同的。   刚才那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却是安念之未伪装过的声音。   他和高坤打算做什么?   高坤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只要皇上……只要皇上怎么样?他们就打算怎样?   高坤说,皇上身边的陈武是他的人?   烟雨知道,此时不是怀疑自己听力的时候,她拽了拽宣绍的衣袖,让宣绍将耳朵贴过来,“陈武是谁?”   宣绍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陈武是皇上身边如今的太监总管。”   说完,宣绍还抬眼望上座之上瞥了瞥,“瞧见没有,那个面容白净,柳梢眉,眼下有一颗泪痣的就是陈武。”   烟雨心中一跳,还真有这么个人!   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巧了全都是面容阴柔俊美之人。以前的高坤如此,如今的陈武虽比高坤逊色,却也算中上之姿了。   “怎么问起他?”宣绍问道。   烟雨蹙眉,“我刚刚听到好像是安念之的声音,不过我不敢确定,安念之和高坤似乎在谋划着什么,高坤说,陈武是他的人。”   皇帝却在此时开口道:“今日上元节假,除了请众位爱卿前来,咱们君臣同乐之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朕年纪已经大了,且日渐感觉道学之上,隐隐有所突破……”   皇帝话音未落,烟雨的耳朵却在底下之人的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细细的破空之声。   像是有细如纤毫的暗器破空而来。   “有暗器!有刺客!”烟雨忽而大喝一声。   隐在暗处的侍卫立即将皇上维护在中央。   以身体为肉盾,四下当得严实。   只见皇帝御案前跪着倒酒的宫女像是被什么击中,忽而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看不见敌人,甚至看不见暗器,却见那宫女倒地不省人事,七窍冒出污血来。   场面顿时乱了。   皇后和淑妃也吓得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向皇帝涌了过去,似乎是想寻求保护。   “保护皇上太子离开!”宣绍高声吩咐道。   大臣们吓得面色惨白,但还算镇定,宫娥们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尖叫连连。   宣绍命人四下搜查。   他自己却不敢离开烟雨半步。   如果真的是安念之回来了,那他想杀的可不止皇帝,皇帝身边有众多的侍卫,烟雨却比任何人都需要他的保护。   皇帝原定今晚颁布禅位与太子的诏书。   他也料到了今晚或不会太平。不曾想还是叫安念之钻了空子。   他是随着今晚入宫的大臣混进宫中,还是一直就躲在宫里?   他曾经伪装成安念之的面孔是不能用了,如今他的真面目又是如何?   “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宣绍一面让人维护席间秩序,一面下令。   这时却忽闻已经护送皇帝离开御花园的方向,忽而传出一片惊叫之声。   “怎么回事?”宣绍大声喝问。   “回公子,淑妃娘娘欲行刺皇上!”立即有侍卫跑来回禀。   一时间场面愈加混乱。   宣绍想去看,却又放心不下烟雨。   “我与你同去。”烟雨握着他的手道。   宣绍点头,今晚,他绝不会让烟雨离开他的视线。   两人行出御花园,身后还跟着小小的灵儿。   淑妃娘娘带血的尸身正倒在宫道上,身上被侍卫的长矛戳出了好几个血洞。   二皇子在一旁哭的嘶声竭力,被侍卫钳制住,靠不得前。   皇帝皇后太子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皇帝面色铁青,皇后也是一脸惨白。   “母妃,你怎么这么傻……”二皇子又哭又叫,踢打着钳制住他的侍卫。   烟雨瞧见那陈武趁乱还混在人群之中。   宣绍也瞧见了他,吩咐道:“将陈武拿下,护送皇上。其余人捉拿高坤与刺客。”   陈武一愣,没想到宣绍会突然点了他的名字,大声喊道:“奴才冤枉啊,皇上,宣公子,奴才冤枉啊!奴才什么也没干呀!”   “绍儿,这陈武……还有高坤……”皇帝也有几分犹疑。   “皇上,容臣随后再向您解释。”宣绍拱手道,“如今圣上安危为重。”   “父皇,您就先听太傅之言吧!”太子急急劝道,他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地方。   方才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父皇就要宣布了!   太子心中又急又恼,不过也知道这时候,安危最是紧要。   皇帝瞧着陈武被侍卫押下去,终是摇了摇头,在侍卫们的簇拥保护之下,先行离开。   “回禀公子,高坤不知所踪,刺客也未查到。”皇城司侍卫上前回禀。   “宫门已经锁闭,他们溜不出去,给我仔细搜!”宣绍冷声吩咐。   “宣公子,你不能将大家伙儿就关在这儿啊,宫里出了事儿,你得放咱们走啊……”   宣绍回到御花园,听到有些大臣已经开始抱怨。   适才离席的宣文秉恰在此时回来,他对宣绍点点头道:“这里有为父,你带人去寻刺客!”   宣绍却握住烟雨的手,他去寻刺客,却是不可能带着烟雨在身边的。如今将烟雨留下?刺客会不会就混迹在御花园中尚未离开?   烟雨反握了他的手,在他耳边道:“寻刺客要紧,我就呆在父亲身边,不会有事的。”   宣文秉看到儿子神情,也轻咳了一声道:“父亲在这里,将烟雨留下,你还不放心么?”   “孩儿没有。”宣绍拱手,又看了烟雨一眼,这才带人离开。   烟雨在一旁坐下。   宣文秉说着话安抚大臣们的情绪,也有不少皇城司的侍卫,仍旧在御花园中排查。   烟雨攥着灵儿的手,一面留心着四下细微的动静,一面小声问道:“灵儿怕么?”   灵儿一张小脸儿已经煞白,但眼中神情还算镇定,“怕,皇宫漂亮是漂亮,可是太危险了,灵儿以后再也不来了!”   烟雨点点头,“是,皇宫从来就是吃人的地方。”   她四下听寻,其实心中大概断定了刺客此时已经不在御花园中。   被那细如绣花针的暗器射中的宫女,此时仍旧躺倒在御案前面,还没人顾得上收拾她的尸身。   烟雨想起身去看看她所中暗器,可灵儿紧紧攥着她的手,她的衣袖,眼睛根本不敢往那宫女的方向看,她轻叹了一声,倒也只好作罢。便是看了她一不懂暗器,二不懂毒,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宣文秉安抚恐吓之下,被围在御花园不得离开的大臣们刚开始情绪还渐渐稳定下来。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心中的烦躁不安却是越来越多。   皇城司的搜捕工作却毫无进展。   烟雨也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宣绍找到安念之没有?抓到高坤没有?她坐的久了,腰都坐的有些酸了。   她拍了拍灵儿的手道:“我想去看看那宫女,你去么?”   灵儿侧过脸,瞟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宫女,立即飞快的别开视线,摇头道:“不要去了,她身上的味道很难闻,死人的味道,不要去。”   烟雨只嗅到御花园里淡淡的花香,宴席之上饭菜酒肉的香味,至于灵儿口中死人的味道,她是一点没嗅到。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就回来,坐的久了,有些乏。”烟雨将手和衣袖从她的小手中抽出。   灵儿惶恐的看着她,大儿灵动的眼睛里立时铺满惊慌失措。   “不用怕,宣大人就在这儿,还有皇城司那么多侍卫。”烟雨低声说道。   灵儿却是摇头,小手又攀上她的衣角,“那……我还是和主子一起去看看吧。”   烟雨倒是不知,灵儿会这般依赖她,许是今晚突发的变故实在是吓到她了。   便点了点头,拉着灵儿的手向御案处缓缓走了过去。   宫女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颈已经变成了黑紫的颜色,连脸上都蔓延了些许的乌色。   烟雨细细看去,见那宫女脖颈上映着宫灯似有冷光一闪。   她半俯下身去看,果然瞧见一根细如牛毛一般的银针,那银针附近皮肤的颜色最是乌黑。向四周蔓延。   一针毙命,若非这宫女忽而起身为皇帝倒酒,那么现在躺在这里的很可能就是皇帝了!   烟雨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这上元节之夜,还真是惊心动魄。   “那碗里有毒。”灵儿忽然指着御案上的一只嵌着赤金缠枝花,雕着宝石的玉碗说道。   烟雨一惊,那碗是皇上所用之碗。   “你能确定是毒?”烟雨走上前,看着那碗问道。   灵儿点点头,“味道有些刺鼻,我猜是毒。”   烟雨俯下身,嗅了嗅,除了汤汁鲜美的味道,她并没有发现旁的。但她知灵儿的嗅觉超出常人太多。便点了点头,好在那碗里的汤,看起来并没有动过。她正欲转身离开御案,将圣上碗中有毒之事告诉宣文秉。   一转身,眼角余光却是发现皇上所坐龙椅金黄的垫子一角微微翘起。   不似旁的地方那般平整。   若是平日里,她定不会注意到这一小细节,许是今夜,经过了这许多事,人的精神格外的紧绷,她抬脚走向那翘起的一角。   抬手将那垫子微微掀起一点。   一张卷起的正黄色布卷轴正被压在那垫子底下。   这是……圣旨?   何人会将圣旨藏在这里?   烟雨伸手将那圣旨拿了过来,四下一瞧,众人都在排查御花园里的大臣宫人,并无人注意到她和灵儿。   灵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微微蹲下些身子,借御案遮挡住自己,缓缓打开了那卷圣旨。   飞快的浏览之后,她将圣旨卷起,藏入怀中。   眉头也微微蹙起。   圣旨上例数了太子诸多不是,罢去太子储君之位,卓立二皇子为太子。宣家怂恿太子,宣绍身为太傅蛊惑太子,玩弄权术,等等。罢免宣文秉皇城司指挥使之职,罢免宣绍太傅,皇城司佥事之职等。   烟雨心中惊跳,如果她没有提前听到高坤和安念之的对话,没有听到高坤说那句“陈武是我的人,他身上藏着两份圣旨……”她如今一定会以为这就是真的圣旨吧?   原来安念之还是没有死心,对报复宣家没有死心。   他要杀皇帝,想毁了太子,其实真正的目的,还是宣家!   太子与宣家亲厚,他就要帮着二皇子夺取皇位。   皇帝偏信宣家,他就要杀了皇帝。   安念之不除,永远是宣家的心腹大患。   烟雨藏好了圣旨,站起了身。   目光又落在那缠绕着赤金镶嵌着宝石的玉碗之上,既然安念之是打算用暗器杀了皇上,又为何要在碗中下毒?   之前灵儿嗅到皇后赐给她的汤碗中也是加了东西的,难道也是安念之所为?   安念之的手已经可以伸到御膳房里了么?如今高坤能近身伺候皇帝的机会都不多,安念之真的能只手通天?   烟雨忽而想到那个被侍卫的长矛戳穿了身体的淑妃。   淑妃怎么会突然行刺皇帝?淑妃是和安念之勾结了,还是单独行动?   烟雨一时有些理不清。   索性不去想这些,待出现在面前的真相越来越多的时候,总会弄明白的。   她提步离开御案。   恰好宣绍已经带着人回来。   她瞧见宣绍冲宣文秉摇了摇头,又行至宣文秉身边,低声道:“高坤抓到了,但刺客另有其人,还没有抓到。”   众臣见宣绍回来,抱怨之声又大了几分。   “此时若开宫门,说不得那刺客就混趁乱溜走。”宣绍看着御花园里乱哄哄的大臣们,低声说着。   宣文秉点了点头,“但这里决计不能拖上太久,将大臣们总扣在宫中不是办法。”   宣绍漆黑的眼眸映着宫中高悬的琉璃宫灯,华彩非常,他回眸看了烟雨一眼。   今夜烟雨分明听到了安念之的声音,他真的又出现了,倘若不将他抓住,他便总会蛰伏在暗处,不知何时就会扑上来啃咬上一口,防不胜防。且安念之武功高强,善用毒药,不知其真面,他还有行刺皇上之心,这样的人,怎可姑息?   “皇上遇刺,如今在御花园中所有人都有嫌疑,急着离宫而去之人,便是嫌疑最大之人,唯有找出行刺皇上的真凶,方能洗去众位身上的嫌疑,若众位大臣不愿耽搁时间,配合留在御花园,助皇城司寻找真凶。那么,现下便可以走了。”宣绍忽而扬声说道。   御花园中原本乱吵吵的一片,立时安静下来。   想走就有嫌疑,就是刺客或是和伙同刺客之人?这还了得?   众位大臣虽被宣绍之言激怒,但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皇城司侍卫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拿眼睛狠狠剜了宣绍几眼,倒是没人在吵着让宣绍放他们回去。   烟雨提步走到宣绍身边。   “我们不知安念之真面目,他混在宫人当中也无法分辨。但你与他交过手,不是传说会武功之人,是可以感知旁人内力的么?你不能通过内力认出他?”烟雨在宣绍耳边低声问道。   宣绍心中无奈苦笑,“我内力受损,一直没有恢复,安念之内力数倍与我,他想要藏匿自己的内功不被发觉,不是难事。”   烟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或许我能认出他。”   宣绍侧脸向她看去。   烟雨脸上的表情并不确定,“我与安念之相处过数次,即便他改头换面,只要还是他,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应该能认得出来。”   “如此,太危险了。”宣绍却是摇头反对。   烟雨看了看御花园中暂时安静下来的大臣们,“如今时间紧迫,越早找出他,风险就越小。这次再让他逃脱,才是后患无穷。”   烟雨按了按被藏在身上的假圣旨,安念之对报复宣家并没有死心。   那是一个不达目的,似乎不懂得罢手的人。   唯有彻底断了他的爪牙,彻底让他没有抵抗之力,方能安心。   宣绍点点头,烟雨说的,和他想的一样。   他带着烟雨从御花园里聚在一起的大臣,和宫人们面前走过。   烟雨微微摇了摇头。   “不在这里。”   宣绍带着烟雨行处御花园,“宫中宫人众多,一个一个宫殿查过去要费上许多时间。”   烟雨咬了咬牙,“那就尽快。”   宣绍带着烟雨先到了皇上的承乾宫,宫人们被聚在一处,烟雨摇头。   没有,安念之不在这里。   二人又带人到了皇后的凤仪宫。   依旧没有收获。   待两人刚出了凤仪宫,便有皇城司侍卫来报,皇上已经下旨,让御花园中大臣们先行离去。   被皇城司锁闭的宫门已经由皇帝授意打开。   宣绍停下奔波的脚步。   烟雨也微微叹了一口气,时间太紧了,还是没能找到安念之。   也不知他会不会混出宫去?   “我们到宫门口去守着?”烟雨在宣绍身边低声说道。   宣绍回眸,却是瞧见烟雨微微发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他以前就发现,烟雨在凝神去听,过度耗费心力之时,会有虚弱症状。只是以前他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却不能大意。   “不用。高坤和陈武已经被带到皇城司刑狱。既然安念之在动手以前和高坤见过面,总能通过高坤将他抓住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宣绍漆黑的眼眸定定的看着她。   烟雨抬手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如今那里已经开始渐渐隆起,另一个生命在她体内已经越来越强盛,越来越鲜活。   烟雨没有逞强,她虽希望为宣绍分担,希望尽快扫除危险,却是不想以让他担心,不想以腹中孩子安危为代价。      第140章 你相信宣绍?      宫门已开,宣绍这边的寻查依旧没有进展。 烟雨体力也逐渐不支。   宣绍先将她送回宣府。他又返回宫中,收拾宫里的烂摊子。   那替皇上挡了暗器的宫女,被皇上下令厚葬。   而突发癫痫行刺皇帝的淑妃娘娘被割去淑妃封号。娘家查抄,尸首抬出宫闱扔于乱葬岗。   不管二皇子如何哭泣,如何哀求,皇帝都没有心软,不让人将淑妃好好下葬。   二皇子接连哭晕两次,也没能使皇帝改变心意。   皇帝遇刺,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八九年前那次,似乎还历历在目。好在两次都是有惊无险。皇帝此次还算得上平静。   皇后太子都陪在皇帝身边。   二皇子第二次哭晕之后,被人抬回了皇子所。   宣绍进宫之时,皇帝的脸色基本已经恢复如常。   “今夜之事,多半是那淑妃和人勾结所为,一定要将那人查出来!”皇帝恨声说道。   淑妃拿出匕首捅向他的情形,他现在一闭上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好在淑妃当时就被侍卫拦住。立时毙命与长矛之下。   宣绍闻言,躬身应是。   皇帝踟蹰了一阵子,还是开口问道:“那陈武和高坤如今……”   “回圣上,陈武和高坤如今在皇城司刑狱受审,请皇上放心,臣定会从他们口中查出那谋逆之人!”宣绍声音冰冷。   皇上哦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宣绍铁青的脸色,并没有说下去,只挥了挥手道:“好,你去吧。”   宣绍出了皇宫,直奔皇城司刑狱。   这夜出了此等大事,注定了是个忙碌的不眠之夜。   对陈武和高坤的审问已经在进行了,但直到宣绍从宫中赶回的时候。也没有审问出结果来。   陈武和高坤嘴都很硬,咬死了自己是无辜的,什么都不肯招供。   路南飞往宣绍房间里去之时。   恰听闻宣绍在房内咳嗽连连。   他抬手欲敲门,却是僵在了边。   上次在天目山公子负伤。伤势一直未好,如今又这般操劳。   路南飞眉头紧蹙,笃笃笃——的敲响了房门。   宣绍清了清嗓子,“进来。”   路南飞推门进去,宣绍脸色如常。看不出旧伤复发的病态。   “可审出什么了?”   “还没有。公子……”路南飞欲言又止。   宣绍抬眼看他,“有什么话就说。”   “公子,眼看天就快亮了,如今禁宫之中守卫森严,刑狱之中审讯也正进行,公子不如……先回府休息,一有进展,属下立即去寻公子。”路南飞说道。   宣绍闻言深深看他,倏尔一笑,“我看起来很虚弱?”   路南飞闻言赶紧摇头,“不是……公子旧伤未愈,况且,况且今晚突发这样的变故。想来……想来少夫人定是受了惊吓,心下难安,担心公子,公子不如回去陪陪少夫人也好。”   路南飞忽而灵机一动,知道他家公子最放在心尖儿上的是谁。   果然见提了少夫人之后,宣绍面上有几许犹豫。   “公子守在这里,也不过是早个一时半会儿知道消息罢了。我瞧着那两个人不会那么快挨不住的。”路南飞又道。   宣绍闻言,冲路南飞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临到路南飞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儿守着,我也能放心,多费些心吧。”   “是!公子放心!”路南飞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操心费力不怕,只要公子肯去休息。   宣绍乘着马车回到宣府。   烟雨果然并未休息,一直在等他回来。   “怎的没睡?”   屋里暖和,宣绍便将满是寒气的外衣脱了。走上前来,坐在烟雨面前。   烟雨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假圣旨拿出,“这是我在御花园捡到的。高坤话里说了,陈武是他的人,陈武身上备了两份圣旨,如果皇上……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如果皇上顺利被刺杀,那么陈武拿出的一定是这份假圣旨。”   宣绍接过圣旨来看。   烟雨倒了一杯水给他,又缓缓说道:“且灵儿在皇上御用羹碗之中发现有毒,回来之后我让人请了府医过来询问,灵儿说出配药来,府医证实确实是致命之毒。安念之既然要行刺皇帝,想来皇帝碗中的毒,并不是他下的。灵儿还在我的汤碗里发现有药,我问了府医,灵儿所言配药,乃是堕胎之药……”   烟雨话还未说完,宣绍忽而听闻“堕胎”二字,就猛的抬起头来,一双黑眸,紧紧缩在一起。   烟雨赶紧握住了他的手,“没事,我没碰过那汤,灵儿当时就嗅出来了!”   宣绍这才稍稍放松。   “淑妃后来不是也行刺了皇上么?所以我猜,今晚这事,不知是安念之一个人在谋划,淑妃也在谋划。但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互通有无,我却不能猜出。只但看这圣旨,就可知道安念之对宣家的恨意只怕是不少。”烟雨缓声说完。   宣绍点了点头,“如今高坤和陈武还什么都没有招。想得再多也只能是猜测,不如先好好休息吧。”   烟雨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宣绍脸上的疲惫,她看的到,虽然他伪装的很好,但眼眶周围还是泛出了红红的血丝。   她也甚觉腰酸,困倦。   如今费力去猜,不如养精蓄锐,免得安念之还没抓到,他们自己先累垮了。   夫妻二人让人伺候了洗漱,便在床上歇了。起初烟雨还担心自己睡不着,却不想她实在是困得狠了,不多久呼吸便平缓起来。   宣绍一直躺在她身边没动,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忽而睁开了眼睛。   如今李佑已经回了西夏,且看李佑的意思,他并不认同他的师父和安念之勾结谋害天朝皇帝的做法。   如今没了西夏的支持,没了璇玑的势力。安念之能躲在那里呢?   他行刺皇帝,图谋的是什么?帮助二皇子登基?是为了……对付宣家?   宣绍轻轻叹了一声,安念之这个人,让人看不透。   以他的手段,他的能力,他当初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引他去泉州,而葬送掉璇玑。   高坤在皇上面前的得宠程度,他完全没有必要冒险行刺皇帝。   就算皇帝死了,西夏又能给他什么更大的好处?   钱财,权利,这些与他来说,似乎根本就是垂手可得,可他似乎谋划的根本不是这些。   他究竟想做什么?   宣绍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他也是太累了,才会在自己纷乱复杂的想法中模糊了意识。   醒来之时,熹微的晨光已将窗纸涂抹成淡红的色泽。   窗外偶有鸟鸣,啾啾甚是清脆。   里侧烟雨还在沉睡,长长的睫羽随着呼吸微微的颤抖。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唇,轻轻落在她细白的额头上。   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披衣出门。   简单的用了早膳,宣绍便赶到了皇城司。   竟意外在这里遇见了二皇子。   二皇子一双眼睛红肿的核桃一般,小脸儿上尽是惨白。   瞧见他来了,便大步走向他,“宣公子,求你,求你帮我找找我母妃的尸首吧!母妃她……她定然不是有意的。”   宣绍昨夜已经听闻,二皇子为了求皇帝下葬淑妃,与承乾宫哭晕了两次。   皇帝还是没有答应。   如今他倒又求到自己面前来。   “二殿下,此乃皇上旨意,恕臣无能为力。”宣绍微微摇头。   二皇子还要再求。   路南飞却忽然快步进来,“公子,陈武招供了!”   宣绍不想与二皇子纠缠,当即转身出门,“我去看看。”   便大步往刑狱而去。   二皇子不死心,也跟着一道去了。   皇城司侍卫将二皇子挡在刑狱之外。   二皇子又哭又叫,“宣绍,你欺负我一个没娘的孩子!你让我进去,就算你不愿帮我,你也不能躲着我!”   他哭的声音很大。   倒是完全展现了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的模样。   宣绍身在刑狱之中,都被他嘶哑的哭声震得耳朵根疼。   毕竟是皇子,就算淑妃死了,二皇子的身份却没有改变。皇上能对他不理不睬,能让人将他抬回皇子所,可皇城司的侍卫,却不能对他说什么。   纵然他们很想上去捂了他的嘴,不让他在哭喊下去。巨史扔才。   “都招了什么?”宣绍忍着对二皇子的厌烦,边往里走,边问道。   路南飞往外看了一眼,道:“陈武受不住刑,说是淑妃指使他的。”   “淑妃?”宣绍闻言,停住脚步。   路南飞颔首,“是,陈武这么说。”   宣绍侧脸向外,“让二皇子进来。”   刑狱外的皇城司侍卫闻言,这才放了二皇子进去。   二皇子抹着眼泪,大步跑了进来。   宣绍已经转过身去,继续往里走了。   二皇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和路南飞身后。   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城司刑狱里阴森可怖的各种刑具,一时连哭都忘了。   一间刑房的门被打开。   浑身是血的陈武被挂在刑具之上。   满脸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醒着么?”宣绍问道。   旁边一人立即拱了拱手,一瓢冰冷的水就泼在了陈武的头上。   陈武一个激灵醒过来,口中大叫着:“是淑妃,是淑妃指使奴才的!淑妃说,皇帝驾崩,扶立二皇子,必不会亏待奴才!奴才立下大功,定要重用!”   陈武口中颠三倒四一直说着这么几句话。   二皇子霎时白了脸,“你胡说!我母妃不会这么做的!”   其实他心已经慌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究竟有什么计划,只知道母妃上次到皇子所看他的时候,告诉他,会帮他。   他也不料母妃昨夜会做出那般举动,不料想母妃竟会行刺父皇。   这陈武口中所说,究竟是陷害,还是确有其事,他并无半分把握。   但现在母妃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死无对证了。   “宣公子,他是胡说的!他是胡说的!我母妃不是那种人!”二皇子拽着宣绍的衣袖道。   被困在刑具之上的陈武听到二皇子的声音,微微抬了抬头,满脸的血污一双带血的眼睛甚是恐怖。   他看着二皇子,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二皇子,昨晚淑妃行刺皇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你母妃就是要谋反!你还为她辩解?说破了天也没人信的!”   “我母妃已经死了,你休要把这屎盆子扣在母妃头上!”二皇子红着眼睛冲他吼道。   陈武声音干哑,“淑妃怎么死的?是行刺皇帝被侍卫护驾刺死。”   “你以为,淑妃死了,你说受淑妃指使,就死无对证了是么?”宣绍忽而开口。   刑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二皇子瞪大眼睛看着宣绍,似乎没料到宣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利于他母妃的话。   陈武也看了眼宣绍,但很快垂下了眼睛,“宣公子,奴才确实是受淑妃指使。”   “淑妃指使你做什么?”宣绍又问道。   陈武皱了皱眉,“你们不是都知道了么?”   宣绍冲旁边点了点头。   一旁行刑之人立时扬起一鞭子挥到陈武身上,“让你招就招,哪儿那么多废话!”   陈武疼的龇牙咧嘴,满是血污的身上又有鲜血冒出来。   二皇子捂着嘴倒退了一步,毕竟还是孩子,狠话放起来不腿软,看见这血淋淋的场面,倒是有些怯场了。   “淑妃安排刺客行刺皇上,让奴才备了假圣旨在身上,说一旦皇帝驾崩,就拿出假圣旨,废了太子,扶立二皇子。”陈武咬牙说道。   “假圣旨呢?”宣绍问道。   “奴才见行刺失败,怕受牵连,将假圣旨放在御花园了。”陈武说道。   “既是要行刺皇上,又为何要在皇上碗中下毒?”宣绍挑眉。   陈武一愣,“什么下毒?”   “皇上御用碗中有剧毒,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宣绍问道。   陈武茫然的摇头,“奴才什么都招了,下毒之事,奴才真的不知情啊。”   二皇子还在震惊之中不能回神。   宣绍看了陈武一阵子,道:“你和高坤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陈武又摇头。   宣绍也摇了摇头,“看来皇城司的刑具是疲软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刑房。   他那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刑房里行刑之人,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伸手捏起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刑具,对着陈武冷冷一笑。   宣绍离开刑房,只听得陈武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刑房里传出。   二皇子紧紧跟在宣绍身后,脸上已经白的没有血色了。   “宣公子,那阉人是胡说的,我母妃定然没有……”二皇子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宣绍冷声打断。   “送二皇子回宫。”   “宣公子……宣公子……”二皇子奋力挣扎,却哪里是皇城司人高马大的侍卫的对手。   “你敢这么对我,就不怕我告诉父皇么?”二皇子挣扎说道。   宣绍淡淡看他一眼,“我若是二皇子,此时会更担心自己的处境。”   说完,他挥挥手,“你们去吧,我也正要进宫面见圣上,此事,我会亲自禀报圣上知晓。”   “是!”皇城司的侍卫应了一声,抓着二皇子便再没有手软。   这二皇子也太能闹了,早就受不了他在皇城司的咆哮了。   如今公子发了话,自然什么都好说。   几个侍卫将二皇子填进马车里,就往禁宫而去。   宣绍目送马车行远,回头看着路南飞道:“高坤那边,什么都没说么?”   路南飞缓缓点了点头,“是,什么都不肯说。”   “继续审,别把人弄死。”宣绍扔下一句话,就往宫里而去。   皇帝歇到了快晌午才起来。   昨夜之事,却是让人心惊胆战,甚是疲惫。   皇上一醒,便有人禀报,宣绍等在宫外。   皇帝起来洗漱之后,也未用膳,便见了宣绍。   宣绍呈上假圣旨,“回禀圣上,此乃宦官陈武与人勾结,欲谋害圣上性命,扶立二皇子而作伪诏。”   皇帝看完假圣旨,怒摔圣旨,厉声问道:“陈武与何人勾结,可有结果?”   宣绍沉默了一阵子,“还没有。”   他并未将陈武供出的淑妃拿出来说。   乃是因为,他认为这件事便是淑妃有参与其中,也定然只是被利用,如今拿来垫背而已。   烟雨听到了高坤的话,高坤和高坤背后的安念之才是真正的主谋。   如今如果将淑妃说出来。依着皇上对高坤的信任,说不定就会将高坤放出来,那再找安念之就难了。   “那此事和高坤有什么关系?”皇帝砸吧了一下嘴,犹疑的问道。   “臣一直派人暗中盯着高坤,有人禀报,事前见过高坤与陈武私下见面看,似乎在谋划什么。所以此事高坤亦有重大嫌疑。”宣绍信口说道。   “哦?竟有此事?”皇帝狐疑。   “是。”宣绍却答得毫不含糊。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既如此,就好好审审吧,绝不可姑息了那奸人!”   皇帝顿了顿,却又开口说道:“但,也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是!”宣绍躬身应道。   宣绍出了皇宫。   却是不知此时皇帝御案之上,已经堆积满了参他的折子。   说他昨夜里一意孤行,扣下众位大臣,不许出宫,还攀扯众位大臣都是有嫌疑之人。   昨夜毕竟有皇帝遇袭之事,众位大臣的折子上,除了参他昨夜的行径,更有细数他曾经诸多不是,说他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说他贪腐受贿,纵容部下,说他骄横奢靡,所用极尽奢华等等。   曾经不算事儿的事儿,如今都被扒拉出来。   有人见昨夜风向,嗅出这许是搬到宣家的一个大好时机。   局面越是乱,越是好浑水摸鱼。   宣绍还在为找出行刺皇帝的真凶费心费力。   皇帝倒是于炼丹修道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亲自翻阅奏折。   看到满目弹劾宣绍的折子,皇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只将宣文秉传唤来,将折子放在宣文秉乃面前。   宣文秉翻看了折子。   跪地道:“皇上圣明,无论是宣家,还是宣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绍儿如今负伤在身,却仍旧坚守皇城司,寻出真凶。望皇上明鉴。”   皇帝手里还捏着一本折子,这本折子言辞犀利,也更为过激,不但细数宣绍诸多不是,更声称昨夜之事,乃是宣绍与人勾结,祸乱朝纲,否则皇城司负责大内安全,怎能容许刺客混入,等等。   皇上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宣文秉,又看看手中折子。   最终还是将手中的折子倒扣在了御案之上。   “行了,宣大人起来吧。朕自是信你,也是相信绍儿的。”皇上缓声说道,“只是绍儿毕竟年轻,日后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要收敛一些。”   “是!”宣文秉躬身应了。心里却不大舒服。   宣绍十一岁入皇城司,就开始是这么个行事作风,这么多年皇上从不说什么。   如今宣绍长大,越发收敛,倒是叫皇上不满了。   宣文秉退出皇上御书房,仰头望天,轻叹一声,君心难测。有时候,你分明是为皇上好的时候,他偏不觉得你好,倒叫人攒了一身的劲儿,找不到发泄之处。   是不是也该劝着宣绍,不必为此事再这般费力了?   皇上如今对绍儿不满,还不就是因为绍儿将高坤关了起来么?   高坤乃是奸人,皇帝却看着高坤顺眼。   将高坤放回去,平衡着高坤和宣家的关系,对宣家也是有好处的。危害的却是皇帝。   如今抓起高坤,倒是激起皇帝对宣家的不满来。   高坤倒了,旁的大臣看着宣家独大,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利用皇帝对高坤的不舍,一并将宣家推倒,所谓一举两得。   如今这局面,宣文秉看的懂。   相信宣绍也看的懂。   宣文秉出了皇宫,犹豫再三,却是没有往皇城司而去。   绍儿大了,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他去劝他什么?让他放了高坤?让他为保住宣家如今的地位,向奸人妥协?让他为平衡各方面压力,不将真相查出?   这话宣文秉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   这几日,不管是紫禁城,还是临安,还是整个朝堂之上,似乎都风平浪静。   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   弹劾宣绍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   皇帝既没有斥责弹劾之人,也没有对宣绍有任何举措。   但这已经向大臣们递出一个信号,就是皇帝已经不似以前那么维护宣绍了。   于是众位大臣就像味道腥味的猫一般,奋力钻研还可以如何弹劾宣绍。   恨不得将宣绍穿着开裆裤时候做下的错事都翻出来说一说。   皇城司的陈武已经只剩下半条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见宣公子……”陈武喃喃道。   “你老实交代了,自然可以见到宣公子。”行刑之人冷笑。   “我要见宣公子……”陈武反复只有这么一句话。   行刑之人便报给了宣绍知晓。   宣绍再次来到陈武的刑房。   不过几日不见,陈武好似被剥下一层皮来。   “如今想好了么?”宣绍淡声道。   “杀了我!杀了我……”陈武翻翻眼皮,瞧见眼前站着的人确实是宣绍以后,用尽力气说道。   “让我死,让我死……”   宣绍走了两步,靠近他,“你说了我想知道的,要死要活,都可以随你。”   陈武面露惊骇之色,“是淑妃……是淑妃指使……”   宣绍抬起食指摇了摇,“我要听的是真话。”   “是真话!”   “你知道璇玑么?”宣绍忽而说道。   陈武一愣,面上惊惧之色加剧,他猛烈的摇头,动作牵动伤口,他脖子上流出血来。但他摇头的动作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剧烈。   一旁的侍卫要上前给他止血,一边折磨一边医治,才能吊着他的命,不让他死。   陈武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侍卫手中止血的药落不到他的伤口之上。   那侍卫发了狠,一手拽着他的脖子,一手硬将药粉按了上去。   只听陈武惨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还以为他要见公子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了,不想……”行刑之人颇有些脸红道。   宣绍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他知道璇玑。”宣绍对同行的路南飞道。   “看他表情,应是十分惧怕,所以不敢说。”路南飞跟着点头。   “璇玑主倒是有手段的人,能让人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也不将他供出来。”宣绍赞叹一声。   行刑之人又将陈武唤醒。   宣绍侧脸看着他,“璇玑我们已经知道了,璇玑主我们也见过了,所以,你不用怕成那个样子。”   陈武面露惊恐,“是干爹……是干爹……他会杀了我的,是高坤的干爹……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他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做成人皮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宣绍闻言,又将耳朵贴近了陈武,才听清他所说之言。   “是高坤的干爹?”宣绍狐疑。   “什么是人皮偶?”路南飞也听清了一字半句。   宣绍微微摇头,“安念之这人邪乎的很,许是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邪术吧。难怪将人吓成这样。”   宣绍看了陈武一眼,转身走出刑房。   转而到了高坤的刑房之中。   高坤的样子比陈武好不了多少,满身血污哪里还看得出平日里妖魅雌雄莫辩的模样来。   不过高坤的精神状态确是比陈武好上许多的。   听闻有声音,抬眼看了看,瞧见宣绍,还咧嘴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高坤低声说道。   一句话让他喘息了好久,才又开口,“宣绍,你早看我不顺眼了,你就是借机报复,诬陷与我!”   “我是不是诬陷你,你很清楚,陈武已经交代了,是你与你干爹谋划,对么?”宣绍淡声道。   高坤一怔,忽闻“干爹”二字,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愣怔,继而他干笑道:“陈武?陈武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什么干爹?我不知道!”   “等他被抓回来,你就知道了。”宣绍靠近了高坤说到。   高坤见他离得近,便也低声开了口,“你知道了又怎样?你抓不到他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抓到他!”   宣绍狐疑看向高坤,高坤却是笑着闭了嘴。   再问却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宣绍走出刑狱。   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紧缩在一起。   “高坤的干爹,我听闻宫中太监因不会有子嗣,多有认干儿子的习惯。这么说来,安念之很可能也是宫里的太监?”   路南飞闻言,不知宣绍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想了想仍旧答道:“如此,倒是可以查一查宫中册子,宫中每买进一批太监都会登记在册。如果他真是宫里的太监,应该会在太监册子上留下蛛丝马迹。”   宣绍点头,“将路明阳叫来。”   路南飞闻言转身而去。   宣绍将查阅宫中近十几年的太监名册的宏大任务交给了路明阳。   因着路明阳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翻阅倒是比旁人整理对比来的更省时省力。   路明阳将上官海澜也抓来陪他当苦力。   当看到内务府堆积到屋顶的太监名册之时,路明阳已经欲哭无泪了。   宣绍也让人在宫中询问排查,看是否有人听闻过高坤认过谁做干爹。   可没有人对此有所耳闻。   且如今皇帝似乎对宣绍有那么些戒备,宣绍寻查之事,并不顺利。   这日皇帝将太子和二皇子都召来,在御书房。   指着面前被他留中不发的一摞折子,让两个儿子翻阅。   太子先粗略翻了一遍,越看越是生气,最后干脆扔了折子,板着脸坐在一边。   二皇子也很快翻完,闷声坐在太子下手,也未言语。   皇帝看了两个儿子的反应,看着太子问道,“太子有何想法?”   “父皇!太傅乃是忠臣,对父皇忠心耿耿,如今还未着寻出那日行刺父皇的刺客日夜操劳,那群文臣,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用寻些不起眼的错处来弹劾他,这!这分明是嫉妒,是污蔑!”太子气的脸红脖子粗。   却侧脸瞧见皇帝已经冷了脸。   便忍下后面为宣绍辩驳的话,又闷头坐了回去。   “你呢?”皇帝看着二皇子道。   二皇子神情却是有些怔怔的,他似乎还没有走出母妃已死,连尸首都被扔在乱葬岗,不能下葬的阴影。   起身看着皇帝,眸中神色复杂,一时没有言语。   “怎么,你平日不是很能说会道的么?”皇帝看着二皇子的反应,也有些不满。   “回父皇,儿臣不知道。”二皇子知道,如今宣绍若不想查下去,只用将陈武的供词交上来即可。陈武的供词之中,他的母妃淑妃就是真正的主谋。   而宣绍怀疑的高坤就会被放出来。   他母妃虽已死,但罪名更大,他不想让母妃背负这样的罪名。   他记得那晚,母妃倒下的样子。   他记得那晚,父皇的绝情。   就连他想让母妃平淡下葬,那怕不立碑,不入陵,只要不抛尸乱葬岗,不让乱葬岗的凶兽吞食就行。   可无论他如何哀求,父皇都不肯答应。   皇帝叹了一声。   二皇子也退到一旁。   皇帝又看向太子,“这么说,你是相信宣绍的?”   太子立即点头,“儿臣自然相信太傅!父皇切不可因着这些捕风捉影的话,误解太傅呀!父皇难道不记得壬戌年元月,太傅为救父皇,险些丧命之事了么?”   皇帝闻言,眉头蹙起。   他记得某一个大臣的折子上,也提到了这件事,那大臣说当年之事,根本是宣文秉一手安排,为的就是取信于皇上。   宣家也确实是从那时被重用,一跃成为他面前最是得宠的臣子。   可那件事真的是宣文秉安排的么?他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可如今回想起来,当日他分明看到宣绍情况十分凶险,最后为何宣绍却没事了呢?   非但没事,如今不是活得很好么?   且因着那件事,这些年来,他对宣绍多有纵容,还允许宣绍在他面前无需行跪拜之礼。   宣绍也越发肆无忌惮……   当年之事,真相未明,宣文秉就灭了叶家满门。   宣文秉果真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还是为了掩盖不为人知的真相?   皇上心下越发嘀咕起来。   皇帝看向太子的眼神,越发深邃,太子抿了嘴,预备好了要为宣绍说的好话也收了声。   二皇子一直木木的坐在一旁,没有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倒是让太子多看了他两眼。   皇帝见两个儿子此时皆不懂自己心意,难免有些失望,挥了挥手,目露疲惫道:“你们下去吧。”   太子同二皇子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第141章 先有你还是朕?      路明阳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在翻查近十几年,宫中收录的太监档案。   上官海澜陪着他,实在困极,靠在架子边上合眼睡着了。脑袋猛的一晃。醒过来之时。睁眼悄悄,路明阳还在迅速的翻着册子。   上官海澜伸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不困么?”   路明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睛都已经熬的通红,却是微微咧了咧嘴角,“找出那个人,她才会安全。”   上官海澜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怎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路明阳认真的神色,怔怔出神。   朝阳的光从窗外漏进。落在他满是疲惫的脸上。却好似为他镀上了一层亮眼的金边。   上官海澜看着他。竟看的愣住。   耳边只有他迅速翻着书页声音,一室寂静的,让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味道。   “你醒了么?醒了就继续找吧。”路明阳也不看他,只低声说道。   上官海澜这才回神,“哦。”了一声转开视线。   只是路明阳没有看到,一向没有正行,一向笑嘻嘻的上官海澜,这时候,却是微微红了脸。   宣绍已经明显感觉到,经过御花园一事,皇帝对他的信任不似以往。如今若非通过玄机子,皇上许多打算他甚至无从得知。   太子也“委婉”的告诉他,皇上似乎因着那些大臣的折子,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   宣绍只觉甚是讽刺。他一心为皇帝安危着想,一心想要抓住真正潜伏在暗处的凶手。却因此而遭了皇帝忌惮。   大臣们嫉妒宣家,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忠于的是皇帝,只要皇帝信任宣家,信任他,那他作所的一切就有意义。   不料如今君臣之间也会生出嫌隙……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还在皇城司,只要他还有能力,他就一定要找到那个八年前和八年后的如今。两次欲要行刺皇帝的凶手。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烟雨,更是为了皇帝。   “奇怪……”路明阳嘟囔了一声。   上官海澜立即放下手中无聊的名册,抬头看向他,“什么奇怪?”   “有个太监十几年前入宫,不甚出彩,一直在集贤阁做粗使洒扫,后来不知怎的得到皇上赏识,被派往太子身边伺候。可是在太子身边呆了没两年,不知犯了什么错,又被撵回了集贤阁扫地。”路明阳合上手中名册,抬手揉了揉眼睛。   若非他过目不忘,这么一个小小的太监一点小小的事儿,中间隔着几年的时光,分别记在不同的册子上,他还真发现不了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上官海澜轻嗤了一声,“就是看宫里主子的心情,升迁贬低嘛,这种事不该很常有么?”   路明阳却是摇了摇头,“能在太子身边伺候的人,而且是皇上指派去的,必然会受重用,一般不犯大错,不会被遣出东宫,如果真的犯了大错,也不会是遣出东宫那么简单,会直接要了他的命。你也翻了名册,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被打死的太监是少数么?”   上官海澜闻言,这才脸色郑重起来。起身站到路明阳身边,“这太监叫什么?”   “高让。”路明阳放下手中名册,“速去回报公子!”   宣绍带着皇城司人马包围集贤阁的时候。   集贤阁的宫人们吓了一跳。   宫里人都说,皇城司兴师动众出现的地方,准没好事儿。   集贤阁是宫中藏最大最全的一处。若是对文人来讲,集贤阁可是个宝地。只是对宫中靠依附主子为生的宫人们来讲,呆在个藏,是最没前景没前程的地方了。   集贤阁会发生什么事儿,也值得皇城司如此大的阵仗出现的?   宫人们又诧异,又慌乱之时,唯有一个身量瘦长的拿着大扫帚扫地的太监,低垂着眼眸,不慌不乱,神情安逸的继续扫着自己的地。   甚是还颇有闲情的对一个皇城司侍卫道:“官爷,您当着奴才扫地了。”   “你是高让?”站在宣绍身边的路明阳率先问道。   那扫地的太监放下手中扫帚,抬头冲路明阳一笑,“正是。”   皇城司侍卫立即搭好手弩,围住笑容和煦,一脸无害表情的高让。   高让淡淡看了宣绍一眼,“终于让你寻到了,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宣绍的目光落在高让的脸上。   他年近不惑,面容和煦温厚,不同于安念之的冷脸呆板,微微笑着的表情,牵动眼角有几条浅浅的纹路,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   且不知是不是在集贤阁呆的久了,他身上不似一般太监一般躬身哈腰,倒是有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倒像是一位儒雅的文人一般。   “等我?”宣绍缓缓开口。   “是,我备了茶,不知宣公子是否肯赏脸喝上一杯?明前的瓜片,味道不错。”高让淡笑着开口,声音和当初的安念之倒是相差无几。   “公子……”路明阳蹙眉,欲要劝解。   高让看了路明阳一眼,轻笑,“想必宣公子心中有些疑惑,需要我来为公子解惑。只怕过了今日,这些疑问就会永远成为疑问。公子想知道真相么?”   高让侧身坐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此人狡诈狠毒,诡计多端,且善用毒,绝不可信他。”路明阳在宣绍身边说道。   宣绍却是抬脚向高让走去,“且听听你有什么说法吧。”估肠土号。   高让一笑,带着宣绍进了集贤阁一旁侧殿。   这里备有小炉,全套的茶具,以便供前来读书的主子在这里喝茶。   不过平日里极少会用上,主子们看书都是让手底下奴才直接来取,谁会有闲心跑上这么远,专门来这儿看书呢?   所以这集贤阁鲜少有有头有脸的主子光顾。   宣绍和高让落了座,皇城司的侍卫们持着手弩,围在茶室之外。   高让拿帕子擦了手,不慌不忙的烧水,煮茶,烫碗,一溜的动作闲适而有条不紊,像是在招待自己的挚友,而非前来抓他的皇城司佥事一般。   “我入宫的名字是高让,高坤是我干儿子。不过思来想去,我最喜欢的还是安念之的名字,念之,念芝,多好的名字。”高坤一面将茶碗放在宣绍面前,一面轻笑着说道。   宣绍没有去碰那茶碗。   高让笑笑,倒也不在意,自己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他如此痛快,一上来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叫宣绍有些意外。   “高坤在皇城司什么都没交代吧?唉,也为难你这么久才找到这儿来,他倒是个嘴硬的孩子。”高让放下茶碗,微微摇了摇头。   宣绍看着他,不置一词。   高让笑了笑,“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次将你打伤,伤好些了么?”   高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和煦的,和煦的不像是再问伤势,而是再问:“上次你来我家吃饭,那菜是不是太咸了?”一般。   天目山两人殊死搏斗之时,他还顶着上官海澜所做的假面,表情生硬冰冷,甚至是狰狞可怖。如今却恬淡而笑,一派安然。若非声音相差无几,倒很难相信,两人真的是一个人。   “你不是有话想说么?”宣绍没有和他寒暄,绕弯子。他实在不觉得自己和高让有什么可寒暄的交情。   高让又为自己添了茶,“是,可心有疑惑的不是你么?你不问,我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宣绍微微颔首,“我问话一贯在皇城司,你既愿意交代,就随我到皇城司走一趟吧,也免得在集贤阁大动干戈。”   高让微微摇头,“你这习惯得改一改,皇城司的刑具我可是听说过的。那地方太阴森,不适合谈这些。咱们还是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吧,说完,我随你处置。”   宣绍打量着高让,分明知道这人邪气得很,经他手的东西没有不邪乎的,但如今面对面坐着,却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派儒雅之象,也是他的本事了。   “你不问,就只好我来说了,从什么时候说起呢?”高让饮尽茶水,一面为自己添茶,一面说道,“应该从十几年前说起吧?”   他的目光落在茶盘上,又似乎是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回忆里。   “那时候玉芝还未出嫁,我初到临安,身负重伤,且身上银子皆被贼人掠夺,已经饿了好几日。恰逢玉芝随母上山礼佛。众人瞧见倒在路边狼狈不堪的我,都是避之不及,唯有玉芝叫人停下马车,给我水喝,给我留下银子,还叫家仆送我到医馆诊治。哪怕她母亲在她身边反对,她也没有对我弃之不理……虽然我只透过那马车小小的车窗,看见她一眼。但这一眼,足以让我铭记终生。”高让放下手中茶碗。   他脸上的笑容明媚到极致,一股儒雅的书卷气,配着清淡的茶香,让周遭的环境似乎都随着他的叙述,落入曾经美好的回忆里。   “我得救之后登门拜谢,欲考取功名求娶玉芝……可安家看不上我,知我心意之后,根本不许我再登安家之门。”高让为自己添了茶,看着宣绍道,“不能求娶心爱之人,甚至连面都见不到的感觉,你明白么?你家世好,所做一切皆顺风顺水,你不会明白我那时有多苦……”   “好在我学识不错,得了叶家赏识,叶正梁的父亲收了我做义子。我以叶家义子的身份,才从新得以登了安家之门。我以为,有了叶家义子的身份,我与玉芝之间,就不会隔着那么大的鸿沟,我与玉芝,总算可以在一起。可不曾想……呵呵,不曾想,叶正梁居然也要求娶玉芝!分明是我先遇见,分明是我先心属于她。为何偏偏因为他是叶家的嫡子,就可以娶得佳人……”   高坤放下茶碗,晃了晃茶壶,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   他微微叹了一声,抬眼看着宣绍,“你说,这公平么?”   宣绍淡然道:“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没什么公平不公平。”   “呵呵。”高坤冷笑,“一厢情愿?不,我不这么想。玉芝是对我有意的,你怎么会懂?”   “我后来在安家,在叶家,都见过玉芝,我以为,她既已和叶正梁定下了亲事,我总能将她忘掉。可我错了……我忘不掉,我以为我会将自己的心思隐藏的很好,可我又错了,我藏不住。连叶正梁后来都发现了我的心意。他背着叶父,将我逐出临安,还……还断绝我和玉芝能在一起的可能,将我弄成男不男的残废模样。弃我与荒野,以为我会死在那儿。”高让灰色的眼眸变得沉冷,“他太小看我了。既然他不仁不义,我自是不会手下留情。 我再考取功名已经不可能,叶家乃权相之家,叶家不倒,就没有我在临安的立足之地。所以我自卖己身,混入宫中。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叶正梁给我的馈赠,从来没有忘记过,要将他加之我身的痛苦千倍百倍的奉还给他!”   宣绍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净白小茶碗中已经冷掉的茶汤,“所以,你策划了八年前的行刺,并将证据送至一向忠心于圣上的我爹的手中。目的,就是毁了叶家,是么?”   高让点点头,“不错,集贤阁可是个好地方,我在这里学到了曾经闻所未闻过的东西,我在宫中这十几年来,不但教出高坤这么个好儿子,还在宫外建立璇玑阁。我原以为,你爹会将证据送至皇帝面前,叶家必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那时,我已派璇玑阁做好准备,救玉芝脱身。不料……你爹竟会突然下手,亲自灭了叶家满门,竟连玉芝都……竟连玉芝也没能逃脱,死在你爹的手中。我能抢出玉芝尸首,已是侥幸……我计划多年之事,竟被你爹亲手毁掉!我心之痛,你如何能懂?”   高让说着痛心,脸上却还是带着笑的。   “集贤阁中藏有上古遗书,里面记载千奇百怪,更有起死回生之术,这才给了我希望。我保存玉芝尸身完好,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将她唤醒。三年前天降异象,本是绝好的机会,不曾想,倒叫穆青青占了便宜。如今本是可以以穆青青一条贱命,换玉芝醒来。又叫你这小子将机会尽毁。”高让灰色的眼眸中,是宣绍清晰的倒影。   “你爹害死了玉芝,你又毁去了玉芝复苏的机会。你说,我与你宣家的仇,是不是不共戴天?”高让笑而问道。   宣绍冷笑,“你的叙述里,让我看到的是你不知恩图报,自私自利,狠辣歹毒。母亲当年根本就不该救你,救了这么一只狼回来!母亲本是好心,却被你觊觎。叶家收留你,本可以给你一个好前程,却不料你贼心不死,定是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才会叫父亲对你痛下狠手。你算计叶家,倘若母亲知道一切皆是你的算计,就算你能救醒母亲,你以为,她会怎么做?你以为,她愿意面对你么?”   高让的脸色变得沉冷难看。   宣绍却继续说道:“我家夫人说过,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向很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母亲心中根本就没有你!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高让手中茶碗“啪----”的一声被捏的粉碎。   “你住口!”   宣绍鄙夷的看着他,“原以为会听一场凄美委婉的故事,不曾想,不过是中山狼的狡辩罢了。”   高让冷冷的看着宣绍,“我和玉芝的过去,轮不到你来评价。”   “不,你说的不对。”宣绍摇了摇食指,“纠正一下,我只听到了你的过去,和母亲,没有半分关系!”   高让目中翻滚着怒意。   但他并没有愤而起身,亦没有对宣绍出手,而是一直在忍耐自己的怒气,一直在压制着自己。   这倒是让宣绍有些意外。   凭着前几次的接触,高让的行事作风一向是不管不顾的。   是皇城司众人持手弩在茶室外的震慑作用,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他有什么旁的打算?   宣绍内伤未愈,不得不小心防范。   “我这一生,也曾玩弄权利与鼓掌之间,也曾富可敌国,连如今的皇帝,也几次险些毙命在我手中……不过不管是权利还是钱财,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贪念这些。”高让幽幽的说道。   “不是不贪念,若不贪念,你何须做这许多?不过是你已经得到了,对垂手可得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罢了。”宣绍打断他的话。   高让瞥他一眼,“随你怎么说吧,但唯有安玉芝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她是真的,真的,不可能在醒过来了。不过她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   高让忽然将手拍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宣绍,轻快的扬起了嘴角。   “最后的最后,让我送宣家一个大礼吧?”   在众人视线中,高让突然做出让人始料未及的惊恐动作。   只见他骤然收紧自己的五指,手指如勾的插入自己胸腔之中,热血顺着他的手指涌了出来。   他脸上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喝了一声。   竟生生将自己的心,从胸口拽出。   宣绍立时闪在一旁,猩红的血喷溅在宣绍适才坐着的椅子上,立即将那椅子染红了一片。   持着手弩立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卫,皆被惊的目瞪口呆。   谁也不曾料到高让会忽然做出这番举动。   高让手中是一个血淋淋的,还正在跳动的心脏。   路明阳站在茶室外面的最前面,已经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宣绍看着高让在自己面前,渐渐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噙着未散去的笑,缓缓倒在了地上。   如果说,高让如此血腥惨烈的自尽方法,已经让众人惊骇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了。   不禁围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卫,包括站在最前面,离茶室最近的路明阳,包括茶室里面,站在高让尸体不远处的宣绍,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目所见的一切。   但这一切,确是真的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高让的尸身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化作了一滩血水,衣服,头发,骸骨,皮肉,眨眼之间都不见了,唯有一滩冒着热气的血水在茶室铺着青石的地面上咕嘟嘟冒着泡。   喷溅在宣绍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的血迹,也不见了踪迹。   好似刚才高让坐着和他说话,好似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一般。   “公子!公子!”远远有皇城司侍卫的呼喊声传来。   宣绍闻声向茶室外看去。   围在茶室外的皇城司侍卫让出一条道来,那侍卫大步跑的气喘吁吁,顾不上喘匀气息,便慌忙回禀道:“公子,皇上去了皇城司,同行的还有容氏。属下们拦不住,皇上已经去了刑狱了!”   宣绍蹙眉,侧脸看向地上那一滩血水,却见那滩血水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只有地上留下一圈圈像水渍一样暗红的痕迹。   难怪高让不急不忙,其实他已经连之后要发生的事都算计好了么?   他故意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让容氏好带着皇上去皇城司刑狱?   他最后要送宣家的大礼,就是他死了,连尸体都不留下,真真正正的是死无对证?   “留一队人守在这里,其余人等,随我回皇城司!”宣绍冷声道。   “是!”众人应声。   路明阳紧紧跟在宣绍身后,心有余悸的低声问道:“公子,那高让最后耍的什么把戏?为何尸身会突然不见?化作一滩血水?”   宣绍闻言,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亦不知如何回答,高让此人颇有些邪术,竟能保持安玉芝已经死去的尸身八年没有丝毫改变,竟能说出,以心换心,将已经死去许久的人唤醒的言语,如今做出这自取己心,化作血水的行为,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如今他死了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就算他已经承认,上元节那日的行刺之事是他所为,只怕咱们将刚才发生的事,回报与皇上,皇上没有亲眼所见,也是不会信的啊?”路明阳有些焦急的说道。   宣绍看了他一眼,这才是高让的真正目的!   高让临死前说了,他此生唯一贪恋的便是安玉芝。宣家父子两人,一人害死安玉芝,一人破除安玉芝复苏的可能,他与宣家的仇不共戴天,所以他连自己的死都要利用,来算计宣家。   宣绍赶回皇城司的时候,皇帝正沉着脸等他回来。   容氏跪伏在皇帝脚边,怀里抱着他们已经从刑狱之中解救出来的高坤,哭的面色苍白,几乎喘不上气来。   高坤一张妩媚雌雄莫辩的脸上带着血,带着已经干涸的血痂,甚至狰狞。不过他用自己散乱的长发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些许苍白的脸颊,让人瞧着分外脆弱。   “皇上!”宣绍躬身行礼。   “跪下!”皇上怒喝一声。   跟在宣绍身边的路明阳一愣,却见宣绍已经矮身跪了下去。   他也连忙跟着跪下。   这还是他跟了宣绍这么些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宣绍下跪。   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心头也有些闷闷的,好似替他家公子受了委屈一般。   却见宣绍脸上并无半分的不情不愿或是不甘。   宣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迎接皇帝盛怒的准备。   “你,你就是这么审问的么?”皇帝黑着脸,看着宣绍,抬手指着气息微弱的高坤。   宣绍跪在地上,叩了头,没有回话。   “朕,问你话呢!”皇帝却没打算罢休。   “是。”宣绍开口,简短的吐出一个字来。   皇城司的手段,皇帝并非不知,只是以前不加理会,如今却寻上门来,必是已经做好了问罪的打算,他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辩解了。   “好,好,你承认就好。”皇帝狠狠点头,“那你这般审问,可审出结果来了?”   皇帝转身,在屋里的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打量着椅子扶手上行云流水的纹路,从鼻中哼出一声,“我倒是不知,皇城司的规格如今这么高,一个佥事所用都是这么名贵的花梨玫瑰椅了!”   宣绍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没有打算就此解释什么,一个人看你不顺眼的时候,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不顺眼。   皇帝如今心中对他已有芥蒂,明明是以往他默许之事,如今拿出来也成了罪过。   “高坤在宫中认有干爹高让,高让武功高强,藏身集贤阁,上元节御花园行刺之事,便是高坤与高让及陈武合谋而为。”皇帝一直没有让宣绍起身,宣绍便跪在地上说道。   高坤躺在容氏的怀中,听到这儿,微微咳了一声。   容氏便哭的更是凄惨,抬眼看着皇帝,颤声道:“皇上,高公公在宫中并没有干爹,我与他相处良久,关系不浅,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干爹。更不曾听说过高让此人。宣公子这是……这是……”   容氏哭着没有将话说完,可意思在明显不过,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宣绍污蔑高坤。   皇帝抬手压了压,像是安抚容氏的情绪。   容氏是皇帝乳母,皇帝自幼对容氏依赖非常。曾经容氏被送出宫去,皇太后刚一不在,皇帝就又寻了由头,将容氏接进了宫里。   一开始容氏行事还算收敛,后来有高坤在皇帝面前得宠,又和容氏有了对食的关系之后,容氏高坤便越发肆无忌惮,在宫中可谓横行无忌。   可皇帝对容氏一向袒护,不许旁人说容氏一句不是。   “你说的高让何许人也?如今何在?”皇帝看着宣绍问道。   路明阳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这高让还真是狠毒!连死都要算计上!   “高让是集贤阁洒扫……”宣绍话还为说完。   容氏便冷笑打断,“一个集贤阁洒扫,宣公子却说是高公公的干爹?这话听来,宣公子不觉可笑么?宫中奴才从来都不是按年龄排辈分的,宣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倘若在平时,断不会有人敢打断宣绍的话。   可此一时彼一时,容氏身为皇帝的乳母,自是非常了解皇帝性情。有时皇帝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她甚至都能猜出皇帝在想什么。   如今皇帝对宣绍已经心生不满,她如何会看不出。   但见她打断宣绍的话,皇帝丝毫没有面露不悦,就可看出端倪。   宣绍知道此时,自己已经落了下乘。   就算他将话说完,又有皇城司众人作证,可高让连尸首都没有留下。皇帝会信他的话么?   “撇开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不谈,你说高坤与人合谋行刺朕,可有证据?”皇帝挥了挥手手道。   宣绍跪在地上,微微摇了摇头。   原本还有高让的供词,可现在这供词也起不了作用了。   他确定高坤有参与其间,乃是因为烟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可烟雨耳力过人,皇帝并不知情,就算皇帝知道,皇帝又会相信么?   烟雨过人的能力越多人知道,对烟雨越没有好处,他并不想将烟雨牵扯进来。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宣公子就将人打成这样,如果有证据,宣公子是不是还要先斩后奏了呢?”容氏又哭了起来。   声声哭泣好似要肝肠寸断。   哭的皇帝一脸的痛惜,“容氏莫哭,朕,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皇帝此言一出。   屋里霎时一静。   给容氏一个公道?这便是要惩治宣家了?   跪在宣绍身后的路明阳忍不住微微抬了头,看了看皇帝,又打量了宣绍一眼。   心下莫名窝着火气。   他为了查到这真相,已经是好几日几乎不吃不睡的熬着翻看那无聊至极的太监名册。   如今终于找出那个躲在暗处危害皇帝之人,皇帝不说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居然要听一个仆妇的一面之词,惩治宣公子?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宣绍却似乎很平静,只朝皇上叩了头,便没了旁的反应。   “罢黜宣绍太傅,皇城司佥事之职,贬为临安衙门小吏。子不教,父之过,宣文秉亦难辞其咎,撤去皇城司总指挥之职,罚俸一年,收回官邸!以示惩戒!”皇帝冷声说完。   宣绍还未领旨谢恩,路明阳先开口了,“请皇上三思。公子对皇上忠心耿耿,不眠不休的为查出谋害皇上真凶,费尽心力,如今查到真相,皇上不赏就罢了,如此对待公子,岂不让众人寒心么?”   “大胆!”皇帝怒喝,“竟敢顶撞于朕,宣绍,这就是你的好部下,这就是你带出来的皇城司侍卫?他们眼中究竟有你还是有朕?!”   “请皇上赎罪,是臣御下不严,使部下无状,臣甘愿受罚!”宣绍叩首说道。   路明阳心中愤愤不平。   却见自己不过为公子说了句公道话而已,就使得皇帝又有了新理由责骂公子,一时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再贸然开口。   “好,此事你既查不清,便等高坤伤好以后,将这将功赎罪的机会给高坤,着高坤将上元节行刺之事查清楚!”皇帝看着容氏怀中的高坤说道,“都起来吧,着三日之内,宣家搬出宣府!”   皇帝说完,一甩袖子,出了皇城司。   容氏和旁的宫人架着高坤也跟着皇帝走了出去。   宣绍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站直了身。   路明阳看着皇上车架行远,怒喝道:“这是什么世道?让做贼的去抓贼,他会抓他自己么?这不是把粮食送到老鼠洞里么?皇帝真……真……”   昏君两个字咬在路明阳的唇齿间,总算没有吐露出来。   “公子,您怎么不为自己辩驳几句?就任凭这无妄之灾落到头上来?分明是那无耻仆妇挑唆皇上……”   宣绍转过脸,淡淡看了眼路明阳。   看着路明阳气的通红的脸,宣绍却是无奈一笑,“你以为,皇上今日来这一趟就是因为容氏么?”   路明阳被宣绍看的一愣,“难道不是么?”   “弹劾我,弹劾父亲的折子,只怕皇上的御案上都堆不下了。皇上一直未斥责弹劾之人,而是压着折子,那么今日这处罚,是迟早都要来的。能忍到如今,已经不错了。”宣绍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公子不生气么?”路明阳瞧着他的脸色,狐疑道。   宣绍无奈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福是祸,走走看吧。今日不是还有件好事么?”   “好事?”路明阳挠了挠头,今日哪有什么好事?莫不是他熬了这几日,脑袋熬糊涂了。   “高让死了,少夫人还不知这好消息呢,我且的回去告诉她这好消息去。”宣绍从腰间取出皇城司玉牌,啪的一声扔回一旁桌案之上,“这东西,以后倒是都不用带在身上了。”   宣绍转身出了皇城司。   路明阳回头看了看那块被宣绍扔在桌案上的玉牌,心下有几分难以名状的郁闷之感,甩了甩熬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也出了门去。      第142章 谢谢你      皇帝给了三天的时间,让宣家搬出宣府。   宣府的宅子是皇帝赏赐下来的,如今削去宣家父子身上官职,将他们赶出宣府。也就表明了皇帝对他们的恩宠是到了尽头了。   宣绍还未赶回宣府,路上遇见昔日的同僚,已经有人开始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皇帝这头刚下了口谕,那头就有人将消息传扬出去,速度也是真的够快的。   如此,倒也是可以看出,宣家是真的太树大招风了。   烟雨正在家中为曾经勾勒好轮廓还为填色的宣绍的画像填色,就听闻宣绍回到家中的声音。   她放下手中的物件,迎了出来。   只见宣绍脸上除了有疲惫之色以外,还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之感。   烟雨正要上前拉住他,却被一旁小小的灵儿挡了一下。   “公子身上有血腥气!”灵儿捏着鼻子道。巨讽肠划。   宣绍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没有啊?”   高让死的时候。血是喷溅出不少来,可他躲开的快,污血并未溅到他身上。   “就是有,我不会嗅错的。”灵儿却一脸坚定。   “知道你鼻子灵。”宣绍点了点头,先去换过了衣服,才又回了正房。   烟雨已经为他煮好了淡茶,摆在小几旁。   她如今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脱下冬衣,也能瞧出衣服底下隆起的腹部了。   宣绍满目浓情的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烟雨微微一怔,笑道:“那先听好消息吧?”   “找到安念之了。是高坤的干爹,高让,已经死了。”宣绍简单说道。   “死了?”烟雨微微蹙眉,“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许是安念之此人太过阴邪。便是听闻他死了,也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宣绍将今日和高让见面的经过,和高让的话,细细讲与烟雨。   烟雨听完。沉默了好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希望母亲永远不要知道真相,母亲是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她如果知道自己好心救下的人,竟是后来害的自己家破人亡,满门被灭之人,还不知该如何自责呢。”烟雨说完,抬头看着宣绍,“他死了,往后倒是可以安心了。也免得他总是阴魂不散,让人想起来都难受。”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她,笑而不语。   “那坏消息呢?”烟雨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没有猜到他所谓的坏消息是什么,他的神色倒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啊?   “唉,日后可能要委屈夫人吃些苦了……”宣绍长叹了一声,“皇上要把宣家从宣府里赶出去了。”   “这是为何?”烟雨不禁反问。   “高让死,死的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连骸骨都没有留下,彻底的死无对证。”宣绍说道。   烟雨闻言张了张嘴,回顾事情经过,倒也想明白了些许。   宣绍又将皇帝亲自前往皇城司一事一并讲了,烟雨忽而点点头道:“所以,相公你其实也是故意的,对么?”   宣绍挑眉,“哦?你为何会这么说?”   “怀疑落进人心,就会像落入土壤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扎根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拔除。皇上既然已经默许了大臣们对宣家的弹劾,便是递出了不再像以往那般信任宣家的信号。能让皇帝越早对宣家下手,那么皇帝多少还会顾念着宣家曾经的功劳苦劳,对宣家手下留情。可倘若维持了一时风平浪静,只会让日后的风暴来的更加凶猛。宣家怕就不是被逐出宣府那么简单了。”烟雨淡声说道,“且如今太子和宣家亲厚,皇上对宣家不满,连带着也会影响对太子的印象。而此时,二皇子刚好惹怒了皇上,本是巩固太子给皇帝留下好印象的最好时候。若宣家能适时退出皇帝视线。对太子未来登基,大有裨益。”   烟雨说完,看着宣绍,“只是你这苦心,太子明白么?”   宣绍轻笑,抬手刮过烟雨挺翘的鼻梁,“太子会明白的,就算如今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的。”   “所以,其实相公带回来的,是两个好消息,是么?”烟雨眨了眨眼睛问道。   宣绍却摇了摇头,“不对,是三个好消息。”   “嗯?”烟雨看他。   “没了皇城司一众繁杂之事,为夫日后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夫人了,这不是个好消息么?”宣绍轻轻拥住烟雨的肩膀。   烟雨点头,“这倒真是个不错的消息!”   虽然宣家的主子们并未沉浸在被贬谪的愁苦之中,但表面上总要做出些哀怨不爽的样子才行。   宣文秉并未置办太多的产业,就算有,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城西倒是有为响应皇帝号召买的宅子,可那处宅子比如今的宅子只大不小,遭了贬谪,不凄凄惶惶也就罢了,还搬到更大的宅子里,这不是让皇帝堵心的么?城西的宅子,肯定不能去。   倒是宣绍为娶烟雨之时,在城北买的三进的宅子,此时倒是可以用上了。   皇帝赐给宣家的宅子甚是宽大,宣家主子不多,家仆却是不少,全都搬去城北的宅子肯定是容不下。   这遣散一部分家仆也是必要之举。   烟雨让浮萍从库房里抬了几箱笼的铜板出来,自愿离开宣家的,都可以领上五吊钱,拿了自己的卖身契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就各自领两吊钱,回去收拾行礼准备搬家。   这到也是个看看众人忠心程度的好时候。   烟雨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站在春日暖阳照着的院子里,看着聚在院中的家仆,“如今宣家有难,也不能勉强大家一定要跟着宣家。如果你们有好的去处,只管在这儿领了上半年的月例,去奔个好前程。若是你们没有去处,宣家也不会一定要将你们赶出去。只是打这儿以后,月例减半。好了,我话说在前面,有缘分咱们好聚好散,大家各自看着办吧。”   烟雨说完,便转身回了上房,怕她们碍着自己在,不好意思拿钱,便不在一边看着。   宣绍正窝在软榻上翻着书,笑看她一眼,“你也不怕人都跑光了?”   烟雨笑着摇头,“跑光了说明咱们做人也太失败了,连个人都留不住。”   烟雨打发宣绍院子里的家仆之前,是跟宣夫人打了招呼的,正院这时候也在打发下人,且给的份例都差不多。   三天的时间很紧,第一天只有很少的人拿了五吊钱,带着自己的行礼离开了宣家。   众多的家仆都没有走。   不过宣家不复以往,没落之言,已经在临安传开。   宣家上下也都在打点行装。   宣家宅子里的东西大多是圣上赏下来的,这些东西既不能带走,也不能卖掉。   第二日宣家开始往城北般家,搬走的多是一些杂物。也不见什么稀罕物件。第二日傍晚,便又有一些人拿了钱离开了宣家。   第三日,宣家的主子们也总算是出了宣府的大门,出现了在临安人好奇打量的视线里。   只见宣家搬家也颇为凄凉,原想着看一看曾经一度是圣上面前最的宠的重臣家中都有什么稀罕物件的人,注定是要失望了。   大件的物件,家具什么的一概没有。拉行李的马车也只有两辆,据说车上装的还都是宣夫人,宣少夫人的嫁妆。   跟着的家仆身上背着的行囊看着也是瘪瘪的,一个个多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从宣府到城北,倒是要走上不近的路。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一路上,倒是没少遇见昔日或攀附宣家,或嫉妒宣家的同僚。   冷嘲热讽之语不在少数。   不管是前面马车里坐着的宣大人和宣夫人,还是后面马车里的宣绍,烟雨,都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烟雨是因猜到了宣绍的用意。   而宣夫人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持重之人,断不会为此失态。   宣家搬到城北的宅子以后,跟来的家仆见这里宅子确实不能与之前的宣府相比,便又有人动了想走的心思。   悄悄摸摸打听了那五吊钱还做不做数,往浮萍那儿领了银子,拿了卖身契,又有不少人在这时候离开了宣家。   浮萍看着账册,低声对烟雨道:“少夫人也是太好心,这些人要走就走,凭什么还给他们银子?不就是过的不如以前一点么?不就是住的地方小了一点么?主子都能忍,他们有什么人忍不了?我不信他们离了这儿,还能找到像主子这么宽厚的人?”   烟雨轻笑,“怎就不能找到?宽厚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伺候过几家主子?”   浮萍抿嘴,“我虽没伺候过几家主子,但我被路大人搭救以前,也是看惯了世态炎凉的。能在这时候,还给下人们发遣散之钱财的主子,可是不多。这一笔花销花出去,也不是少数了!老爷被罚俸一年,公子也没了官职,府里好多东西都带不出来,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少夫人您也不打算打算么?何必将这钱财浪费在这些背信弃义的人身上?”   烟雨微微摇头,“这些人拿了银子离开宣家,日后就算是到别的府上当差,也断然不能说出宣家刻薄他们的话来。与老爷公子的名声有好处。钱财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后节俭些花销就是了。”   浮萍哦了一声,眉头纠结在一起,看着手中账册,还是心疼不已。   搬到城北的宅子,对烟雨来讲,最大的不同便是同宣大人宣夫人,不是隔着那么远同是一个宣府里住着,却像是两家人一样。   如今这三进的院子,不似曾经的宣府那么宽绰,一家人住在一起,这才像是真的一家人一般。   烟雨第二日便早早起了去给宣夫人请安。   宣绍也被她拖着一同去了。   一家人在新家里第一次一同用了早膳,单瞧坐上之人面色,怎么也不像是遭了贬谪,忽从权利顶峰跌落的权臣。   早膳虽寂寂无声,不言不语,但宣大人面色沉静和煦,宣夫人时不时看看自己的相公儿子,脸上也不似有不甘之色。   烟雨与宣绍自是不必说。   用完了早膳。   一家人还一起坐着,宣绍喜饭后饮些淡茶,此时便端着茶盏,一面吹着茶叶,一面啜饮着茶水。   “今日你该到衙门里去点卯了吧?”宣文秉看着宣绍道。   宣绍闻言,这才在脸上显出一个有些纠结的表情,“是该去了。”   昔日皇城司总指挥使之子,别说在临安,在禁宫之中都是横着走的宣绍,如今倒要去衙门里做个小吏,不得不说,皇帝还真是很有想法的。   宣绍几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会面对何等让他尴尬的情形。   “昔日的脾气如今得收敛着些,皇上还是念着旧情的。”宣文秉又说道。   宣绍这次没答话,只看着茶盏中的茶水,默默出神。   “我知道这件事你委屈,为父早劝过你在皇上面前要收敛,你从不听,向来我行我素,如今倒是磨砺你那一身臭脾气的时机。”宣文秉缓声嘱咐。   宣绍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却意外从父亲眼中看见隐藏的笑意,“爹爹是要我在人前人气吞声?”   宣文秉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太过忍气吞声,想来你是有分寸的,总不能什么人都欺负到你的头上来。不过总得让皇上心里好受了才行。”   宣绍点了点头,“不早了,儿子先走了。”   宣绍起身,冲宣文秉和宣夫人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烟雨将他送出了二门,又回到宣夫人身边。   她虽瞧着宣夫人面色平静,但如今住在一处,不同与以往,婆媳之间好好相处,虽宣夫人许是不需她安慰,但她陪一陪也是好的。   她折返回来之时,宣文秉已经不在正房里了。   宣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们继续收拾房间。   烟雨进来之时,宣夫人正打算往外走。   瞧见她,便冲她点头道:“她们收拾屋子,咱们在外面坐吧,你若觉得冷,便加个披风。”   这是默许她陪着的意思了!   她原以为宣夫人会撵她走呢。   “如今春光正好,不算得冷。”烟雨上前搀扶住宣夫人。   宣夫人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让人扶好了你就成,哪有那么多规矩。”   烟雨笑笑放开了手,让浮萍搀扶着她,和宣夫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侧回廊里坐了。   “生产之时,怕是天都很热了,一应所需的东西都备了么?”宣夫人问道。   烟雨点点头,“浮萍已经开始准备了。”   “倒也不必叫她都准备什么,我这里一应都给你备下了,你用的,孩子用的,刘嬷嬷伺候过我,都有经验。”宣夫人说道。   “多谢母亲。”烟雨赶忙说道。   “府医瞧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了么?”不用烟雨来找话题,宣夫人的话就没有离开过孩子。   烟雨摇了摇头,“府医说瞧不准。”   宣夫人倒是笑了笑,“无妨,你们还年轻,男孩女孩儿都好。”   “是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将来抱过来给夫人养着,那都是一样的亲。公子和少夫人感情好,日后宣府里可就热闹了。”刘嬷嬷在一旁笑着说道。   烟雨的心却顿时一跳,抱过来给夫人养着?这话什么意思?   却见宣夫人闻言只是淡淡抬头看了眼刘嬷嬷。   刘嬷嬷笑着给两位主子添了茶,脸上表情再自然不过,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烟雨心下却是隐隐有不安之感。   “宣家突逢这样的变故,我原想你定会心绪不宁,不过好在绍儿这几日都在家中,如今看你气色不错,想来这事儿也没有太过影响到你。”宣夫人并会理会刘嬷嬷的话,或是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反而直接岔到了旁的话题上。   烟雨一时有些分不清,刘嬷嬷刚才的话,究竟是无心之语,是她自己私底下的想法,还是宣夫人有过什么暗示,她揣度着主子的心意,故意试探之语?   “是,宣家的荣宠都是皇上给的,如今皇上觉宣家办事不利,将赏赐收回去,也是皇恩浩荡,孩儿心中并无什么不平。且如今这日子,较之平常人家,还是好的太多,孩子再有什么不平,就是不知足了。”烟雨颔首应声,“且如今一家人能住在一起,离得近了,朝夕相见,倒是更好些。”   宣夫人看着烟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宣夫人又几番关怀她的身体,问了她如今吃食上有何特殊的口味。   她说喜欢吃酸,宣夫人便掩口而笑。   一旁宣夫人房里的丫鬟就说道:“老话儿说,酸儿辣女,少夫人如今怀的定是位小公子。”   烟雨也跟着笑。   刘嬷嬷那一句抱到夫人身边养的话,倒是再未提及。   宣夫人房里收拾妥当,烟雨也陪着坐了不短的时候,宣夫人让她回去歇着。   她便没有推辞,起身离开了宣夫人的院子。   如今宅子小,宣夫人的院子,离着她和宣绍所住的院子也没多远的距离。   便是走的慢,一刻钟也足以走回了。   烟雨在自己房中坐了,却仍旧有些心神不宁。做祖母的,将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抱来身边养,这也是常有之事,做儿子媳妇的非但不能反对,反而应该觉得高兴。   长辈愿意和孩子亲厚,那是荣幸之至的事。将来她和宣绍的孩子生下来,宣夫人如果要抱到身边养着,放哪儿都是说的通的。可是她这做母亲的又如何舍得和自己的孩子分开?倒也不是说分开,宣夫人就算把孩子抱到她身边养着,也定然不会不让自己见。可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不能由自己来朝夕看顾,总觉得心里别扭。   是她太过自私了?   还是做母亲的都会有像她一样的反应?   就算孩子到了宣夫人身边,宣夫人定然会照顾的很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不是对宣夫人不放心。   宣夫人只生养了宣绍一个儿子,也曾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对旁人儿孙绕膝的羡慕之情。按说,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宣夫人跟前养着,算是陪婆婆打发无聊的光景,让婆婆心中得有慰藉,是一个好儿媳应该做的事。哪怕宣夫人不说,她也应该主动去做的事。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真的是做不到。   她承认,自己的孩子,她只想霸揽在自己身边。   “主子,想什么呢?”浮萍拿着花样子在烟雨面前站了良久,都不见烟雨抬头看她,便忍不住唤道。   烟雨闻声,怔怔抬头,“你说什么?”   “奴婢是问,这个肚兜是做成圆边的,还是做成荷叶边的?”浮萍又将手中的花样子并着挑出来做肚兜的布料往前递了几分。   烟雨瞧着那布料,忽而笑了笑,“走,咱们去问问母亲。”   “嗯?”浮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一点小事儿,用得着去问夫人么?少夫人是有主意的人,便是大得多的事儿,也不见她一定要跑去问夫人,怎的这芝麻蒜皮的事儿,倒是要跑上一趟?   再说,她们不是刚从夫人院中回来么?   浮萍还没反应过来,烟雨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她便只好将布料放下,去搀扶烟雨。   烟雨回头一看,她空着手,便指了指身后,“将这些花样子,裁好的,没裁的布料针线的,都带上!”   “少夫人这是要做什么?”浮萍纳闷。   “想来母亲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就带着东西,往母亲院子里去。一来我可以陪陪母亲,二来有什么问题,也好直接向母亲请教。”   浮萍似懂非懂。   烟雨的嘴角却已经向上扬起。   一行人又提着针线箩筐往宣夫人院中去了。   “夫人,少夫人来了。”宣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在门口禀道。   宣夫人一怔,“不是刚回去么?”   “是,又过来了。”那小丫鬟也不知为何。   宣夫人却是抬眼瞧了瞧一旁的刘嬷嬷,拿指尖点了点她,“你呀!”   刘嬷嬷低头一笑,“少夫人是个孝顺的,定然舍不得您寂寞。”   刘嬷嬷这话,自然就钻进了烟雨的耳中。   她在心中咂摸着话里的味道。看来,刘嬷嬷那话,并非是经过宣夫人授意。是她自己揣摩着宣夫人的意思,自作主张说出来的。   只要不是宣夫人的本意,那还好一些。   就算宣夫人被刘嬷嬷的话,勾出了几分想要将她和宣绍的孩子养在身边的心思来,想来经过她的一番努力表现,宣夫人也会明白体谅的。   毕竟,宣夫人是通情达理,且很好相处的人。   “母亲。”烟雨走到门外,轻快唤道。   “快进来。让你回去歇着,怎么这么快,又赶过来?”宣夫人起身在屋里应声。   小丫鬟打起帘子,让烟雨进去。   宣夫人这才瞧见烟雨带来的丫鬟,手中都提着小箩筐。   “这是?”宣夫人不解。   “母亲,孩儿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些衣物,一时挑花了眼,拿不了主意。原本离得远,不敢拿这一点小事儿来烦扰母亲,如今住的近了,孩儿便厚着脸皮,请母亲替孩儿拿拿主意了!”烟雨在宣夫人手边坐下,拿出了一沓子的花样子,“母亲您是过来人,有经验,您看,这小肚兜是做成圆边的好,还是荷叶边的好?”   宣夫人倒也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样子。   “自然是圆边的好,这荷叶边,瞧着好看,但孩子皮薄,水嫩,荷叶边容易扎着,不舒服。”宣夫人认真看着纸上样子道。   “这颜色配的不错,就是不够喜庆,得配上大红大绿才喜庆。别瞧着大红大绿的俗套,大人衬不起来,孩子可是最是衬得起!”宣夫人又翻看着底下的衣服样子说道。   烟雨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宣夫人说的高兴,最后忍不住亲自动起手来。   烟雨只在一旁给她递个针,捻个线,打个下手。   一屋子的人,热热闹闹的说笑着,不知不觉一上午的光景就过去了。   午膳烟雨原本要回自己的院子。   宣夫人却是道:“跑什么,绍儿晌午也不回来。又不是像以前,住得远,分得清,如今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还要分开两个屋吃饭不成?”   烟雨便顺从的留了下来。   婆媳二人一同用过了午膳,宣夫人见烟雨很喜欢她给未出世的孩子做的东西,也很喜欢她指点丫鬟们绣的样子,便十分高兴,满心的愉悦都写在脸上。   原本宣夫人午膳之后,有午休的习惯,今日却是兴奋的不愿去睡,指点了这个,指点那个,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反倒精神抖擞的好似年轻了十几岁。   还是烟雨和刘嬷嬷反复劝她,先休息一会儿,待睡醒了烟雨再过来,她才答应。   这才放了烟雨一行回去。   “少夫人,夫人似乎对您来请教她,很高兴呢?”浮萍一面搀扶这烟雨,一面雀跃的说道。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是,也是我以前忽略了这些。母亲,其实是很希望人陪的吧?只是她习惯了不说,原也是该我们这些小辈主动去揣摩的。”   浮萍哦了一声,“那咱们以后时常来?”   “不是时常来,是日日来。”烟雨笑道。   “日日来?”浮萍反问了一句,后半句话却是没说出来,日日来,难道夫人不会厌烦么?   宣夫人睡醒,果然见烟雨又掐着点儿带着人过来了。   她不觉疲惫,又亲自做了两个绣着福娃抱鱼,和缠枝葫芦的肚兜,才罢手。   宣绍回来的时候,烟雨还没回他们的院子。   他来到宣夫人院子外,远远便听到母亲院中传来的阵阵说笑之声。   宣家多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中的宣家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   曾经位高权重之时,从来不曾想过,原来权利的另一面,是亲情的淡薄,如今好似宣家从顶峰骤然跌落,却意外收获,一家人的喜乐。   曾经偌大的宣家许就是宅子太大,倒不如如今这小小紧凑的院落,更容易被笑声填满。   宣绍抬脚迈步,进了母亲的院子,父亲还没回来,派人回来说和曾经军营里的旧部在外喝酒,且晚些时候回来,让他们不用等着他一起用饭。   宣夫人有儿子儿媳在跟前陪着,一顿晚膳,也是用的笑脸不断。   饮食之上,不比曾经的精致华丽,一家人却仍旧吃的格外津津有味。   用罢了晚膳,宣绍和烟雨又坐着陪宣夫人聊了会儿,宣夫人见两人眉眼不断,便笑着摆手让两人回去。   春夜里的风已经不是那么冷了。   烟雨挽着宣绍的手臂,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衙门的日子好过么?”   宣绍闻言轻笑,“倒也谈不上好不好过。你呢,今日在家,还习惯么?”   烟雨点头,“我很好,一直和母亲在一起,母亲跟我讲了很多照顾孩子的事,我也受益良多。”   “夫人,多谢你。”宣绍忽而停住脚步,看着她道。   “嗯?”烟雨抬眼看他。   “你和母亲,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以前……她,不那么喜欢你,我是知道的,生怕你会受委屈。”宣绍似乎有些不善表达这些话,他说的很慢,“后来,又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中间有那么多误会隔阂,我从没奢望过,有一天……你们能相处的这么融洽。”   烟雨仰着脸,微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色。   “我知,因为你为我,所以才这么努力的想要做好一个儿媳,这么努力的让她接受你,接纳你,喜欢你。所以,谢谢你……”   “相公。”烟雨笑着打断他的话,“我不为难,也没有很努力,母亲是很好的人,很好相处。且有你这番理解的话,便是我做的再多,你能明白,就已经值得了。”   月色透过云层,落在两人头顶,在青石路面上,投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春夜里的风,不知的的就染上了丝丝甜腻的味道。   一旁伺候的丫鬟都不动声色的退远了些。   一个悠长的吻,在两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之时,停了下来。   宣绍抬手触摸着她月色之下,微红的脸颊,那两朵红霞,仿佛醉人的美酒,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沉醉期间。   “还有多久才能来到咱们身边?”宣绍拥着她的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缓缓往回走。   烟雨轻笑,“还得好几个月呢,不过头三已过,小心一点,没关系的……”   她不想他忍得太辛苦,适才隔着衣服,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不行。”宣绍却是坚定的摇头。   回了房间,她躺在床上,他去冲了冷水浴,才回到床上拥着她入眠。   烟雨窝在他怀中想到,他既愿意忍,就让他忍着好了。通房侍妾这种事,她才没那么大度,会主动安排给他!   想着,嘴角漾出一个轻轻地笑,不知不觉落入沉沉的梦乡。   自从宣家骤变,外界猜测不断。   不过宣家两位女主人,皆安安分分的呆在内宅之中,每日里在一起为那还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服,小玩具,小鞋,小帽。   宣文秉赋闲在家,不是同昔日军中旧部喝酒游戏,便是和一些聊得来的文臣斗斗嘴皮子。别人调侃倒也不放心间。   毕竟昔日余威尚在,就算一时失宠,可皇帝毕竟没有将宣家赶出临安,没有重惩宣家。众人猜测,皇帝心中还是念着宣家的情的。   落井下石之势头,有所收敛。   唯一不幸的,便是被贬为衙门小吏的宣绍了。 曾经横行临安的皇城司大公子,如今却的穿着一身衙门最是普通的兵吏的衣服,拿着单薄毫不霸气的朴刀,巡街,守卫,净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便是见到他曾经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京兆尹,如今都得行礼作揖,想来也是别扭的很。   只是那宽大灰蓝色兵服,分明毫不起眼,往宣绍身上一套,偏生就那么好看。   灰突突的颜色,也掩盖不了他一身器宇轩昂。   那分明单薄的也就能切割豆腐砍个西瓜的朴刀,挂在他腰间,偏偏就显得那般威风凛凛,格外霸气。   好似那朴刀都因挨了他,而被镀上一层金边一般。   同是衙门小吏,旁的小吏虽是来的早,算是前辈,见到宣绍,也不敢托大,躬身行礼,连声唤道:“公子好!”倒是比见了府尹还恭敬几分。      第143章 仗势      许是宣绍一张冷脸,太过冰冷。 衙门里倒也没人敢为难与他。且如今宣家又不是真的倒台了,人还在临安城里住着,说不定哪日皇帝想到宣家的好了。说复起,就复起了,一向传言宣绍狠厉不近人情的,到时候再被他报复回来怎么办?   所以便是宣家看起来,最是不幸的宣绍,其实除了没有以往风光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委屈。   不过是曾经出门专用的宽大座驾,如今变成了自己的两条腿,往哪儿去,都得掂着两条腿走去,曾经出门前呼后拥伺候之人,如今变成形单影只,喝口水都得自己起身去倒而已。   旁的,倒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所以高坤伤势刚一好,便迫不及待来看宣绍如今落魄的样子时。免不了,有些失望。   高坤缓步从自己的八台大轿上下来,拦住正在巡街的宣绍道:“哟,这不是宣公子么?怎么,忙着呢?”   宣绍淡淡看他一眼,并未理会。   高坤身边站着的年轻小太监尖着嗓子,掐着兰花指,指着宣绍道:“高总管跟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宣绍还未有所动作,便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掐着兰花指指着宣绍的小太监尖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连退了两步,在他嗷嗷大叫之中,众人瞧见,他捂着手的手指缝里。涌出鲜红的血来。   低头往他适才站着的地方看去,之间地上掉落着一根手指头,正是适才指着宣绍那个手指。   路南飞阴沉着脸,收起了手中长剑。   “休得对我家公子无礼!”   高坤冷冷瞧了眼那还在叫唤的小太监。冲一旁人使了个眼色,“丢人现眼的东西!”   一旁立即有人捂了那小太监的嘴,拖向了一边。   高坤这才转过脸看,脸色不善的看着宣绍,及突然出现的路南飞。   “这不是路大人么?如今皇城司代指挥使?你这么闲。闲的在街上管一无名小吏的闲事,皇上知道么?”高坤讽刺道。   “高公公这么闲,闲的出宫来无事生非,皇上知道么?”路南飞冷冷反问。   “我若是路大人,现如今就该明白点,离着宣家远一点儿,免得枉受牵连。”高坤从?子里哼了一声。   路南飞点了点头,“的确是,所以说,不是人人都能像高公公这么背信弃义,不仁不义的。”   “你!”高坤抬手指了他的?子。   “高公公伤都好了?”路南飞又问了一句。   高坤收回手指,他的手在皇城司刑狱,被夹断了两根。如今看起来是和常人无异,但实际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侧脸看向宣绍,“原来宣公子如今的日子是这样的,就算没了稳坐皇城司指挥使的爹,也有个代皇城司指挥使的忠仆护着。宣公子依旧风光无限呀!想来圣上对宣公子如今状态也甚是好奇,我这见了,倒也好向圣上禀报。”   宣绍淡淡看他一眼,“高公公可曾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句?高公公以为,皇上想要宣家如何?”   高坤闻言一愣,皱紧了眉头,“你以为,皇上还会像以前一样,重用宣家,给宣家一个复起的机会么?做梦!有我高坤在的一天,宣家永远别想再出人头地!你就永远做个无名小吏吧!”   高坤哼了一声,转身上了他的八抬大轿。   轿夫抬起轿子,趾高气扬的晃走了。   看来高坤如今在宫中过得不错,又拾起他曾经八抬大轿的待遇了。   高坤走后,路南飞担忧的看向宣绍,“公子,小人不可不防,他若在圣上面前胡说什么……”   宣绍抬眼看着高坤离开的方向,淡然的说道:“当日查到高让之时,就该让人杀了高坤的。如今又让他蹦了起来……那便再让他蹦上一些时候吧。再嚣张,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了。”   路南飞点了点头,目露痛苦挣扎神色,看着宣绍,“可是公子您,如今这样,不是太委屈了么?”   宣绍低头看看自己,浑不在意的笑笑,“曾经我一度以为,锦衣玉食重权在握,才是最安心的。如今才知,那些不过是个表面,心里有个家,有个人,知道有人一直不变的在等你,有个人一直需要你来守候,才是最最安心的。”   宣绍冲他扬了扬手,一甩腰间朴刀,大步走远。   看着宣绍虽未着华服,却依旧挺拔的背影,路南飞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公子似乎真的是看淡了这些。那个曾经为马车里的小几是金丝楠木,不是象牙所制就大发雷霆的公子,似乎已经长大了,老成了,干练了。   可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的,他还是觉得那一身华服,最是适合他家公子,还是觉得那世间最是奢华之物,才最是配得上他家公子。   宣家会复起的吧?   公子会很快脱去这一阵太过平常的兵服的吧?   路南飞瞧着宣绍的身影走远,摇摇头,翻身上马,往皇城司而去。   “气死我了!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兵吏,我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他嚣张什么?有什么可嚣张的?”高坤大发雷霆。   皇帝乳母容氏,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砸了一地的东西,并不心疼,也不去劝。   只待他撒完了气,才走上前,抚着他的胸口道:“你这是做什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高坤冷哼一声,狭长的凤眼眼尾一条,狠厉乍现。   容氏却最是喜欢他这幅邪魅的样子,手忍不住顺着他的衣领,探进了他的里衣。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猖狂的样子!”高坤捉住容氏的手道。   “看不惯,就毁了他。我可是记得,他在你身上留下的那些伤疤。如今都还没好全,这还是用了宫里最好的荷香凝露呢!”容氏心疼的说道。   “是,”高坤点头,“我迟早会毁了他,毁了宣家!不管是为了干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断然不会容许宣家再得意下去。”   容氏点了点头,另一手也探进他的衣服。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他死,是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活着却生不如死。”容氏的脸贴在高坤的脊背上,手绕过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   高坤闻言,眼中一亮,“是,这主意好,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我看他还怎么得意。怎么嚣张?”   说完,高坤转过身,将容氏揽进怀中,低头在容氏的脸上亲吻起来。   容氏的呼吸立即在他的舔舐亲吻中,变得凌乱。   时隔几日,高坤将那日在街上见到宣绍,宣绍如何得意,路南飞如何维护他,他如何仗势欺辱自己的话,夸张一番,讲给了皇上。   原以为皇上会大发雷霆,怒斥宣绍,就算不惩戒一番,也会在心里记上宣绍一笔。   却不料,皇上只是长叹一声。看了看高坤道:“你以后少去招惹他。他是被朕宠坏了,如今骤然从高处跌下,心中意愤难平也是难免的。宣家,毕竟还是忠于朕的。”   起码,他没有看到宣家的不甘,没有听闻宣家的抱怨。   他说罢免宣绍,宣文秉,父子两人一声不吭,领了旨,就离开了皇城司。他说要收回府邸,宣家人就遣散家仆,三日内搬去了城北的小宅子。府中之物,大多没有带走。巨序扔扛。   皇帝对宣绍的感情,多少有点像对被自己宠坏的孩子。   他许宣绍面圣免跪,他许宣绍出入宫闱不必盘查,他许宣绍许多许多特权。   宣绍的骄横跋扈似乎都是他一点一点纵容出来的。   人似乎都有个毛病,自己的孩子的不好,自己可以随便说,随便挑剔,可旁人不许说一字半句。   这和当初高坤还在皇城司刑狱之中关着之时,皇帝的心态已经不同。   那时,宣绍似乎是在和他对着干。   大臣上折子弹劾宣绍,就是和他站在了一起。   而如今,宣绍听他的话,受了他的处罚,高坤也恢复了昔日的地位。   宣绍在皇帝眼中,似乎已经站到了势微之地。   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和他对着干的局面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高坤这次显然没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意,原本想着能在皇帝面前讨个好,顺便给宣绍找点不自在。却不想,自己先碰了一?子的灰。   这倒也促使他另一个计划,加快了进程。   临安的春天,真正开始泛起了暖意。   柳叶细细似被春风剪裁而出,黄橙橙的迎春花开了满院。   樱桃花满树飘粉,偶尔从树下经过,不留神,那淡粉的花瓣就会夹在发丝之间。   “春天到了,是吃笋的时候了。”灵儿闭目嗅着院中各种花香,喃喃自语道。   “春笋可是不如冬笋味道好,有嚼劲。”烟雨和宣夫人坐在廊下晒着春日暖阳,指点这丫鬟们手里的活计,说道。   自从烟雨日日来宣夫人院中之后,灵儿便也时常到这里来,宣夫人见她见得多了,倒也喜欢上这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儿。   灵儿听闻烟雨接了她的话茬,便睁开眼睛,兴奋的说道:“春笋虽然没有冬笋味道好,但是我娘会用春笋腌制成一种酸笋,味道可好了,又酸又鲜美,配着黄豆,小黄鱼,做黄豆酸笋小黄鱼,好吃得让我想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灵儿说着,口水都淌了下来,让一众的大人忍俊不禁。   “你娘以前常做给你吃吧?”宣夫人笑道。   灵儿闻言,却是微垂了眼眸,摇了摇头,“我娘每次做的时候,都只能偷偷给我留下一点点,别的都让二叔家给吃了。我也就只能尝尝,就那一点点如果被祖母发现,也是要打我娘的。后来我懂事了,就不吃了,免得我娘还要挨打。”   宣夫人不知灵儿身世,一听这话,忍不住眼眶发酸。抬手将灵儿拽入怀中,恋爱的摸着灵儿的头,“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如今不怕,想吃多少吃多少,让厨房去买春笋,咱们也做黄豆酸笋小黄鱼,好不好?”   “好!”灵儿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似乎伤心的事,转脸就忘了。   烟雨跟着点点头,“听你说这酸笋又酸又鲜,我就犯了馋。”   “可巧了,昨日厨房里买了一筐子的春笋回来,说是薛氏出们办事儿,恰好遇上有人在咱们后门外不远挑着担子卖。薛氏瞧着那笋鲜得很,价格又低,就买了一大筐回来。”宣夫人房中伺候的小丫鬟说道。   烟雨笑着点了点头,大厨房的管事薛氏人倒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爱贪小便宜。她当初是同薛氏接触过的,薛氏没什么坏心,就是这贪小便宜的毛病改不了。   不过这次倒是让她歪打正着,正好赶上了。   “你说的那么好听,可会做?”浮萍弯腰看着灵儿道。   灵儿咬着指头尖,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摇了摇头,“我只会吃。”   一种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   “那咱们岂不是听得到,吃不到了?”宣夫人也跟着笑。   “这酸笋是浙江菜,府里有会做的人,夫人放心吧,断不会听得到吃不到的。”宣夫人身边的刘嬷嬷笑嘻嘻的说。   中午这道黄豆酸笋小黄鱼便被摆上了桌。   这笋腌制的时间短,看上去脆生生的,许还不够酸,但闻上去还是挺酸香扑?的。   烟雨怀孕以来,多喜食酸。   当下便示意身旁的丫鬟给自己夹了那酸笋小黄鱼。   春笋入口又鲜又脆,配着黄豆的香味,小黄鱼的鲜味,着实催动味蕾,让人食指大动。   烟雨忍不住吃了好几大筷头。   这菜还很下饭,旁的东西她也吃了不少。   午膳之后,她照例要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宣夫人午睡醒了她再过来。   反正离得也不远,走走全当遛食了。   这日回去之后,她觉得下腹之中有些难受。   她抬手扶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如今府上留的人虽少,但人少有少的好处,如今留下的都是放心之人。她所饮用之物,身边之人也都格外小着心的。   过了头三个月之后,她的胎相一直很稳固,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感受,饭食也吃得下,府医也说孩子十分康健。   是她精神太过紧张了?   是她太过担心孩子了?   宣夫人说过,第一次做母亲,紧张是在所难免的,都会这样的。   她闭目隐约觉得下腹一阵阵发紧,但不疼,也没有特别的难受,以为真的只是自己太过紧张,便没有让浮萍去请大夫。   只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烟雨醒来之时,是浮萍将她唤醒的。   “少夫人,夫人已经醒了,您这会儿过去么?”浮萍瞧着今日烟雨似乎比平日睡的久了些,想到少夫人交代她一定要在夫人醒时提醒她过去,便还是来叫醒了少夫人。   烟雨坐起身,揉揉眼睛,平日里中午就算不睡也不会很困,今日明明睡醒,却还是觉得有些疲惫。   “去,扶我起来吧。”   烟雨翻身,顺着浮萍的手劲儿下床,还未站直身子,浮萍却是惊呼了一声。   “少夫人!”   浮萍声音凄厉,烟雨耳根一痛。   心下也是猛的一惊,“怎的?”   浮萍却是瞪大了眼睛,指着她里裤的手都在颤抖。   烟雨顺着她的手往自己下身看去,并未看到什么。   “有……有血……”浮萍声音发颤。   烟雨闻言吓了一跳。   扶着床边,半蹲下身子,往自己里裤底下看去。   这一看,眼前一晕,险些栽倒在地。   烟雨脸色立即变得煞白一边,“怎么……怎么会有血呢?”   她忽而想起自己睡着之前,下腹有一阵阵的缩紧之感,但感觉并不明显,所以她也未放在心上。   这时候又见了红,她才害怕起来。   “去,请大夫来。”烟雨拍了拍浮萍的手,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是,奴婢,奴婢让人去请夫人过来吧?”浮萍这会儿心都已经乱了。   烟雨点点头,有宣夫人在这儿,也好,宣夫人毕竟经验多些,“好。”   不多时,宣夫人和府医都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宣夫人一脸的紧张。   烟雨指着已经换下来扔在一旁的里裤,裤底一抹殷红的颜色,甚是扎眼。   “流血不多,应该没事,你先别慌,别怕,孩子不会有事的!”宣夫人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烟雨点了点头,却是感觉到宣夫人抓着自己的手,在不自觉的用力。   烟雨坐在屏风后头,腕子上搭着一条净白的帕子,府医指尖落在帕子上,细细诊了良久。   “少夫人可是食了何等会导致宫缩之物?”府医蹙眉问道。   烟雨侧脸看向浮萍。   “知道夫人有了身子,路大人就交代了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忌食,应该不会吃错什么吧?”浮萍喃喃道。   “将少夫人这两日用过的吃食,都报上一边,让府医听听。”宣夫人说道。   “是!”浮萍赶紧回忆着将这两日吃过的东西都说了。   那府医听了,却也寻不出端倪来。   “按说如今胎相已经稳固,不该会见红,不过好在血量不多,却是没什么大碍,但若是误食了什么,不寻出那东西来,以后服下的多了,就难免会有危险。”府医起身说道。   “府医的意思是,见红也有可能是我身体自己的问题?”烟雨有些不明白的问。   “如果没有食错什么东西,又忽而见了红,那有可能是身体的问题。但可能性不大,少夫人的身体一直被照料的不错,头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都过去了。如今胎相已经稳固,按说不会出现这情况才对。”府医顿了顿,“所以,还是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   “那春笋的味道似乎特别鲜,和我以前在家里吃过的不一样。”灵儿站在门口,忽而小声的说道。   众人都向灵儿看去。   烟雨隔着屏风,看着站在门口的灵儿又抬手咬着自己的手指尖,“只是特别鲜而已,我没嗅出特别的味道。”   “去把昨日买进府的春笋拿来给府医看看。”宣夫人吩咐道。   立即有小丫鬟领命而去。   不多时,鲜嫩的竹笋便被取了来。   府医嗅了嗅,又让人取了匕首,划开笋子划了一片放在口中尝了尝,“是特别鲜,比一般的春笋更要鲜香,还有一股淡淡的甘甜。”   “这笋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府医最终下了结论。   “如今,少夫人的身体,是没什么大碍么?”宣夫人仍旧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是,见红是因宫缩引起,宫缩并不剧烈,如今没有大碍。近来少夫人多卧床休养,少操劳,避免过多活动,这症状许就不会再出现了。”府医交代道。   送走了府医,烟雨心中却是一阵阵后怕。   那沾了血的里裤已经被人拿走了。   净白的里裤上那一片殷红却仿佛还在她眼前一般。   “好了,别担心了,府医也说了,没事的。”宣夫人拍着她的手说道,“你莫要担心,也不用总往我那儿跑了。我知道,刘嬷嬷那天那句话,吓到你了。”   烟雨抬眼看着宣夫人。   宣夫人则挥手让众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她和烟雨两人。   “我只有宣绍一个儿子,我把你们的孩子抱到我身边养着是没人能说什么。可我再怎么亲厚与他,再什么悉心照顾,我终归不是他的母亲,让他养在我的身边,倒是和你们生分了。这又图的什么?”宣夫人笑了笑,“刘嬷嬷说那话的时候,我确实是动了心思的。可打那儿以后,你日日去陪我,日日带着孩子所用的东西让我指点。把我这心里填的满当当的。我是真的高兴,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搬来城北这段日子这么高兴过!”   “这样也就够了,一家人在一起,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孩子养在你们身边,你能日日带去给我看看,让我闲来无聊也能含饴弄孙,这就够了,我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非要把你的孩子霸揽在我身边,我时时能见了,叫你这个母亲想见孩子还得两头跑着?”宣夫人摇了摇头,“若真是喜欢孙子,不是这么个喜欢法儿!”   宣夫人说话的语气很缓和,如一汪温泉缓缓滑过心间,让人听来甚是舒畅。   “母亲……”烟雨握住她的手,“谢谢您。”   “好好养身体,府医让你多躺躺,多歇着,你就歇着,你不便多走,便母亲来陪你,如何?”宣夫人笑说。   “这如何使得!”烟雨赶紧摇头。   “使得使得,不是来看你,是来看我的孙子,哦,或是孙女!”宣夫人笑说。   烟雨心下被感动填满,看着宣夫人,到真相是看着自己的母亲一般。   “不过日后你若是想让母亲帮着带孩子,母亲可是不会拒绝的!”宣夫人又加了一句。   烟雨连连点头,心中也知晓宣夫人对这个孩子的期待。   宣家的人都很期待她腹中这个孩子。   毕竟是宣绍的嫡长子,或是嫡长女。越是看重,便越是大意不得。   宣夫人走后,烟雨并未真的躺下休息。   她反复想了府医的话,又回想了自己这两日的身体状态。   她觉得府医说的对,因为她自己身体的原因,见红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吃错了东西。   她命人叫来了灵儿。   “这笋你没嗅出旁的味道?比如什么不该出现在一棵笋里的味道?”烟雨问道。   灵儿摇了摇头,“只是味道与母亲从竹林中挖回来的笋不太一样。咱们府里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以前家里哪有什么好东西。母亲挖回来的笋子,都是别人挖剩下的,或是没长成的。味道差一些,也不奇怪。”   灵儿这里问不出什么,烟雨有名人将薛氏叫了过来。   “那春笋是你从哪儿买回来的?”   薛氏听闻烟雨不知是吃错了什么,好好的竟见了红,当即就吓得不行,此时又被问及春笋的来源,生怕此时和自己牵扯上一丝半点的关系,慌忙跪地,“少夫人明鉴呀,昨日里我出门办事,刚出了后门走了不远,便遇上一个挑担卖菜的菜农。我瞧那菜农筐子里的春笋又新鲜,个头又匀称,卖相极好。想着这春笋也是应季的新鲜物,且问了价钱也合适,便做主买了下来。那春笋大家伙儿都吃了,连小灵儿一个人都吃了一盘子呢,那春笋不会有问题的……”   “挑担的菜农?”烟雨微微拧了眉。   这不是想找都找不到了么?   “好了,你下去吧,日后厨房里的菜,从咱们自己的庄子上送过来,不要在外面随意采买,便是买,也要找托底的菜农。”烟雨吩咐道。   薛氏连忙答应下来,一脸紧张的退出了上房。   这买笋还买错了,她也真够倒霉的!出门拍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贪小便宜的性子改不了!不贪那挑担卖笋的小贩那一点便宜,这事儿不就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么!   旁的菜她平日里也有吃过,从未出现过今日这种事。   唯有这春笋,是今日偶然入口的,便出了见红之事。虽不知是不是这春笋惹的祸。烟雨却是绝不敢在碰那笋了。   也是到许多年后,灵儿已经成为一代医药圣手,烟雨也已经儿女双全之时,她才偶然得知,原来用红花等药材熬成的汤汁浇灌竹林,未破土而出的竹笋会汲取那红花汤汁的营养,带上药性。单从味道之上难以分辨。   也幸而是烟雨体质敏感,只用了那被药浇灌出的春笋一次,身体便有了反应,没有继续食用那笋子,才没有酿成悲剧的结果。   此事倒是给宣家之人敲响了警钟,在食材的选取之上,更加谨慎小心。   宣家虽不复昔日荣光,但却仍有人没有放松对宣家的暗害。   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   烟雨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头,浮萍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   她手里捏着一根竹签子,签字上扎着切成梅花形的青门瓜,清爽甘甜的瓜香,让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块。   “少夫人,青门瓜性凉,不可多食。”灵儿坐在一旁一面为她揉着微微肿胀的小腿,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   烟雨闻言放下了竹签子。   宣家虽看来败落,但路南飞却仍旧对宣绍忠心耿耿,如今路南飞所住宅子可是比宣家这三进的宅子还要敞亮,但他却总喜欢没事儿往宣绍面前凑,连带着教灵儿识药辨病的功夫也没有耽搁。   倒是浮萍不像以前那么着急往前凑了,灵儿叫她陪着,她也多会推脱,“你跟路大人不是很熟了么?便是我不去,他也不会吃了你。”   推脱的次数多了,灵儿便不在缠着要她陪了。   如今烟雨怀孕到了后期,肚子越来越大,腿也跟着浮肿了起来。   人越发懒散。   灵儿却是仰着小脸儿,认真的叮嘱道:“大夫说了,越到了后期,不想动,越是应该多走走,这样生产的时候,才能少受些罪。”   “少夫人近来吃的都少了,哪有力气扛着肚子到处走?”浮萍在一旁道。   “那……那咱们就搀着主子嘛!”灵儿?着小嘴道。   烟雨笑笑不语,看着一大一小,两人瞪眼争执。   忽闻有脚步声而来,便抬头向葡萄架掩映之外的月亮门望去。   不多时便见母亲院中的小丫鬟脚步飞快的走了进来。   “少夫人,夫人从庄子上,寻了两个奶娘,如今已经接到府上了。夫人问是少夫人过去瞧瞧,还是直接把人送到这儿来?”   烟雨抬头看看葡萄架外头的阳光。   如今坐着不动,她都觉得燥热,虽然离着母亲的院子也没几步的路,可她仍旧懒懒不想动。   “主子,多走走,生产的时候会更顺利些。”灵儿适时的在一旁劝道。   浮萍瞪了她一眼,却是转脸道:“少夫人若是怕晒,奴婢给您取个伞来?”   烟雨瞧了瞧两人,又看着浮萍道:“你刚才不是还说,我近日吃的少了,没力气扛着肚子走么?”   浮萍低头轻笑,“奴婢搀着您!”   烟雨只好点头,冲母亲院中的小丫鬟道:“我这就过去,和母亲一起挑,也好叫母亲把把关。”   “是。”那丫鬟福了福身,退了一步,立在月亮门下的凉阴里。   浮萍取来了伞,一行人往宣夫人院中去了。   两个奶娘正等在宣夫人门外。   见烟雨挺着肚子来了,虽未见过,也猜到了烟雨的身份,立即福身道:“给少夫人请安。”   烟雨点点头,在门前停下脚步,暗自打量着两个奶娘。   两个奶娘都着着一身的新衣。发髻也挽的一丝不苟,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   只靠里侧站的那个,略微胖些,个头小些。   许是察觉了烟雨打量的视线,里侧略胖些的奶娘略抬起头来,冲烟雨笑笑,“瞧少夫人这肚子尖尖的,定然怀的是位小公子!”   烟雨闻言,笑了笑,没有应声,抬脚迈进了上房。   “母亲。”   宣夫人被刘嬷嬷扶着,正从里间走出来,往上座上坐了。   “人可瞧见了?”   烟雨点点头,“在门口见过了。”   “我让人到庄子上打听了,她们两个的孩子,一个满了百天,一个半岁了。奶水足的很,人也干净麻利。”宣夫人说着话,视线落在烟雨隆起的肚子上,脸上带上了笑意,“生产的时候也快到了,先让她们进府,你也好提前熟悉熟悉。”   “是,多谢母亲。”烟雨颔首。   “我打听两人都不错,你挑一个合眼缘的吧,奶娘无需多,贵在忠心老实。”宣夫人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   “让她们进来吧。”   两个奶娘又被人唤了进来。   分别给宣夫人,烟雨请了安,表面上看,两人规矩仪态都不错。   只是那个身量微胖的奶娘,眼神更活泛灵动一些。   而另一个奶娘,一直规规矩矩的微垂着头,相比之下,显得木讷一些。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刘嬷嬷在一旁问道。   这两人都是从宣家的庄子上找来的,这些信息,宣家家仆的名册上定然都有。如今再问一遍,不过是让她们在主子面前,介绍自己,也好叫主子通过她们说话,仪态,对她们有个更深入的了解。   “奴婢张李氏,夫家都在临安城西的庄子上做活。家中幼子已经满百天了。奴婢奶水很足,奴婢家小子白白胖胖,健壮的很。”身量微胖的奶娘率先开口说道。   刘嬷嬷冲她微笑点了点头。   一旁另一个奶娘这才福了福身道:“奴婢王柳氏,夫家也都在庄子上。家中幼子半岁了。”说完便住了口,又低下头去,似有些怯怯的,不敢乱看。   宣夫人点了点头,让人将她们带出去。   待人出了正房,宣夫人才看向烟雨。   “相中了么?”   “母亲找来的人,自然都是最好的。”   宣夫人一笑,为了她自个儿的嫡孙子,她自然是十分精心的,“还要合你的眼缘,毕竟日后要时常相处。”   “孩儿瞧着那王柳氏少言寡语,倒是不错。”烟雨说道。      第144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却瞧见她话音刚落,刘嬷嬷便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宣夫人点了点头,“那便让王柳氏留下,另一个。还送回庄子上去。”   “夫人。少夫人,奶娘要哺乳孩子,还得照顾孩子起居,太木讷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太好?”刘嬷嬷小声说道。   宣夫人闻言想了想,看向烟雨。   “倒也不需她话太多,老实本分就行了,也不需孩子和她过于亲近。”烟雨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道。   哺乳孩子本就是亲密之事,倘若借着奶娘的关系,和孩子过于亲近。连她这生母都要靠边站,她可受不了。   那身量微胖的张李氏。那般急切的想表现自己,想在府上留下来,便是有不甘平庸想往上爬的心思。这心思放在旁的地方,倒也无所谓。但是放在奶娘身上就不行。   起码。她是难以容忍的。   “还是你自己做主。”宣夫人点了点头。   烟雨便请了安又起身离开,离开之时,叫人唤了王柳氏跟着。   烟雨行出了宣夫人的院子,耳中还听得刘嬷嬷在宣夫人身旁,小声说着:“夫人,您怎的也不替少夫人拿拿主意。少夫人年轻,没有经验,照看孩子身边之人,得是妥帖之人。那张李氏人瞧着机灵能干,不是更好些么?”   宣夫人摆了摆手,“既让她自己挑,我就不过多干涉,我只把把第一关,将人从庄子上选出来就成了。”   烟雨嘴角含笑的走远。突然侧过脸来,问浮萍道:“刘嬷嬷和那张李氏是不是有什么亲戚?”   浮萍一愣,“张李氏是从庄子上来的,奴婢不清楚。”   “去打听打听。”烟雨低声吩咐道。   浮萍应了声。   王柳氏一直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垂着头,也不多话。   回到烟雨自己的院中。   她让人将王柳氏也叫来自己身边。   王柳氏福身行礼。   “起来说话吧。”烟雨温声说道,“你的孩子半岁了?”   “是。”王柳氏微微有些紧张。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如今在哪儿呢?”   “还在庄子上,她祖母看着。哦,是个男孩儿。”王柳氏将头压的更低了些。   “嗯,那便接来府上吧。”烟雨说道。   王柳氏闻言,立时抬起头,看着烟雨,发觉自己如此失礼,才猛然低下头去,“多……多谢少夫人!”   声音里既是意外又是惊喜。   “也不知我何时才能生产,让你们母子分离,奶水憋回了倒是不好。且抱过来,也好叫你安心。”烟雨声音轻轻柔柔,一点威压也没有。   王柳氏这才不那么紧张,声音里满是欢欣之味,“多谢少夫人!多谢少夫人!”   烟雨听闻浮萍回来的声音,便打发了王柳氏下去。   唤了浮萍进来。   “主子说的一点儿不错,那张李氏是刘嬷嬷儿媳家的妹妹。”浮萍擦了把额上的汗说道。   屋里摆了冰盆,窗户上罩了防蚊虫的绢纱,似将热气都隔绝在外面。听着外面蝉声阵阵,屋里到也没有很热。   “那张李氏送回庄子上了么?”烟雨点了点头问道。   “还没有,还在夫人院中呆着。”浮萍回道。   烟雨轻笑,“且不管她,你让人到庄子上,将王柳氏的孩子接过来,安排王柳氏在咱们院子里住下。让人看着点儿那张李氏。”   “是。”浮萍应了声,又微微抬头看着烟雨,“主子,是要防着点儿那张李氏么?她不过今日才从庄子上过来,能在府里做什么?”   “她虽是今日才来,但这想来的心思,怕是一早就动了。在母亲房中,她笑的那般笃定,想来是觉得自己一定能留下来,如今却不能,只怕不会死心。”烟雨淡声说道,“倘若已经断了念想,何必还留在母亲院中不走?”   浮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的退了下去。   中午烟雨午睡的时候,被一阵骄躁的蝉声吵醒。   她阖目躺在床上,懒懒的一点也不想动,虽知道自己这一醒来,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但仍旧不想起床。只略翻了个身,晾晾脊背上的薄汗。   耳朵一动,却听闻到低低的说话声。   似是从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传过来。   “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在少夫人身边留下来,乳养咱们宣府里的嫡小少爷。”   不闻人回答,说话的人顿了顿又说道:“听闻少夫人甚是温和,还派人去庄子上接你家儿子过来?”   “是。”   “唷,妹妹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真叫人羡慕,可得好好珍惜。”   “嗯。”   “不过你的奶水乳养两个孩子够么?孩子一直跟着你,定是断不了奶的,才半岁,啧啧。”   “不够的话,自然是尽着主子……”   “这是自然,不过你自己的孩子不是可怜了些?我原本以为这好事儿会落到我头上,不想如今……唉,没啥,这也是缘分,我来之前,我婆婆给我了个方子,说是能催奶的,喝了这汤,奶水足的很,别说两个孩子,便是三个孩子也足够喂,你瞧我奶水那么多,我家虎头养的白白胖胖,就是我一早就开始喝这催奶汤的作用。”   “真,真的?够喂养两个孩子?”   “自然是真真的,都是一个庄子上做活的姐妹,我骗你做什么?给,方子你收好,以后你出息了,念着我的好就行,呵呵。”   “嗯,我念着姐姐的好的!”   “哦,你喝着催奶汤,可万不能叫主子知道了,主子知道,还以为你是奶水不够了呢!那样,定然就会不用你了,所以,你得偷偷的喝。”   烟雨此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说话之人是张李氏和王柳氏,那两个今日从庄子上接来的奶娘。   便仍旧躺在床上,侧耳听着。   “不给主子知道?”王柳氏问了一句。   “是啊,你想啊,主子一看这方子就知道是催奶的了,你为何要喝催奶的汤?还不就是怕奶水不够么?就是因为你奶水好,才被选来主子身边,那如今不好了,主子还会用你么?”张李氏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   王柳氏点了点头,收下了药方。   “给,帮人帮到底,这是我没吃完的两幅药,催奶的效果好得很,你放着,如今你刚来,出去买药也不方便。我这便走了,回到庄子上,在让我婆母去给我讨几幅来。”张李氏倒是有备而来。   “这……”王柳氏一开始没接,禁不住张李氏的几番硬推,最后还是收下了那药包。   “行了,瞧着这时候,主子估摸着也快起了,你也手脚勤快点儿,给主子留个好印象。姐姐就走了,他日,你可别忘了姐姐。”张李氏起身,笑着说。   王柳氏也起身,“不会的,姐姐走好。”   听着张李氏的脚步出了院门。   烟雨才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可不信张李氏会有那么好的心,又是送方子又是送药给抢了她机会的王柳氏。   但这件事,她并不打算理会。   只看王柳氏自己怎么做。   她想给儿子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乳母,可不是想给儿子找个有私心,且这么容易被人骗,堪称愚蠢的乳母。   “浮萍。”烟雨轻唤了一声。   守在外间的浮萍立即进来,伺候她起身。   “少夫人,今儿太阳好,奴婢们把小公子要用的东西,都拿出去晒着了。奴婢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瞧见夫人院中也在晒,满满一院子,咱们小少爷这衣服尿布,怕是用一次就丢,也够用到明年了。”浮萍轻笑着说道。   烟雨无奈一笑,那段日子,她为了讨好宣夫人,没少往宣夫人院中跑着做衣服。   后来她忽而见了红,不再跑了,宣夫人倒是被勾起了兴致,哪日不做上一两身的小衣服,都着急。   小孩子长得快,其实完全没必要做那么多。   后来却是见,宣夫人连秋冬的衣服,都做了好多套。男孩女孩儿的衣服都有。委实太多了些。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便听闻王柳氏在外面求见。   “进来吧。”烟雨唤道。   王柳氏进门,就将药方和张李氏塞给她的药拿了出来。   浮萍诧异的看着她。   烟雨却是轻轻的笑了。   “少夫人,奴婢不识字,也不敢做主,这是张李氏给奴婢的药方。”王柳氏将两人对话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浮萍上前接过药方和药包,交给了烟雨。   烟雨看了看药方,她虽药名都认识,却不识药性,也不知这药方究竟是好是坏。   “你放心,将你的儿子接过来,自是不会放着不管的,咱们院子里有小厨房,母亲院中的厨娘会炖催奶的补汤,断不会叫你少了奶水的。倘若两个孩子不够吃,你的孩子自然是要受些委屈的。不过你的孩子毕竟已经半岁了,已经能吃些软糯的米粥,岂能叫他饿着?”烟雨缓声说道,“你要实在不放心,现下便要说清楚,我也好请母亲再找旁的奶娘来。”   王柳氏闻言,噗通跪倒在地,“主子赎罪,奴婢没有不放心,这些奴婢都知道的,必定是要尽着主子来,奴婢的孩子,如今已经能喝些米汤了,便是留在庄子上,也是可以的,只求主子能让他……让他断了奶,能来府上也好……”   奶娘的孩子若是能来府上,年纪和小公子差不多,日后长大了,多半能伺候在小公子身边,那自是前途不可限量,和呆在庄子上,是没法儿比的。   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也想拼尽全力,为自己的孩子挣个好前程。   这样的心思无可厚非,只要心劲儿不往歪地方使就行。   “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将话说明白了更好。”烟雨抬了抬手,“接还是要接来的,也免得你记挂。这药和药方,就放我这儿,你下去吧。”   王柳氏擦了擦额上细汗,躬身退了出去。   烟雨的目光落在那药包之上,“拿去给府医看看。”   浮萍点头正欲走,烟雨却又唤住了她。   “给府医看过之后,你去查查,这药方张李氏究竟是从哪儿的来的,这药又是从哪儿拿到的?她那么笃定自己能被选上,应该不会从庄子里来的时候,就带着药在身上。”   “是!”浮萍点点头,退了出去。   晚上宣绍回来的时候,烟雨跟他说了母亲已经请了奶娘之事。   只说了有母亲在,自己真是什么都不必操心,真好。   宣绍瞧见她比以往胖了一圈的笑脸,瞧见她隆起的腹部,听着她轻松的话,也觉心情甚好。   浮萍恰从外面回来,似乎像对烟雨汇报些什么,却被烟雨用眼神制止。   “看着夫人能安心养胎,无所烦忧,就是最好的了。”宣绍放下碗筷,漱了口,饮着淡茶道。   “那你呢,在外可有什么烦心之事?”烟雨坐在他身边,不太优雅的靠在椅背上。   “一个衙门小吏能有什么烦心之事?”宣绍笑了一声。   烟雨侧身靠近他,低声道:“上元节的时候,皇上不是已经准备传位给太子了么?还说自己觉得道法隐隐有所突破,这么如今倒是不听动静了呢?”   宣绍看她一眼,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么好奇?”   烟雨倚回椅背上,“闲着无聊,就当听话本了吧,可有什么八卦在里面?”   宣绍摇了摇头,“不是八卦,是人心。攥在手里的东西,要给出去,总会有些舍不得。且上元节的事儿,牵扯到了宣家,牵涉到了高坤。皇上对太子多少有些失望。不放心将这江山拱手给儿子。”   “高坤最后找了谁充数?”烟雨记得,皇帝后来将查找刺客的事情交给了高坤的。   “一个练家子的太监。他本想把皇城司拉下水,宣家虽不复昔日荣光,也不能让他凭白诬陷。”宣绍抬头捏了捏睛明穴,“如今不想那些了,我只盼着儿子快些出生就好。”   烟雨笑看着他。   “烟雨。”宣绍忽而睁开眼睛,分外认真的注视着她,“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做好一个父亲,但我毕竟没有经验,如果,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烟雨被他郑重的神色微微惊住,也认真回看他,重重点头,“嗯,如今看来,你已经很像一个好父亲了。”   浮萍查回来的消息,一直到第二日,宣绍离了家,烟雨才有机会询问。   “那药方没有问题,确实是催奶通络之药。只是那药……药里加了大量的麦芽。麦芽有回奶之效。”浮萍说道。   烟雨点点头,“这不算意外,张李氏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好心之人。”   “不过少夫人……”浮萍欲言又止。   烟雨抬头看着她,“说。”   “您又猜对了,那药不是张李氏从庄子上带过来的,乃是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从外面买回来的。看角门的张婆子看到刘嬷嬷未到晌午的时候,慌慌张张出了府,进府的时候,恰和她撞在一处,怀中的药包掉了出来。”浮萍顿了顿又道,“本来这也不能断定就张李氏的药就是刘嬷嬷买回来的,可恰好刘嬷嬷半路遇见了灵儿,灵儿嗅到她身上藏着的药味,恰恰与这药包之中的配药一模一样。”   烟雨一时没有说话。   浮萍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刘嬷嬷也不算有坏心,不过是大约收了那张李氏的好处,想帮张李氏成为小公子的乳母罢了。那麦芽也没有什么伤害的,我听府医说,给孩子断奶的妇人一般都用麦芽回奶,对身体没什么坏处。”   见烟雨仍旧没有说话,她又小声道:“毕竟是夫人身边的人,许是答应了张李氏,见她没被选上,拉不下脸吧?好在也没造成什么影响,那张李氏已经被送回庄子上去了……”   烟雨抬头看了眼浮萍,“你怕得罪刘嬷嬷?”   浮萍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奴婢怎么会怕她。”   “那你是担心我因为刘嬷嬷和母亲闹得不愉快?”   这次浮萍倒是没急着否认,而是微微点了点头道:“刘嬷嬷是跟着夫人来的,听闻夫人对她很是信赖有加,感情非同一般。当年夫人生下公子时伤了身子,也是刘嬷嬷拼尽力气救了夫人。少夫人若是想把她赶出府,只怕……只怕……”   “只怕母亲不会同意,是么?”烟雨看着她问道。   浮萍点了点头。   烟雨轻笑,“谁说我要把她赶出府了?”   浮萍瞪眼,“那她做了这事儿,少夫人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做奴才的都算计到主子头上来了,我不管教她,不是纵容她么?如今敢算计我孩子的乳母,明日就敢算计到孩子头上!哦,不……这我倒是说错了,她一早就算计到孩子的头上了!”烟雨忽而冷了脸。   早在还是初春,他们刚从宣府搬到如今这宅子里的时候,刘嬷嬷就自作聪明的在母亲面前说,将自己的孩子抱到母亲身边养着。   她一早就将算盘打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不过只是一句讨好母亲的话而已,自己没和她计较。   后来母亲又说了不会将孩子抱走的话,自己也就将此时搁在脑后,算是过去了。   毕竟那句话,也提醒了自己,母亲的孤单,母亲对孩子的喜欢和渴望,后来也正是因为那句话,促使自己和母亲走的更近了些。   那也就罢了。   如今她竟为了好处,为了面子,敢算计她选中的乳娘。   不给她一点教训,岂不让她越发肆无忌惮?   “我记得刘嬷嬷的儿子,是被安排到了哪家铺子里当掌柜了是么?”烟雨看着一旁黑釉茶盏上的黑的发亮的釉色缓声问道。   “是,就在城北的一家粮食铺子里。当初还是少夫人您亲自安排的呢!刘嬷嬷那时候可是感恩戴德得很!”浮萍有些愤愤不平道。   烟雨轻笑,“你给她好处的时候,她自然会感恩戴德,可日子久了,这感恩戴德的心也会淡的,所以得时不时的敲打一番,好叫她继续明白自己的位置。”   “是!”浮萍似乎听明白了烟雨的意思,脸上也扬起笑来,“主子吩咐,奴婢该怎么做?”   “找人去那粮店里走一遭吧……”烟雨低声向浮萍吩咐了一阵子。   在精明的人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刘嬷嬷的儿子在粮店里一直表现的不错,从没出过什么纰漏。   可当有个出手阔绰的生意人抬走了数石米粮,该结清尾款的时候,却不知所踪。他寻到衙门,却发现那人留下的字据抵押都是假的,人根本查无所踪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这次怕是要栽大跟头了。   就算自己那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填清了粮店的亏空,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主子恐怕也不会再用自己了。   刘嬷嬷回到家中,看到垂头丧气,坐在一边大把大把揪着自己头发的儿子,看着蹲在一旁只知道哭的儿媳妇,就是一阵的恼火。   “出了什么事儿了?又是哭又是揪头发的?”刘嬷嬷一阵气闷。   原本收了张李氏的好处,如今都得退回去,东西是小事儿,张李氏最后那一句话才叫她窝心口的难受,“早就听说刘嬷嬷在府里如何如何的得脸,如何如何的受信任,原来不过是传言,我看少夫人可是一点没把您往眼里加。一开始他们还跟我说,这对您来说,就是芝麻大的小事儿,切……”   “娘啊……这钱要是赔不上,您说往后还怎么活啊?”儿媳妇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开始哭上了。   “什么钱?多少钱?你干什么了?不是说了不准去赌,难道你不听话,还是跟着他们去赌了?”刘嬷嬷一耳瓜子扇到自己儿子的脑袋上。   看着手抬的老高,其实扇下去没用多少力气,看着儿子一把一把的往下拽头发,她已经心疼的不行了。   “没有!”她儿子闷声吼了一句。   “那是怎么回事儿?你啥都不说,不是叫人干着急么?”刘嬷嬷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儿媳妇,冲着儿媳妇吼了起来,“他不说你说,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一直在账房里,当个账房先生,不爱说话也就罢了,不会讨好主子也就罢了。好容易被少夫人赏识,抬举成了个掌柜的,你说你倒是好好干呀!如今弄丢了这么多的粮食,你把自己赔上吧!”儿媳妇不敢冲着婆婆吼,起身转过脸来,冲着自己男人吼起来。   “啊?弄丢了粮食?”刘嬷嬷登时退了一步,“丢了多少?报官啊!”   刘嬷嬷的儿子,这才抬起头来,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刘嬷嬷也是一阵的失神。   “如今宣家正是危难的时候,倘若是以往,这点儿粮食算什么……可如今,连主子的吃食都缩减了一半,这时候,你……你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办……怎么办?”刘嬷嬷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喃喃自语。   “娘,您去求求少夫人啊,听闻少夫人最是仁厚好说话,您去求求少夫人,多说说好话,说不定,少夫人就不会计较了……钱咱们还会赔上,不过是宽限点时间,娘?”刘嬷嬷的儿媳妇上前攀住刘嬷嬷的手说道。   刘嬷嬷甩开她的手,“去求少夫人……你怎么不去求?安排奶娘的事儿,我为你那妹子多说了一句好话,少夫人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如今叫我去求,少夫人会给我好脸色么?”   儿媳妇蹙眉,不满道:“当初我就跟你说了别管她的事儿,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是您不听!”   “哦,现在倒来怪我了?那不是你娘家妹子么?不是跟你沾亲带故,我管她的闲事干什么?”刘嬷嬷怒斥了一句。   儿媳妇不敢与她硬顶,只别过脸嘟囔了一句,“我又没叫你管。”   “一个个狼心狗肺的,白瞎了我一片好心……一个个的……”刘嬷嬷却是指着儿媳妇的鼻子骂了起来。   许是这几日她心中郁结,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让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越骂越是难听。   儿媳妇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下去,一把挥开了刘嬷嬷快戳到她鼻尖儿上的手指头,“您骂谁呢?说不准就是因为奶娘这事儿,你得罪了少夫人,才出了现在这档子事儿呢!”   她一句话说完,整个家里霎时静了下来。   刘嬷嬷,刘嬷嬷的儿子,面面相觑。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刘嬷嬷颤声问道。   “我,我没什么意思……随口说的。”儿媳妇捂了嘴道。   “是了,我儿这么久了,从没出过纰漏,如今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那么巧的衙门里一点查不到……”刘嬷嬷失魂落魄的跌坐在椅子上,“这是得罪了少夫人了呀……我只说了那么一句好话,我以为少夫人不会放在心上……”   刘嬷嬷说到这儿,忽而想起了自己给张李氏的药,莫不是那药,少夫人也查到了她的头上?   不会吧?少夫人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像是什么闲事都不管,一心只管着养胎,就连孩子的事儿,都是夫人在替她操持着……   刘嬷嬷寻到烟雨院中的时候,是傍晚的光景。   太阳已经落了山,院子里虽有暑气,却不晒得慌。   浮萍正搀扶着烟雨,在院子里缓缓的散着步。   生产的日子一日日临近,她虽惫懒,却是知道,灵儿说的对,现在多走走,生产的时候,也好少遭些罪。   “少夫人。”刘嬷嬷一走近,不等她有所反应就噗通跪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浮萍,快扶嬷嬷起来。”烟雨在葡萄藤底下的绣凳上坐了。   刘嬷嬷却是不肯起来。   烟雨温声劝道:“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跟我面前这么一跪,让人瞧见了,以为是我刻薄母亲身边的人呢。倒叫母亲担心,快起来吧。”   刘嬷嬷微微抬眼,觑了觑烟雨的脸色,这才就着浮萍的手,缓缓从地上站起了身。   “少夫人,奴婢做了糊涂事,求少夫人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次,奴婢再也不敢了。少夫人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谨记在心。”刘嬷嬷沉声说道,声音里还有着微微的嘶哑。   “怎么了?”烟雨却好似不知情般,诧异的看她。   刘嬷嬷咽了口口水,此时却不敢抱着定点儿的侥幸之心,艰难的开口道,“奴婢愚昧,竟收了那奶娘张李氏的好处,在夫人和少夫人的面前为她说好话……奴婢不该!”   说完,刘嬷嬷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奴婢糊涂,受着主子的恩惠,却存着自己的心思,奴婢有罪。”   说完,又是一个耳刮子。   “好了。”烟雨给浮萍使了个眼色。   浮萍赶紧抓住刘嬷嬷的手。   “说好话,不是什么大事,刘嬷嬷犯不着这样。”烟雨淡淡的开口。   刘嬷嬷垂头,“是……奴婢不该,不该……算计着以为能瞒过主子,给了那张李氏回奶的汤药……”   说完,只听烟雨长长一声叹息。   刘嬷嬷吓得腿一软,噗通又跪了下来。   烟雨抬眼看她,“你起来吧,你是母亲身边的人,原不该我来管教你。但是母亲仁厚,对你又信任有加,你这般辜负我也就罢了。你实在不该辜负母亲对你的信任。”   “是,奴婢,奴婢知道。”   “你伺候母亲多年,这件事我可以不告诉母亲,但只此一次,你若再有那不该有的心思,做那不该做的事。我决不再姑息!你知道母亲有多喜欢多重视公子的孩子。如果你再有什么不当的行为,相信母亲也容不下你!”烟雨看着她,声音冷淡的说道。   “是,是!奴婢谨记在心,绝不会再做出这种糊涂之事!”刘嬷嬷叩首。   “扶刘嬷嬷起来吧。”烟雨冲浮萍说道。   浮萍立即强搀起了刘嬷嬷,还将她送出了院子。   瞧着刘嬷嬷蹒跚走远的身影,浮萍吐了吐舌头,轻笑一声。回到烟雨身边,“主子,她能知错就改么?”   “谁没个犯错的时候?毕竟她对母亲还是一心一意的。且看着吧。”烟雨侧耳向外听去,轻笑道,“相公回来了!那米粮,明日叫人去将账结了吧。”估欢扔扛。   “是!”浮萍应了声,吩咐远处的小丫鬟摆饭。   六月天气闷热,忽而一场大雨,将这燥热的暑气押下去了些许。   宣绍正握着朴刀,站在房檐底下,和前来寻他的路明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什么。   忽而一人撑着把大伞,从雨中摇摇晃晃的跑了过来,“公子,公子----”   那人边跑边大声喊。   可雨下的太大,他的声音也被淹没在大雨之中,撑着伞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   跑近了宣绍了路明阳才听见他的呼喊,“公子,少夫人,少夫人要生啦!”   宣绍闻言一怔,立时冲进雨中,拽着他的肩膀道:“你说什么?”   “少夫人快要生啦,已经……已经发动了……”   那人话音未落,便见宣绍放开了他,冒着大雨,一路狂奔,向家中跑去。   路明阳也不自觉的迈步进雨中,看着宣绍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身影,脸上的神情有些怔怔的。   初见之时,她还是青涩的女子,轻轻一笑,仿佛比天边云霞还要耀眼。转瞬之间,她如今已经要为人母了……   路明阳轻轻摇头叹息,明明相遇不晚,为何有缘无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住进了她的身影?是在春华楼勘察现场之时,她毫无惧色的说:“官爷,我记得昨晚的情形。”   还是后来她站在天牢之外,苍白着一张脸,却面容笃定道:“我能听到宣公子在哪儿!”   还是后来……   情不知其所起,亦不知何时便一往而深……   路明阳颇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在几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的滂沱大雨之中。   天气燥热,这突如其来的雨压下了无数的暑气,雨水打在身上,打在脸上,并不觉得冷,只是豆大的雨珠将人砸的有些疼。   来不及赶回家的人们,都在附近的房檐底下躲雨。   偶有路人瞧见路明阳缓缓走在大雨中的身影,有些诧异。   路明阳却是顾不得路人的眼光,一步步踏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带着泥的雨水,对自己的狼狈却是无知无觉。   忽而一把油纸伞为他挡住了滂沱的大雨。   路明阳只觉眼前忽而一暗,顿时将不断砸在身上的雨水阻隔在外。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哗啦啦的响。   他抬起湿漉漉的头,眼神有些氤氲的看着身旁撑伞之人。   “上官?你来做什么?”路明阳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上官海澜微微一笑,“走,请你喝酒。”   路明阳一愣,继而缓缓点头,将自己的胳膊搭在上官海澜的肩上,轻吹了一声口哨,“这天,确实适合喝酒,听着雨声,看着雨景,喝着小酒,多自在。”   他故作轻松的语气,遮掩不住心底的失落寂寥。   上官海澜的肩头瞬间便被他湿哒哒的衣袖染湿了一大片。   却见上官海澜毫不在意的点点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第145章 男人的心      宣绍一路不停,跑回家中的时候,全身湿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少夫人在哪儿?孩子出生了么?”宣绍紧张局促的表情。是宣家家仆从未见识过的。   便是在宣家待了不少年数的家仆。也十分意外。宣绍一向是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岿然不动的镇定之人。如今再看,倒是慌乱如常人一般。   “回公子,少夫人在产房里,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夫人在那儿守着,您且等等吧。”家仆还未说完,就不见了宣绍的身影。   转身只见宣绍的背影已经顺着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母亲,烟雨怎么样了?”宣绍突然而来的声音,将宣夫人吓了一跳。   “怎么一身水就过来了?生孩子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你快去换了衣服再过来!”宣夫人抬眼瞧了瞧产房的方向道。   “不急。这大热的天,也不冷。”宣绍没有管自己直往下滴水的衣服。焦急的顺着宣夫人的视线往产房看去。   “接生的婆子都是咱们自家庄子上的,刘嬷嬷也在里面,你只管放心。”宣夫人说完,忽而双手合十。喃喃道,“佛祖保佑,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宣夫人闭着眼睛祈祷了几句,睁开眼,瞧见宣绍还在望着产房的方向,便催促道:“去,换了衣服再来。这原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知不让你过来,你定不愿意,也不撵你走了,好歹,你换件干净的衣服啊!”   宣绍摇头不愿走,也不理会宣夫人。   宣夫人清了清嗓子,“那你这么在这儿,待会儿孩子生了,你是打算就这么湿哒哒的抱孩子?还是就这么去见烟雨?”   宣绍这才将目光转向宣夫人,“那……我去去就来。”   宣夫人不耐的摆摆手,“你也有这么不爽快的时候。”   宣绍换了干爽的衣服,头发也被擦的半干,松散的束在脑后,刚进正院,便听见产房里传来一阵阵烟雨痛苦的嘶喊声。   他立时慌了手脚,“烟雨----”   喊着就要往产房里冲。   “赶紧拦住公子!”宣夫人大喝了一声。   守在院里的丫鬟婆子蜂拥而上,立即将宣绍拦在产房之外。   “那是女人是生孩子的地方,你往里冲什么?”   此时大雨已经停了,宣夫人从抄手游廊里走了出来,不悦的看着宣绍责问。   “母亲没有听到烟雨痛呼么?”宣绍不悦。   “生孩子哪有不喊疼的?你进去,你是能替她生,还是能替她疼?”宣夫人口气也冲了起来。   产房里的烟雨似乎是听到了宣绍母子争执的声音,痛苦的喊叫声,倒是渐渐小了下来。   “少夫人,使劲儿!再使一把劲儿!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产婆连声鼓励道。   听到产婆的声音,烟雨满是汗珠苍白的脸颊上略带上了些笑意,“看到了?快出来了么?”   “是,快出来了,还得您再使劲儿!”产婆连连点头。   产房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产婆的话。   不管是宣绍还是宣夫人,此时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烟雨牙关紧咬,伺候一旁的刘嬷嬷手腕正被烟雨狠狠的攥在手心里,上面印着排排月牙形的指甲印。   刘嬷嬷也满脸的汗,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不过她倒是一直忍着,没有将自己的手腕从烟雨手中抽出,“少夫人,您挺不住了,没劲儿了跟奴婢说一声,这参汤已经备好的。”   烟雨嗯了一声,全部的精力都顺着产婆的指引在往下使劲儿。   她似乎能感觉到,孩子似乎在眷恋母体的温暖,不愿离开。   身上一层层的汗,已经把床褥全部打湿,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产婆的催促鼓励好似就在耳边,又好似隔了很远。   “不行了……我没力气了……”烟雨倏尔身子一软,手臂无力的锤了下来。   “少夫人,少夫人!您可不能松了劲儿啊!快了快了,就快出来了!灌参汤!”产婆急吼吼的催促着。   烟雨躺在床上,被人扶起头,一碗浓浓的参汤被灌下了肚。   身体似慢慢回暖。   不知是参汤起了作用,还是产婆鼓励的话让她又有了心力。   她咬住刘嬷嬷递上来卷成团的帕子,再次奋力的想要将孩子挤出身体。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   烟雨觉得自己状态已经不是十分清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力气坚持到什么时候。   只听得屋外宣绍低声的喃喃:“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苦……我就不该……”   不该怎样?   烟雨好笑的想到。   忽而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自己的身体,整个人身上一松。   “哇哇哇----”嘹亮的哭声仿佛春雷一般,炸响在产房之中。   “少夫人,真的是位小公子!模样可俊了!”产婆语气欢欣的朝她说道。   “我瞧瞧……”烟雨瞧字还没说完,人就带着笑昏睡了过去。   “生出来了!母亲,母亲!你听到了么?生出来了!”   屋外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听到了产婆的话。   宣绍当即就要往里冲。估在上才。   宣夫人仍旧拦着不让,“你别进去,产房不是你去的地方!”   宣夫人转过身,冲一众的丫鬟婆子道:“一定要拦住公子!”   说完,她自己倒是喜滋滋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产婆已经将小公子用襁褓包了起来。   小家伙这会儿已经不哭了,闭着眼睛,小嘴一动一动的,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哟,真好看!”宣夫人双目溢满浓浓疼爱,双手小心翼翼的从产婆手中接过襁褓,“跟绍儿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产婆,及产房中一众的丫鬟婆子福身说道。   “赏,今日你们统统有赏!”宣夫人一面抱着自己的孙子,一面高兴道。   “多谢夫人!”   “母亲,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宣绍不愿同一众的丫鬟婆子动手,奈何她们将门守得死死的,让他心急如焚却无从下手。   产房里的众人听到宣绍焦急的声音,几乎笑翻,待众人将烟雨收拾利落,抬出了产房,笑声还没止住。   烟雨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此时正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身子底下是干爽的被褥,身上搭着薄薄的毯子。   宣绍正坐在床榻边上,满目柔情的看着她。   “醒了,还……还疼么?”宣绍盯着她问道。   烟雨微微摇了摇头,四下去看。   “孩子在外间,怕吵着你,母亲在看着呢。”宣绍知道她在找什么。   “我想看看。”烟雨低声说道。   “嗯!”宣绍起身,快步向外间而去。   不多时,宣夫人便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向里间走来,后面跟着奶娘,刘嬷嬷,浮萍,灵儿,宣绍倒是被挤在了最后。   “你瞧瞧,孩子可俊了,和绍儿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宣夫人笑着在床边弯身,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过给烟雨瞧。   烟雨想要伸手接过孩子。   宣夫人却是站直了身体,“你现在身子弱,看看就成了,等你力气足些,再抱孩子,免得不留神,再伤了孩子。”   烟雨心中一阵无奈,她就算在虚弱,也不至于连个刚出生的孩子都抱不动吧?   可看宣夫人那护着孩子,谁都不让碰的爱惜样子,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   让浮萍扶着她坐起身,背后垫了个枕囊,倚在床头,看着宣夫人怀中的幼儿,轻笑,“皱巴巴的,还红彤彤的,哪里就看出俊来了?”   烟雨不过是玩笑话,刚出生的孩子本来也就没有多好看。   可这话却让隔辈亲护犊子的宣夫人听了,大为不满,“怎么就看不出俊了?你瞧着眼睛!你瞧着小嘴儿!这鼻梁多挺!皱巴巴,刚出生的孩子有不皱巴巴的么?明日你再看,绝比现在还要好看!你这做母亲的,到嫌弃起自己的孩子来了!”   烟雨失笑,她哪有嫌弃?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才生出来的孩子,她疼惜还来不及呢!   “母亲,让我抱抱!”宣绍在一旁,搓手搓了好久,才上前道。   “抱孙不抱子,你不懂么?”宣夫人白了他一眼,不肯撒手。   “我小时候,父亲不也抱过!”宣绍不满。   宣夫人犹豫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的从烟雨床边站起身,“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托着脖子,得拖稳了,小孩子脖子没个支撑……”   宣夫人把襁褓往外递了几分,却瞧见宣绍浑身都绷紧了的模样,又不放心的将手收了回来,“男人都是粗手笨脚的,去去,一边去,待孩子再大些,你再来抱!”   宣绍许是也觉察了自己的紧张,难得的没有和宣夫人呛声,搓着手,目光炯炯的看着襁褓里的儿子,“真的和我小时候很像?”   “是,简直一模一样呢!”刘嬷嬷也笑着在一旁打趣。   夏日衣衫单薄,烟雨不经意侧脸,就瞧见刘嬷嬷隐在袖子底下的手腕上,一片片青紫的指甲掐痕。   她语气轻微道:“多谢母亲安排刘嬷嬷在产房里陪我,不经历这一关,只听旁人说,怎么也体会不到,这有多难。也谢谢刘嬷嬷。”   “折煞老奴了!”刘嬷嬷赶紧躬身说道。   之前她做了糊涂事,得罪了少夫人,少夫人能不计前嫌,也没将事情捅到夫人面前,她已是感激。   如今又听闻少夫人当着夫人公子的面,说自己的好话,心中越发感激涕零。   宣夫人抱着孩子,看了她一眼,“刘嬷嬷自打我再闺中就陪在我身边,自然是我最放心的。如今,少不了她的赏!”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能得了主子的夸赞,比什么赏赐都重要。   烟雨身体还很虚弱,说了一会儿话,坐这么一会儿,就有些累了。   宣夫人将孩子抱去了东厢。奶娘等一众伺候的人也跟着去了。   唯有宣绍在烟雨身边留了下来。   浮萍有眼色的也跟着退了出去。   宣绍在床边坐下,握着烟雨的手,神情凝望着她,只淡淡笑着,也不说话。   “你笑什么?”烟雨问道。   “真好。”   “什么真好?”   “我们有孩子了,如今,是真正完完整整的一家。”宣绍低声说道。   烟雨微微点头,“你在产房外说,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苦,就怎么样?”   宣绍一愣,不曾想她生孩子之际,耳力也如此敏锐,霎时红了脸。   “不怎样!一回生二回熟,夫人还需再接再厉!”   烟雨笑着蹙起眉头,“你是无所谓,辛苦的只有我一个人!”   宣绍却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我怎会无所谓?夫人不知,为夫也忍得很辛苦么?”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根,有些痒痒的,立时染红了烟雨的脸颊。   烟雨推了他一把,闭上了眼,不理会他,“我累了!”   她拽过薄毯蒙在头上,遮掩自己被羞红脸的窘态。   薄毯外面,是宣绍闷声的笑。   这样真好,不是么?   完整的一家,上有父母,下有幼子,和和美美,真好。   烟雨坐月子期间,一直都是宣夫人在照顾孩子。虽然孩子养在她和宣绍的院子里,但宣夫人每日都要来上一两趟,一呆就是半天的光景。   纵使孩子身边有奶娘,有丫鬟,完全不用宣夫人操劳什么,她却是忙前忙后,一点儿闲不住。   连奶娘王柳氏都忍不住在烟雨面前感慨,宣夫人倒是比一般人家的祖母,还尽心尽力。   烟雨这一个月没出屋子,除了解决个人问题,连床甚至都没下过。   她想见孩子,也只能趁着孩子醒着的时候,让人将孩子从东厢抱过来,给她看。   孩子很能睡,白日里大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睡觉。   醒了也不闹,一哭闹,不是饿了,就是尿了拉了,倒也好伺候。   “这孩子,真是让人省心,跟绍儿小时候,一点儿都不一样。绍儿小时候身体羸弱,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有毛病,整日的哭,哭的人心烦意乱。还是这孩子招人疼!”这是宣夫人最近老说的话。   连灵儿都听到了好几遍。   见了宣绍,还忍不住在宣绍面前道:“夫人说了,小公子比公子招人疼!”   惹得宣绍一阵阵的无语。   烟雨总算在床上熬满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宣绍都是在软榻上凑合过的。   原因是烟雨嫌弃自己这么久来不洗澡,不洗头,已经臭的能熏死牛。尽管宣绍再三表示自己不介意,烟雨仍旧不肯让他太靠近自己。   出了月子这天,烟雨整整在澡盆子里泡了一个时辰,换了三盆子的水,简直搓下一层皮来才算安心。   嗅着自己身上隐隐约约的花香,烟雨朝灵儿夸赞道,她新配的这花瓣浴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因着宣家是被圣上贬谪的,所以这段时间宣家一直都很低调。   连宣绍儿子的洗三,都没有大办,只有相熟的密友送来了贺礼。   烟雨出月子,他们的儿子也满月了。   满月宴,宣夫人本意是要好好的办的。   可烟雨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些,倒是不喜欢太过嘈杂。   宣绍也说没有必要。   宣大人便仍旧是没有通知任何人。   只有宣文秉和宣绍亲近之人前来道贺。能在这个时候,也不避嫌,凑上来送礼之人,宣绍和宣文秉也将人记了下来。都说患难见真情,这话一点不假,患难之中才更容易看清人心。   烟雨终于能出自己的房间了。   这是她和宣绍的孩子出生以后,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用膳。   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宾客,宣文秉和宣绍也都略带笑意的于自家桌宴上落了座。   “洗三还是满月,都没有大办,也是委屈烟雨了。”宣文秉未动筷子之前,先开口说道。   烟雨立即起身,“父亲哪里话,孩儿不委屈,如今非常时期,为人低调自然是应该的。且孩儿也喜欢清静。”   宣文秉见她说的诚恳,点了点头,“你不计较这些,自然是最好的。”   烟雨颔首,“是,孩儿倒是有个旁的请求。”   “哦?”宣文秉抬眼看她。   却见烟雨和宣绍交换了视线。   宣绍也起身立在烟雨身边。   “还请父亲为孩子取名。”烟雨温声说道。   宣文秉闻言,看向宣绍,“让为父取名?”   宣绍静了一刻,缓缓的点了点头,“是,这本就是应该的。”   因着宣绍十岁那年之事,宣绍从心底里排斥宣文秉,对他这样的父亲简直深恶痛绝,只觉他是世上虽无情无义的父亲。   纵使两人后来相互谅解,但也不能说当年心口的伤痕就已经完全愈合,没有一点痕迹。   做祖父的给孙儿取名,本事寻常事,但宣文秉却不敢率先提出来。也是怕宣绍心有芥蒂。   今日儿子和儿媳主动说出,直叫宣文秉心中甚觉安慰。   “好,好!”宣文秉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已经想了好几个名字,你们瞧瞧喜欢哪个?”   宣文秉从身上掏出一张折得十分平整的纸来。   宣绍接过,展开来和烟雨一起看着。   “我倒是最喜欢‘璟’字,璟者,美玉也,公子人如玉,宣璟。可好?”宣文秉笑着说道。   烟雨冲宣绍点了点头。   宣绍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也点了头,“好,就叫宣璟吧!”   敲定了小公子的名字,一家人一道用了饭。   宣夫人便要往宣绍院中去看看宣璟。   宣文秉吹着碗中茶叶梗,清了清嗓子,缓声开口道:“烟雨产后还需调养身体,你们母亲也记挂璟儿,总要往你们院中去,也是不便……”   烟雨闻言,立时猜到宣文秉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手心倏尔攥紧,脊背一阵僵硬。   “不如就将璟儿抱过来,先由你母亲照看一段时间吧?”宣文秉还是缓缓将话说了出来。   其实一个小孩儿,周遭有三四的大人伺候,奶娘王柳氏又是个手脚非常麻利勤快之人。   根本用不着宣夫人整日里的两头跑。   她去照顾宣璟,乃是出于一个祖母对孙子的喜欢而已。   烟雨原想着自己出了月子,总算能时常和自己的儿子呆在一起了,却不料这时候宣文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等烟雨和宣绍开口,宣夫人倒是先说话了。   “离着又不远,有什么不方便的,又不是从前宅子大?我多走走,全当遛弯了,有何不好?”宣夫人瞪了宣文秉一眼。   却见宣文秉欲言又止,背过脸去,像是有些气闷。   “我把孩子抱过来,烟雨想要见自己的孩子,不是还得往这儿跑么?哪有让人家母子分离,我这做祖母的霸着孩子的道理?”宣夫人却仍旧看着宣文秉说道。   宣文秉瞪她一眼,气闷的甩了袖子,忽而站起了身。   “那……那便算了,当我没说!”   烟雨听着别扭的语气,突然福至心灵,知道宣文秉,她这傲气的公爹在别扭什么了。   见她忙起身道:“爹爹如今还没见过璟儿几次的吧?如今天气也好,不如上午将璟儿抱过来,烦请母亲照看,下午再抱回我们院中?”   “这又是折腾什么……”宣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宣文秉打断。   “好,就这么着把!”宣文秉转身出了门。   临走还瞪了眼宣夫人。   宣夫人被他瞪得有些莫名,瞧着他覆手而去的背影,才恍惚明白过来,他这做祖父的,是惦念孙子了呀?   宣夫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往宣绍的院子里去,毕竟院子里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儿媳妇,她便是日日去,也没什么。   宣文秉一个大男人,自是不好往儿媳妇院中去的。   宣夫人想到了这些,脸上才露出恍然的笑来,看来心急抱孙子的,不是她一个人嘛!   “父亲是很喜欢你的。”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挂在天幕之上。   微热的夏风拂过脸颊。   烟雨挽着宣绍的手臂,低声说道。   宣绍闻言,没有作声。父亲对璟儿的喜欢,他也看出来了。他还没说要请父亲为璟儿取名之时,父亲便备下了这么多名字。为多见璟儿,还主动说出把璟儿抱过去养着的话,足以看出。   璟儿是他的孩子,父亲喜欢璟儿,自然是因为喜欢他。   想到多年来自己在心中对父亲的误解,想到这么多年来,父子两人的横眉冷对,仇视不和,宣绍也一阵的愧疚自责。   “我定会好好对璟儿,不叫他经历我经历过的这些。”宣绍淡声说道。   烟雨看了他一眼,月光下的他,硬朗的五官,竟也显得柔和。   银色的月光仿佛一层轻纱,将他平日里的冷硬尽数掩盖。   烟雨一手挽着他的手臂,一手勾住他的脖子,点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宣绍被她的动作弄得一愣。   但他反应迅速,飞快的拦住烟雨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头,俯下身来,含住她的唇,肆虐掠夺着她口中的空气。   “今晚,可以么?”   宣绍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烟雨隔着单薄的衣衫,感受着他手心的热度,他的手似乎灼烫了她的皮肤,更灼烫了她的心,“好……”   她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用更加热切的吻来回应他。   跟在他们身后的丫鬟立时退远了好几步,脑袋压的低低的,努力稀释着自己的存在感。   宣绍忽而横抱起烟雨,大步向两人的卧房走去。   烟雨是听到清晨的鸟鸣,才渐渐睡去的。   身体上的酸痛,和心里上的满足,让她深刻体会道什么叫痛并快乐着。也更深刻的体会到,宣绍这段时间忍的有多辛苦。   看到他宁可忍着,也要为自己“守身如玉”,没有动旁的心思,烟雨心中溢满满足。   好在这是夏天,奶娘抱着刚满月的璟儿出门,也不怕会凉着。   只消挡了璟儿的眼睛,不让太过耀眼的阳光伤了璟儿的眼睛便好。   宣文秉更是改变了自己的出行习惯。   平日里一向天一亮就出去的他,现在变成了用过午膳才会出去。   烟雨在自己院中,听闻宣文秉竟亲自动手,从库房里翻出他珍藏了多年的稀罕木材,要给他的宝贝孙子雕些木雕小玩意儿。   还听说那些稀罕木材,当年他的好几个喜好木雕的老朋友问他要,他都没舍得给。   如今倒是要给什么都不懂的璟儿雕小玩意儿了!   还有比这还大材小用的么?   这日上午,宣绍院中却可以瞧见烟雨在跟着灵儿呼呼哈哈的练着拳。   夏日里炎热,便是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的汗,这么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出拳的,那汗就像水一样往下淌。   浮萍劝她休息,她也不肯。   “灵儿年纪小,路大人说,如今学起来,倒是刚刚好。少夫人您都……您说您费个什么劲儿,还能练成一代侠女不成?”浮萍捧着冰镇出来的青门瓜,站在葡萄藤底下说道。   “成什么侠女?我就是练练,全当活动手脚了,有什么不好?”烟雨一面跟着灵儿练拳,一面说道。   “这天儿这么热,您瞧这一动,出了多少的汗?”浮萍忍不住继续劝说。   烟雨朝她笑了笑,不再说话,练拳的精神头儿倒是越发足了。   “好了!休息一会儿!”灵儿收势,说道。   烟雨也跟着喘息了一声,收势,走到葡萄藤底下的阴凉里,从浮萍手中拿过一块青门瓜来,小口小口吃着。   “青门瓜太甜,不可多吃哦!”灵儿倒是抓了两块在手上,还不忘扭过头来,对烟雨提醒道。   浮萍瞪眼瞧她,“少夫人才吃了一块,你这是做什么?”   灵儿冲她挤挤眼,“我自然是为少夫人好!”   她说完,果然见烟雨吃完了手中那块,便没有在去碰那清爽甘甜的青门瓜,而是捧着石桌上的清茶,咕咚鼓动的喝着。   浮萍将手里的盘子放下,犹疑的看了看灵儿,又看向烟雨,“少夫人,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我怎么瞧着,有点儿怪呢?”   “哪里怪?”烟雨撇她一眼,“把青门瓜拿远一点,别放在我面前。”   “您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了么?您不是最喜欢青门瓜的么?”浮萍诧异道。   灵儿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少夫人在减肥!”   “啊?”浮萍闻言一愣,“减减减……减肥?”   “嘘----”灵儿将食指比在嘴边,“你小声点儿!”   浮萍上下看了看烟雨,忍不住蹙眉道:“少夫人这样就挺好看的,为何要减肥?”   烟雨无奈的放下了茶盏,叹了口气,伸手捏住自己腰间的肥肉,“你瞧瞧,生了孩子这都吃成什么样了?昨日我瞧见一件去年做好的衣服,去年一次没穿过,原打算穿上试试,可谁知……”   她话没说完,灵儿就捂着嘴,扑哧笑了出来。   浮萍瞪了灵儿一眼。   烟雨哼道:“你也不用瞪她,一开始穿不上,我还不信,最后……硬是给撑裂了……”   灵儿已经忍不住喷笑出声来。   浮萍伸手轻拍了下灵儿的背,“主子面前,休得无礼!”   灵儿捂着嘴,又抓起一片青门瓜,蹲在一旁去吃了。   “所以您打算如何减肥?”浮萍皱眉,问道。   “我让灵儿去问了路南飞,路南飞说,荷叶配决明子山楂熬成水,每日当茶饮,可是人消瘦。传说汉宫飞燕,便是用的荷叶保持纤瘦的体型的!再有就是每日少食多动,少吃甜食,肥腻之食,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以上,就能恢复怀孕之前的身材了!”烟雨低声同浮萍说道。   “可这么热的天,您跟着灵儿练拳,也……也委实太受罪了吧?”浮萍还是皱着眉头道。谁家的主子这大热天的不是往摆了冰盆的屋里一坐,周遭站上一两个丫鬟一面打着蒲扇,一面削着各种冰镇的瓜果供主子饮用?   哪有人上赶着遭这些罪的?   烟雨忽而从绣凳上站起,器宇轩昂道:“不吃苦中苦,何为人上人?”   浮萍眼中,她家少夫人的形象瞬间更加伟岸起来。如果这话指的不是减肥这件小事儿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   歇息了不多时,烟雨便又跟着灵儿操练起来。   她倒也真没打算练出个什么成果,只要能瘦下来,把身上这些赘肉去掉就行,不然也不会就请了灵儿这个半吊子的师父。   灵儿的功夫,有时是路南飞在教,有时是宣绍指点。   倒也练得有模有样,给烟雨当起师父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烟雨减肥到第二周,这事儿终于让宣绍知道了。   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烟雨一眼,啧了两声。   烟雨正紧张之时。   却听闻他道:“如今不是正好么?曾经纤弱有余,丰腴不足,一马平川。如今波澜壮阔,更有韵味。不消减什么!”   烟雨闻言一愣,倏尔脸红道:“说谁一马平川呢?我什么时候一马平川了?”   宣绍抬手将她拽进怀中,“如今这样才好,你瞧,都难以‘掌控’了!”   烟雨脸上更添红晕,“登徒子!”   宣绍摇头,抱起她大步往床榻边走去,“我可是正人君子。以往肉少咯得慌,如今倒是刚刚好,夫人莫受那些罪了,温香软玉才是最得宜……”   烟雨红着脸还要辩驳,只是辩驳的话全都被他吞入口中。   宣绍劝慰一番,烟雨减肥的劲头却是没有减。   其实女人减肥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男人而减的,也许只是为了拔掉曾经穿不上某件心仪的衣服,或者某个因为胖而让自己受过屈辱的场景,在自己心中扎下那一根刺,而不懈努力的。   不管是为什么吧,烟雨的坚持,从盛夏到初秋,又到中秋。一直没有懈怠。   一个能将报仇记了八年的人,相信其定然是不缺毅力和恒心的。   璟儿满百天之日,烟雨已经能勉强能套上怀孕之前的衣服了。   璟儿的百日宴,宣家还是小小的操办了一下,请了一些交好的朋友前来家中小聚。   也有一些女眷前来,能和烟雨说得上话的女眷纷纷围在烟雨身边,见她如今身量仍旧纤瘦,不少生了孩子就发福的主母都悄悄向她讨经验。   宣夫人从不出席宫中宴请,和官家女眷往来也少。如今围在她身边的都是昔日的手帕之交。   更多的年轻夫人都围着烟雨,低声说笑。   “男人说不在意,哪会儿真的不在意?魏夫人你们知道吧?出嫁之前,那也是临安有名的美人了!李家公子为了求娶她,也是费尽了心力,当初那彩礼,可是羡煞了众人的!如今怎么样?”一位妇人眉飞色舞的说道。   旁边人立即问道:“怎么样?”   “哼,昨日还抬了个小妾进门,听说那妖魅,那水蛇一般的腰身!”   “不会吧,李公子对魏夫人可是深情的很……”   “那是以前,前几日我见了魏夫人了,生了两个孩子,她已经有以前的两个她那么胖了!许久不见,我险些没认出她来!胖的眼睛都要找不到了……别说李公子看见她没兴致,是谁也没兴致啊……”   一群年轻的妇人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听了魏夫人的遭遇,便有更多的夫人来向烟雨请教经验。   烟雨一时被人围住,众人热切之情,倒是比宣绍还是皇城司佥事之时还要热烈。   烟雨将灵儿配给她的瘦身汤分享给了众人,也说了自己天天少吃多动。可众人明显对瘦身汤更有兴趣,至于少吃多动,那多委屈自个儿!还是算了吧!      第146章 不要找错对手      转眼秋去冬来。   听闻西夏的大皇子已经登临帝位。   西夏老皇帝病故。   烟雨听得这消息的时候,也只微微叹了一声。李佑登基,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知。被李佑带走的穆青青,此时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的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李佑对她的感情,有眼之人都不难看出。   可有时候,便是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什么的。   穆青青毕竟身份尴尬。曾经是天朝的妃子,如今又不明不白的跟着李佑去了西夏。   没有一个显赫的身世,没有一个能在西夏立得住脚的娘家,只怕她的皇后之路,也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烟雨对她的前景并不看好。   远在西夏的穆青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伸手又扫落自己面前的杯盏。   杯盏在地上砸的粉碎。   碎裂的瓷片刚好溅在正踏入房间的一双明黄色皂靴之上。   穆青青抬眼看着来人,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还在生我的气么?”李佑踏着碎片上前,一手轻轻扶住她的肩道。   “臣妾可不敢!”穆青青哼了一声。   “如今是非常时期,二弟在朝中亦有许多支持势力,我为了坐稳皇位,不得不娶杨家的女儿。你该明事理的。”李佑温声说道。   “你该娶就娶,我拦着了么?如今倒成了我不明事理了?我是不让你们洞房了。还是不让她坐上凤位,不让她骑在我头上了?你曾经说过的誓言,给过的承诺,我就权当你是在逗我,是在玩笑,这还不够么?你还想我怎样?”穆青青甩开李佑的手,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控诉道。   李佑轻叹了一声,“我没有逗你,不是玩笑。我会照顾好你,我心里妻子皇后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不要再闹了,好么?”   “我闹什么了?”穆青青不服气的瞪眼道。   李佑又一声叹,“你好好的。莫要我一到皇后宫中,你就派人去说,你病了。”   “你也可以不来看我呀!我心口疼,一想起那个曾经日日夜夜想我承诺只会爱我一人。只会宠我一人的人,现在怀里要拥着别的女人,我心口就和刀扎一样难受,我疼,还不让我说么?”穆青青梗着脖子道。   李佑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的耐心在一点点被耗尽。   曾经在天朝皇宫的激情疯狂。从天朝赶回西夏一路上的缠绵甜蜜,如今在面前之人的一次次无理取闹之中,渐渐在他心中失去了地位。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这么闹下去么?”李佑的声音,微微转冷。   穆青青立时察觉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儿,当即抿了唇。   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不,不是……”穆青青微微摇头。   “那你想要怎样?如今皇后之位已定,朕只能委屈你做个贵妃。”李佑看着她道。   穆青青见李佑面色沉敛,也知今非昔比,李佑便是再喜欢她,如今是一国君主,也不可能一直由着她胡来。且男人都是利益为先,情爱不过闲暇时随口说说的东西。“贵妃也罢,皇后也罢,我只想永远做你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如此,你能答应我么?”   李佑见穆青青口气软了下来,面上便不那么板着,微微一笑道:“你一直都是朕心中最重要的人,无人可以取代。”   李佑抬手抹去她脸上泪痕,“不要闹了,朕要去看看皇后。”   穆青青的手不由攥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微微点了点头,勉强在面皮上扯出一个笑来,“嗯,我知道了。”   看着李佑转身就走,穆青青恨不得砸烂桌上的一切东西。   可地上适才溅在李佑身上的碎瓷盏还没有清扫,她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怔怔有些出神。   西夏新皇登基这年年末,西夏果然如约向天朝缴纳岁币,牛羊等牲畜。   天朝皇帝十分高兴,赏赐锦帛香茶珍宝无数。   西夏使者却只收下了锦帛香茶,将珍宝退回,求天朝皇帝放宽边贸政策。   天朝皇帝一看,西夏态度如此之好,还不贪心,珍宝尽数退回,要求却只有那么一点点,甚是开心,当即同意西夏使者请求。   烟雨在家中逗弄着已经能翻身自己在床上爬着玩儿的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浮萍聊着闲话。   不知怎的话题就聊到了穆青青的身上。   “也不知她如今过的怎样了?像她那种人,走到哪儿都是讨人嫌的!”浮萍站在床榻边上,随时留意着小公子的动向,生怕小公子跌下床来。   烟雨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主子……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当初您和公子怎么就放了她走了呢?”浮萍看了一眼烟雨问道。   烟雨一面摇晃着手里的铃铛,逗着璟儿往前爬,一面笑了笑,“李佑的身份特殊,如果能用一个穆青青换的两国安定,何乐不为?虽然我也十分讨厌她,但不过是一点私仇罢了。且她也不过是被人蒙蔽,被人利用的一个可怜人而已。”   浮萍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烟雨却又说道:“我爹曾经说过,不要找错了对手,否则还没开始你就输了。而真正站在我对面的人,从来都不是穆青青。”   浮萍张大了嘴,诧异的看了眼烟雨,似懂非懂的重重点头。   烟雨却低下头来,认真看着璟儿。   忽而惊喜笑道:“璟儿长牙了!你瞧,璟儿长牙了!”   璟儿被母亲惊喜的声音吸引的抬起头来,他穿得厚,这么一抬头,重心不稳,噗通就往一边翻去。   烟雨长手一捞,把璟儿抱紧怀中,“来儿子,张开嘴让母亲瞧瞧。”   璟儿睁着一双酷似宣绍的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烟雨,见烟雨把指尖往他嘴边伸来,便笑呵呵的张开嘴,一口咬住烟雨的手指。   “是了,确实是长牙了,已经露出一个小白点来了!”浮萍在一旁说道。   “快去告诉母亲!璟儿长牙了,璟儿真棒!”烟雨高兴说道。   浮萍立即转身就跑,心理却隐隐有些纳闷,她一直以为小孩子长牙是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原来长牙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么?   宣夫人听闻以后,也急匆匆的赶来,认真的看了璟儿的牙。   璟儿见屋里人多,母亲祖母都围着他,高兴的又拍手,又蹬脚,一时还咯咯的笑出声来。   逗得一屋子的大人也忍俊不禁。   “璟儿长牙了,难怪这几日口水流的特别多,得让厨房做些硬的面食,给璟儿磨牙。小孩子长牙是很痒的。”宣夫人说道。   “奴婢这就去吩咐。”浮萍笑着转身出去。   “咱们的璟儿长大了!”宣夫人又将正在榻上乱爬的璟儿抱在怀中,拿着一个金铃铛逗着他。   烟雨想告诉宣夫人让璟儿多爬爬,对身体有好处。宣夫人似乎总是舍不得,生怕累着璟儿一般,总是将他抱在怀中,有时璟儿睡着了,她也舍不得放下。   此时又是如此,璟儿分明又踢腿,又伸脚的,想要自己去爬,可宣夫人就是抱着他不肯撒手。   倒是给璟儿养成了不小的毛病,如今睡觉总喜欢人抱着睡,奶娘刚把他放下,他就会醒来,大哭大闹。一定要抱着哄着才肯安静的闭上眼睛。   便是睡熟了,只要刚弯腰让他碰到小床,他便会张嘴哭起来。   虽有好几个丫鬟和奶娘一道伺候着他,倒也不至于让奶娘太累。但烟雨始终觉得,孩子不能给惯成这样。   “母亲,”烟雨微笑着开口,“璟儿是想给您爬爬呢,他新学会了好多动作,爬的可快了!”   烟雨伸手想要将璟儿从宣夫人怀中抱出来。   宣夫人却是侧身避过,“我已经看到了,咱们璟儿累了是不是?歇会儿,祖母抱着歇一会儿。”   璟儿也伸手想要烟雨,却眼见祖母将他抱得离母亲远了,瘪瘪嘴大哭了起来。   “哟,这是怎么了?璟儿不哭,璟儿不哭!”宣夫人心肝心肝的哄着。   烟雨在一旁看的颇为无奈。   知道宣夫人疼孙子,可如今这势头下去,怕是会将宣璟惯出一身的臭毛病出来。   刘嬷嬷在一旁觑了觑烟雨脸色,笑着上前道:“夫人,快让奶娘看看,小公子是不是尿了?或是饿了?”   起身站在一旁,一边晃着,一边哄着宣璟的宣夫人这才看了一旁的王柳氏一眼,伸手将宣璟递了过去。   奶娘摸了摸宣璟的尿布,是干的。   正要喂宣璟吃奶,宣璟却是张开手臂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烟雨伸手将他接了过来。   小家伙儿许是嗅到母亲熟悉的味道,立时就不哭了。   宣夫人站在一旁,脸色有些不好看。   烟雨转身将宣璟放在榻上,宣璟笨拙的翻身,四肢并用爬了起来。   “孩子想要你抱抱,你就多抱抱,刚抱着就把他扔床上!累着你了么?做母亲,哪有不受累的?怕受累,干脆把璟儿抱去我身边养着就是!”宣夫人不悦的说道。   烟雨微微蹙眉,“母亲别动怒,孩儿不是怕累,不过是见璟儿想活动手脚……”   “他这么小,累着可怎么好?他不懂事,你做母亲的也不懂事么?”宣夫人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烟雨一阵头痛。   心知宣夫人也是心疼孩子,可心疼的这般没原则,没底线,倒是叫人发愁。   “是,母亲……奶娘,还不将小公子抱下去,哄他睡一会儿!”烟雨转过脸对王柳氏道。   王柳氏上前抱起孩子,便退到了一旁。   宣璟本不想睡,他许是还想在自己母亲身边多玩儿一会儿,可一时却陷入奶娘怀中失去了自由,哭嚎了好一阵子。   只把宣夫人的脸都哭的青了下来,才好不容易在奶娘怀中睡着了。   “你这是做给我看的?”宣夫人斜睨着烟雨说道。   “母亲想到哪儿去了!”烟雨赶紧打起精神应付。   原本宣夫人是多好相处了一个人呐,如今在宣璟的问题上却是这般的难缠。自己这做母亲的,难道会苛待她的孙子不成?   “哼!”宣夫人瞧着宣璟睡着了,压低了声音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宣绍的院子。   烟雨摆摆手,让王柳氏将孩子抱走。   叹了一口气,在榻上坐下。   浮萍从外面进来,左右瞧瞧,也基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少夫人,其实这也真怪不得夫人。谁家的嫡长子嫡长孙不是当眼珠子一样看着的?也就您任孩子摔摔打打。”浮萍小声的劝道。   “璟儿是男孩儿,男孩儿不就是该摔摔打打的么?倘若是女孩儿,我肯定会好好的护着!”烟雨叹口气说道。   浮萍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怎么少夫人的意思是,女孩儿比小公子还金贵?   曾被烟雨和浮萍提到的穆青青此时正坐在西夏皇宫的花园里,满面不甘的神色。   而她对面坐着的,正是西夏当今皇帝李佑。   “天朝皇帝懦弱怕战,偏安一隅,你像这样的皇帝缴纳岁币,称臣,你不觉得丢人么?”穆青青愤然道。   “两国之事,利益纠葛重大,岂能用丢不丢人来衡量?”李佑按了按眉心说道。   “就是事关利益,才不能向如此懦弱的天朝称臣!便是向他称臣又如何?天朝自己还不是每年向金国缴纳着岁币?天朝自己都不敢与金相抗,待金国欺压西夏之时,难道还能指望着天朝来助西夏一臂之力么?”穆青青急道。   李佑淡淡看了她一眼,“后宫不许参政,你不知道么?”   穆青青面上一僵,倏尔笑道:“臣妾不是想要为皇上您分忧么?绝无旁的意思。”   李佑微微点点头,“嗯,朕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皇帝便起身,向花园之外走去。   穆青青霍然起身,看着李佑渐行渐远的背影,目中满是鄙夷。   “原以为有多厉害,不过是个昏庸无能的家伙,连天朝都怕,不是比那老皇帝还窝囊么?原指望着你,让我能踩在烟雨和宣绍的头顶上,让他们来仰望我,如今倒好……”穆青青在嘴里咕哝着。   眼瞧着皇帝出了花园。   她又在绣凳上坐了下来,看着院中景色,轻轻一叹,这里真的没有天朝华丽富贵呀,连花园都不如天朝花园繁华富丽。   这时候天朝花园里还有什么花?那一片红梅开败了么?迎春开了么?   穆青青正想着,忽而听闻身后花丛一声动静。   她猛地转过身来,瞧见花丛后面,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谁在那儿?”穆青青喝问道。   此时她身边没有旁人,刚才同皇帝说话的时候,皇帝便将一干伺候的人打发了下去。   如今她正一个人坐在这亭子里,外头会是谁?   穆青青问完之后,忽而听得一声轻笑,伴着这声轻笑,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男子从花丛后走了出来。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男子声音清冷,微微上挑的眼睛倒是和李佑有几分相似。   “代王爷。”穆青青微微颔首。   来人正是李佑的亲弟弟,曾经的二皇子,如今的代王李琛。   “如今天气还冷,贵妃怎的一人孤立寒风中?叫皇兄见了,可是要心疼的。”李琛缓步向亭中走来。   看着他上挑的眼角,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穆青青心中露跳一拍,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代王怎的会在宫中?”   “我来寻皇兄有些事,他们告诉我皇兄在花园,我便寻过来了。”李琛说着话,已经走近穆青青,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皇,皇上已经走了。”穆青青觉得两人离得颇有些太近,微微蹙了眉头,“代王既寻皇上有事,还是快去吧。”   说着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   却不料李琛忽而上前,两步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贵妃小心。”   “你做什么?!”穆青青伸手要推他。   李琛却是扶着她站好,才往后退开两步。   穆青青回头,这才瞧见,自己刚才没留意,只想着和他拉开距离,已是退到了台阶的位置。   若不是李琛上前拉住她,她此时只怕已滚落到台阶底下了。   虽有厚厚的冬衣阻挡,但穆青青还是觉得李琛刚刚揽过她腰的热度,还残留在身上。   脸上顿时也热辣辣起来,“代王爷请自便。”   说罢转身就要走。   “贵妃娘娘为何要避我如洪水猛兽?”李琛忽而缓缓开口。   穆青青已经迈出亭子的脚步顿住。   “没有,代王误会了。只是你我孤男寡女,又是叔嫂,共处一处,怕是惹人非议。”穆青青颔首说道。   不知怎的,她手心里竟微微有汗,心也跳的很快。   传说这代王爷心狠手辣,一张白玉面之下,是一颗阎罗心。   “清者自清,你我清清白白,不过站着说两句话,能惹什么非议?”李琛轻笑着缓步靠近她。   穆青青忽而觉得,李琛在气质之上,亦或是那冰冷的眼神上,却是和宣绍有些相似的。   都是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漆黑的眼眸,一样的冷漠不近人情。   李琛停在穆青青面前。   忽而俯身在她耳边道:“好看么?”   穆青青耳根一热,立时往后跳去,只是她又忘了自己身后就是台阶。   李琛没有看着她跌下去,再次长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贵妃娘娘小心一些。”   穆青青站定之后,立即推开他,此时她的心已经完全乱了,顾不上和李琛打太极,转身便往花园之外跑去。巨丸阵弟。   身后传来李琛一阵笑声。   仿佛真有猛兽追着她一般,她加快了脚步。   “娘……娘……”宣璟坐在软榻上,手里捧着彩色绢布缝制的塞了铃铛的彩球,张着小嘴,费力的学着话。   “真棒!咱们的小璟儿真棒!都会叫娘了!”烟雨在一旁乐的合不拢嘴。   宣绍也点点头,“叫爹!”   璟儿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爹,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叫姐姐!”灵儿趴在软榻边上,捧着自己的小脸儿道。   “姐姐——”这次宣璟倒是没犹豫,张口就来。   “璟儿真是太棒了!”灵儿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在地上又笑又跳的转了几个圈。   “姐姐——”宣璟也笑着,又喊了一声。   “哎!姐姐在这儿呢!”灵儿上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捧着脸,看着软榻上坐着的宣璟。   忽见宣璟张开手,要抱灵儿。   灵儿赶紧又往前凑了两步。   宣璟抱住灵儿的脖子,吧唧——在灵儿的脸上亲了一口。   “哈哈……”灵儿高兴的大笑。   宣绍和烟雨坐在一旁,也微微笑着,没说什么。   浮萍却在一旁急的不行,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两手不住的搓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趁着小公子的兴趣又被旁的东西吸引的时候,赶紧上前,拽着灵儿便出了上房。   宣绍将冲自己扑过来的儿子抱在怀中,儿子的小手在他脸上抹着他刚刚蓄起来的胡子,咯咯的笑。   烟雨微微侧目,听到了屋外角落里,浮萍和灵儿的低声对话。   “灵儿,你进府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规矩还没学好么?”浮萍的声音有些严厉。   灵儿的笑僵在脸上,“怎么了,浮萍姐姐。”   “你刚才让小公子叫你什么?”   “姐……”   “小公子,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便是年纪再小,那也是主子!你敢让主子叫你姐姐?嗯?”   灵儿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浮萍姐姐我错了……我只是一时口快……”   “一时口快也不行!如今是只有公子和少夫人在跟前,公子少夫人都是宽厚之人,也知你有口无心,不与你计较。但倘若是夫人和老爷面前呢?倘若是旁人面前呢?夫人有多护着小公子你也是知道的!你还想不想在宣府里待下去了?”浮萍一句比一句严厉,便是看到灵儿脸上滚下来的泪,也没有缓和口气的意思。   “我知道了浮萍姐姐,以后不会了……”灵儿吸着?子说。   “我只提醒你这一次,你记好了!”浮萍说完,幽幽叹了一口气,“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便是主子对咱们再好,咱们不能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你,明白么?”   灵儿重重的点头。   两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浮萍说了句“把眼泪擦干。”抬脚要往里走的时候,灵儿忽然伸手抓住了浮萍的手。   “浮萍姐姐,打去年咱们搬到这儿以后,你就不肯陪着我去见路大人,也是……也是因为这个么?原来我瞧着你跟路大人很是亲近,如今你却连见他面都要躲着,是因为不想忘了自己的身份么?”灵儿仰着头问道。   浮萍心一慌,瞪眼看着灵儿,“这话谁让你问的?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灵儿吸吸?子,“没谁让我问,只是你刚才的话,让我想到了,路大人前几日还问我,怎么这么久也不见你……”   “他……他怎的问起我?”浮萍的声音有些失魂落魄。   灵儿点了点头。   “他……他都问什么?”   “就是问了一句,怎么这么久也不见浮萍?”灵儿呐呐说道。   浮萍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无奈轻笑,“我原以为,我们都是伺候在公子身边的人,身份上没有多大的差别……他又是我的恩人……才存了那不该存的心思。后来才看清,他与我是不同的,我只是个奴才,身有奴籍。他却有官宦之身,是真正的路大人……以前是我看不清,看清了,也就不存着那些不该存的妄念了。”   说完浮萍就抬脚走开了。   灵儿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子,才缓缓踱着步子往上房来。   灵儿进门的时候,眼睛还微微有些红。   烟雨笑着只当没有瞧见。   宣绍虽没有听见两人说了些什么。但只怕心里也是猜得到。   宣璟瞧见灵儿来了,咿咿呀呀的伸手要灵儿。   灵儿有些别扭的笑着上前,宣璟便攥着灵儿的衣袖,兀自玩儿的开心。   待宣璟被奶娘抱去睡觉。   灵儿也回去被药方,宣绍去了书房。   烟雨才让人将浮萍唤了过来。   “主子有什么事吩咐?”浮萍小心翼翼的问道。   烟雨抬眼看了看她,轻笑,“有事,且还是大事。如今你也在我身边伺候不短的时间了。年纪也不小了……”   “主子……”烟雨话还没说完,浮萍噗通就跪了下来,“主子别打发奴婢走,奴婢愿意一辈子都伺候在主子身边。奴婢没有家人,奴婢的命都是宣家的,奴婢没有旁的想法,只想好好伺候主子。”   烟雨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浮萍。   “你起来,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我虽舍不得你,但也希望看到你幸福,也希望看到你能有个家,以后有自己的孩子,有个人关心你呵护你照顾你……你难道不愿意么?”   浮萍扯了扯嘴角,“奴婢不敢奢望。”   烟雨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女孩儿,值得这些的。”   浮萍垂着头,不说话。   “告诉我,你心里有路大人么?”   浮萍猛的抬头看向烟雨,又迅速的低下头去,她慌张的摇头,“奴婢,奴婢……”   烟雨听得她心跳很快。   轻轻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主子,奴婢……不奢求的……”   烟雨点了点头,“还要看天意,看缘分,你且回去吧。”   浮萍失魂落魄的从上房走了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究竟是怎么过的。   夜里烟雨和宣绍相拥而眠的时候,烟雨忽而揽住他的脖子道:“浮萍是个忠心耿耿又尽职尽责的丫鬟。”   宣绍睁眼瞧她,“嗯?”   “可也不能因为她用着顺手,我就耽误她一辈子呀!”烟雨又说了一句。   “所以呢?”宣绍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两人肌肤相贴。   “她是路大人救回来的,你也知道的。她对路大人一直有感激之心,所以,我想问问……”烟雨话没说完,就被宣绍压下来的吻堵了回去。   “唔,人家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做的也是正事儿呀!你不是说,想给璟儿生个妹妹么?”   “唔……”   一番缠绵,烟雨软软的窝在宣绍怀中,沉沉睡去。   宣绍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轻声道:“夫人的提议不错,明日我就去问问路南飞。”   睡着的烟雨咕哝了一声,不知是说好,还是叮嘱他别忘了,便又进入了梦乡。   宣绍向路南飞提及此事之时,路南飞并没有十分惊讶。   他只拱手道:“一切全凭公子做主。”   宣绍轻笑,“你如今是皇城司指挥使,你的终身大事,我可做不了主。日后也不是我替你过日子。”   路南飞红了脸,“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当年若非公子,我与明阳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前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南飞与明阳的命都是公子的!”   宣绍摆了摆手,“不提那些,你若同意,便将她的户籍改了,给她安置个良人的身份,早早准备着,将她娶过门。少夫人交代的事儿,自然是得办好的。”   “是!”路南飞拱手。   宣绍晃了晃腰间单薄的朴刀,“说了多少遍了,莫再朝我行礼!”   路南飞却是执拗。   当新的户籍身份送到浮萍手中的时候。   浮萍拿在手中,愣愣出神了好久。   直到灵儿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还有些难以回神。   “浮萍姐姐,你不高兴么?”灵儿捧着小脸儿问道。   浮萍迟缓的转过脸看她,“高兴,傻孩子,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灵儿慌张的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珠,“浮萍姐姐你别哭啊!主子不是不要你了,你别哭!”   浮萍伸手将灵儿抱入怀中,伏在灵儿小小的肩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小小的灵儿顿时手足无措。   不只是该恭喜还是该安慰浮萍姐姐。   浮萍和路南飞的婚事,异常顺利的敲定下来。   不过烟雨不想委屈浮萍,她自己成亲之时仓促的很,浮萍的亲事,她倒是一步一步走的分外认真。   不知道的以为她不是嫁身边丫鬟,而是嫁女儿一样。   烟雨笑笑,只当为以后嫁女儿攒经验了。   浮萍大婚之时,已经是盛夏了。   连小小的宣璟都能跌跌撞撞的跑上几步了。   浮萍大婚准备的十分充分,热热闹闹,且丝毫不乱。   如今皇帝对宣家的态度还不明确。将宣家贬谪之后,一直没有后续的动作,好似将宣家放养在临安,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般。   对宣绍这衙门小吏也不闻不问。   宣文秉平日里没事儿溜虫斗鸟,喝茶听戏,一派闲散模样,皇帝也不置一词。   路南飞则成了临安新贵,虽然头衔一直是代理总指挥使,没有扶正的意思。   可如今他大权在握,谁也不敢小觑。   唯恐皇帝忌惮。路南飞大婚,浮萍并未从宣家出嫁。   而是路南飞另寻了一处宅子,置办好,让浮萍作为娘家出嫁。   看着路南飞精心操持的一切,浮萍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宣家败落之时,她骤然看清自己和路南飞之间的差距。其实于这一切都已经不敢再奢望。   却不想,竟真的有这么一天,能让她守在那当初救了她的男子身边。   其实浮萍也许没有发现,不管她和路南飞在身份上有多么的不同,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就是一样的知恩图报,一样的重情重义。   路南飞和浮萍大婚,烟雨没有去。   宣绍去了不过也早早就回来了。   宣璟许是还记得浮萍,今日里不见了浮萍的身影,拽着灵儿的小手,迈着他的小腿儿,这里寻寻,那里看看。   不过小孩子没长性,一会儿就忘了,扑入宣绍的怀中,一面奶声奶气的叫着“爹爹”,一面揪着他爹脸上蓄起来的胡子,看着他爹被他揪的疼的龇牙咧嘴,他笑的欢畅。   宣夫人许是这会儿没事,便让人扶着往宣绍院中来看孙子。   宣璟远远瞧见祖母,便从宣绍身上蹭下来,迈着小腿儿快步跑向宣夫人,嘴里还“祖母祖母……”含混不清的叫着。   一旁的奶娘丫鬟,赶紧上前,还没护住,便见宣璟噗通一声摔趴在地上。   这下可不好了!   宣夫人立即比摔了自己还紧张,一脸痛惜的上前,“我的小心肝儿呀,璟儿疼不疼,璟儿吓着了没有?璟儿乖……”原本宣璟只是瘪瘪嘴,见宣夫人一脸关切的样子,便索性张开嘴,哇哇大哭了起来。   宣夫人越是安慰,他反倒哭得越是伤心了。   烟雨忍不住上前道:“宣璟,不怕,你是男子汉,摔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是啊,母亲,小孩子哪有不摔跤的?”宣绍也在一旁说道。   “摔得不是你,你们不心疼,我心疼!哦哦,璟儿不哭了!”宣夫人将宣璟抱在怀里,站起身,看着一旁伺候的奶娘丫鬟,一脸阴郁道:“你们这么几个大人,是怎么看孩子的?嗯?这么多人,连一个小孩儿都看不住?居然让小公子摔得这么狠?”   许是宣夫人口气有些严厉。   一众的奶娘丫鬟全都跪了下来,“夫人息怒……”      第147章 犯我边境      “母亲,没多大的事儿,何必大动肝火。不就是摔了一跤么?”烟雨蹙眉道。   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听听。不就是摔了一跤么?若不是看护的人不经心孩子能摔跤么?摔一跤,璟儿哭成这样,你这做母亲的没有一点儿心疼。那要孩子怎样了才算有事儿?嗯?”   “母亲。孩儿不是那个意思……”烟雨这才意识到,宣夫人责问一群丫鬟,其实根本就是做给她看的,本意就是责怪她不重视宣璟。   烟雨心中一阵无力。   宣绍也冷脸上前,“母亲,原不是什么大事。您这样,只能娇惯了孩子。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这样护着璟儿,叫他如何成长为一个男子汉?”   宣夫人见儿子媳妇都不明白自己一片拳拳爱孙之心,不由得更是生气,一面将宣璟抱在怀中。轻抚着宣璟的脊背,一面瞪着宣绍道:“你小时候,我也是这么精心的,也是一瞬不敢眨眼,当眼珠子一样看大的。你说我教的不好,看顾的不好,是说你自己现在不够好了?”   “也是。也就是我这么惯着你,才让你眼里没有尊卑,没有我这个母亲,敢这么大嗓子的朝我吼!”宣夫人一脸悲戚。   宣绍也被堵得无话可说。   烟雨上前,扶住宣夫人道:“相公没有气您的意思,母亲别动怒,这次是我们大意了,日后,我们定会更加精心着的。您莫生气了,先进屋坐会儿,喝杯水,压压火气。”   宣夫人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宣璟这时已经忍住哭,正好奇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奶娘和丫鬟,又看了看板着脸的父亲,一时有些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   烟雨冲宣璟道:“璟儿,快抱抱祖母,让祖母别生气了,说璟儿下次会小心的,不会跑那么快摔倒了!”   宣璟旁的不知听懂没,“抱抱”却是听懂了,闻言,立时用自己的两个圆圆的小胳膊揽住宣夫人的脖子,还在宣夫人脸上吧唧吧唧的涂满了自己的口水。   宣夫人立即转怒为笑,“还是咱们的璟儿最孝顺,知道心疼祖母。”   宣夫人这才笑着转身进了上房。   烟雨低声冲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道:“都起来吧,以后有点儿眼色!”   “是!”丫鬟们低低应了声,悄摸的从地上爬起来,四下散开。   烟雨挽住宣绍的手,两人也进了上房。   原本在平常不过的小事,到了宣夫人那儿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宣夫人又专门和刘嬷嬷将宣璟的衣服撩开来,看看有没有摔伤。   瞧见宣璟膝盖和手掌上都红了一片,更是心疼不已,直说要将自己放的最后一瓶荷花凝露给宣璟用。   烟雨不知当了祖母的人都是这样,还是她这婆婆格外甚之。想到当年宣夫人生下宣绍已是不易,又因生宣绍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心中郁结。如今得了嫡长孙,疼到骨子里,倒也可以理解,便释然了。   与宣家和天朝的平静不同。   西夏朝中风云暗涌。   新皇李佑不知忽染了什么怪病,整日咳嗽不已,人也昏昏沉沉的。   昔日李佑的恩师上官先生,也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就连皇上召见,他都推脱年迈体病,难以下床见驾。   皇帝后宫里的后妃们也是忧心重重,食不下咽。   新皇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怎么忽而就得了这病呢。且重要的是,皇帝此时还未有子嗣,唯有皇后怀有两个月身孕,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李佑的病情越发严重。   整日里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还多。   朝政多半都由先皇给他留下的辅国之臣处理。   代王爷这段时间十分活跃。   原先支持代王爷的朝臣,刚遭遇打压之势,还未被连根拔起,新皇帝就已经病倒,此时自然也趁着机会,活跃起来。   穆青青斜倚在广玉兰树下凉阴的躺椅上,一边打着扇子,一面轻哼着小曲。   完全不同于旁的宫娥那般忧心忡忡。   眼见有人靠近,才停下了小曲,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   但瞧清来人之时,又懒洋洋的倚回躺椅中,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怎么敢这时候往内宫里来?就不怕你皇兄瞧见了?”   来人轻笑,“瞧见又能如何?皇兄如今还能跳起来打我么?”   男子将手从穆青青细嫩的脸颊上轻轻划过,“小妖精,爷想你了,你不想爷么?”   穆青青抬手拍开他的手,“你们男人惯会说好听的,其实不过尽欺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女人罢了。”   “谁欺负你了?他有那胆?说出来,爷替你出气。”男子笑着将她从躺椅上拉起,揽入自己怀中。   穆青青推了他一把,“你起来,这是白天!”   男子脸上扬起一抹邪魅之笑,横抱起穆青青就往寝殿里走去,“白天怎么了?”   “你干什么?李琛你放我下来!让人瞧见……”   “谁瞧?不怕爷挖了他的眼珠子?”李琛冷笑。   穆青青见他今日这般大胆,且这般大摇大摆的就进了内宫,想来宫中势力已经多半到他手中。   夏日衣衫单薄,李琛动了手,没几下,两人几乎已经坦诚相见。   穆青青却是伸脚抵住李琛,斜眼看他:“你坐上了皇位,果真会封我为皇后?”   李琛轻笑,“你以为我也是李佑那般言而无信之人么?爷说话向来说到做到。”   “你果真要攻打天朝?”穆青青又问了一句。   李琛滚烫的手摸索着她细白的玉足,“李佑只知守成,天朝势微,西夏虽国土不大,但兵力远远强于天朝,放在嘴边的肥肉,不去吃,向来不是我的风格!”   李琛笑着道,“怎么,对我没有信心?”   “我自然是信你的……唔……”   两人正在忘情之时,忽而寝殿的门被人大力撞开。   床上两人惊诧的回头,向门口看去。   只见一身?袍,脸色苍白的皇帝正被宫人搀扶着,站在寝殿门口。   皇帝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事实,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一片病态的红晕飞上皇帝的脸颊。   “你……你们……”   “给朕将这对狗男女拿下……”皇帝几乎是从牙缝里将这句话挤出来的。   李琛抬眼看着皇帝,“皇兄似乎看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呀?”   皇帝错愕的看向身边之人。   “朕说,将他们拿下,你们聋了?”   皇帝身边的人,战战兢兢向前迈步。   “来人——”代王李琛大喝一声。   寝殿之外立即涌入一队带刀侍卫。   “将皇兄带回去休息!”   “是!”齐刷刷的回应之声。   皇帝在震惊和错愕之中,被人架出了寝殿。   “李琛……你敢,你敢谋逆……”皇帝剧烈的咳嗽将他自己的声音淹没。   李琛低头看了看床上美人,拍了拍她的脸道:“今日表现不错……”   穆青青嘤咛一声,羞红了脸。   西夏朝堂骤变,西夏皇帝病危,下无子嗣,其弟代王李琛继承皇位。   西夏的消息传回天朝的时候,皇帝还很不以为然。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言辞恳切道:“父皇,儿臣前年还曾见过西夏皇帝,那时他还是西夏大皇子。他身体健壮,绝不像一两年内就会病危的样子。西夏朝廷变故,必然另有原因,请父皇与西夏天朝边境增加兵力。”   皇帝一面摩挲着手中新晋炼制的丹药,一面斜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太子,良久,幽幽问了一声,“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太子跪伏在地,看着自己微微泛白的指甲盖,蹙了蹙眉头,道:“是,是孩儿的想法。”   太子自然不会说他暗中还和宣绍有联系。   皇帝打量了跪着的太子一阵子。   微微点了点头,“皇儿如今越来越有想法了。”   太子等了良久,倒是不闻皇帝究竟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还是没有?   心下越发焦急。   头顶却传来一句:“你跪安吧。”   “父皇?”太子忍不住抬头觑着皇帝的脸色,“关于西夏,父皇有何……”   “西夏如今和天朝,有友好邦交的关系在,边贸也放宽了政策,无论对西夏还是对天朝,都是大有好处的。”皇帝捻了捻,将手中丹药放入口中,“便是西夏换了皇帝,和天朝的关系,也不会变。如今天朝贸然在边境增兵,倒是不妥,让西夏知道了,以为我们不愿维持友好的关系!”   太子心急,“可是父皇,如果西夏新皇帝不承认曾经的盟约,也没有和天朝友好的心思呢?”   皇帝闻言,坐直了身子,看了太子一眼,“到那时,再增兵不迟!你下去吧!”   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经十分严厉了。   太子闻言,只好退了出去。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殿门,微微叹了一口气走远。   父皇不肯听他劝,这该如何是好?   西夏新皇登基之时,天朝皇帝还派出使者,送去贺礼。   西夏新皇李琛,也高高兴兴的将贺礼收下了。并表示,自己的兄长先皇帝和西夏的友好政策,他十分推崇,一定会仍旧和天朝保持友好往来的关系。   将使者款待一番,安安稳稳的送了回去。   天朝皇帝听使者回禀,西夏皇帝如何尊崇天朝,对他如何客气,十分高兴。   当着使者的面,批评太子杞人忧天,如果贸然在边境增兵,天朝和西夏如今还能有如此安定祥和的局面么?   太子哑口无言。   太子暗中问宣绍。   宣绍却只高深莫测的叹了一声,道:“且看着吧,如今不防备,待要防备之时,只会事倍功半。”   太子不明白,宣绍却没有多解释,只说了一句,日后太子还是少见他为,免得被皇帝发现,对太子不满。   宣绍如今一颗心全记挂在家中。   他的夫人又怀了身孕。   不用人扶着,走走跳跳已经颇为稳当的宣璟,如今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趴在母亲烟雨隆起的肚子上,将耳朵贴上去,“妹妹,叫哥哥!”   他说话还不甚伶俐,但“妹妹”两个字叫的格外清晰。   宣夫人在一旁坐着打趣他,“你怎知就一定是妹妹,说不定是弟弟呢?”   宣璟不满,嘴巴一撅,“是妹妹,我说是妹妹,就是妹妹!一定是妹妹!”   宣璟在宣夫人面前一贯的没大没小。   烟雨数次斥责他,他就是不改,烟雨口气稍微严厉些,宣夫人就会上来,将宣璟护在怀中,“璟儿还小,你这么凶他做什么?长大便好些了!”   宣璟在宣夫人怀里做着鬼脸儿。   气得烟雨十分无奈。   好在宣璟知道父母不会像祖父母那般宠溺娇惯着自己,没有宣夫人,宣大人在身边的时候,他还是很乖巧知礼的。   就比如,此时他又在听烟雨腹中的动静,听闻门外的丫鬟唤了声:“公子。”   知道是他爹宣绍回来了,他就立即站直了身子,从母亲身边退开一步,恭恭敬敬的看着宣绍掀帘而入,拱手道:“父亲大人安好,父亲累了,快坐下,孩儿给您倒水喝。”   宣绍摸摸他的头,在烟雨一旁坐了。   “今日怎样,吃的下么?孩子有闹腾么?”宣绍接过宣璟奉上的茶盏,冲儿子点了点头。   烟雨轻笑,“许真让璟儿说中了,是要给她添个妹妹了。孩子很乖,一点儿不闹。不像怀着璟儿的时候,又是吐,又是吃不下的。这孩子从一开始,就反应小,我也吃得好,睡得好。”   宣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母亲,璟儿不乖?”   宣璟瘪瘪嘴,一副想哭的样子。   接替浮萍的大丫鬟,灯芯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小公子自然是乖的,少夫人说的是怀着您的时候,那时您还没出生呢!”   璟儿听得迷迷瞪瞪,“那母亲说……妹妹乖,璟儿不乖?”   太长的句子,他还说不了,只大概懂了母亲话里他不如妹妹乖的意思,一副委屈至极,又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宣璟当着宣绍的面,委屈却也不敢哭出来。   宣绍瞥他一眼,“是,你那时候可是让你母亲受了不少的罪。”   烟雨闻言,瞪了宣绍一眼,抬手揽过宣璟,“璟儿误会了,母亲是说你比妹妹活泼,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比妹妹活泼好动。男孩子嘛,自然是要更活跃一些的。”   “不是说我不乖?”宣璟扬着纯真的小脸儿问道。   烟雨摇头,“不是。”   宣璟点点头,还有些沉浸在自己在父母心中不如妹妹的悲伤中,有些不能自拔的样子。   直到门外响起一声,“少夫人,我回来了!”轻快之声。   宣璟脸上才突然露出了笑意,大步向门外跑去,“灵儿姐姐,你回来了!我在这儿!”   宣璟特别黏着灵儿,只要灵儿闲着,便一定要他走哪儿就把灵儿带到哪儿。灵儿性子好,如今也长大了些,许是小时候在自己家中受欺负的经历,让她异常的懂事,也十分会照顾宣璟。   宣璟弄丢找不到的玩具,灵儿仅凭鼻子,就能帮他找回来,还时常能带他发掘新奇的好东西。宣璟对灵儿可谓十分的依赖。   宣璟出去以后,便拉着灵儿在院子里玩儿了。   灯芯等人也跟着出去伺候小公子。   上房里只剩下烟雨宣绍夫妻两人。   宣绍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敛了起来。   烟雨端起手边茶盏,轻啜了一口,淡声问道:“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李佑死了。”宣绍看着她说道。   烟雨闻言,眉头微微拧在一起,“那穆青青呢?如今的皇帝,是李佑的弟弟?”   宣绍点了点头,“穆青青……据说,当了皇后。”   烟雨闻言一震诧异,“皇后?消息可靠么?”   宣绍吹开茶叶梗,抿了口茶水,“应该属实。”   烟雨放下茶盏,杯盏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的清晰,好似撞击在心头一般。   “李佑那么喜欢穆青青,都没有封她为后。李琛谋了兄长的皇位,居然还敢将兄长的后妃,封为自己的皇后,他也……也太……”   烟雨一时怔怔的,半晌才叹出一声:“胆大妄为了吧……”   宣绍抬眼看了看她,“李琛胆大妄为是不假,但他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他能封穆青青为皇后,起码可以说明一个问题。”   烟雨抬头,“什么?”   “他的皇位十分稳固,不需要借助外戚的势力,就可以坐稳他的皇位,说明朝中对他支持的力度是很大的。他已经掌握了西夏的中坚力量。只有这样,他才敢在刚坐上皇位之时,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封穆青青为后。”宣绍口气沉定的说道。   烟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宣绍却是又开口道:“这对天朝来说,绝非一个好消息。”   烟雨看他,“为何你如此肯定?”   “我跟李佑接触的时候,曾经听闻他说过,他这个弟弟,对天朝没有好感,且好大喜功,性子暴戾。这样性格的君主,又手握大权,你说,他最想做的事,会是什么?”   “开疆扩土?”烟雨瞪大了眼睛,“那重文抑武的天朝,无疑是最好下手的对象。”   宣绍点了点头,“太子向皇帝觐见,父亲也联系了曾经的旧部,纷纷上折子,请求皇帝防备西夏。可……”   烟雨瞧见宣绍微微摇了摇头,执起几上杯盏,请啜了口茶水。   烟雨见他眼神之中有阴郁之色,便劝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该做的,你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唯有见机行事了。就算西夏真要有什么动作,也不是朝夕之事。”   “母亲,母亲,灵儿好厉害,能背上百张药方呢!”宣璟在门口帘子后探出小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透过半掀开的帘子,烟雨瞧见,宣璟的另一只手,正紧紧的攥着灵儿的小手。   灵儿一脸为难,挣脱也不是,不挣脱又怕主子瞧见,以为自己不知礼。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好,灵儿那么厉害,璟儿会什么呢?”   宣璟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儿,“我,我要跟着爹爹学功夫,也厉害!”   烟雨点头轻笑,宣璟已经拉着灵儿的手又跑开了。   对于宣璟对灵儿的依赖,烟雨是看在眼中的,不过孩子还小,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哟,他动了一下。”烟雨忽而将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惊喜的朝宣绍说道。   “我来看看!”宣绍闻言抛却脸上阴郁之色,笑着伸手轻轻附在烟雨肚子上,“我是爹爹,乖女儿,听到爹爹的声音了么?”   烟雨腹中孩子十分给面子的又冲着肚子踹了一脚。   宣绍兴奋的像个孩子一般,“她听见了,听见了!听见我的声音了,这是回应我呢!”   烟雨看他反应,笑的合不拢嘴,已经不是第一个孩子了,宣绍却还是如此的喜欢。他兴奋的样子,丝毫不压与当初,怀着宣璟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宣璟在她肚子里动着的时候。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烟雨笑着将手搭在宣绍的腿上,感受着他衣衫之下,温热的体温,心中愈发踏实。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将来他们要面对什么,她知自己身边,一直有良人陪伴,她知自己身后一直有人为自己扛起一片晴天,就已经够了。   如此美好的生活,不需奢求更多。   哪怕一家人一直都要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住下去,哪怕宣绍永远都做不回那个皇城司横行无忌的宣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平淡淡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何不好?   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   不过老天怕是没有听到烟雨的心声。   在烟雨和宣绍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   边疆突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西夏皇帝派兵攻打天朝边境,长驱直入,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天朝两座城池。   皇帝初闻这消息之时,正一面大肆灌着丹药,一面宠幸着高坤新给他进献的美人。   “青青,青青……”皇帝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着。   紧接着一声低吼,软软的伏在了美人怀中。   “皇……皇上……”门外的前来报信的太监和侍卫皆是一头的冷汗。   “什么事?再说一遍?”皇帝不耐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回禀圣上,西夏突然出兵,已经攻掠两座城池……请皇上派兵抗击西夏……”   “什么?”一声狐疑的怒喝从房内传出。   守在门外的太监不敢出声,那侍卫却是一脸的焦急,“请皇上速下决策!”   门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接着一声娇媚无骨的嗓音柔柔道:“皇上……不要走嘛……”   太监瞧见跪在地上的侍卫拳头都已经攥的发白,心中也愈发焦急。   只听皇帝似乎在那美人脸上亲了一下,道:“朕去去就回,美人且在这儿等着朕!”   之后才听闻房门被打开。   皇帝一席?袍出现在门口。   “西夏攻打天朝?西夏年初不是还派人进贡岁币么?”皇帝看着那侍卫问道。   “是,如今西夏皇帝出尔反尔,已经毁了当初盟约。”那侍卫说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是对西夏毁约的咬牙切齿,还是对当今圣上的纵欲无度,反应迟缓而心有怨气。   “为何已攻陷两座城池,这消息才报上来?可是驻守边疆的将士失职之过?”皇帝清了清嗓子,倒是颇有威严的问了一句。   那侍卫微微抬了几分头,“回圣上,边疆将士毫无准备,不妨西夏会突然有此举动,且西夏兵力强盛,出兵迅猛,此战报,已经是八百里加急送来。”   “八百里加急还这般迟缓?朕看他们也是……”   “皇上,请皇上出兵抵御西夏!”那侍卫却似乎是忍无可忍的催促道。   皇帝神色颇为冰冷的看了那侍卫一眼,“好个不知尊卑的侍卫,你是在催促朕么?”   “卑职不敢……”那侍卫沉声说道。   “御前失仪,拉出去砍了!”皇帝抬手指着那侍卫说道。   周遭伺候的太监有些还在发愣,有些已经跪下为那侍卫求情。   “皇上息怒……”   “反了你们了!皇上的话没有听到么?你们是想抗旨?还不将这不长眼的侍卫拖出去砍了!”高坤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面厉声朝求情的太监呵斥,一面躬身上前,轻抚着皇帝的脊背。   “皇上您消消气,何必跟一竿子的奴才置气!?体安危重要!”高坤温声劝道,“再说,边疆的将士,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为的不就是多要军饷,中饱私囊么?西夏若是起兵,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到这境地,皇上您别忧心,别将他们的瞎嚷嚷放在心上!”   高坤低声劝着。   那侍卫已经被太监往外拖去。   听闻高坤之言,那侍卫气的眼睛都发了红。   甩开一旁太监,抽刀就要砍向高坤,“你这阉人,蛊惑圣心!天朝大好江山,如何能葬送在你这阉人的手上!”   只是他还没靠近高坤,就被一旁的太监拦住。   高坤飞身而上,口中一面喊着:“保护皇上!”   一面抬脚踹向那侍卫心口,夺过侍卫手中刀,反手将那刀刃扎入侍卫心口。   鲜红的热血四下喷溅。   皇帝皱眉退了一步,寒着脸道:“不知好歹!”   高坤放开手中刀,咣的扔向一旁,转身朝皇帝跪下道:“奴才护驾不利,让皇上受惊了!”   皇帝却一脸温和的看着高坤道:“你起来,你护驾有功,朕向来赏罚分明,看赏!”   说完便见那侍卫的尸体被太监们拖走,净白的汉白玉地面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皇帝不悦的皱眉。   一旁太监怯生生的看了看高坤,又看了看皇帝,小声道:“回禀圣上,众位大臣,已经在御书房等着皇上了……”   高坤瞥了那小太监一眼。   小太监吓得差点没站稳。   高坤讽刺一笑,躬身道:“奴才伺候皇上前去吧?”   皇上闻言,点点头,甩手向御书房走去。   一众伺候的宫人看着那汉白玉地面上长长的血痕,心中皆是不寒而栗。   御书房里,太子带头,二皇子紧随其后,一干的大臣,在两位皇子的后头,跪了一地。   皇帝进了御书房,只觉御书房中,气氛沉闷异常。   “众位大臣为何都哭丧着脸呢?”皇帝还没开口,高坤倒是先开了口,“莫非是西夏之事,吓到了众位大臣?咱们天朝的大臣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众位大臣心中不悦。   却见皇帝脸上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还颇为赞赏的看了高坤一眼。   太子皱眉,率先说道:“父皇,西夏已经撕毁盟约,侵占我天朝城池,绝不可姑息,定要将西夏逐出天朝境内!”   “是啊皇上,西夏来势汹汹,不可轻敌……”   一众的大臣也跟着附和。   高坤清了清嗓子,倒是有些大臣适时的住了口。   二皇子看了眼高坤,忽而朝皇帝叩头说道:“年初西夏还进贡岁币,态度十分友好,也表示愿与天朝永修旧好。如今忽然出兵,倒是奇怪的很。是不是……是不是我们的回礼让他们觉得天朝没有诚意?所以才……”   二皇子此言,叫一片大臣怒目相视。   但另一些先住了了口的大臣却在此时附和起来。   皇帝抬手,让他们安静下来,“今年的回礼是谁准备的?”   一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   太子皱眉,“回父皇,是儿臣……”   “太子哥,你也太大意了!”二皇子在一旁说道。   太子回头瞪了他一眼,“父皇,儿臣是照着去年的惯例备下的,并无不妥。西夏本就有狼子野心,与回礼有什么关系?父皇倘若姑息,只会让贪得无厌的西夏变本加厉!”   “太子哥,你还说不是回礼的原因。我且问你,去年西夏的皇帝是谁?如今西夏的皇帝又是谁?你照着去年的回礼来回给如今西夏的皇帝,他可不是不愿意么?”二皇子扬声说道。   “西夏皇帝倘若有心和天朝修好,便不会因为回礼这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如今西夏已经攻陷我天朝两座城池,你不想着如何将西夏逐出天朝境内,还扯着年初回礼之事,将战乱的原因归结在回礼之上,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不是畏惧与西夏抗战,畏畏缩缩,灭天朝之威风么?”太子措辞严厉的反驳。台史助血。   “好了,莫要争执,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皇帝开口,“如今可先派出使者前往,问一问西夏为何撕毁盟约,有什么条件愿退出天朝边境……”   “父皇!”太子一听,脸都气红了,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能舔着脸去问这些?   “父皇,这么做怕是不妥吧?”二皇子却忽而转变了口风,“不管西夏是何原因,与天朝为敌,都难以掩饰其贪婪的本性,若是父皇此时派出使者,只怕是西夏会狮子大开口。到时我朝再派兵,岂不更耽搁时间,让我边境民众受苦受难?”   太子狐疑的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却是朝高坤看了看,见高坤冲他比了个手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所以,儿臣也请求父皇出兵抗击西夏。”   太子不知二皇子为何会忽然转了口风,但听他说的和自己意见相合,便没有反驳。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底下大臣的意见。   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主张出兵抗击西夏。   但一众的大臣又为派谁出战,争执了起来。~~笔~~~~皇帝听得一脸不耐。   二皇子却在这时候又起身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当下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一众争执的大臣都静了下来。   皇帝也看向二皇子,“是谁?”   二皇子却将视线转向了太子,笑道:“自然是太子哥了!不说回礼之事的不合适,太子哥就难辞其咎,单凭太子哥要灭了西夏的一腔热血,太子哥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太子哥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但太子哥为主帅定能大大的鼓舞士气,父皇再为太子哥安排一些经验丰富的副帅,更是如虎添翼,定能顺利的将西夏赶回去!”   太子怒目看着二皇子。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他。      第148章 君臣嫌隙      皇帝看着太子,一时竟犹豫起来。   太子没有立过大功,说起来,为人也甚是中庸。   倘若能在驱逐西夏上。立下功劳。对以后登基之后坐稳皇位,也是大有裨益的。   可抗击西夏毕竟不是闹着玩儿,虽为主帅,不必亲上前线,但毕竟不比在临安太平,万一……   皇帝微微摇了摇头,“不妥。”   太子大大松了一口气。   二皇子心中难掩失望。   “皇上,这也是一个难得的历练的机会。西夏国力微弱,此次能迅速攻占两座城池,不过是趁着我天朝没有准备,倘若我大军压境。他们必定会不战而逃,皇上不必如此忧心的。”高坤低声在一旁劝道。   “你也如此觉得?”皇帝闻言。微微扬起眉。   高坤神色认真道,“是!”   太子觉得皇帝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格外的扎眼。   别过脸去,嘴唇轻抿。   二皇子在一旁火上浇油一般,嗤笑了一声。“太子哥刚才说的那般威风大气,气势汹汹。原来真的需要您的时候,您又怯了呀?感情刚才那般威武霸气,都是装出来的?”   太子怒拍身边案几。“谁是装的?去就去!我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看到二皇子脸上露出的笑意,太子就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好在皇帝并未当即表态,只让众臣都举荐心中合适人选。   自然又有人提了太子。   不过皇帝皆没有表态。   高坤在心里估摸一番,落在太子身上的视线,格外透着寒气。   皇帝并未当时便做下决定,让众位大臣回去思考一番,第二日早上带着折子来,折子不用写别的,只消写上举荐为主将之人即可。   皇帝吩咐完,便让众人退走。   太子回到东宫,心神不宁。   他知道自己在御书房,在皇帝面前那番话太冲动了。   若非二皇子故意激他,他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来。父皇不会真的让他带兵去抗击西夏吧?他兵书虽看不过少,可实战的经验是丝毫没有呀!   宣绍得知此事之时,亦是傍晚,当即便秘密见了太子。   “太子万不可离开临安!”宣绍道。   太子点头,“太傅,我知道是我冲动了,可父皇的心思……万一……我也不能抗旨呀!”   虽然宣绍太傅的封号早已不再,可太子私底下见他之时,却一口一个太傅,无论宣绍怎么纠正,他就是不改。   时间长了,宣绍也听之任之了。   “二皇子和高坤已有勾结,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若再此时离开临安,只怕想回来,就难了!”宣绍寒声说道。   太子一愣,他虽知道自己离开临安不妙,却不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的会至于如此?”   “万事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宣绍微微点头,“所以,太子绝不可离开临安。且西夏军队,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能迅速攻占两座城池,西夏的准备还是很充分的。”   “如今,该如何让父皇改变心意?”太子额上微微冒汗。   宣绍不提醒,太子倒不曾想过,倘若二弟趁着他不在临安之时,对父皇做些什么,再将他隔离于临安之外……只怕是……   “皇上应当并没有决定让太子带兵前去,否则不会让众臣举荐。”宣绍垂眸想了想,忽而抬头道,“太子安心!”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太傅去哪儿?”太子伸手拖出他的衣摆,“太傅,可是有了打算?”   “是,太子尽管放心,您定不会离开临安的!”   不能太子再问,宣绍便匆匆离开。   他回到家中之时。   父亲宣文秉果然不在。   如今烟雨快要临产,宣璟便住在父亲母亲身边,由母亲照料。   父亲因着宣璟的缘故,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多,一般这个时候都会在府上的。   可今日却是不在。   宣绍抬头望了眼已经暮色微垂的天空,轻叹了一声。   有些事,便是深知危险,亦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去阻止。   宣绍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烟雨正看着小丫鬟们摆饭,等着他回来。   见他进门,她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他漆黑眼眸之下沉敛的情绪。   但她聪明的什么都没问,只笑的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夫妻二人一同用了晚膳,一同躺在床上。   两人一直安安静静,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宣绍以为,烟雨已经睡着,轻叹一声之时。   身侧的人忽而翻身,侧脸看他,“有心事?”   “还没睡?”宣绍伸手揽过她,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隐约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所以睡不着。”烟雨低声说道。   宣绍却抬眼向窗外望去,良久只说了一声,“父亲,怕是还没回来。”   烟雨闻言,放出自己的听力,去探听,点了点头,“是没有回来,此事与父亲有关?”   宣绍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睡吧,明日自有定论。”   他不再说,她自然不会再追问。   烟雨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产房在已经准备好,先前接生宣璟的婆子,也被从庄子上请了过来,如今正在府里随时候着。   就在烟雨被抬进产房的时候。   圣旨到了宣家。   圣上着宣文秉带兵十万,赴西北边境,抗击西夏。即日启程。   宣家众人,除正在生产的烟雨外,一同跪着接了旨。   宣文秉一下从赋闲在家的闲人一个,一跃成为带兵十万的将军。   随着这道圣旨,众人都在猜测,宣家是要复起了。可圣旨上却只字半语都没有提到宣绍。更没有擢升他的意思。   宣文秉送走宣旨的太监,他的行礼其实已经打点好了。这时候,却又不急着走了。   宣家外,有等着宣文秉前去阴山军营整兵的侍卫,以为宣文秉在打点行装,倒也不好催促。   唯有宣家人知道,宣文秉是在等自己的儿媳妇顺利生产的消息。   “府医看过了,是个女孩儿,刘嬷嬷她们都在,定然会平安无事的,等你回来,就又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女了,且安心吧!”宣夫人一面偷偷擦着眼泪,一面尽量语气轻松欢快的说道。   宣文秉拍了拍妻子的手,“我知道,你照顾好家里,等我凯旋。”   生孩子是急不来的事儿,尽管烟雨也很想快点把孩子生出来,可孩子自己不着急,她有什么办法?   宣文秉着实不好耽搁下去,如今他在临安浪费的时间,都是边疆将士在拿着性命相抗。   没能等到孙女出世的消息,他还是匆匆离了府,离了临安。   宣绍目送着父亲骑在马上离开的身影,在府外站了良久良久。   每一个热血男儿心中,只怕都有报效国家,为民除害,平定战乱的宏图伟愿。只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愿景。   就算他能舍得娇妻幼子,和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只怕皇帝也不放心,他们父子两人双双离京而去。   宣绍不知自己在府外站了多久,直到背后传来家仆急切的呼喊,他才回神。   “公子,公子!少夫人生了!生了!”家仆大叫的声音,让宣绍不禁提步向内院掠去。   “先生了一位小姐,接生婆说,还有一位……”   宣绍一听这话,惊得险些脚步不稳,一路纵着轻功来到内院。   宣夫人正站在产房之外,搓着手,慌张的走来走去。   见到宣绍过来,一把就抓住宣绍。   “接生婆说,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孩子!烟雨已经累的昏过去了!”宣夫人的声音急切得很。   宣绍手心里也黏腻腻的都是汗,“我去看看。”   说着便冲向产房。   宣夫人一惊,来不及阻拦,就见宣绍已经推开门,身影没入产房之内。   “烟雨……”宣绍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紧张颤抖。   产房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血腥之气,和一声声婴儿的啼哭。   烟雨许是刚被产婆弄醒,便听到了宣绍的声音,十分虚弱的嗯了一声,侧脸向外看。   宣绍正站在屏风处,一脸惊慌。   “没事……”烟雨居然还笑着安慰他。   一听这有气无力的“没事”两字,宣绍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为何女人生子要这般痛苦?受这般罪?   生璟儿的时候,他见到的是已经收拾利落的她,虽苍白虚弱,却也不像现在这般憔悴到狼狈。   一张精致的脸上全是汗水,没一点血色。   “少夫人,您醒了,喝碗参汤,喘两口,还得用力。还有一个孩子!”产婆站在烟雨脚边说道。   此时产房中,照顾孩子的照顾孩子,照顾烟雨的照顾烟雨。没人顾得上宣绍一个大男人,怎么就闯了进来。   “烟雨,为夫守着你,莫怕,为了孩子,一定要坚持住!”宣绍忽而转过屏风,来到烟雨身边,从刘嬷嬷手中拽过烟雨的手。   烟雨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宣绍的掌心,缓缓渡进自己的身体。   暖洋洋的,似乎让疼的发紧的四肢百骸都重新活泛了起来。   她点点头,一旁婆子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珠,并喂她喝下了备好的参汤,让她口中含了参片。   “好,吸气,吐气,用力----”产婆站在她脚头高声说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宣绍渡进她体内的内力起了作用,烟雨竟觉得此时自己全身满满的都是力量。   跟着产婆的吩咐,让她如何用力,便如何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身上一轻。   随着“啪----”的一声巴掌响,婴儿嘹亮的哭声便传了过来。   烟雨再次疲惫至极,缓缓闭上眼睛的同时。   隐隐约约听到宣绍暴怒的声音,“你为何要打孩子?!”   打孩子?谁打孩子了?   烟雨来不及细想,便陷入了昏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湿哒哒血淋淋的衣服,已经被换去。   她正躺在柔软干爽的床榻上,身边是微微红着眼圈的宣绍,不远处立着宣夫人和趴在小床边上的宣璟。   她听到宣璟压低了声音问宣夫人道:“祖母,为何弟弟妹妹会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而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你醒了?”宣绍见她睁开了眼睛,便哑着嗓子问道。   烟雨点点头,往小床那儿看去,“孩子还好么?”   “一男一女,孩子很好,你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宣绍紧张的问道。   他的神情倒是比她生宣璟的时候,还要紧张。   烟雨摇了摇头,“我没事,幸好有你在身边,后来若不是你帮我,我也不能这么顺利把孩子生出来。”   她说着,只见宣绍微微背过脸去,他再转过脸时,是一脸的郑重,“咱们已经有璟儿和如今这两个孩子了,以后……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生孩子了!”   烟雨一愣,“为何呀?”   宣绍红了眼睛,“我不想……不想再让你受苦了!”   烟雨闻言忍不住轻笑。   宣夫人转过脸来,看着他们。   宣璟却是把食指比在嘴上,“嘘----不要吵了弟弟妹妹!”   烟雨抬手握住宣绍的手,轻声道:“不苦,真的,能为你生孩子,我很开心,很开心……”   宣绍定定的看着她,一时竟觉得她是如此的伟大,一场苍白虚弱的脸,竟比往常还好美上几分。   顾不得母亲和儿子就在近旁,便俯身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烟雨推了他一把,“我听到你说‘打孩子’,谁打孩子了?”   只见宣绍一阵脸红,支吾道:“没什么,许是你听错了!”   烟雨蹙眉,“我的耳力,也会听错?”   宣绍尴尬了一会儿,才说道:“是接生婆子拍了孩子的屁股,为了能让孩子哭出来。我,我不晓得要如此……”   烟雨笑着点点头。   丫鬟捧着熬好的益母草汤走了过来,宣绍喂她喝了汤,又让她躺下休息。   烟雨再醒来的时候,才起身去看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还在睡,姐姐明显比弟弟胖一些,也更白些。   弟弟则有些瘦弱。   两个孩子都没有宣璟当初刚生下来那时候壮实。   因着一开始只备了一个奶娘,后来生下来竟是两个孩子。   宣夫人当即便命人将之前挑好的另一个奶娘也接了过来。   这次的两个奶娘,烟雨都十分满意,两个奶娘是两处庄子上的,以前并不认识,到不知日后两个奶娘能否相处得来。   这些事,日后再留意着就是。   有了照顾宣璟的经验,烟雨再为母亲,总算驾轻就熟了些。   只是这次两个孩子则不同于宣璟那时候的待遇。两个孩子洗三,宣家仍旧没有大办,却是有不少的官员皆派了家仆前来送上贺礼。并表示满月宴一定会来参加。   宣绍虽然还是衙门里无品无级的小吏,可皇帝对宣文秉的重新启用,委以重任,让嗅觉敏锐的大臣们,嗅到了不一样的风向。   自然立即行动起来。   这次就连宫里的二皇子都派人,给宣家送来了贺礼。   也不知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背后另有人指点。   宣文秉出征,太子的心是落定了。   宣家一直支持他,宣绍虽明面上已经不担任太傅之职,但两人私底下的关系,却是比以往还要密切。   因为西夏的贸然进犯,朝堂局势也风云突变。   不管朝中局势如何,宣绍家中,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   宣夫人照顾宣璟的同时,还要照顾着小小的两个孩子。愈发忙碌也愈发的开心。   烟雨生下孩子的当日,宣夫人便亲笔写信,让人交给宣文秉。   因为宣文秉走得急,又忙着赶路,也不知信差追上了没有,亦或是路上耽搁了,一直到两个孩子满月之时,也没有收到宣文秉的回信。   两个孩子一直都未取名,说是要等着宣文秉凯旋归来,再为两个孩子取名。   一众伺候的人,都称呼为二小公子,小小姐。叫的顺口,倒也不觉得别扭。   两个孩子的满月宴虽未大办,倒是宾客云集。   烟雨这次生了两个孩子,宣夫人叮嘱她要坐够了双满月才能出得屋子。   烟雨乐得不去前面应酬,便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孩子,听听宣璟来汇报前院的热闹景象,他说的叽叽喳喳也甚是热闹。   有些年轻夫人要来内院探望烟雨,顺便看看两个孩子,听闻是一男一女的双胎,好多夫人都既羡慕又新奇不已,自然想一睹为快。   不过皆被宣夫人拦阻在外。   宣夫人说两个孩子瘦弱,不易见风,又道烟雨身子虚弱,得坐够了双满月才好出屋子。   宣夫人虽不常出门应酬,但一向因着相公儿子身居高位,自有一番威严气势在。旁人见她说的坚决,也未坚持,用了宴席便离开了宣家。   宴席之上,除了出征在外的宣大人,坐月子的烟雨没有露面,竟连宣绍的身影都未见到。   只有宣夫人一人带着管家前后应酬。   这消息,暗地里自然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略微点了点头,脸上不经意露出满意的神色。   宣家的盛衰,只能握在他的手中,他宠,便可权倾朝野也无妨,他不宠,宣家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高坤得知宣家孩子满月宴,宾客云集,甚是恼怒。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宣家仗着宣文秉手握重兵,便动起了不该动的心思,借着孩子的满月宴,结党营私。估讽扔亡。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坤,却并未下旨对宣家有任何的制裁。   便是高坤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宣文秉率领大军压至西北边境,与西夏兵马相遇。   几番恶战,捷报频传。   皇帝对宣家的态度似乎也在转变,几次上朝之时,都问起宣绍如今可好?   立即有心思敏锐的大臣,揣摩的皇帝的心思,向皇帝上折子,为宣绍请封,为宣文秉请封。   不少大臣,见状,纷纷上折子,说宣文秉在前线拼搏,为保江山立汗马功劳,实在应该封妻荫子。   似乎完全忘记了几年之前,为了打压宣家之时,对宣家父子的那些诋毁之言。   不过皇帝仍旧压着这些折子,没有批示,既没有表示要封赏宣家父子,也没有打压这种为宣家父子请命之人。   似乎是在等着,宣文秉彻底战胜西夏的消息。   西夏皇宫,新皇李琛面色阴郁。   “不是骁勇善战一往无前么?为何这一个多月节节败退?连已经攻下的城池都守不住?”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一个年级稍轻的大臣抬头说道:“回禀圣上,天朝皇帝派出大将,率大军支援,兵强马壮,粮草充盈,来势汹汹。一时败退也是难免的。但天朝重文轻武,日子拖得久了,必定从国中就会生出反对的声音来,供给着如此庞大的军需消耗,可不是个小数字,待天朝内部混乱之时,我西夏大军必可长驱直入,直取田朝心脏!”   那年轻的大臣说的语气澎湃,气宇轩航。   李琛看着那大臣,脸上浮起一个阴测测的笑,“哦?孙爱卿的意思是,咱们便是打不赢,可以拖着天朝,让他们旷日持久,疲惫之时,朝中自乱?”   “正是!”年轻大臣拱手说道。   一旁大臣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但声音都不大。   李琛怒拍龙椅,“朕一向不喜拖拖拉拉,旷日持久之战,难道我西夏兵马不会疲惫么?难道我西夏兵马不需消耗军需物资么?如今攻占的两个城池被夺去了一半,从天朝边境掠夺而来的物资又能供给多久?”   一时朝中寂寂无声。   李琛探身向前道:“你们难道没有算过这笔账么?”   “回禀皇上,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和天朝大军硬抗,他来咱们就走,休养生息,蓄势待发……”   大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琛冷声打断。   “你要朕撤兵?未打胜仗就要撤兵?这可不是朕的风格!”李琛晃了晃手指,“天朝重文轻武,又物资富饶,就好似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守着万贯家财一般。天朝不敌金国,每年缴纳大量岁币物资,如今面对西夏进攻之时,却如此强横,是为何?”   李琛说完,看着朝中跪在地上的大臣们。   大臣们一时皆没有回答,李琛笑了笑,自己说道:“这是因为,天朝皇帝以为金国厉害,而我西夏不是他的对手。不让他知道西夏的厉害,他一出兵,我们就撤退,就永远不要想在天朝得到和金国一样得到的好处!唯有我们强横起来,让天朝皇帝怕了我们,才能像金国一样,予取予求!”   “皇上圣明----”众位大臣恭维道。   李琛冷笑,“朕不想听你们说朕圣明,朕想听到你们的主意,如何应对天朝兵强马壮粮草丰盈大军压境的局面?如何在如今这局面中,让天朝败退!”   一时朝中寂寂无声。   李琛冷着一双眼睛,看着朝堂上跪着的重臣,也不催促,似不慌不忙的打量着。   忽而一人动了动身子,微微抬头道:“皇上,臣有一计。”   李琛看着那人,“讲。”   那人却左右看了看道:“臣,愿单独讲与皇上。”   他周围的人都微微抬头,目光不善的看向他。   他却坚持着不开口。   李琛思量片刻,微微点头,“退朝,刘爱卿留下。”   那人在同僚不善的目光之中跪的笔直,直到偌大的金殿上,只剩下皇帝和他,及伺候皇帝身边之人时,他才抬头看向皇帝。   “说吧,刘素。”   刘素忽而起身,向前行了几步,在靠近皇帝龙椅几步开外的位置重新跪了下来。   “臣之计策,攸关皇上与皇后娘娘,所以臣不得不私下禀于圣上。”刘素跪地说道。   “皇后?”李琛当初扶立穆青青为后之时,也是遭到了众多大臣的反对的。   但李琛乃是一意孤行之人,根本不会将反对之声放在心上。   且如今西夏朝中,已经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势力,所以穆青青得以如愿以偿的做上皇后之位。   如今听刘素再提起皇后,李琛脸上的表情可谓丰富多彩。   “你且说说,如何攸关皇后?”   刘素偷偷觑了觑皇帝脸色,斟酌着说道:“臣私底下知道一件事,想来皇上定然是知道的。那就是皇后娘娘乃是天朝人士,且和天朝皇帝关系密切。”   刘素说道这儿,便赶紧闭了嘴。再往下说,倘若惹了皇帝不高兴,他的计策未被采纳,自己还未得到皇帝重用,先丢了脑袋,倒是不值。   他想到这个计策之时,就知道,如此是要冒大风险的。   当初皇帝一登基,就不顾众臣的反对之声,执意立先皇帝的妃子为后,可见那女子在皇帝心中位置不一般。   可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正是因为要冒风险,那风险之后暗藏的利益才让人越发不可忽视。   李琛的表情却无甚变化,淡淡的看在跪在地上的刘素,“这些,朕自然知道,说下去。”   刘素咬了咬牙,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听闻如今率军抵抗我西夏兵马的大将军,是个京官,以前在皇帝身边做事之人。在派往西北边境以前,还惹了天朝皇帝不高兴,遭了贬谪,如今因着我朝进攻猛烈,天朝皇帝才不得不重新启用他。这君臣之间本就有嫌隙,想要天朝从内部混乱,不妨利用这对君臣之间的嫌隙来。”   李琛听着,并没有说话。   刘素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让皇帝对大将军产生了怀疑,阵前换将,亦或是让皇帝对大将军尚在京城的亲人下手,做下伤害君臣感情之事。只怕这天朝军队,也无心应战,让天朝从中心溃败,西夏大军自然一往无前。”   “利用皇后,让天朝皇帝与他们的大将军生出嫌隙?”李琛口中咂摸着这句话。   面上有犹豫,却不似有多不舍的样子。   刘素在心中暗自揣度,依着皇帝对皇后的喜欢,只怕自己说不完,皇上就要发火,他连如何劝皇帝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的话都准备了一箩筐,不想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皇帝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对皇后的眷恋担忧。   只是思量着这计策的可行性而已。   莫非皇帝疼爱皇后,只是传言?   可皇帝为了立那女子为后,可是不惜驳斥了众臣的意见的呀?   刘素跪在地上,越发觉得龙椅上坐着的人,让人看不透。   李琛忽而笑了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朝皇帝虽然称不上英雄,只怕这美人关也是过不了的。这件事朕以为可行,便交给刘爱卿你去做吧!”   刘素一愣,如何也不曾料到皇帝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   丝毫……没有对皇后的担心呀!   不过刘素反应倒也算快,立即叩头道:“是皇上!可皇后那里?”   “皇后那儿,朕自会安排,你且准备送皇后去天朝吧。你亲自跑一趟,若功成,朕毕记你大功!左丞相的位置,朕给你留着。”李琛冷笑着说道。刘素喜不自禁,连忙叩头谢恩。   皇帝如何说服皇后的他不知道。   在西夏军队又吃了败仗,若不是占着最后占领的天朝那城池易守难攻的优势,只怕此时已经被逼出天朝境内之时,他带着穆青青及伺候之人,乔装成商人上路了。   天朝和西夏的边境正在战乱,如今自然是走不了的。   商队绕行了很远,才混入天朝境内。   穆青青此时,心已经平静下来。   在进入天朝境内之后,更是格外的平静。   好似绕了一大圈,又绕回了原点一般。   她就要再次进宫,再次见到那个曾经宠她,给她无上荣耀,又亲手将她贬入冷宫,毁了她一切的人了。   只是上次,她是被迫,被人算计入宫,这次,她却是有一半的自愿,一半的她来算计别人。   她这次回天朝,目的不在旁的,她的目的就是宣家,就是烟雨!   便是身在西夏,她也忘不了曾经给过她背叛,给过她耻辱,夺了她心上人,把她算计到那有老又丑纵欲过度的皇帝身边的“好姐妹”。   如今,是她一雪前耻,是她将烟雨欠她的都连本带息拿回来的时候了!   “娘娘,您若受不了马车颠簸,咱们可以慢一点。”刘素骑在马上,在马车外问道。   “不必,赶路要紧。”穆青青冷声吩咐。   她如何舍得马车慢下来?想到烟雨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开心!想到自己即将可以将脚踩在她的脸上,她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她只想马车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车上伺候穆青青的小宫女,看到她脸上狰狞的笑意,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后背紧贴在马车车壁上,胆战心惊。   商队绕到金国,又从金国进了临安之时,西夏大军已经被迫撤出了当初攻占的天朝城池。   两军如今还在边疆僵持不下。   临安百姓皆分外欢欣。茶楼戏馆多赞宣文秉骁勇善战,不可抵挡,终于扬了天朝雄风等。   一身穿白衣,头戴白色围帽,让人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婀娜身姿的女子,在茶楼里听了半个多时辰,说书人这半个多时辰一直在绘声绘色的讲着宣大将军如何击退西夏大军,如何以一人之力,连挑对方五员大将,如何将对方将领打的屁滚尿流。   这自然都是说书人杜撰来的。他却是一张嘴灵巧的很,说的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让茶楼里的人都听的聚精会神,说到紧张之处,茶楼里甚至落针可闻。   白衣女子嗤笑一声,“可笑至极!”扔下茶盏,便离开了茶楼。   “什么么人呐这是!”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宣大将军这么厉害,说的多精彩!”   “不爱听就滚出去!多说什么?!”   ……   白衣女子说话之时,正当说书人说到宣大将军带兵夜袭西夏兵营之时,茶楼里鸦雀无声,她一声嗤笑,分外明晰。   众人见自己偶像被嗤笑,自是不满。如今宣文秉已经取代宣绍,成为茶楼戏馆最受欢迎的议论对象。   谩骂之声四起。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相貌。   最后还是说书人将众人怒火压制了下去,继续说起了宣大将军的英勇战绩,才算平息了众怒。   白衣女子进了一间客栈,回到自己房间,取下围帽。   一张美艳之颜,不是穆青青却还有谁。   “娘娘。”一个侍女轻轻敲门,走了进来,在她身边福身说道,“刘大人回来了。”   “让他进来。”穆青青挥手道。   一身商人装扮的刘素被人带了进来。   “见到我说的那人了么?”穆青青直截了当的问道。   刘素见侍女关好了门,门里门外都有人把守着,才小声说道:“还没有见到,那人不肯见我。”   穆青青目光阴冷的看向刘素,“没用的东西,钱送到位了,自然能见到他!”   刘素心下不悦,但想到自己事成之后的前程,不得不按捺下性子道:“钱该送的我自然不会手软。可是如今娘娘离开临安已经有几年的时光,宫中人员轮换迅速,娘娘说的许多人都已经不在,行事没有那么顺利。娘娘稍安勿躁,娘娘所说之人只要还在宫中,臣自然会为娘娘安排好,让娘娘能见到他!”   穆青青冷哼一声,“你最好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今日我在茶楼里,已经听说,西夏不敌天朝大军,溃败退出天朝城池,不知道他们还能抗多久,你越快,他们越少受些罪,西夏取胜的机会越大。刘大人是聪明人,相信不用我说的太多,您也能明白。”   刘素颔首,未语。      第149章 包围宣府      两日之后,穆青青终于得到刘素带来的好消息。   他打通关节,见到了高坤,并且约了高坤在宫外相见。   穆青青已经提前等在了刘素安排好和高坤相见的雅间之中。   不过仍旧以白色的围帽遮着脸。   高坤迟了半个多时辰才来。架子端的足足的。   当雅间之门打开,高坤站在门口,瞧见里面等着的不是刘素。而是一个带着围帽的女子之时。他已经提步打算离开了。   “怎么?许久不见,高总管不打个招呼就要走么?”穆青青把玩着手中的茶盅笑说道。   高坤听到雅间内传出的嗓音,立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迟疑的向雅间内,带着围帽的女子看去。   穆青青的声音,他太熟悉了。穆青青以前的拿手好戏便是唱曲,声音轻轻柔柔。直撩人心扉。说话的声音也是甜腻腻的让人过耳难忘。   只是已经几年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且自从干爹带着她离开高府之后,自己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听干爹说,是宣绍将穆青青抓走了,干爹说,不必救人了。   他原以为干爹的意思是,穆青青已经必死无疑。   如今却猛的听见,自己以为已经死了好几年的故人的声音,高坤如何能不惊诧呢?   高坤转身进了雅间。   雅间的门在他身后关上。   “姑娘既相邀,为何不直面于我?”高坤在穆青青对面坐下,打量着白纱围帽之下隐藏的容颜。   “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穆青青笑着为高坤倒了杯水。“许久不见,高总管还好吧?”   “我好不好,你约我相见之前,想来已经打听清楚了。我对你如今却是一无所知,你不该简单说一说么?起码叫我知道,如今该如何称呼?”高坤接过茶盅,放在自己面前,目光仍旧停留在白纱之上。   “高公公说的也是。”穆青青轻笑,“我是来求高总管帮忙的,若是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倒是叫高总管觉得我没有诚意。”   穆青青隔着白纱亦是感觉到高坤灼灼逼人的视线,她索性抬手,将头上围帽取了下来。   白纱带着一阵淡淡的香风从两人视线之中掠过。   白纱之下,是一张越发美艳动人的脸颊。   高坤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几年不见,你比以前更能摄人心魄了。”   穆青青掩口轻笑,“高总管高夸了!”   “这幅美颜便是说什么请求,也叫人不忍心拒绝了。”高坤也笑着说道。   “高总管必是不会拒绝的,如果我没有记错,高总管是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宣家好的吧?”穆青青笑着问。   高坤没有应声,抿了口杯中茶水,良久才收敛了笑意,“说说,你如今回来做什么?”   “你我一直都是一个阵营里的。当初你把李佑带到我面前的时候,咱们就绑在了一起,不可能分开。便是后来,因为安念之决裂,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我与你,还是能继续愉快的合作的,对么?”穆青青抿了抿红唇,轻声说道。   高坤看了看她,思量片刻,“这些年,你在西夏?”   穆青青笑着没有答话。   “你为西夏而来?”高坤又问。   “不,”这次穆青青道是很快摇了头,“我为你我和宣家的私仇而来。”   穆青青也端起茶盅,抿了口茶水。   “我已经打听了宣家这几年的近况,如今宣家又有复起之势,若任由宣家再起来。只怕高总管,夜里都睡不安稳吧?您不用忙着反驳,想到宣绍和烟雨儿女双全,和和美美,我也是一颗心都紧的睡不着,只恨不得现在就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覆灭!”   穆青青尖长的指尖被打磨的水润光亮,说话间映着窗外的光,闪烁着寒意。   “宣家不倒,高总管就不能坐枕无忧。如今你我一道,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除,如何?”穆青青垂了垂指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   高坤垂着眼睛,似乎在看茶叶梗浮浮沉沉,又似乎在思量穆青青的提议。   “你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为何要帮你?”高坤冷声道。   “呵呵,高总管,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呀!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不过是互利互惠的一场交易。且凭着您和西夏的关系,难道还怕日后没有您的好处么?”穆青青笑的十分畅快。   高坤眼睛微眯,“你有多少把握?”   穆青青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伸的笔直。   “五成?太过冒险……”   “冒险的人是我,高总管是在担心我?”穆青青嗤笑。“高总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小心了?”   “如今皇上一心在修道炼丹之上,我只怕便是帮了你,你连五成的把握也没有!”高坤不客气的说道。   穆青青掩口轻笑,“你不了解男人,没有不偷腥的猫。不过是有些人没有用对方法罢了,皇上不是以前的皇上,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穆青青么?”   高坤没有说话。   这次再见穆青青,她举手投足之间,越发让人觉得雍容有气度,且那勾魂摄魄的魅力也更胜以往。或许,她真的能做到?   就算她做不到,自己仅多是从犯,皇帝便是有怒,应该也撒不到他身上。但穆青青如果做到了,那接下来等着的便是,可以亲眼看着宣家覆灭。亲眼看着宣绍在临安没有立足之地。   高坤笑了笑,“好,我帮你。成不成,在你自己。”   穆青青笑靥如花。   “老爷有回信了!”宣家的家仆高声喊着往内院而来。   宣夫人正在宣绍院中,照看两个不满半岁的孩子。   烟雨一早便听到家仆的呼喊,忍不住抬脚向门外走去。   边疆一直有捷报传来,可父亲却一直未送家书回来。   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书信来往不便。   如今这信倒是父亲离家之后的第一封家书。   家仆进了院子,宣夫人才听闻到,立即将怀中的小孙女交给奶娘,转身出了门,又是紧张又是欣喜的从家仆手中接过书信。   烟雨立在一旁,只见宣夫人双手微微有些颤抖的摩挲着书信上的字迹,一时竟不是急着去打开信封。   她不好催促,焦急的等在一旁。   “夫人。”刘嬷嬷从旁提醒了一句。   宣夫人才恍然惊醒一般,哦了一声,背过脸,抹了抹眼睛,从信封中取出信笺来。   信不长,是宣文秉的亲笔信,在心中说,家书他收到了。辗转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边疆和西夏开战了。一直忙于军务,几次提笔回信都被搁置。也不知这封信送回之时,会耽搁到什么时候。他一定会得胜回去,不负皇帝重托,不负百姓期望,定会大败西夏之兵。好回来见见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两个孩子取名了没有,如果已有名字便罢了,如果没有,他希望小女子名瑶期,孙儿名琸。信尾道,他一切安好,家中勿挂。   宣夫人站着将信看了好几遍。   直捧着信笺捂在心口,仿佛听到了相公的声音,在耳边叮嘱。   烟雨已经不知何时悄悄的退回了房间里。   这个时间,应该是留给宣夫人自己的。   宣夫人也未多说,只说了宣文秉为两个孩子取名之事,说了他在边疆安好。只待西夏投降,或许就可回来了。   当然一切还凭圣上指示。   “宣瑶期,宣琸。你们有名字了,我瞧着,祖父还是喜欢孙女多一点,孙女的名字是三个字呢!是不是?”烟雨逗着怀中的孩子,笑着说道。   宣璟听祖父写信回来了,从书房出来,便直奔宣夫人院中,嚷着要看祖父的信。   小家伙也听了街头巷尾对自己祖父的夸赞,越发的崇拜自己的祖父大人,如今英明神武的父亲在他心中,都不如骁勇善战的祖父威武霸气了。   宣璟如今已经开蒙,刚开始识千字文。小家伙儿记性好,虽贪玩儿,也记住了不少。   就连灵儿要背的药方,药名,他也跟着记了不少。   还说要跟灵儿一比高下,灵儿笑着应下他,越发学的刻苦用功。   对于穆青青的悄然到来,沉浸在得胜喜悦之中的临安人,无知无觉。   禁宫之中。   皇帝又开了一炉丹药,看着炼制几十颗丹药的药材进了炉子,最终却只有两颗黄豆大的,盈盈泛着金光的丹药出炉,皇帝的脸上,既有惊喜,又有惋惜。   “成是成了,就是这出丹量太少了!”皇帝看着面前盈盈的金色丹药道。   玄机子在一旁不动声色。   “不过不能太贪心,好东西,自然都是少的。”皇帝命他拿来垫了厚厚天蚕丝的沉香木匣,将两颗金丹放了进去。   皇帝亲自收起了那装了两颗金丹的沉香木匣,喜上眉梢。   这丹药练了十几炉,所用珍稀药材不计其数,如今终于练出这两颗丹药来。定对他道法得成,得道成仙大有裨益。   高坤正等在炼丹房的外面。   瞧见皇帝一脸喜色的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这时候是守对了。尽东沟技。   皇帝背着手,缓步向前走去。   玄机子仍旧留在炼丹房收拾。   高坤快步跟在皇帝身后。   直到皇帝出了炼丹房所在的院子,高坤才又跟紧了一步,上前道:“奴才瞧着今日皇上心情不错。”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朕今日很高兴!今日该往哪个宫里去了?”   “回禀皇上,今日没排着往哪个宫里去!”高坤回道。   “哦?”皇帝有些不悦的回头,看了眼高坤。   高坤立即道:“不过,皇上,今日有美人已经在沐浴了,待会儿就送到承乾宫伺候,您看如何?”   皇帝哼笑了一声,“你惯会揣摩朕的心思。”   高坤偷笑,跟着皇帝转向承乾宫的宫道上。   皇帝回到寝宫之时,承乾宫内已经燃起了淡淡的熏香。   这是助情之香,皇帝修道之时,多不许用这香。   今日得了金丹,心情格外好,且有金丹护体,便是纵情又何妨?   皇帝看了眼袅袅吐着气的白鹤蹬龟香炉,未置一词。抬脚向龙榻而去。   明黄的纱帐已经被司帐放了下来。纱帐里影影绰绰,似有人影躺在床上。   “美人安在?”皇帝压着笑,问了一声。   床上的人并未回应。   皇帝快步向床榻走去,司寝立在一旁,为皇帝宽衣解带。   床上的美人一直没有动。   直到皇帝仅着一身里衣之时,皇帝摆了摆手,让司寝退下,亲自撩开纱帐,走了进去。   床榻上的美人,忽而翻身,面朝里躺着。   美人身上薄毯滑落,露出大片莹白的脊背。   只看这背影,皇上都觉自己身体已经起了变化。   “美人,朕来了!”皇帝声音里夹着笑意。   两步来到床边,伸手将床榻上的美人抱在怀中。   美人迅速扑入他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皇帝笑出声来,“美人这是害羞,还是迫不及待?”   “皇上……”   怀中美人盈盈一声轻叹,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摩挲在他的胸膛上。   皇上只觉这一声轻唤,他的骨头都要被喊酥了。   “朕定会好好疼你的……”皇帝翻身将美人压在身下。   半直起身子来,这才瞧见身下之人的脸。   皇上正欲退下里裤的动作,骇然惊住,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之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   美人伸出纤纤玉臂,挽住皇上的脖子,糯软温润的唇便贴了上来。   柔软的身子不断的蹭着他,让他不由全身都热了起来。   “皇上,臣妾好想您……好想,好想……”她的声音像带着魔力。   让皇帝身上酥麻一片,低头吻住她的唇,明黄色的纱帐之内两条身影,极尽缠绵。   他还是最喜欢她这样,欢欣之中叫声连连,娇喘不断。   让他仿佛挥斥千军万马,成就感澎湃。   皇帝被情欲沾满的眼睛看不到身下之人,眼中清明的神色,虽娇喘连连,眼底却是冰寒一片。   待皇帝偃旗息鼓,她才闭目,满足轻叹,一张美颜,轻枕在皇帝胸前,“皇上,这么久了,您想过臣妾么?”   “想,朕日日夜夜都在想你,从来不曾忘过你!你在朕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皇帝摩挲着她的小脸儿道,“朕当年已经后悔了,只是气你竟会背叛朕,想要惩戒你一番,就将你从冷宫里放出来,可没等到朕去放你,不曾想,你会那么刚烈,竟一把火烧了冷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皇上……”皇上话未说完,穆青青便轻拍着皇帝的胸膛,大哭了起来。   好一阵子,皇帝都劝不住她。   “朕刚才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一场梦,你知道么,朕不止一次梦到你,梦到你回来,梦到我们曾经……直到触到你温软依旧的身体,朕才知道,这不是梦,你真的回来了!”皇帝将穆青青抱在怀中抱的紧紧的。   穆青青一面抹着泪,一面道:“皇上,臣妾不想离开您,更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您!不管您相不相信臣妾,臣妾都要将藏在心中这么多年的话说出来,哪怕您还是要赐死臣妾,臣妾也一定要说!”   “朕怎么舍得赐死你!朕舍不得你!”皇帝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穆青青故意让眼泪滴落在皇帝的胸膛之上,又枕着皇帝的臂弯,口气幽幽的说:“请皇上听完臣妾的话,再决定要不要相信臣妾,会不会赐死臣妾。臣妾这次回来,是带着必死之心的。因臣妾不知,在皇上心中,臣妾究竟有几分重量。”   皇帝正要说话,穆青青却抬手轻轻挡在皇帝嘴上,“皇上请听臣妾说完,再做定论吧……”   “当年,大火之中烧死之人,不是臣妾,乃是宣家少夫人从牢中找出的一个和臣妾身形相似的女子。宣家少夫人买通宫中之人,将臣妾从冷宫掳走。并将臣妾交个了一个西夏之人。臣妾后来才知道,那人竟是西夏的大皇子!原来他早就与宣家暗中勾结,他觊觎臣妾良久,还说……还说……臣妾腹中被流掉的孩子正是他的!臣妾不信,臣妾真的没见过他!他后来才说,原来是宣绍买通宫中之人,趁着皇上不在臣妾身边之时,将臣妾迷晕,带出华音宫,被那西夏大皇子……呜呜,皇上,臣妾真的不知情,倘若一早知情,必然不会苟活于世!愿以死,以保皇帝清名!宣绍和宣家少夫人将臣妾掳出宫外,交给那西夏大皇子,和那西夏大皇子不知达成了何种协议。臣妾担心他们对皇上您不利,所以想逃出来将此时禀报皇上,臣妾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若让不忠之人,为害皇上,臣妾绝不甘心!”   穆青青喘息了一阵子,似是留时间给皇帝消化她刚刚所说。   “可他看守严密,臣妾一直没有机会溜出来。臣妾被带回了西夏,藏于内宫之中,偶然得知,原来宣家一直和西夏皇帝有联系,似在密谋什么。西夏皇帝李佑病故,新皇登基。新皇对臣妾不闻不问,臣妾才有机会从宫中逃了出来,臣妾逃出宫中之时,听闻到一个惊天的消息,也正是这个消息,支撑着臣妾活着回来,臣妾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圣上,才能甘心赴死!”   皇帝惊诧的看着穆青青。   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毫无准备。   穆青青却是朱唇轻启,吐出一句话来:“原来西夏进攻天朝,是和宣家商议好的,宣文秉率兵出征,也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出来的!”   皇帝看着穆青青一张一合的嘴,似乎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又似乎明白了,却一时难以置信。   穆青青直视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宣文秉的接连取胜,西夏军队的溃退都是计划好的,就是为了重新取信于圣上!”   见皇帝眼中仍旧有怀疑,穆青青再接再厉道:“皇上难道没有想过为何西夏大军先前进攻势头那么猛烈,接连占据我天朝两座城市,可谓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可宣文秉一去,西夏军队好似就立即不敌我天朝兵马,接连溃败。皇上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皇帝狐疑的看着穆青青,挥手将穆青青从自己怀中推开些距离。   “天朝取胜是好事,你为何在这里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皇帝看着穆青青冷声道。   穆青青定定的看着皇帝,直看的皇帝眉头微微蹙起之时,她才倏尔咧嘴轻笑,“原来皇上不信我……我冒死从西夏逃出来,历尽千险来到长安,舔着脸去求人,才来到皇上身边,将我所知告诉皇上……没想到,原来我这般费心费力,为皇上着想,为天朝大业着想……却遭皇上您的嫌弃,您的不信……”   穆青青连连冷笑,“是我看错了您!”   说完,她拽过单薄的纱衣披在身上,迈步下床,“无妨,您信不信我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如今连您的信任都没有了,我生无可恋,就此与圣上别过吧……愿圣上一切安好,愿圣上江山传承千秋万代!”   说完,穆青青忽而大步跑了起来,一头撞向殿内石柱。   “你做什么?!”皇帝惊怒。   “来人!拦下她!”   皇帝大喝一声,立即有太监从殿门外冲了进来。   只见黑影一闪,穆青青仅着着轻纱的身体就被人拦腰抱住,那黑影闷哼一声,又连退两步脊背撞在石柱之上,才堪堪拦下穆青青。   皇帝见状,满面怒容,“连武功高强的高坤都险些拦不住你,你是真的想死在朕的面前吗?”   穆青青半伏在高坤怀中,没有抬脸,也没有回应。   “过来!”皇帝又道了一声。   穆青青没动。   高坤面色有些为难,“皇上?您看……”   “朕说----过来!”皇帝呵斥一声。   高坤连忙将穆青青从自己怀中推了出去。   穆青青一张美颜的脸上,全是泪水。   站在石柱边上,凄惶又无助的看着皇帝,“救我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这些年我受的苦,我所受的磨难,皇上您根本想不到,您不知道……我为了回来,为了将自己知道的这些告诉圣上,才撑着一口气,让自己活下来。不然……我早就死了,哪里有机会能死在皇上您的面前?如今……我心愿已了,还活着干什么?”   皇帝抬手冲高坤挥了挥。   高坤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你过来,朕有话对你讲。”皇帝看着穆青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穆青青抽抽嗒嗒的走近皇帝。   皇帝抬手将她拽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道:“朕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你死……朕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亦有可能是西夏人故意让你探听到,又故意放你混出皇宫,故意让你将此消息告诉朕……”   穆青青从皇帝怀中抬起脸来,看着皇帝道:“皇上是怀疑臣妾被人利用了?”   皇帝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显然是默认了。   穆青青微微蹙眉,倒是不想,几年不见,皇帝不似当初那么好骗了。   她微微垂下眼睑,“这种朝堂大事,臣妾不懂,是不是利用,臣妾也不好判断,由圣上裁决就好。可是皇上,当初臣妾在冷宫之时,乃是宣少夫人将臣妾掳走,又将臣妾卖给觊觎良久的西夏大皇子……这种事,难道还有假么?”   穆青青说完,便嘤嘤的笑声哭起来,哭声带着隐忍无奈,委屈至极。   皇帝轻抚着穆青青的脊背,“不哭不哭……朕知道你受委屈了!等宣文秉凯旋,朕一定给你一个说法。一定会严惩宣家!”   穆青青抬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着皇帝道:“宣文秉凯旋?那如果臣妾说的都是真的,宣文秉收敛了足够的军饷,联合西夏兵马,忽而倒戈相向,转而攻打我天朝呢?何时才会是他凯旋的归期?”   穆青青这话,说的皇帝心中一惊。   毕竟穆青青这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坐着。   这说明当年冷宫之事却有蹊跷。   当时宣家还是他面前宠臣,且正是冷宫大火发生不久之后,西夏大皇子便和太子签订了友好盟约。   一向眼高于顶的西夏为何会主动与天朝签订友好盟约?且还甘愿向天朝进献岁币?这不等于间接的向天朝称臣了么?   傲慢的西夏如何能忍得下这么一口气在?   皇帝的目光又落在穆青青身上,脑中反复思量的,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第二日朝堂之上,皇帝稳坐与龙椅上,命大臣立时举荐骁勇善战的将军,并下诏书召回正在边疆抗击西夏的宣文秉。   大臣们一时都愣住了,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宣文秉接连有捷报传来之时,下这样的命令。   不少大臣都跪下恳求皇帝三思。   “皇上,宣大将军接连有捷报传来,两军还在边境僵持,此时实在不是召回宣大将军的时候啊!”   “是啊,皇上,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宣大将军就能将西夏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再不敢挑衅我天朝威严!此时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不能……”   “请皇上三思!”   劝慰的声音一潮压过一潮。   皇帝看着底下跪着的大臣,眯了眯眼睛道:“你们说的,朕自然都想到了,所以才让你们另外举荐大将。想我天朝泱泱大国,难道除了宣文秉,就连一个会打仗的人都没有了么?”   有大臣还要再去劝。   一直没有跪下求情的一位大臣冲高坤看过去,见高坤给他使了眼色,便立即上前一步,跪地言道:“皇上召回宣大将军实在是圣明之举!臣也是偶然得到宣家和西夏私通的信件。宣家因记恨皇上忽而贬谪,早就和西夏连成一气,谋我天朝江山!信件在此,请皇上过目!”   那大臣一言既出,朝堂皆惊。   高坤快步从皇帝身边步下,接过那大臣手中信笺,双手奉于皇帝面前。   皇帝一把从高坤手中将信拿走,飞速浏览,越看越是生气,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忽而见皇帝怒拍龙椅,“拟旨,包围宣家,宣家家眷一律不准出府!召宣文秉回京!”   此时金殿之上跪着的大臣们,皆不知道信笺上面写了什么样的内容,但皇帝的怒容众人是看的清清楚楚的,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敢劝了。   别没劝好,再把自己搭进去。   高坤脸上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   皇帝原意是让皇城司围住宣家,但高坤知道皇城司如今在路南飞手中,路南飞和宣绍的关系,只怕皇城司困不住宣家。   他直接命衙门出兵,将宣家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便是只苍蝇,也有的进没得出。   皇帝私下已经告诉高坤,一旦宣文秉入京,立即将人拿下。宣家全家流放两千里之外,永世不得回京,其后人也不得踏入临安半步。   高坤心中得意至极,宣文秉回京?何必等到宣文秉回京?只在半路安排好人,就让他这辈子都没命踏入临安半步!   全家流放?岂不太便宜宣绍?他可不像皇帝那么仁慈!   宣家被围上的时候,宣绍也是刚刚得到宫中的消息。   “皇帝身边有奸人作乱。”宣绍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盏的边沿说道。   烟雨在一旁放下手中小孩儿的衣服,看了他一眼,“如今该怎么办?等着爹爹回来?”   宣绍微微抬头,“等着,便等于坐以待毙,只怕若是干等着,便等不到爹爹回来了!”   烟雨心中一跳,不由站起身来,“相公这话什么意思?等不到爹爹回来?”   宣绍放下手中茶盏,“既是有奸人在皇帝身边暗算与宣家,你想,他会给爹爹给宣家留一线余地么?如果是我,我不会。所以,爹爹倘若真的在这时候被召回,只怕是到不了临安了。”   烟雨神情肃穆,侧耳向外听去,良久,她脸色微微发白,“宣家外面,围着的人不下千人,便是巷内巷外,连毗邻的街道上,都驻守有官兵。如今相公有何办法,能让宣家脱困?”   宣绍微微蹙眉,轻叹一声,“皇上,终究是不信宣家了。”   “许是高坤假借皇上名义?”烟雨见他目露失落,不禁上前安慰道。   宣家对皇帝忠心耿耿,宣绍当年更是差点为救皇帝,而小小年纪就命丧黄泉。如今倒落得如此下场,宣文秉还在前线为皇帝,为天朝鞠躬尽瘁,转眼之间,皇帝说翻脸就翻脸,宣绍心中之难过可想而知。   烟雨将手轻轻放在宣绍肩头,“相公不必难过,既是奸人作乱,想方设法,将那奸人除掉就是了。”      第150章 宫变      宣绍却是坐着没动。   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良久,东厢传来女儿瑶期的哭声,他才如恍惚惊醒。缓缓说道:“不是高坤,若非皇上旨意,高坤他没这么大胆子。”   烟雨看着宣绍的脸色。心头更是一紧,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来。   宣绍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是皇上,真的,不再信宣家了。”   烟雨抬手握住宣绍的手,“宣家的忠心。皇上会看到的,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罢了。”   宣绍轻笑,“还有机会看到么?”   烟雨耳边是两人的心跳,和孩子的哭声。   东厢里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乳母哄着孩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瑶期刚不哭,弟弟宣琸又跟着哭了起来。   只是烟雨此时,却无心去哄孩子,孩子身边有乳母和丫鬟们陪着。   倒是宣绍此时的状态,更叫人担心。   “这一次,只怕是真的要将宣家逼入绝境了。”宣绍声音很淡,连“绝境”两字都说的格外轻淡。   “不……不会的。怎会是绝境呢?我们定可以绝处逢生的。”烟雨双手搭在他的膝头,半蹲在他面前,轻声说道。   宣绍抬眼看着烟雨,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夫人,让你担心了。”   烟雨摇头。   宣绍笑说:“好了,不管怎样,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夫人不必为我操心,且去看看孩子为何哭泣?”   烟雨眉头轻蹙,宣绍此时的神态已看不出什么,但她却难以安心,总觉得他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一定不会如此平静。   宣家,包括宣绍,对皇帝的感情,不同于她。   皇帝当年不信任叶丞相,叶丞相也对皇帝心有怨气,她对皇帝并没有多少好感。在她心里,皇帝就是天子。就是上位者,手中掌握天下苍生生杀大权之人而已。   只有与生俱来的对天子的敬畏之心,并没有旁的个人感情在。   而宣绍不同,宣文秉对皇帝忠心耿耿,这样的忠心,连宣夫人都受其影响,宣绍定然更是从小就受父亲的言传身教,也是对皇帝忠心不二。   更有他十岁那年的救驾之事,虽是被父亲推了一把,他心中却只有对父亲的怨恨,却没有丝毫对皇帝的怨言。   从那之后,皇帝也给了宣家无上荣耀,对宣绍更是百般纵容。   她进过宫,见过皇帝对宣绍的态度。   皇帝多叫宣绍为“绍儿”,像一个长辈在叫自家的孩子一般。   在宣绍心中,皇帝不仅仅是天子,甚至是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皇帝贬谪宣家的时候,他没有伤心,没有失落。觉得不过是政治上的手段,避一避锋芒,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皇帝竟是要将宣家逼入绝境。   被自己视为亲人的人,这般逼迫,宣绍心中,定然不会好受。   宣绍却是轻轻笑了笑,抬手挡住烟雨的眼睛,“夫人莫要如此看着我,我没事,你去看看孩子,我到院中转一转。”   烟雨点点头,从宣绍身边站起身,儿子的哭声一直止不住,她心头也是烦乱的很。   如今宣家已经被包围,便是想出也出不去,让宣绍自己静一静,在院子里走走也好。   她抬脚出了正房,往东厢而去。   宣琸正被奶娘抱在怀中,哦哦的哄着。   他不肯吃奶,尿布也是刚换过的,可就是大哭不止。   烟雨疾步上前,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正要检查下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听闻宣琸的哭声渐渐小了。   孩子那一双纯净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正水汪汪的看着她,红润的小嘴咕哝了一下,吐出一个口水泡泡来。   不久之前还在大哭的孩子,如今却一脸的满足。   “琸公子就是跟少夫人亲,这眉眼,这小嘴,哪儿都跟少夫人像!这血里都带着亲呢!”宣琸的乳母在一旁笑着说道。   一屋子的丫鬟也跟着附和。   烟雨怀中抱着小小,身子软软的儿子,心下情绪莫名。   原来这小小的人儿竟也认得她了?知道她是母亲?这小小的人儿竟是如此容易满足,只要在母亲的怀中就可以安然,不哭不闹了?   烟雨心头忽然酸涩异常。   其实宣家要的很少,宣文秉和宣绍并没有多么的贪心。   他们对皇帝忠心耿耿,不说不求回报,但也绝不是一定要霸着皇帝身边宠臣的位置,一定要权倾朝野才满足。   他们只想让自己的忠心被皇帝看到,只想获得皇帝那么一丝一毫的信任也好。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安稳度日,在朝堂需要之时,他们随时可以为皇帝,为天朝挺身而出。   宣文秉对孩子的喜欢,她是知道的,当初瑶期和宣琸出声的时候,正是宣文秉出征之时。   她听闻下人们说,老爷当时有多么多么的不想走,多么多么想要等上一时片刻,哪怕见不到孩子,只要让他知道了孩子平安出生的消息就好。   可为了不耽搁战事,他竟连一时片刻也等不及,就去整兵,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赴边疆。   到头来,换得了什么?   前几日,宣夫人还和她说起,等宣大人凯旋之时,看到两个孩子,定然欣喜无比。   如今却是等不到宣大人凯旋了。   战事还为结束,他便被突然召回。   且这回临安的路上,还不知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他。   这就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下场么?   怀中的小人儿忽然咯咯笑了一声。   烟雨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低头看着怀中小小的宣琸,便是心中繁杂,也不由的露出一个笑脸来。   宣琸抬手想要触摸烟雨的脸,可小手小胳膊还不甚灵活,挥舞了一会儿触不到,便放弃了。   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哭不闹。在烟雨怀中,不多时,便睡着了。   烟雨将宣琸交给乳母,又看了看早已睡着的女儿瑶期,转身悄悄出了东厢。   她抬脚向院子里走去,侧耳听了听,在那枝干繁密却已经泛黄的葡萄藤底下寻到了宣绍。   宣绍手中正搓着一个小小的纸条。   见烟雨走近,他的纸条来不及收起,被烟雨抬手拿了过去。   宣绍看着落在夫人手中纸条,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仰头靠在躺椅之上,看着枯黄的葡萄藤,默默无言。   烟雨缓缓捻开手中纸条,耳中听到信鸽咕咕飞远的声音。   “此事皇城司插不进手,行动之人,皆有高坤直接指派。穆青青回来了,就在皇帝身边,高坤不知伪造了什么宣大人与西夏私通的证据,皇帝信以为真,怕是已经起了杀心。”   字条有些湿,那些字迹并不是十分清晰。   有风缓缓吹过,纸条在烟雨手中渐渐有变干的迹象,已经干了的地方上的字迹消失不见。尽华双技。   烟雨看着手中的纸条,有些发愣。   穆青青回来了?在皇帝身边?宣文秉和西夏私通?   如此荒诞的话,皇帝也会相信?   烟雨不知自己默默出神了多久,只觉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   低头向手中纸条看去之时,手中纸条已经被风吹得全干,上面的字迹也都不见了,只好似一张空白的纸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烟雨扭头看着宣绍,“皇帝对宣家起了杀心?”   宣绍嗤笑,“是啊,很可笑是不是?”   烟雨将纸条卷起,放回他手中,“是,真可笑,父亲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安安逸逸的呆在临安,不想着如何昌盛天朝,只想着如何败坏宣家,真是可笑至极!”   宣绍摇了摇头,“不,不是他们可笑,是父亲可笑,是我可笑!是宣家可笑!”   烟雨抬眼看着宣绍,却见宣绍在躺椅之上,闭着眼睛,脸上除了嗤笑,并无旁的表情。   他的语气也十分的平静,好似在说着旁人的事。   “宣家一心一意,就为着这样一位君主,就为着被美人和阉人几句好听话,就能蛊惑了心的君主,誓死的效力,几番拼死拼活的救他。到头来,换得如此一个下场,还真是可笑之极!”   “宣绍……你不要这么说。”烟雨却有些担心他。   “真傻,愚忠,烟雨,你说,这叫不叫愚忠?”宣绍忽而睁开眼睛,看着她,他漆黑的眼眸中有磅礴的怒意翻滚。   烟雨一时怔住,良久才摇头,“不是,不是的,为人臣子,本就该忠心不二的。”   宣绍看着她,翻滚的怒意被他强压了下去,眼眸中有深深的爱意和怜惜。   “可是我舍不得。”   “什么舍不得?”烟雨像是被他的眼神给蛊惑了一般,忍不住问道。   “我舍不得你受苦,舍不得我们年幼的孩子受苦。如今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我们的家,有我们的孩子。璟儿那么懂事,那么可爱。瑶期和琸儿还那么小,甚至没走出过这个院子。我怎么舍得你们现在就开始受苦,因为我和父亲的愚忠而受苦?”宣绍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和往常一样。   但烟雨却觉得今天的他很不同,不同与往日里任何时候的他。   烟雨觉得,他似乎已经做下了什么决定,让人心惊,且无可挽回的决定。   她心里一时慌乱起来。   “你要做什么?”烟雨上前握住他的手。   却发现手掌一向温热的宣绍,此时手却是凉冰冰的。   以往,哪怕是冬季里最冷的时候,他穿的十分单薄,手也是热的,常常将她的手捂在手心里暖着。   今日他的手竟比她的还要冰凉,凉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虽身居皇城司佥事,手中掌握等同于皇城司总指挥使的权利,可随时自由出入宫闱,可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权力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位高权重,不如有你在我身边,手握重权,不如一家人和乐在一起。”宣绍反握住烟雨的手,缓声说道。   烟雨点点头,“是,我知道的,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宣绍忽而笑道,“没有权力,我连你都护不住,连这个家都护不住!不权倾朝野,连安身立命都是奢求,何来一家人平安祥和?”   烟雨听到自己心跳的很快,“宣绍,如此,不会违背你的心么?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便是随你,为忠君而死,我……我亦无怨无悔。”   宣绍怜惜的看着她,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不,我怎舍得。”   烟雨抬手拦住宣绍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   宣绍将半蹲在身边的烟雨拽入自己怀中,紧紧的拥着,“放心,玩弄权术不过手段,我对你,对这个家的初心永远不变。”   烟雨却伏在他的肩头,不肯起身。   他一定是已经决定了,一定已经有了计划,一定是要冒险改变宣家如今腹背受敌的境况。   这就意味着,他要冒很大的风险去了。   她如何能放心,宣家如今局势紧张,高坤先下手为强,宣绍已经落于被动,想要扭转局面,谈何容易?   势必是要冒大风险的。   “怕么?”宣绍在她耳边问道。   烟雨连连点头,“怕,很怕!”   “怕什么?”   烟雨从宣绍怀中,抬起头来,“怕你为了我们,护不住自己。”   宣绍看着她,轻笑,“为了你们,我一定会回护好自己,我在,才能更好的守护你们。”   烟雨重重的点头,“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记得。”宣绍将吻落在她的额头之上。   他的吻也是凉的,凉冰冰不似以往。   夜幕降临之时,宣家已经熄了灯,三进的院子寂寂无声。   宣绍着一身夜行衣,伏在高高的房脊之上。   眺望着宣家之外众多的守卫。   烟雨闭目躺在床上,两只耳朵却放出自己听力的极限,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她也没有功夫理会。   她听着宣绍的声音,在心中描绘着他的身形。   听着宣家之外包围的官兵的动静。   她似乎听到了上百只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听到不断有巡逻之人,从宣家外的巷子里经过。   听到站岗守卫之人,不过打了个哈欠,就被严厉的呵斥。   宣家之外的包围,可谓毫无缝隙。   高坤是想锁死了宣家之人,连一只蚊子都不放出去。   宣绍想要从这里出去,谈何容易?   烟雨的心揪成一团。   口中喃喃念着祈祷的话,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从来不信佛的她,竟也临时抱起了佛脚。   只要宣绍能平平安安,便是让她以后每日里都在佛前上几柱香磕几个头都是好的。   一阵风过,似有风吹动衣袂之声。   宣绍已经离了宣家的屋脊,不动声色的向外围略去。   烟雨的神经立刻绷紧。   她屏住呼吸认真的听着。   还好,还好……守卫之人并有发现什么。   夜色是很好的掩护。   宣绍在旁人看不见的夜色中,身形快似鬼魅。   一个守卫仰头打了哈欠,似乎看到一个黑影比鸟还快的略过头顶的夜空。   他立即抬手揉了揉眼睛,是他困得太狠,所以眼花了么?   揉了揉眼睛之后,只见漫天繁星,一闪一闪,哪里有什么黑影。   嗯,果然是他眼花了。   宣绍的声音,已经远的听不见。   烟雨心下稍安。   这算是……平安出去了?天亮之前,他能回来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要如何挽回宣家如今的局面?如何守住这一家老小?   烟雨心中没底,但她却是相信宣绍的。   她相信,宣绍想要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只需要安心在家里等他回来就好。   这一夜时间,宣绍无比庆幸自己轻功不错,便是秘密见了太子,又见了路南飞,又见了那个虽是他一早就安排好,却绝没有想到,会在今时今日,排上如此用场的人……便是见了这么几个人,也让他来得及赶了回来。   烟雨盯着黑眼圈,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等着他。   他悄悄换下夜行衣,进得里间,才瞧见她还没有睡。   他轻笑着上前,“在担心我?”   烟雨点点头,“守卫那么多,我怕你……”   他揽过她的肩,发现她浑身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便紧紧拥住她,“好了,不担心了,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烟雨点点头,似乎想问什么,又抿嘴忍住了。   该说的,他一定会主动告诉自己,他没有说,那她最好就不要问。   这种事,说的越少,越是稳妥。   便是心中忐忑不安,烟雨也逼着自己硬是忍下,什么都没有问。   她知道,她如果问了,宣绍一定会告诉她,他的全盘计划。   可如今如果还不到她该知道的时候,她宁可让自己抓心挠肺,也不去逼问他。   朝堂之上格外的平静。   是那种山雨欲来之前的,让人压抑至极的平静。   每个人似乎都在观望着。   观望着皇帝是不是还会改变心意。   高坤最近这两日,笑脸特别多,便是见了以往他嫌笨的徒弟,他都是微微笑着的。   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仿佛朝中已经再没有人可以和他匹敌,他已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他连灭了宣家之后,自己的称呼都想好了,就叫“九千九百岁”,皇帝不是“万岁”么?他不能与皇帝比,“九千九百岁”倒是刚刚好。   高坤想着,就会不由笑出声来。   “师父什么事如此高兴?”高坤新收的小徒弟太监刘光哈着腰问道。   高坤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不懂。”   刘光陪着呵呵笑了两声,没敢再追问。   “皇上呢?”高坤一面在游廊底下走着,一面问道,“还在丹房里炼丹么?”   “没有,皇上从昨日招幸了穆美人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寝殿。”刘光呵呵乐了两声,“今日的丹药还是玄机子道长给皇上送到寝宫的。”   高坤又伸手瞧了刘光的脑袋,“玄机子就玄机子,道长什么的,不过是唬人的名头。等……哼,看我不将他撵出去!”   刘光赶紧底下头来,“是,是,师父说的是。”   高坤已经走到皇帝寝宫外头。   他忽而觉得今日宫里的气氛有些不同。   可细细体察,又没有发现究竟是哪里不同。似乎是今日宫中的侍卫都格外的精神抖擞?   还是他自己太过兴奋,才看处处都格外有生机的?   高坤往寝殿门口走去,却瞧见往常伺候在玄机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立在寝殿门口。   高坤斜了他一眼,“怎么在这儿站着?道长还在里面吗?”   那小太监点了点头道:“是,皇上诏道长进去问话。”   一旁的刘光微微抬头,觑了觑高坤的脸色,腹诽道,不让自己称呼道长,他在旁人面前,不也是称呼道长的么?真是……   高坤闻言点了点头。   忽而寝殿之中传来穆青青一声惊叫。   殿外之人皆是一惊,都瞪大眼睛看着殿门,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高坤左右看了看,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冲进去!”   左右的太监闻言,立时将门撞开。   高坤抬眼向殿内看去。   只见风从门口吹进,里面层层薄纱被风托起,悠悠荡着。   穆青青软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瞪大眼睛,向床上看着。   而双上盘膝坐着一人,浑身光溜溜的,脑袋微垂着,双手掐着兰花指,放在两个膝头。   “皇……皇上……奴才等不知皇上正在悟道,请皇上赎罪。”冲进殿中的太监们瞧见床上光溜溜的人影,全都跪了下来。   颇有些战战兢兢。   高坤膝盖也有些软,将要跪下之时,却听闻倒在地上的穆青青颤声说道:“皇上……没气了……”   寝殿之呢,霎时格外安静,落针可闻。   高坤看了看那轻纱幔帐之内,皇帝的身影,看着穆青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时却见玄机子从另一旁的屏风里绕了出来。   他一身纤白的道袍,手中拿着净白无暇的拂尘。   手一扬,拂尘从他身前划出一道弧线,他缓声道:“皇上坐化了!圣上如今修成正果,得道升仙。尔等还不跪下恭贺圣上?”   殿内殿外一众的太监全都傻了眼。   高坤更是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玄机子,不发一言。   “大胆,圣上得到升仙,尔等还不跪地恭贺!”玄机子提高了音量,大喝一声。   一众的太监像是被吓傻了一般,过了一阵子才山呼起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高坤紧紧盯着玄机子,并没有跪下。   皇上忽而在这个时候驾崩,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事儿,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   却见玄机子冲着他一笑,从宽大的袍袖之内,拿出一卷圣旨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玄机子声音浑厚有力,回荡在进殿之内,格外肃穆。   殿内一众的宫人俯首跪地,更显得肃穆至极。   “高总管,这是圣旨,见圣旨如见皇上。”玄机子看着他,低声说道。   高坤咬了咬牙,终是不甘不愿的跪在了地上。   玄机子看他一眼,这才又端着圣旨念了起来。   圣旨之上,先是皇帝对自己一番委婉的夸赞,例数自己有何高功伟德,又表彰了太子,并直言太子已经长大,如今他可以安心将皇位传于太子,尔尔。   高坤心中高速的飞转着。   他忽而猛的起身,指着玄机子道:“你这妖道,休要妖言惑众!定然是你谋害皇上在先,伪造圣旨在后!来人,将这妖道拿下!”   “且慢----”玄机子高喊一声,“高总管这是要抗旨么?”   高坤紧紧盯着玄机子,想要从他脸上看出心虚的痕迹。   可玄机子向来比他还会伪装,一张脸之上,平静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身白袍,衬得他格外仙风道骨。   “这是皇上亲笔圣旨,难道谁敢伪造么?”玄机子大喝道,“高总管扬言圣旨是假,可有证据?胡言乱语,乃是对圣上不敬!”   “你这妖道,休要在此蛊惑人心!”高坤怒喝着打断玄机子的话,“来人,将这妖道给我拿下,圣旨是不是假,我自会给出证据!”   寝殿之外,立即有侍卫上前,要捉拿玄机子。   玄机子却是朝高坤一笑,净白的拂尘一甩,“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不是贫道,是你----”   玄机子净白的拂尘几乎戳在高坤的脸上。   高坤挥手欲打向玄机子的拂尘,“还不快将这妖道拿下!”   太监们立时上前,押住玄机子。   玄机子脸上却毫不见慌乱。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宦官谋乱,你死无葬身之地!”   高坤闻言大怒,抬掌就要拍向玄机子。   却忽而瞧见,有大队的侍卫,从宫道上涌入。   眨眼之间,皇帝寝殿前,就围满了腰间挂着明晃晃大刀的侍卫。   高坤蹙眉,抬眼向着些侍卫的身后看去。   却见这些侍卫忽而分列两旁,将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皇城司代总指挥使路南飞从侍卫分列出的道上,缓缓走上前来。   高坤压抑着自己的火气道:“路大人,这是做什么?带着皇城司如此众多的侍卫,且是带兵器前来。是要谋反么?”   路南飞冷冷的看着高坤,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道:“想要谋逆的人在这儿!来人,把这阉人给我抓起来!”   高坤一惊,皇城司这么多人,他在宫中便是有些势力,如今难道会是皇城司的对手么?   皇城司的侍卫立即上前。   高坤向后退了一步,“慢着,我是皇上身边之人,如今皇上尚在殿中,路大人就要私下命令抓我,这是要逼宫么?”   “你说,我不能抓你?”路南飞抬了抬眼眸,看着高坤冷声道。   “这是自然,我是皇上身边之人,岂是你有资格抓的?”高坤后背倚着殿门说道。   这时却见路南飞身后又走出一人来,淡笑看他,“路大人不够资格,那我呢?”   玄机子见状,一使巧劲儿,便将身边架着他的太监甩开,郑重叩拜下来,“叩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城司众人在路南飞率领之下,也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传出甚远,震耳欲聋。   殿内殿外的宫人侍卫,见状,也跟着跪拜叩首。   一身明黄四爪金莽的太子,屹立在众人俯首跪拜之中,显得格外高大。   高坤愣愣的站着,左右看了看。   整个目及之地,除了他和太子,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为什么?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功夫,好像没多久之前,他还想着,自己就将成为“九千九百岁”了,往后皇帝身边有穆青青陪着,皇帝不理朝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他尽可以将皇权霸揽手中,睥睨天下。   为什么?   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自己就已经大势已去,孤立无援?   高坤忽而看向跪在地上的玄机子,又看向路南飞,最后才看向太子。   在太子的视线之下,他终是矮下身去,无力的垂倒在殿门前。   “平身----”太子说道。   众人起身。   路南飞挥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高坤擒住。   正要带走之时,玄机子确道:“慢!”   太子和路南飞都看向玄机子。   太子道:“道长还有何话要说?”   玄机子一甩拂尘上前,看着高坤,脸上露出一个森森笑意。   高坤只觉不寒而栗,“你想做什么?”   玄机子晃了晃拂尘道:“你与你干爹素来狡诈,又武功高强,就这么将你带走,恐难以安心。”   太子闻言点头,“道长说的有理。”   “我已束手就擒,你还要耍什么花样?”高坤声音颤抖的呵斥道。   玄机子却是将手中拂尘一甩,那看似瘦弱的拂尘却霎时见化作利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缠绕上高坤的手腕。   只听得高坤一声惨叫。   玄机子却是手心一动,那拂尘又缠上高坤另一只手腕……   一连串的惨叫之后。   玄机子看了看手中由净白,变得鲜红刺目的拂尘。抬手将拂尘扔向一边,“可惜了。”   高坤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玄机子的动作太快,他被人钳制住,甚至来不及反抗,便已手筋脚筋皆被挑断!   身上,脚下黏腻腻的全是血。   他手腕脚腕之上,还在不断的往地上滴着鲜红的血滴。   他此时已经站立不住,唯有靠两旁钳制着他的侍卫才不致于倒地。      第151章 斩首示众      扔了拂尘的玄机子抬手一掌击在他的肩头,“断你手劲脚筋,废你武功,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高坤苦痛的嘶吼声中。 隐约听到玄机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之后他便昏迷了过去。   玄机子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并没有对玄机子做过什么呀?甚至因为上次玄机子帮他求情,让他免于被逐出皇宫之事,他还对玄机子有那么一些改观……可玄机子的声音里,像是对他恨之入骨?   断了手筋脚筋。被废了武功的高坤被人带走。   穆青青缩在寝殿的一角,此时已经胡乱的套上了衣服。   她只想让众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忽略了她才好。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原本一切都照着她的预想在发展。宣文秉回被召回,宣家会被流放。在流放的路上,倘若是出点什么意外,让烟雨死无全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她不管是留在天朝,还是回到西夏。都可以过着让人敬仰,让人艳羡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明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就暴雨雷鸣?   穆青青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屏风的后面。头埋的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刚才高坤被断手脚筋的血淋淋一幕,她看的清清楚楚。   高坤武功高强。却不是那看起来瘦弱道士的对手。   自己一点功夫都不会,如今高坤都不在了,皇帝也死了,谁还能护住她?   刘素?刘素还在临安!只要她能混出皇宫,找到刘素,就能跟着刘素回到西夏,做她的皇后。   她再也不想着算计烟雨了!再也不要回天朝了!   让这些人都忘了她吧。看不到她吧!这样,她就能躲过今天这一劫,就能混出宫去,就能回到以前那衣食无忧的日子里了。   其实烟雨说的不错,是她一直不知满足,不惜福,比之大部分人,她衣食无忧,身份高贵,且一直有爱她对她好的人在身边,她很幸运了已经。   她如今知道惜福了,知道自己曾经是错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让她幸运一次……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显然上天是没有听到穆青青的心声。   一双黑色的皂靴停在了穆青青眼前。   穆青青抱紧了自己的双膝,好似这样别人就能看不见她似的。   “这不是穆青青么?曾经的临安花魁,皇帝宠妃?”冷飕飕的嗓音从头顶飘落下来。   穆青青颤抖着抬起头。   眼泪让她精致的妆容变得一塌糊涂。   看到路南飞那张阴沉的脸时,她的心好似猛的被人扎了一刀一般,从未有过的害怕,恐惧溢满心头。   她咽了口口水,“路,路大人……”   “你与我家少夫人的恩怨,我不感兴趣。可你这次居然算计到了我家公子的头上,算计到我家老爷头上,你觉得,你还有活路么?”路南飞微微弯下身子,冷冷的看着穆青青,挑着眼角说道。   穆青青抱紧自己的双膝,“路大人,我,我可以解释的!不是我,我只是被人利用,真的,对……对了,是高坤!高坤利用我!”   路南飞忽而摇了摇手指头,“我可不想听你解释,自有皇城司审讯之人等着听你的解释。”   路南飞一挥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穆青青从地上抓了起来。   “路大人,路大人不要这样,我和烟雨是朋友,是姐妹……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是被利用的!我以后不会再和烟雨为敌了,也不敢肖想宣绍了,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穆青青挣扎着朝路南飞喊道。   路南飞看她一眼,“你是被利用的?”   穆青青连连点头,“真的,真的是被利用的!我是无辜的!”   路南飞讽刺一笑,“那叫刘素之人,你可认识?”   穆青青倏尔瞪大了眼睛,刘素?路南飞连刘素都知道了?   刘素被抓了?   那不是她的老底都已经漏了?   穆青青惊诧之际,已经被人带离路南飞面前。   路南飞回眸,看向那被风托起的轻纱薄帐之内,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膝头,一丝不挂的皇帝。嘴角满是讽刺。   太子跪在床榻前朝皇帝叩首。   屋子里一众的人,都跟着太子,向皇帝行礼。   路南飞虽满脸不屑,却也跟着跪了下来。   行礼之后,宫人们上前为身子还未僵硬的皇帝换上龙袍。   太子出了皇帝寝宫,召集大臣,并让宫中发丧。   大臣们前来之时,太子已经换上了孝衣。   二皇子听闻太子和大臣们都在御书房,当即便率人闯向御书房。   可人离着还远,就被皇城司给截了下来。   只放了他一个人进去,他所带之人,尽数被扣。   二皇子孤立无援,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只想着先进了御书房再说。找到以前那些支持自己的大臣,总不至于就让皇位这么顺顺当当的落到太子手中。   可当他到了御书房之时,正听见四位父皇身边亲信大臣看着圣旨道:“此确实乃皇上亲笔诏书,玉玺也是真的,圣旨无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书房里的大臣都朝太子郑重跪了下来。   二皇子愣在御书房门口,呆呆的看着一众跪地的大臣,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抬眼,便看见兄长那隐约含笑的脸,正鄙夷的看着他。   二皇子忽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这是假的,诏书是假的!父皇分明更喜欢我的!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父皇!昨日父皇还好好的!”   “谁说父皇死了?”太子忽然呵斥道。   二皇子一愣,众位大臣也抬头看向太子。   太子冷声道:“父皇乃是得到升仙,坐化了!你休要胡言!”   “你胡说!你!你就是谋权篡位!你就是大逆不道!我不信!”二皇子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想要扑向太子。   太子一挥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二皇子拿住。   “二皇子想念父皇过甚,心智失常,有伤人之举,速将二皇子带回宫中,着人好好看顾,莫叫他再伤了人!更莫叫他,误、伤、自、己!”太子冷冷笑着说道。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就是谋逆……”二皇子被人捂了嘴,带出了御书房。   “众位大臣以为二弟这是……”太子看向地上跪着的众人。   “皇上仁爱圣明,二皇子果真是心智失常了!”   “皇上仁厚……”   “皇上宽仁……”   一众的大臣纷纷说道。   太子略点点头,抬手让众臣平身。   先皇帝驾崩,举国同丧。   登基大典得过了国丧再举行,如今仍用先皇年号。但其实玉玺皇位已经到了太子手中,如今对太子的称呼,也已经改为了皇帝。   太子登临帝位之后,所下第一道旨意,就是撤回围守在宣家之外的官兵。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先皇帝面前遭了贬谪的宣家,如今却是投了新皇的好。   众臣之中便是有对宣家不满的,如今摸不透新皇对宣家究竟有多少感情在,也不敢贸然反对新皇的旨意。   烟雨坐在家中,一面摇着摇床,哄着宣瑶期和宣琸入睡,一面侧耳听着院子外面的动静。   “都撤走了。”烟雨忽而轻声说道。   灯芯没有听清,俯身问了一句:“主子说什么?”   烟雨抬头轻笑,“没什么,又变天了。”   灯芯抬头向屋外看去,点了点头道:“是啊,刚才还乌云压顶,奴婢以为定要下一场大雨呢,这会儿云倒是全散了,眼瞧着日头都快露出来了!”   烟雨微微点头,口中轻声哼唱着歌谣,看着儿子女儿酣睡的容颜,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来。   宣家外面围着的官兵刚一撤走,路南飞就带人寻了过来。   路南飞策马疾驰,马还没在宣家门口站稳,他就已经飞身下马,脚步匆匆的向门内跑去。   后面跟着的路明阳和上官海澜见他急切的样子,都微微一愣,但也很快翻身下马,跟上他的脚步。   “公子!”路南飞在书房外见到宣绍的身影,立即抱拳跪了下来。   宣绍回身看他,“快起来,怎么行此大礼?”   宣绍弯身正欲扶起路南飞,却见随后而来的路明阳和上官海澜也都不由分说的跪了下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宣绍淡声问道。   路南飞声音微微有些暗哑:“这几年,公子受委屈了!公子不说,总一派淡然,但属下们看在眼里,憋闷在心头!公子就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如今公子终于肯重新回来了!”   路明阳和上官海澜跪着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是赞同路南飞的意思。   宣绍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三人。   “都起来。”   三人未动。   宣绍轻笑,“我既是决定回来,就有许多事要交代你们做,你们是打算就这么跪着去完成我交代的任务?”   三人一听这话,顿时挂上了笑意,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们就怕公子您还跟以前一样,不愿去争取,分明应该是自己手里的东西,非要碍于那什么狗屁的君臣之道,甘愿忍气吞声,看着公子穿着那小吏的衣裳,手里拿着那单薄的朴刀,咱们心里都是难受的!”上官海澜这才开口,好似见到宣绍要有所行动,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宣绍微微垂了眼眸,“以前不过是想着一家人,平平顺顺在一起就好。如今连这么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连家人都护不住,还忍什么?”   宣绍口气虽然十分平淡,但听在三人耳中,却是那么的酸涩无奈。心下不禁都为宣绍感到不值。   却闻宣绍轻笑,“既是决定要扭转这受制于人的局面,就要彻底的扭转过来。派去追带着召回爹爹圣旨的人,可将圣旨追回来了?”   路南飞立即躬身道:“人还没回来,但圣旨已经到手,宣旨之人,也就地解决了。”   宣绍点点头,“这就好,爹爹一心在边疆作战,莫要叫临安之事扰了他的心。”   三人对视一眼道:“是,临安的事儿都瞒着边疆呢,一时半会儿,这消息也传不过去。”   “高坤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在朝中也安插了不少的势力,如今高坤已经废了,他这些残存的势力,能收为己用则收,不能,就想办法拔出来。”宣绍说道。   “是!”三人异口同声,声音格外镇定洪亮,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在皇城司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嗯。”宣绍点了点头,“二皇子那边,找人看着点儿,别让新皇做的太过分了,如今登基大典还未行,天下人都看着新皇呢,这时候若有什么污点可不好。人言可畏,提点太子身边的人,都警醒着点。”宣绍又吩咐说。   “是,属下明白。”路南飞拱手道。   “行了,没事儿别总往这儿跑,毕竟宣府如今门楣小。”宣绍略带嘲讽的笑笑。   “不担心,这儿也来不了几趟了,想来新皇很快就会下旨,将原来的宅子赐还给公子!”上官海澜调侃道。   宣绍但笑不语,挥手让几人离开。   二皇子还未在宫外建府,如今仍被人看守在皇子所。   听着外面对昔日太子的称呼已经都变成了皇帝,他的心越发的难以安定。   身边能为他出主意的人已经没有了,母妃死了,当年他连母妃的尸首都没能找到。   后来有高坤保着他,指点他。现在高坤自身都难保了。   他该怎么办?   他可不觉得太子是什么宅心仁厚的人,太子会不会一碗毒药毒死他?   会不会派人害了他?   二皇子这几日惶恐不安,竟是比刚死了母妃那年还不好过。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他碰都不敢碰,便是周泉替他一一尝过了他也不敢吃,生怕有什么毒药,他一入口就会一命呜呼。   不过几日的光景,二皇子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眼圈也黑黑的,昭示着他这几日不仅吃不好,怕是连睡都睡不安稳。   新皇来看他的时候,见他这幅憔悴的样子,心中也是微微一惊。   若不是宣绍提醒他,决不能让二皇子在这段时间出什么事,他还想不起来看看二皇子。   原以为是宣绍担忧太过,如今见了才知道,还是太傅想的周到啊。   他若不来,二皇子是不是自己先把自己逼死了?   “太子哥!啊呸呸……皇兄!您大人有大量,臣弟以前年幼无知,多有得罪皇兄之处,还请皇兄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莫要与臣弟计较了!”   周泉说,他如今大势已去,想要活命就得让新皇对他放心,唯有他不去惦记自己不该惦记的东西,新皇才能安心让他活下来。   便是委曲求全,也比身首异处的好。   想到当年母妃连尸骨都未留下,他心里就凄寒一片。   “皇兄您想骂臣弟就骂,想罚就罚,臣弟确实已经知错了。”二皇子跪在新皇面前,痛哭流涕。   新皇安坐,看着他良久,忽而笑起来。   俯身亲手拉了二皇子起来,“二弟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起来。”   二皇子看着新皇脸上的笑,越发胆战心惊,站都站不稳。   “二弟快坐,来人,赐坐。”皇帝说道。   二皇子被人按在了椅子上,嘴唇喏喏说不出话来。   皇帝笑道:“朕有那么可怕?”   “皇兄仁厚,乃是臣弟自知心有愧疚,面对皇兄之时难免心惊。”二皇子说道。   皇帝点了点头,“你也说了,以前是你年幼无知,朕毕竟年长你几岁,怎会和你计较那么多?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父皇已经得道升仙,朕刚刚登基,还需二弟从旁协助,你我兄弟同心,共同治理这大好江山!”   二皇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抬眼向新皇看去,他真有这么好?不计较自己曾经对他的算计?不计较自己不止一次的在父皇面前和他争宠?不计较自己在大臣面前下他面子?   如今还要和他兄弟同心?   二皇子心中惊疑不定,待看到新皇眼中,未达眼底的浅笑之时。猛然低下头去,心中不禁嘲笑起自己来。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存着什么幻想呢?这不过是新皇的客气话罢了,他倒还天真的信以为真!   “多谢皇上恩典,臣无德无能,只怕难以堪此重任。今后之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心已足以。”二皇子忽而从椅子上起身,跪地说道。   连对皇帝和自己的称呼,都从“皇兄、臣弟”变成了“皇上、臣”,真真谦卑至极。   新皇脸上的笑意略深了几分,“快扶二弟起来,不管你怎么说,你总是朕的弟弟,流着我赵家的血,便是无功无过,朕也记着你的好。”   “皇上仁厚!”二皇子躬身说道。   “如今瞧着二皇子的病也好了许多,总在皇子所里闷着,难免无趣。朕封你为安乐王,赐住安乐王府,随时都可离宫。”新皇笑意盈盈的说道。   二皇子一时有些愣怔,新皇今日来,不是为了看他的窘态的?还封他为王?赐他府邸?新皇竟真的不计较以前他那些所做作为?真的还能容得下他?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快谢恩吧?”二皇子身边的太监周泉,低声提醒道。   二皇子这才回神,赶紧再次跪地,“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抬手,“免礼平身,二弟无需客气。”   说完,皇帝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像是打量着这皇子所,“这儿确实小了些,安乐王府可是比这里大得多,二弟尽可按着自己的喜好去添置,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告诉朕,朕定会让人为你准备的!”   “谢皇上!”被封了安乐王的二皇子已经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的有些眩晕了。   直到皇帝已经离开皇子所,他还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周泉在一旁东看看西看看,声音有些激动的感慨道:“还以为永远都走不出这皇子所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象牙小摆件是王爷您最喜欢的,这个得带出去。这建窑的壁挂瓶也是王爷您喜欢的,也带出去。嗯,这套定窑的茶具王爷用着顺手,不能落下……”   周泉正一面看一面嘀咕。   安乐王倒是像没听见一般,抬脚缓缓走到门口,望着皇子所植被繁茂的院子,望着院中一片盛开的蔷薇,自嘲的笑了笑,“当年我以为,这一切都会属于我,这皇宫,这天下……如今,却为了他一个小小的赏赐,一个小小的恩典,就这般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呵呵,人生,真是像一场戏一般呐!”   周泉停下嘀咕,看了看安乐王的背影。   安乐王逆着光,瘦弱的身影,那般凄凉萧索。   刚刚王爷不是还很高兴么?怎么一会儿就说出这番话来?   成王败寇,本来就是如此。如今能留的命在,还有个王爷的头衔,不是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么?   “王爷……”周泉轻唤了一声。   安乐王却是连头都没回,“你看着打点吧,我累了,去歇会。”   先皇殡天,停灵七日之后,由新皇扶灵送至宫门外,其余直到皇陵的路程,由安乐王代为相送。   先皇下葬之后,新皇正是册封路南飞为皇城司总指挥使。   封宣绍为帝师,并请宣绍任丞相之职。   不过被宣绍拒绝了。   宣绍躲在家中,闭门谢客。   见宣绍拒绝新皇任命为丞相的旨意,众人十分不理解。不管是站在一旁观望之人,还是路南飞等和宣绍一向亲密之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宣绍是真的闭门谢客,连路南飞,路明阳等人都被宣家家仆拦在了外面。尽阵广技。   路南飞趁着夜色翻进了宣家的院子。   却在外院寻不到宣绍的人影。靠近内院,却一时踟蹰,不知能进不能进。   内院乃是女眷活动的地方,如今又是夜里,万一遇见谁,倒是平添尴尬。   路南飞站在内院之外,犹豫之时,烟雨已经听到他的动静。   “路大人来了,相公也不去见见么?”   烟雨抬眼,看到宣绍正将宣瑶期抱在怀中,轻轻的晃着,口中还哼唱着他昨日才学会的歌谣。   宣绍的声音很好听,这么轻轻柔柔的唱着哄孩子的歌谣,比女子轻柔的声音多了几分硬朗,他压低的嗓音却又透出几分柔情,更是格外好听。   宣家的男人看来大都偏心眼儿,宣璟小时候可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宣琸分明在一旁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爹爹,张着小手想要爹爹抱,可宣瑶期只含糊的呢喃了一句“爹……”也不知是在叫爹,还是无意中的发音,就把宣绍乐的直将女儿抱在怀中不肯撒手。   烟雨似乎已经预见到,这宣瑶期定然会被公爹和宣绍给娇惯成骄横跋扈的大小姐的!   宣璟小时候虽有宣夫人和宣大人宠着,但起码他会怕爹爹和娘亲。   如今看宣绍对宣瑶期的样子,只怕将来瑶期不会怕他,骑他脖子上揪他胡子都有可能。   待宣瑶期终于在宣绍怀中睡着,宣绍将女儿交给乳母抱下去。才回头看着烟雨问道:“他走了么?”   烟雨侧耳听了听,“还没,等在二门外,估计你再不现身,他就准备闯进来了。”   宣绍轻笑,“娘子先歇下,我去去就回。”   烟雨点点头,目送宣绍出了房门。   宣绍拒绝皇上封他为丞相的原因,他并未向烟雨解释。   但烟雨见他这几日似乎心情格外好,脸上的笑脸也多了起来,虽然他的笑脸多半是对着她和对着女儿的。   但他心情不错,烟雨感受得到。   丞相之事,想来不会到此为止,定然还有后续。   宣绍出了院子,见到路南飞之时,果然见他已经急得要往二门里闯了。   烟雨听得两人去了书房,离得远,虽夜里宁静,但两人说了什么,她却是听不到的,她倒也未刻意去听。   不过多半个时辰,宣绍便回来了。   两人洗洗睡下,宣绍什么也未说。   又过了两日,皇帝再次下旨,言辞恳切,请宣绍为丞相,并御赐丞相府,连匾额都是皇帝亲自题字,宫中打造,鎏金的匾额都送到了御赐的丞相府邸之内。   这次皇帝未等宣绍拒绝,竟亲自出宫,微服来到宣家,亲自见宣绍,颇有些请帝师出山,肩负辅国重任的意思。   虽说是微服出宫,且宣家也就在临安住着,但皇帝的阵仗仍旧是不小,以防万一,皇城司是紧张戒备,从紫禁城到宣家,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小贩,多少行人都是皇城司侍卫伪装而成。全神贯注,紧张戒备的保护着皇帝的安危。   两道圣旨,并有皇帝亲自出宫相请,宣绍再拒绝,就显得无礼了。   所以这次宣绍领旨谢恩。   转瞬间,再次登临朝堂的政治中心。   皇帝此举也被传为佳话。   朝堂之上的风向说变就变,谁能想到半年多以前,还是一声不响,被贬谪到底的宣家,先是出了个率兵十万的大将军,后又出了帝师丞相?彻底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宣家从三进的院子搬入御赐的丞相府之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当初宣家遭贬谪之时,拿了钱弃宣家而去的家仆如今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倘若不是那时候眼皮子浅,如今他们也是丞相府的家仆了,那走出去,都可以用下巴看人的!走到哪儿不被人巴结着?   不过后悔也是晚了,这时候最后悔的应该是皇城司大狱里的两个人。   高坤被玄机子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功,又被折磨的几乎已经脱了人形。   穆青青虽没有受什么酷刑,但内心的惧怕煎熬,却是比什么刑罚都来的更让人痛苦。在狱中关了一个多月,她已经落得皮包骨头,面容枯槁,哪里还能瞧得出当初的美艳动人。   皇城司拿出宦官高坤勾结西夏使臣,送美人穆青青蛊惑圣心,妖言惑众,败坏朝纲的证据来。   新皇下令,高坤、穆青青游街示众,并斩首与午门之外。   高坤被带出皇城司大狱之时,许久未见阳光的他多时都没能睁开眼睛。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宣丞相如何如何。他心中微微有诧异,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未回过味儿来,人已经被推上了囚车。   他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枷锁桎梏,手腕也已经疼得没有知觉,囚车晃晃荡荡,自是不能和当初他那宽大舒适的八抬大轿相提并论。   高坤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眼睛渐渐适应了阳光,眼前的一片煞白渐渐褪去,刚能看清周遭景致的轮廓,迎面一个臭鸡蛋砸来。   黏稠的蛋液糊了他一脸,还未清晰的视线又被鸡蛋液给挡住。   不知那臭鸡蛋是谁砸的,但好似是给围观之人起了个头,临安多少年没有游街示众再砍头的热闹看了,百姓们群情激昂,掂着一早就准备好的菜篮子,里面烂菜叶子,择剩下的菜梗子,臭鸡蛋,烂豆腐,不断的往囚车里的犯人身上招呼。   后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高坤向回头去看,但脖子上的枷锁让他扭头艰难。   隐约能分辨出那是穆青青惊呼的声音。   他嘴角裂开一个凄惶的笑,当初他算计穆青青入宫的时候,如何也不曾算计到,今时今日,他会和穆青青一道乘着囚车,还要一道被砍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总管的位置上逍遥下去。   玩弄朝纲,玩弄那些看不起阉人的大臣们。   他以为只要对付了宣家,对付了宣绍,他就可以高枕无忧的以俯视的姿态,看着朝纲,看着群臣,甚至……看着皇帝……   不曾想,还是将自己玩弄了进去……   身上的血腥之气,渐渐被腐坏的鸡蛋,菜叶子的味道掩盖,浑身黏腻,有干了结痂的血,有挂在头上的蛋壳菜叶子,更有他一直想要摆脱的屈辱……   他一直不择手段的向上爬,一直算计着别人,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了……   高坤不知道自己在囚车里晃荡了多久。   感觉到头顶的阳光越来越炙热,好似从中天直直晒下来的时候,囚车停了下来。   群情激昂,跟着囚车看热闹的百姓也被拦在了侍卫的人墙之外。   高坤被人从囚车里拽了出来,推推搡搡。   这才艰难的撑开眼睛,看着和他一般狼狈的穆青青。   他咧嘴笑了笑,但他的目光掠过监斩台之上的时候,却是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宣绍,看到了那个他最想要算计,他自从入宫得势以来一直都针锋相对的人。   如今他为阶下囚,狼狈至极。   宣绍却安坐高台之上,清冷高贵。   成王败寇,简单的四个字,原来竟是如此的残忍。   高坤心中憋闷至极,奈何手脚都动不了,只能被人拖着,扔在断头台上。他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第152章 临安一别      “能让宣丞相亲自监斩,真是你的福气!”一身正红色比甲的刽子手啐了口唾沫到大刀之上。   “宣丞相?”高坤狐疑的看向监斩台,原来宣丞相就是宣绍……他已经成为丞相了?这么快……这么顺利……   当高坤眼角瞥见立在监斩台一侧的路南飞,和路南飞身后的玄机子的时候。才猛然间顿悟!   原来他一直没有赢过,宣绍无论是在皇城司,还是在被贬谪为衙门小吏之时。其实从未退出过朝堂中心!   皇帝身边最是信赖的玄机子是宣绍的人,执掌皇城司生杀大权的是宣绍的人,他不过是从人人羡慕的台前。退居了幕后,其实一切还尽在他的掌控。   原来自己以为,宣家倒了,宣绍已经无戏可唱了。不过是皇帝念着几分旧情,仍旧让宣家留在临安罢了。宣绍也就是凭着皇帝的几分旧情。苟且偷生罢了!   时至今日,他才幡然明白,原来宣绍不过是空出台子,让他一个人傻呵呵的唱戏,直到唱不下去。直到人头落地……   宣绍,你这一手把戏玩儿的这么好,太子他知道么?你将所有人都玩弄在你的手掌心,太子他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的可安心?   高坤张口欲喊出这几句话来。   可声音还未发出,便见一个写了斩字的签子,刷----的划过天空,啪的落在断头台上。   “行刑----”宣绍清冽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高坤只觉脖子一凉……   “啊----”穆青青惊慌的大叫起来。   高坤的血喷溅到了她的脸上。   见高坤已经人头拖地,她也被人按下脑袋,身边的刽子手已经将刀高高的举了起来。   “别杀我……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我是穿越者!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穆青青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一颗脑袋咕噜噜的滚下了断头台。   她临死的时候还在想,穿越也能死的这么憋屈,上天会不会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重新来过?   宣绍淡淡的看了那两颗人头一眼。   周边看热闹的百姓多半已经被吓得变了脸色,忍不住向后退去。   后面的人看不清,倒是不住的向前涌动。   前面的出不来,后面的进不去。   看热闹就是这样,若不是前面有侍卫立成人墙把守,只怕前面围观的百姓被推倒那血淋淋的断头台跟前也有可能。   宣绍起身,走下监斩台时,抬手轻轻拍了拍玄机子的肩膀,“你儿的仇报了。”   “多谢公子……”玄机子背过脸去,不叫人看到他的神色。   西夏战败投降之时,刘素等一干西夏使臣被遣送回西夏。   原本新皇不同意将这些人遣送回去,但宣丞相道,无妨,便是这些人在临安呆了这么些时候,对临安的风土人情十分了解,回到西夏,也对天朝没有威胁。   皇帝将信将疑。   直到传来西夏皇帝怒杀被遣送回国的使臣的消息之时,皇帝才叹了一声,宣丞相果然料事如神!   皇帝自是对宣丞相更加倚重。   宣文秉凯旋,班师回朝之时。   宣瑶期和宣琸,已经能跌跌撞撞的自己走路了。   走的不稳当,倒也有模有样。   宣瑶期嘴巴灵活,已经会叫爹娘,祖母,祖父。   宣琸嘴巴笨,还只会咿咿呀呀。   自然没有姐姐会讨人欢心。   宣文秉风光进得临安,受百官相迎,皇帝钦赐御宴,他好不容易脱身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直奔家中,眼见两个个头相差无几的小娃娃,跌跌撞撞的走在青石路上,沙场之上,见惯生死,喜怒不形于色的宣大人,此时却几乎热泪盈眶。   “祖父!祖父!您终于回来啦!”宣璟却是叫嚣着扑进他的怀里,“祖父,璟儿好想您,您想璟儿么?”   “想,想!”宣文秉揉着璟儿的头,连连点头道,“我走的时候,你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如今是长大了!长大了!”   宣璟连连点头,“我每日都去茶楼里听说书人说祖父您的战绩,他们说的段子我都能背下来呢!祖父您歇歇,明日我就说给您听,保证比茶楼里的说书的说的好!”   宣文秉笑出声来,“好,好!”   宣瑶期和宣琸被乳母牵着手,抬头望着哥哥和祖父。   两人出生之时,宣文秉已经离开家中,如今突然回来,虽一直有人教他们唤祖父,可在他们印象里,并没有“祖父”这个人。   如今见哥哥一口一个“祖父”,两人也好奇的看向宣文秉。   宣文秉蹲下身来,看着小小的两个粉雕玉琢的人儿,颤声道:“瑶期,琸儿,来,让祖父抱抱!”   两个小孩儿往乳母怀里一缩,不肯上前。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小孩子认生,宣文秉虽有心亲近两个孩子,却也不敢贸然上前。   听到脚步声,他站起身来。   便瞧见宣夫人一双眼睛通红的小跑而来。   “老爷……”宣夫人一语未成泪先行。   宣文秉见到和他相依相伴这许多年的夫人,也抬手握住宣夫人的手,“是,我回来了!”   烟雨带着丫鬟,随后才赶了过来,“原想着爹爹要在宫里耽搁不少的时间,不想回来的这么快。”   宣文秉笑着指着两个小小的孩子,“这不是还没见过瑶期和琸儿么?念着他们呢!”   宣璟一听,把小嘴一撅,“感情祖父是没想我呀?”   “想,怎么不想?祖父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宣文秉赶紧安慰被忽略的嫡长孙。   烟雨瞪了眼宣璟,“这么大了还和弟弟妹妹争宠!”   宣璟躲在宣文秉身后,冲母亲吐了吐舌头,“再大,我在祖父祖母面前也是小孩儿!祖父祖母的宠也要争!”   一句话把宣文秉和宣夫人都逗笑了。   除了还在宫中应酬的宣绍未回府,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往正房中去。   宣文秉确实从边疆带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回来。   有鹿筋做的弹弓,有檍木牛角牛筋做的小弓箭,宣璟这年纪,这个头儿,玩着倒是正好。   宣璟看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满意的点点头,“祖父说想我,看来不是哄我,是真的想着我呢!”   宣文秉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祖父自然是真的想你,怎会是哄你呢!”尽名大技。   宣璟被哄的乐呵呵,却不忘抬头问了一句:“那祖父给灵儿带什么礼物了?我瞧着这些多是男孩子的玩意,剩下的就是给瑶期妹妹的,怎么没有给灵儿的?”   宣璟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连烟雨都诧异的看着宣璟,不曾想他会在这时候,当着大家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   “灵儿?”宣文秉倒是好一阵子都没有想起,灵儿是谁。   宣夫人脸色莫名道:“是烟雨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比璟儿年长几岁,当年你身中剧毒,解药就是那小丫头凭嗅觉分辨出来的。”   宣文秉这才恍然大悟,虽已经知道灵儿不过是个丫鬟的身份,却也并未对宣璟发怒,反倒异常慈爱的说道:“是祖父疏忽了,你可以问问她想要什么,回头祖父再给她可好?”   宣璟眼珠子咕噜一转,笑道:“那我便替她求了吧,她总是在我面前自称奴婢,还不许我叫她姐姐,我听着别扭,不如祖父就许她不必自称奴婢吧?”   宣璟今日是铁了心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这不是一句称呼的事儿,乃是身份悬殊之事。   烟雨上前将宣璟拽入怀中,“祖父才刚刚回来疲惫不堪,你的事儿,回头再说!”   宣璟瘪了瘪嘴,但见烟雨神色严厉,他便低头没有纠缠下去。   第二日灵儿不知从哪里得知的这件事。   趁着宣璟不在的时候,寻到了烟雨面前。   噗通便跪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烟雨连忙弯身扶她。   “主子,奴婢没有教唆小公子,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岂能与小公子姐弟相称?请主子劝一劝小公子。当年奴婢受主子恩惠,得以脱离那刻薄之家,能吃饱穿暖,已经知足。如今又能学习医术武艺,不说锦衣玉食,也是出门就备受人羡慕的。奴婢不敢奢求更多……”灵儿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烟雨目光温和的看着灵儿,几年的光景,灵儿长大了,在宣家她吃的好,穿得好,也不必担惊受怕,和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嗅觉敏锐,又肯刻苦用功,与医学之上,年纪轻轻造诣不凡,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连路南飞都说,只怕用不了几年,他就教不了灵儿了。而武艺之上,她虽天赋不佳,但这丫头有股子拧劲儿,不达目标,绝不放弃,竟也给她练得有模有样,不说功夫又多好,起码出门不怕受人欺负。   “你很好。”烟雨轻笑着说道,“璟儿愿意和你亲近,说明你是真心对他好。璟儿虽年纪小,但谁是真的对他好,谁是因着他的身份对他好,他分辨的清。他既愿意与你亲近,愿意把你当做姐姐,你也不必太过别扭。说起来,这都是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当年你娘也算是帮了我大忙……别想那么多,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就好。”   灵儿站在烟雨面前,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烟雨毫无芥蒂的笑脸,她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了,便一拱手,学着路大人的样子一行礼,“那奴婢告退了。”   烟雨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打算,但此时还未和宣绍商量,此等事,还是与宣绍商议之后,再决断的好。   宣璟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只是心中隐隐约约的想法,他感受的到,但一定不会太明白。   宣绍如今身为丞相,自是比以往繁忙。   他回到家中之时,屋角檐下都已经掌了灯。   烟雨一面绣着香囊,一面留心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他回来,才放下手中物件儿。   “吃过了么?”烟雨迎上前去。   宣绍拉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在外面随便吃了点。”   烟雨嗅到他身上有酒味,便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哪里吃了酒?”   宣绍见她动作,微微一愣,再看她面上表情,知道她是吃味了,呵呵一笑,抬手将烟雨圈入怀中,“你想多了,如此不信我,是不是该罚?”   “谁想多了!”烟雨伸手去推他。   宣绍却是将她抱的更紧,“和江苏浙江的官员一道吃了饭,明年登基大典之后,得为皇上甄选后妃入宫,有些事我得叮嘱,吃酒也是难免的。”   烟雨哦了一声。   宣绍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么小气,不如以后扮作小厮,跟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盯着我也好放心?”   “谁小气了?”烟雨哼道。   宣绍轻笑,不再与她争辩,只说:“不管,冤枉我就要受惩罚,身子爽利了么?”   烟雨脸上一红,微微点了点头,“我还有正事儿跟你说呢!”   宣绍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什么事?”   烟雨顿了顿,才说道:“璟儿似是很喜欢亲近灵儿,昨日父亲回来的时候,璟儿还向父亲说,要父亲许灵儿不必自称奴婢。我担心……”   “璟儿还小,自幼有灵儿这么个大姐姐陪在身边,亲近她也是自然的,不会想到男女之情上去。夫人真是多虑了。”宣绍说道。   烟雨却面色郑重,“如今想不到,日日相处,日久生情,难免会想到,璟儿聪敏,比同龄的孩子都成熟些。我倒不是嫌弃灵儿的出身,灵儿聪慧好学,温文知礼,自进了宣府就异常的懂事。且我不是也有一段委身春华楼的日子么?出身决定不了什么。只是她毕竟比璟儿大着好几岁,且我瞧着她对璟儿,真是姐姐对弟弟一般的感情,本是姐弟之谊,倘若璟儿再大些,想偏了……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孩子,倒是对灵儿没什么好处!”   宣绍闻言,这才收起一脸的不在意,微微点了点头,了然的说道:“所以,夫人是打算收灵儿为义女?”   “嗯,这样璟儿再见灵儿的时候,就需以姐姐相称,便是相处的久,他知道那是他姐姐,也就断了往旁处想的心思!且灵儿有了丞相义女的身份,日后嫁人,也好的多。”烟雨说道。   宣绍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尖,“好,允了,明日我就命人去衙门将灵儿的卖身契换了。择个吉日,行个认养的仪式,以示郑重。”   烟雨俯身在宣绍唇上啄了一口,“还是相公想得周到。”   她想要起身之时却被宣绍按住,宣绍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我想的这么周到,夫人不该奖励我么?”   烟雨嘤咛一声,脸颊绯红。   宣璟听闻到这消息时,乐的不行,当即便找到灵儿,拉着她手软的手道:“往后,我就能叫你姐姐了!看你还怎么否认!”   灵儿心中既是欣喜,又是感激,私底下偷偷哭了好几次,直说定是娘亲在天上没少为她祈祷,竟让她遇到这么好的主子,她便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主子的恩情。   新年伊始,新皇登基大典甚是隆重。   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各地选美进献。   宣绍忙的不可开交。   宣文秉隐约察觉了什么,一日夜里,将宣绍叫到自己书房之中。   “皇帝刚刚登基,你身为帝师,不想着如何辅佐皇帝勤勉政务,在选美之事上花这么多功夫,可是不妥!”   宣绍闻言,并没有作声。   宣文秉打量着他的神色,忽而道:“我瞧着你近来没少将心思花在揣度皇帝喜好之上,一味的迎合皇帝,就是你的为臣之道么?”   宣绍仍旧没有吱声,只将视线转向窗外。   “你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如今是丞相,可我还是你的老子!”   宣绍见宣文秉口气有些不善,这才收敛起自己心中的不耐,“父亲觉得为臣之道应该是什么?”   “你自幼我就教你该如何忠君,如何报效朝廷,如何为民谋利,你如今来问我何为为臣之道?”宣文秉嘴唇微抿,似有些生气。   宣绍轻笑,“儿子没有忘。可是父亲的为臣之道,只让咱们家起起落落,最后险些家破人亡,流放千里。你虽忠心耿耿,可皇上看到你的忠心时,你是忠臣,皇上看不到你的忠心时,你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凭借的不过是皇帝心中的喜好而已。”   宣绍摇头,“我想要的生活,可不是这样。从十岁那年我就渐渐明白,只有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手握生杀大权,才能护得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宣文秉眉头微蹙,他没有想到宣绍十岁那年的事,对他的影响还是这么大。他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却不知,那件事已经永远永远的刻在了宣绍的心里。   宣文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宣绍已经起身,向外走去,“父亲年纪大了,身体原就有余毒未清,在边疆抗击西夏之时,又受了那么多苦。如今儿子已经大了,父亲还是在家含饴弄孙吧!”   说完,宣绍便出了宣文秉的书房。   宣文秉站在原地,看着儿子高大健硕的背影,良久良久,都没有动。   各地进献美女三百八十七人,甄选之后,留入宫中一百零八人。皇帝夜夜笙歌,国事倚重宣丞相。   宣将军请辞,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皇城司佥事路明阳,上官海澜请命愿驻守边疆。   宣丞相压了良久,终是批准。   路明阳和上官海澜离开临安之时,宣绍和路南飞及两人以前的旧部都来送行。   上官海澜贴在路明阳耳边道:“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路明阳斜睨他一眼,“我本来就放下了。”   “那你躲去边疆做什么?”上官海澜嗤笑。   “不是躲,驻守边疆,为朝廷效力,为公子效力,有何不妥?”路明阳瞪着他道。   上官海澜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您情操高上,让鄙人望尘莫及。”   路明阳轻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诶?”上官海澜忽而瞧着一个方向,惊诧出声,“那不是宣家的马车么?她也来为你送行?”   一脸淡定的路明阳立即转脸看去,脸上神色哪里还有适才半分淡定的模样?   “哪里?”   “骗你的!”   “……”   临安,此一别,但愿再见之时,我已将你深埋心底,再不会如此轻易被人看出端倪……   全剧终)   番外篇 · 玄机子   我没想到我能再睁开眼睛。   胸口火辣辣的疼,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了,我也没打算再活下去。睁眼就瞧见那个少年,一身黑衣。立在风中,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我禁不住咳了一声,他转过脸来看我,“你醒了。”   我点了点头,“你是?”   “你不懂水性还一直往水里钻,是要找什么?我这里有熟悉水性的人,或可以帮你。”那少年逆着光站在船头,身姿十分挺拔,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叫此时浑身冰冷的我觉得分外温暖。   我摇了摇头,“不,找不到了……”   “很重要?”那少年用微扬的音调问道。   “我的孩子……”我轻声喃喃了一句。   却不料那少年听力那般好,“孩子落了水?来人,救人。”   “不,不是……”我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借口说道,“不是现在落的水,早几日前便被人溺死在这水中……晚了,已经晚了……”   那少年静静的看着我,忽而问道:“所以,你是跳湖自尽?”   不知为何,他一句话,忽然就让我愧疚难当,无地自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似乎点了头,又似乎没有,胸腔里火辣辣的疼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建宁府的水患淹死了很多人。一心想要救人寻死的我却被那少年所救。   我被他安置在建宁府灾后临时搭建的府衙之内,他派人照料我的吃喝。却并不让人看住我。甚是一天傍晚,还看着天边的云对我说,“如果你不想活下去,我不拦着,你要寻死,我也不会再救你。可你千万别觉得你死是为了你儿子。”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渐渐好了以后才打听到,救了我那少年叫宣绍。乃是圣上面前第一红人,十岁救驾有功,十三岁便可参朝议政,行走圣上面前无需跪拜,无需通禀,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不管对谁都是一副冷言冷语的冷面孔,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救我一命的缘故,我总觉得他心底并不像面上看上去如此冷漠。   我好了以后,继续参与到救助灾民的事物中。不过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径直不顾性命的莽撞往前冲。   我功夫很好。师承武当,只要不下水,救人不在话下。之前溺水险些身亡,乃是我自己没有求生的意志,只想一死了之。   可那日被宣绍所救,又被他直白问出那句话,我就为曾经有过的念头羞愧,再不会主动赴死。   他一直以为我的儿子是被大水冲走,一直吩咐他手下之人留意帮我寻找孩子。   建宁府的水患救助,及灾后建设,并不归他管,他只是路过此地。我从他手下之人的口中听闻到,他已经是为我多耽搁了十几日。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寻找孩子,而耽搁自己行程的人,一定不会是面冷心硬之人。   我觉得宣绍是个很不错的少年,那日晚上,我找到他,跟他说了实话。   “我的孩子不是被大水冲走了,乃是……被人陷害,死于这场水患。”我对他说道。   他想了想,忽而打量我一眼道:“你儿子是建宁府府尹?”   我不料他竟如此聪慧,竟一下子便猜中了。便是听闻“陷害”二字,知道我儿是牵涉此事的官员,但涉事的官员良多,他竟能一下猜中,还是让我诧异。   我缓缓点了点头,无奈的苦笑,“是,我乃建宁人士,年少娶得娇妻,妻怀有身孕五个多月之时,忽然失去踪迹。我苦寻无果,险些丧命,幸得武当师父相救,将我带回武当。为我疗伤治病,我病好心已死,便在武当留了下来,得掌门亲传武艺。我一直以为当年我的妻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几十年过去,我下山游历,才偶然得知,我那妻竟辗转入了宫,成了当今皇帝的乳母。我那孩子也平安出世,竟机缘巧合在建宁府任府尹。这种失而复得,且是相隔几十年的失而复得,那种心情,想必公子很难理解……我到了临安,想尽办法才见到了她一面。谁知她竟不认我,还叫我滚远些……”   我无力的苦笑了下,微微摇了摇头,见宣绍淡淡的看着我,并没有插话,也没有要点评一番的意思,便只好继续说了下去,“她如今身为皇帝乳母,听闻深得皇帝依赖,锦衣玉食惯了,便是不愿认我,也没什么好奇怪。我只想再见我那从未谋面的儿子一面。就算不相认也好,只让我远远的看着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跟我可像?只看看就好……他若也不愿认我,我不会强去打搅他的生活的!可惜……可惜竟没能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忍不住眼眶发酸,不愿让他瞧见我的窘态,便只好背过脸去。   好一阵子,安静的月色之下,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回临安。”我毫不迟疑的说道。   “为什么?”他挑了挑眉梢。   我知道,以他的聪慧,定然已经猜到了我的打算,只不过他想让我亲口说出来而已。   “宣公子,你能帮我么?我想查到陷害我儿的罪魁祸首!我想为我儿报仇!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我胸口闷闷的疼,好似那日溺水后,胸腔里灌进的水没有被清干净一般。   “可以。”他答应的很爽快,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会住在宣府,我是个道士,随意找个临安的道观住下来就好。”我对他说。   “随你。”他点头同意。   我发现他是个并不会在细枝末节上纠缠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能成就大事。虽然他如今还十分年少,但我能预见到,他的未来一定不可限量。我忍不住为他掐算一番,竟算出他的命盘中有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之意。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不是一切都是顺风顺水,出生时就是含着金汤匙的么?   他会遭遇过什么大灾大难?   他平静深沉,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觉得,便是我能掐会算,却也看不透他。   我和宣绍前后脚回了临安。   我在临安城外的道观安顿下来。   没让我等的太久,月余的光景,他就派人来给我送信。原来当初设计陷害了我孩儿的,正是如今皇帝面前太监总管高坤。   且他和我的妻,关系十分紧密。估住长划。   既是如此,他应该顾念着我的妻,容氏的关系,不该陷害我的儿啊?那也是容氏的儿子啊?他害死了容氏的儿,难道不怕容氏和他翻脸么?   宣绍带来的消息,让我了解到,那高坤正是走了容氏的路子,才在皇帝面前得了脸,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我想不通,十分想不通。   宣绍却让人告诉我,宫里的事,很复杂,不是我这世外修仙之人能明白的。   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多少有讽刺的意味。   我虽对他给的结果将信将疑,但皇宫那种地方,不是我想进去就能进去的,探听消息更是无从下手。   我不死心,也确实没地方去,这天下之大,唯有临安让我想留下。   于是我便在临安留了下来,抱着一丝幻想觉得,也许终有一日,我有机会能够亲自探查当年的真相。   没想到,机会真的让我等来了。虽然一等便是好几年。   宣绍说,他要送我进宫,让我给皇帝炼制丹药,还要配合他,做一些事。   我当即便答应下来,做什么都行!只要让我进宫!我天真的以为,只要进了宫,我就能查到当年究竟是不是高坤陷害了我儿,如果是,以我的功夫,杀了一个阉人还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进了宫我才知道,我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宫中形式,远比我想象中复杂,说话做事,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   这里不是江湖,不是凭武功高地决定生死的地方。   皇帝的武功,在江湖上,连九流都算不上,却可以一句话定人生死。   因为我们提前的预谋和安排,皇帝一句话,就让曾经他最是宠幸的妃子进了冷宫。   我忽觉心里冰凉,在这种地方待的久了,容氏还是曾经的容氏么?   虽然同是在宫中,可我见到容氏的机会却几乎没有。   因我是外男,在宫中活动的地方很有限,走错地方便是犯了忌讳,说不定就要掉脑袋的。   不过好在皇帝依赖我的炼丹之术,舍不得把我怎么样。   我终是寻到机会,找到了容氏所在。   却是看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容氏和高坤纠缠在床榻之上,高坤乃是阉人……两个人却也能那般浑然忘我……着实让人恶心。   我忽然就不想见容氏了,不想问了,什么都不想问了……眼前所看到的,比什么真相都让我死心。   杀了高坤,成了我唯一的念头。   我告诉宣绍,我想杀了高坤。   宣绍却告诉我,可以,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说,我等不了。   宣绍却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说:“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报复,就要让他在绝望中赴死,还要自己能全身而退,否则就是愚蠢。”   不知道是因为他那淡淡的一瞥,还是他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真的让我忍了下来。   在高坤藏了优昙婆罗花,被皇帝处罚,我昧着良心为高坤求情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在笑,皇宫真的是个神奇的地方,是能让一切都扭曲的地方。想我当年在武当的时候,多么直率直接的人,竟在皇宫这地方,学会了虚与委蛇。   看着高坤诧异看向我的目光,我真觉得世事讽刺。从那以后,我更是有耐心的潜了下去。为避免高坤知道我的身份,我从不和容氏见面,容氏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就在宫中,我却对她都做了什么好事清楚的很。   御花园行刺之后,高坤差点就死在皇城司了。   却是容氏把他救出来的。   我心里的对高坤的恨,不禁多一分转移到容氏的身上,那是陷害我儿的凶手啊!容氏和他对食那么恶心也就罢了,竟还要救他性命,陷害宣家!   我恨容氏,更恨高坤!   所以当宣绍告诉我最后的计划时,我几乎热血沸腾,忍都忍不住,当即便仰天大笑起来。   终于……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最后的不舍 《浮生沐烟雨》是我很喜欢很喜欢,也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故事。   叶烟雨身负血海深仇,藏身青楼,想要冷心冷情,一心只为复仇。可她本质上,却还是个善良的女子,利用宣绍的感情会觉得愧疚,面对宣母的慈爱会觉得惭愧,得知凶手对宣父下手之后,会自己受不了心里的负担和压力……   所以人要向前看,只背负着仇恨,背负着痛苦的人是不可能获得幸福和快乐的。扔下心中的包袱,才能享受充满阳光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内容。   宣绍,是我迄今写过的小说中,最最喜欢的男主。他的霸道,他的冷硬,他的温情,他守护……有时候写着写着,把我自己都给感动了(*^__^*)。   写到最后,会有不舍,会有想念。   但我相信,以后的宣绍会更加成熟,他会是一个好相公,好父亲。   以后宣家的生活也会很幸福。   到这里,已经是我能给的最好的结局了~   谢谢你们一路陪我走来,没有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我很难想象这一路要怎么坚持!爱你们~么么哒~最后的最后……   秦川:临安于我来说,真不是个好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太多。可我却不得不回来,因为临安有你。   宣绍:曾经的我只知忠君,即便手握重权也不喜玩弄权术。如今我却要让自己登临那权利的顶峰,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护住我想守护的人。   ————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